康纳利先生的公寓(2 / 2)

远方的鼓声 村上春树 13578 字 2024-02-18

准确说来,春树岛不叫HARUKI,英文拼写为KHALKI。KHA大致介于カ和ハ[5]之间(成吉思汗的KHA[6]),ル[7]不是R而是L。但听希腊人的发音,非常接近一般人口中的日语“ハルキ”,我用日语说成“はるき”[8]也丝毫没有问题。所以,称之为和我同名之岛我想也不碍事。

春树岛是爱琴海土耳其沿岸佐泽卡尼斯群岛十三岛中的一座。佐泽卡尼斯在希腊语中意为“十二岛”,而群岛中住人的岛共有十三座。英语讨厌十三这个数字,把第十三个称为“面包铺多给的(baker's dozen)”,这佐泽卡尼斯恰恰是这个。第十三座叫卡斯泰洛里宗岛,此岛是其他十二岛结盟打响反抗土耳其的独立战争之后不久入盟的,结果只这一个成了面包铺多给的。

这春树岛在佐泽卡尼斯群岛中也离罗得岛最近,自然从罗得岛去最快。岛上没有机场(别说机场,连公共汽车站都没有),只能坐船去。去法有两种。一种是坐从罗得镇港口开往克里特岛的大船,此船中途停靠春树岛,在那里下即可。只是,一星期仅开两班,多少有些不便。另一种是从罗得镇沿西侧海岸南下四十五公里左右,从一个叫斯卡拉·卡米罗斯的小港坐小船过去。去斯卡拉·卡米罗斯虽然相当辛苦,但这边每天都有船开出。

我们决定去斯卡拉·卡米罗斯坐船。从地图上看,斯卡拉·卡米罗斯像是座小镇,实际到那里一看,根本不是什么镇,只是个孤零零的小码头。除了码头另有一个荒草地模样的停车场(把车放在这里上船)和三家可以吃到鱼的小餐馆,至于人家任凭怎么看都没有。等船的客人坐在小餐馆里喝着葡萄酒或啤酒晒太阳。这里只能晒晒太阳。游客模样的人几乎看不到,看到的不外乎大约是来罗得岛采购的春树岛民,以麻木不仁的神情等船回自己的家。

除了星期天,开往春树岛的船下午3时开出这斯卡拉·卡米罗斯港,第二天早上7时返回。船有两条,一条叫“春树”号,另一条叫“阿芙罗狄蒂”号。两条船的经营者完全不同,却不知何故,从同一场所在完全相同的时刻出发,都是下午3时起航,早上7时返回。如果时间错开,那么客人又方便,又可避免无益的拉客竞争,然而两条船偏偏以分秒不差的同一时刻表运行。原因我不得而知。

“春树”号比“阿芙罗狄蒂”号多少漂亮一点,大体付出了旅游性质的努力,客舱干净,遮阳甲板也宽敞。单程六百五十德拉克马。“阿芙罗狄蒂”号除了乘客还装蔬菜等日常杂货,汽车也装。这边为五百德拉克马。但我们决定坐“春树”号。名字让人倾心这个原因固然有,但主要因为船长是个长相同菅原相像的人物。提起菅原,读者当然不知道,他是以前我在千叶住时为我们砌院墙的工匠。老伯干活非常精心,人也和蔼,后来我们和他相当要好。他说院里适合栽丁香,特意找来丁香树栽上,我们不在时还前来浇水。

这位希腊菅原同样和蔼可亲,我们提前到那里,他就招呼我们上船,在船上的厨房里做了咖啡让我们喝,还说如果岛上没住的地方,睡在船舱长椅上也没关系的。看来岛上十分纯朴。

乘客一共十人,船员三人。我不由得担心能否挣到油钱,但反正3点准时开船。“阿芙罗狄蒂”号也即刻尾随离港,二者的速度和航线也像商量好似的一模一样。

船在无人小岛间穿针走线一般行进。菅原在驾驶室以一本正经的神情掌舵。时值6月初,风仍带有凉意,但太阳暖和,令人心旷神怡。葡萄色的海浪拍打着粉末一般的白色岩石,无声无息,雪花四溅,什么时候看都赏心悦目的光景。我歪在遮阳甲板上,一边听着引擎声,一边就时光流逝这一现象思来想去(这种事想也没用,可就是要想)。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一看,春树岛已在眼前。

春树岛相当小,能称为镇的地方只有一个,其余不是山岭就是荒地,路都没有像样的。没有路,汽车也就几乎没有。船和驴是岛的主要交通工具。渔船“呯呯呯呯”的发动机声是岛上唯一的噪音。

镇围着港口展开。港口被山丘围在中间,舒缓的盆地斜坡上肩靠肩地聚集着一些人家,景观十分美丽。每一家的房子都雪白雪白,方方正正,深红色的屋顶呈徐缓的三角形。白墙上工工整整地排列着竖长的窗口。差不多所有的建筑都是同一风格,不像日本的民房那样风格随心所欲色调各所不一。白墙,红顶,方形房身,竖向长窗,仅窗框和门的颜色各自有所不同,分别涂成钴绿、鲜绿、蓝色、番茄红、鲑肉色,远远看去,好像西式糕点盒整齐地摆在那里。还有造型优美的教堂,有非常漂亮的石砌钟塔(时间慢了十五分钟)。房子上方舒展着蔚蓝蔚蓝的天空,湛蓝色的平静海面静静映出人家的房影。

这就是春树岛,我一眼就相中了这座岛。

春树岛有若干家庭旅店和一家宾馆。家庭旅店就在码头前面,宾馆在从这里沿港口步行十来分钟的地方。下了船,有几个小女孩走来害羞地问“Room(住宿吗)”,我一说“Yes”,便莞尔一笑领往自己家中。价钱大体两人一千日元。不能说不干净,但又不想以干净称之,极其普通的希腊家庭旅店。

港口前一排三家餐馆,另有一个书报亭,一个驼背青年坐在椅子上卖报。还一个卖各种杂货的小店、一个像面包铺的小铺(估计是,无法断定),此外便没有任何可以冠以店铺名称的了。信步游逛之间,菅原走来提议喝点什么去,于是我和老婆跟菅原走进一家餐馆喝啤酒。菅原是春树岛居民,家在岛上,家里有太太和孩子,船是个人财产(此人一有工夫就擦船,这点我也猜出来了)。

告诉我这里人口是三百人的也是菅原。“过去有两万人住在这里,”他说,“全是采spongo的。”

“spongo?”

“嗯,spongo。”

细问之下,原来spongo就是海绵,即英语的sponge。他说这一带海岛居民大多是采海绵的专家,以前非常值钱,但由于人工海绵的出现,加之海绵不如往日好采了,生活就苦了起来(狭长的小岛到处是岩石,不大适于农耕),全都移民去了美国。留在岛上的大部分从事渔业。“去美国的那些人几乎都在佛罗里达州采海绵。”菅原说。佛罗里达有个镇叫Tarpon Springs,春树岛出身的人聚集在那里,组成类似共同体(communiti)的社区。这座岛上的人全是以采海绵为自豪的行家里手。

啤酒是菅原招待我们的。

我们要付自己那份款,服务生摇头道:“算了,就让他请好了,这个船长脑袋有点问题。”说罢嘻嘻一笑。难得的一次请客。

接着,我们翻小山走去一处海滨。爬小山的坡路时,两侧排列着石砌房屋,差不多全是废弃的。有的门扇关得严严的。想必房子主人定期从佛罗里达回来,不在时一直关门闭户。有的倒塌了一半,院子里杂草丛生,没有人的动静,想必已被彻底弃置。镇郊便有这种死掉的(或暂时死掉的)房屋成排成列。

从海滨回来路上,在钟塔附近的坡路那里和一位老婆婆相遇,道声“您好”,她喜不自胜地一笑,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无花果,给我和老婆一人两个。稠稠的多汁无花果。春树岛民风非常祥和,有外人来到,都好客地给这个送那个,这种气氛如今只有真正的希腊乡下才有。

另外春树岛留在记忆里的,是快天亮时把人吵醒的汹涌的鸡叫。这么厉害的鸡叫还是第一次听到。全岛的鸡从天还没亮时(看表才4点45分,但希腊实行夏令时间,实际上还不到4点,仍一片漆黑)就一齐扯着嗓门“咕咕——”、“咕咕咕——”大叫特叫,想必是肺活量特大的鸡,简直如巴黎公社起义一般惊天动地。

我们坐早班船返回罗得岛。菅原开船,我们仍在遮阳甲板上东倒西歪。乘客一共十人,就是说我们只在春树岛住了一晚。岛给人的感觉极好,真想住得久些,同时又觉得就这样回去也未尝不可。春树岛非常安静和客气,那里住着热情的船长菅原,没有汽车,驴活蹦乱跳,采海绵的人留下的成排的空房子,路上相遇的老婆婆微笑给的无花果。不坏。我对和自己同名的小岛是这样的地方心满意足,也放下心来。

这样,我们第二天早上返回了罗得岛。

<h2>卡尔帕索斯岛</h2>

逗留罗得岛期间可以说从未看报。早上起来就到海滨做日光浴,去旧城区散步,或者坐在阳台上从早到晚看书。《情感教育》啦、《玫瑰的名字》啦,带来的书抓起什么看什么。这样的生活上不来想看报的心绪,世界随它怎么运转好了!

总算买一张报纸看是在6月6日。我们心血来潮,要去卡尔帕索斯岛旅行一下换换心情,赶到罗得机场,等飞机的时间里在书报亭买了一份《先驱者论坛报》看。

不料,这6月6日的报纸近乎宿命地满版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报道。在伊朗,几天前霍梅尼死了,悼念他的群众挤满德黑兰街头,好几个人被踩死了。在苏联,天燃气输送管道发生爆炸,附近行驶的列车被火焰包围,乘客死了五百多人。尸体熔化得黏黏糊糊,确认名字都无从做到。世界一片血腥,死者遍地,并且出声地运转,在我每天躺在罗得岛海滩吃着樱桃做日光浴的时间里。

但我不在那里,我在罗得岛,种种安排和机遇把我带到这个场所。我歪在沙滩椅上,吃樱桃,做日光浴,看福楼拜的小说——我存在于此,作为某种既成事实。

还是谈希腊的海岛吧。

卡尔帕索斯岛无论怎么偏心去看都很难说有多么惹人怜爱。如果说罗得岛是拥有绿色和漂亮海岸的开朗明快的阳刚之岛,那么卡尔帕索斯岛就是给人以粗糙感触的暴戾之岛。这里不存在所谓温情。山势险峻,上方总是笼罩着感觉上仿佛客用坐垫的厚墩墩的灰云。风急浪高。地面尽是岩石,几乎见不到可以称为绿色的东西。扑在岩石上的一副可怜相的树木由于风的关系全都朝一个方向倾斜。平地几乎找不见,哪里都坑坑洼洼的。从飞机上往下看时就暗暗叫苦。老实说,真想直接往右拐回罗得岛,但不能那样。

“卡尔帕索斯岛人口有七千,”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不过么,夏天有一万五千人从美国返回这里。”

返回?

“全都去美国打工了,这里没有工作。但到了夏天,就请假返回故乡。七八月回来,带很多很多钱,所以岛上的人相当阔绰。有汇款过来,不在旅游业上下功夫也无所谓。夏天光接回乡的人都够忙的,不大希望游客前来。忙不过来,感觉上。”

的确,卡尔帕索斯岛很难说对旅游业有多么热心,宾馆不很多,旅游设施也不充实,一副得过且过的样子。同罗得岛相比,待人接物也差劲,总的说来半冷不热的人多。“欢迎光临”那样的气氛接近零,几乎见不到笑容,路也超乎想像地一塌糊涂。相反,高档车却不少,宝马啦奔驰啦奥迪啦屡见不鲜,而且都是光闪闪的新车。岛上不知有钱还是没钱。

不过,到底移民多,英语大为通行,而且常可听到顶呱呱的美式英语。听得那边修路的老伯对同伴说“Hay fuck you, man”,我倏然心想“这里到底是哪里”。一座匪夷所思的岛。

不单英语,意大利语也通行。因为这里和罗得岛一样,被墨索里尼时期的意大利差不多统治了三十年。意土战争期间,意大利为切断连接的黎波里和土耳其的补给线而占领了佐泽卡尼斯群岛,战争结束后也占着不走。所以——举例说——汽车出租站的加特里斯是意大利和希腊的混血儿。这家伙也是个一笑不笑的讨人嫌的汉子,我看他在意大利一个镇上照的相片时(相片贴在汽车出租站办公室的墙上),他以含糊不清的给人不快之感的语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加特里斯的父亲曾是意大利军队的士兵,驻扎在卡尔帕索斯岛,原是米兰一个糕点师傅。意大利人不可能在这偏僻的岛上清心寡欲地生活下去,不知不觉之间同当地姑娘闹起了恋爱。不料二战中意大利向盟军投降,意大利军队要撤回国内,但加特里斯的父亲同那姑娘难分难舍,擅自离开了部队。意大利军队满岛搜索,但加特里斯的父亲在姑娘的掩护下,悄悄藏在哪里一动不动。一来二去,大家也就放弃他回国了。于是加特里斯的父亲和母亲喜结良缘。不久,堪称两人波澜万丈的爱之结晶的加特里斯出生了。加特里斯一天天长大,成了身穿一股汗臭味的背心、留着浓胡须的不讨人喜欢的汉子,向游客出租破烂小汽车。历史这东西到底算什么呢?具有怎样的意义呢?

我闹不明白。

卡尔帕索斯不存在安飞士(AVIS)和赫兹(HERTZ)[9]那类大型租车公司,只有两三家加特里斯这样的地区性租车站半死不活地维持经营,车的数量少而又少,质量也不好,因为路实在太糟了。连接机场和几座小镇的路还铺得像模像样,但此外的路(即岛上差不多所有的路)简直糟糕透顶,连驴都愁眉苦脸。开着锃亮锃亮的新车绕岛一周就足以让车变得缺胳膊少腿,所以车都破烂不堪。别无他法,我们出一万德拉克马租了一辆老型号的欧宝可赛(比其他岛贵出不少)。庆幸的是,这欧宝尽管外观惨不忍睹,跑起来还相当可以,大概加特里斯天天仔细维修的关系吧。我们坐着它翻越怪石嶙峋的山岭,跑到名叫凯拉·帕那贾(KYRA PANAGIA)的海滩。

路虽然一塌糊涂,这凯拉·帕那贾却是一处十分迷人的海滩。因交通不便,来的人也少。海滩通船,但一星期只两班,所以只能自己租车或开摩托沿坑坑洼洼的路赶来。海滩很宽,游泳的人稀稀落落,顶多十来个。女的都穿露胸泳衣,有几个一丝不挂。太阳反正就是热,海蓝莹莹清冷透明。我尽情游了三十多分钟,然后躺在沙滩上打盹,心里畅快至极,觉得自己一个人被抛在了天涯海角。不,或许我已经从天涯海角滚落下去。

游客在卡尔帕索斯没有多少事可干。若风和日丽,在美丽的海滩慢悠悠打发时间诚然不坏,遗憾的是岛上的天气变幻莫测。这样一来,往下就只能坐船去一个叫奥林帕斯的村子。奥林帕斯是个靠近南北狭长的岛的北端的一座孤立村子。由于太孤立了,几个世纪前的习惯、语言和生活方式仍原封不动保留着——导游手册上这样写道。女子似乎至今仍穿着民族服装,用风车碾麦子,男子仍聚在露天咖啡馆里弹奏民族乐器。去那里要先坐船到岛北端一座叫迪阿法尼的镇,再从那里转乘大巴,这是最适合的路线。但我们没赶上开船时间,打算开租来的汽车去。但租车时加特里斯瞪起眼珠子叮嘱道:“跟你说,不得用这车去奥林帕斯!”他拿来卡尔帕索斯地图,用粗硕的手指触一下大致中间的地方:“只能到这里。到这里的路还凑合,再往前糟得不得了,不能去!”

我肚子里哼了一声:管你那么多,偏要开这车去奥林帕斯!以为他不过是由于爱车心切而危言耸听吓唬我。然而最终我们不得不中途放弃去奥林帕斯的计划。即使开到加特里斯指点的那里都已筋疲力尽,沿海岸伸展的路很窄,到处是石块和凹坑,险象丛生,错一步都会从悬崖跌落下去。大石头横躺竖卧,一块躲不好,车身一撞,就要熄火好几次。由于硬邦邦干巴巴的路面上撒满细小的沙砾,车尾剧烈颠簸不止。离开海岸路驶入山中,又整个被浓雾包拢起来,三米开外一无所见。既说这段路“还凑合”,那么前面“糟得不得了”是怎么个德性大体想像得出。这么着,我们未能赶到奥林帕斯村。

后来遇见一个搭出租车去奥林帕斯村的希腊人,他说:“捱到奥林帕斯之前我几乎不敢睁眼睛,一直祈求神明保佑,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场景。”想必路况相当恶劣。

这样,在卡尔帕索斯就无事可干了。餐馆试了几家,味道都称不上有多好。于是我们歪在宾馆附近一家名叫“SEVEN ELEVEL[10]”的咖啡馆(或许你不信,还真叫这个名字)晒太阳、喝着啤酒看书。这里名字虽离谱,但菜的味道不坏。色拉鲜美,炸薯条十分了得,还能提供地地道道的汉堡包。在希腊要汉堡包,一般都有名无实,是一看让人怵目惊心胸口堵胀的劳什子,而这里的汉堡包则是百分之百美国化的汉堡包,肉爽脆可口,元葱和西红柿也放得毫不马虎。面包也是汉堡包专用的圆面包,芥末也恰到好处。这或许是美国移民的功绩。价格也算便宜。三瓶啤酒、色拉、汉堡包、炸薯条,才一千日元多一点点。我们一天去两次这家咖啡馆。

如此这般,我就卡尔帕索斯记得的不外乎不讨人喜欢的意大利希腊混血儿租车站老板加特里斯和“SEVEN ELEVEN”爽脆可口的汉堡包。此外就是芬兰游客多得一塌糊涂。不知此岛何以让芬兰人着迷,波音727包机满载乘客从赫尔辛基一架接一架飞来。进饭店也好进宾馆也好,必有芬兰文说明书。为何芬兰人对此岛情有独钟呢?我也莫名其妙。

这就是卡尔帕索斯。若问我是否还想去一次,我想我只能回答眼下还不大有那个心情,倒是对不住卡尔帕索斯岛上的各位居民。

<h2>选举</h2>

在希腊,选举投票既是国民的权利,又是其义务,宪法上分明有此规定。因此,无正当理由不去投票,将作为违法行为受到法律惩罚。我想这大概是日本的选举同希腊的选举最大的不同之处。

至于这种强制投票制度作为选举方式是否正当,我一下子难以判断,不过细细考虑起来,选举的事希腊远比日本拥有悠久的历史,自己恐怕不处于可以就此说三道四的立场。总而言之,有选举权的国民必须去投票站投票才行。

此外——这个自然烦琐——投票必须在自己的出生地进行。这意味着,在塞萨洛尼基出生而住在雅典的人,必须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或市镇,在那里的投票站投票。

我又对这项法律的宗旨、目的糊涂起来了。难道不是么?在雅典投票也好在塞萨洛尼基投票也好,一票不都是一票吗?何苦非回到家乡投票不可呢?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因城市人口集中而使得“一票”的价值发生偏差。但若是那样,制定别的制度来纠正“一票”的价值偏差岂不更妙?我就此问过几个希腊人,但都没得到令人释然的回答。

那么,回家乡投票这个制度首先出现的问题是什么呢?不用说,是交通拥挤。毕竟全国男女一齐回老家,这个时间里无论汽车电车还是飞机轮船抑或道路全都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对号座位票一个月前即一抢而光。独自出行的游客如果稀里糊涂撞上这个时间段,那只能说是一场悲剧。哪里也动弹不了,只能原地不动。

1989年6月18日是希腊大选日。前面写到上次(1987年)也赶上了选举,但那时是统一地方选举,这次则是选举全体国会议员,远为热火朝天。无奈,这期间我们决定去乡下。留在城里的话,选举前后店铺不开门,全然无事可干。我们避免和公共交通工具发生关系,在雅典机场的服务台租了一辆车。这样,选举期间一直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悠然游逛。不然不然,较之悠然游逛,准确说来,更是只能悠然慢逛。这二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

伯罗奔尼撒山高路险,加之在罗得岛吃了大苦头,所以这回打算租一辆可以放心的日本车,就租了辆日产CHERRY(大概即日本所说的PULSAR),不料这家伙又一塌糊涂。外表倒是相当堂皇,其实无异于残次设备的代名词。高速公路上刚一开出时速一百公里,车身就颤抖不止,必须扑在方向盘上才行。而到了崎岖的山路,情况就更悲惨了——爬坡时换低挡把油门踩到底也只是气喘吁吁干叫,全然出不来马力。眼看着速度一个劲儿下滑,竟被大巴和大卡车超了过去。便是开着这样一辆不争气的CHERRY,在给选举战烧得发烫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心神不定转了一个星期。

这次大选有可能导致希腊政治体制彻底改弦易辙,是一次重要选举。首先,堪称希腊的利库洛德事件[11]的重大渎职事件把希腊社会主义运动(PASOK)帕潘德里欧政府逼到了悬崖边缘,加之同一件以希腊人的伦理看来是不可饶恕的性丑闻——即将八十的帕潘德里欧首相抛弃多年朝夕相伴的夫人而同空姐出身的年轻情妇同居——扯在一起,希腊彻底分成两派。有传闻说,如果PASOK失去政权,帕潘德里欧可能被捕,政体也好经济政策也好外交政策也好都将为之一变。根据舆论调查,在野党新民主主义党(ND)有希望获胜,但PASOK也在背水一战以挽回颓势,事态如何发展还是未知数,总之人人摩拳擦掌。

不过,不管希腊政权怎么折腾,眼下都和游客没有直接关系,我们只管自由自在继续旅行。

说是回家乡投票,当然不可能全体国民统统赶回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脱不开身的人也不在少数,例如警察啦宾馆从业人员啦,若这些人离开岗位回老家,社会功能势必完全瘫痪。但他们必须去政府部门提交报告书,说明因为什么什么原因无法赶回家乡。于是发给不能参加选举的证明书。只是,为了拿这证明书,本人必须证明现在是在距生身故乡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工作。事情够啰嗦的。说起来都是选举,但国与国之间差异有如此之大。我们作为极其理所当然的概念使用的“议会制民主主义”一词,现在觉得恐怕很难简单归结为一个模式。

日本大概无法做这等麻烦事。倘若大家一齐返回老家,那就像把盂兰盆节和正月合到一起,交通首先彻底报销。再说还会有不愿意回去的人。也不限于日本,希腊也肯定有这类人,和父母闹翻再没心绪相见的人、让隔壁姑娘怀孕后马上出逃而一旦回村难免被对方亲戚打个半死的人也未必没有,也可能有人仅仅诗意地认为“故乡远在天涯”——这些人每次选举都必须返回家乡,没准甚是黯然神伤,我不由为之担忧起来,尽管事不关己。

还有,这么多亲戚什么的返回老家,作为父母光安排住宿恐怕都要费一番折腾。被褥必须准备,饭菜必须端上,这些事每一件我都想了解清楚,遗憾的是没时间一一打听。

不过希腊人一般热心于选举——不妨称之为政治狂,估计不会把这种程度的不便放在心上。反正是一选举就要死上几个人的国度。那股狂热,我们从旁看来都为之倾倒或为之震惊。但反过来说,希腊人乃是经历过剧烈政治动乱的国民,以致不得不那样。在土耳其统治下挣扎了好几个世纪,好歹独立了,又因巴尔干势力重组而被拖入动乱的泥沼。这个告一段落后,又受到法西斯国家侵略,开展抵抗运动,战争结束后马上开始自相残杀的血腥内战,继之而来的是黑暗的军政府时期,卷入塞浦路斯纠纷,总算尝到和平滋味不过是近二十来年的事。因此,希腊的选举和我们日本人从选举一词中想像出来的东西相当不同,远为剧烈和富于攻击性。

举例说,伯罗奔尼撒半岛有很多人从雅典自己开车回来投票,这些人的车上大半贴着一张张所支持政党的宣传画,并且从车窗里伸出各政党的小旗“呼呼啦啦”挥来舞去,正可谓旗帜鲜明。因此,站在路旁数一数支持各政党的小汽车数量,哪个政党有多少支持率一目了然。中间票似乎比日本少得多。我数了十五分钟左右,当即明白在野党ND要获胜。PASOK大体以四比六的比例败给了ND。选举结果也大致如此。这比舆论调查还准,委实是一场令人目瞪口呆的选举。

不仅汽车,从家家户户(当然不是全部)张贴的宣传画上也可知道哪家支持ND哪家支持PASOK。咖啡馆也旗帜鲜明,这家咖啡馆支持ND,另一家支持PASOK。日本若这个样子可相当麻烦,不看清旗帜不能随便进咖啡馆,大大不便。

另外还有政党大巴。这东西和日本盂兰盆节或年底的回乡大巴相似,不同的是免费乘坐。为什么免费呢?是因为大巴是政党包下来送各自的支持者回乡(即投票站)的,所以原则上PASOK大巴坐满PASOK支持者,ND大巴上坐满ND支持者。不用说,上面还有乌糟酒招待,都斟得满满的,热闹异常。全都从车窗里探出脸“哇哇”大嚷大叫,喇叭一路长鸣。沿路也有人站成一排,每当自己支持的政党大巴或小汽车通过就一片欢呼。不过听希腊人说,乘坐PASOK大巴回来的人里边也常有投ND票的(反之亦然)。“不可能查到那个地步。”他说。那倒也是。

6月17日的报纸报道,PASOK执行总部的科斯塔斯·拉里奥蒂斯先生回应了名叫一家Eleftheros Typos的雅典保守派日报发起的选举赌注。报纸第一版向PASOK发出挑战书:“本次选举ND必定取得过半数席位(即一百五十一席)。若不服气,就赌上两千万德拉克马好了!”拉里奥蒂斯先生奋然应战:“Eleftheros Typos报多年来一直是PASOK不共戴天的宿敌,对如此不可一世的挑战不能坐视不理!”至于这种事是否为法律所允许我不知道,但既然报纸上堂堂正正刊出,那么想必是不被禁止的。不过以我们的感觉看,报纸和政党就选举结果明目张胆赌大钱(两千万德拉克马相当于一千七百五十万日元),实在滑天下之大稽。若说有意思倒也有意思。

就结果来说,PASOK方面赌赢了。选举固然DD获胜了,但未能取得过半数的一百五十一议席。那以后我马上离开了希腊,至于选举结束后有没有两千万德拉克马交到拉里奥蒂斯先生手上,遗憾的是我无由得知。

总之,人世间有如此这般热闹非凡的选举战。

星期天是选举投票日,我们住在纳夫普利翁的山顶宾馆。这座城市我是第三次来,一座有情调的宁静的城市,在希腊我也最喜欢这里。中午去附近一个叫特罗的热闹的海水浴场,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顺着岸边小路走到岬角最尖端的寂寥的小教堂。教堂是保佑往来岬角的渔船的,灯光彻夜长明,一位壮壮实实的老伯独自照料这座无人教堂。我们同老伯聊了一会,其实也就是用只言片语的意大利语和希腊语并夹带手势勉勉强强沟通。“我年轻那阵子一直打仗,”老伯说,“在阿尔巴尼亚和保加利亚同意大利军队打仗,那时腿吃了两发子弹。接下去德军来了,胸口吃了一发,就这儿。战争中德军杀了两万八千之多的希腊人,那些家伙比意大利军队狠得多,所以我们打游击战。后来美国人来了,内战开始了。一直打仗,盖拉、盖拉(打仗)。说到底是美国人不好,那些家伙不干正经事,看广岛好了,看长崎好了!”提及战争,老伯简直滔滔不绝,说得就好像战争一直持续到现在似的。我们给了一百德拉克马香钱,离开教堂。

日暮时分,我们走到阳台,打开昨天买好的葡萄酒,眼望暮色中的大海喝着(前面已经写了,因为选举当天无论饭店还是咖啡馆都不上含酒精的东西)。直到选举前一天还又是汽车笛声又辩论又争吵又是高音喇叭吵吵嚷嚷的大街小巷,到了投票日这天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比平时还寂静。投票也已结束,往下只等开票结果了。再没什么可吵嚷的了,惟独广场上传来小孩子们学踢足球的欢声笑语。不久,天空开始闪出一个又一个星星,海上开始有船灯眨眼。时针转过9点、凉风吹来的时候,人们终于走到港口一带漫步。

在希腊住久了,不时为这个在历史重力下左摇右摆的美丽小国感到不忍。当然,同情未必是正确的,但我还是不由感到凄婉。

时近子夜,ND获胜成为定局,响起枪战一般的爆竹声。剩下来的只有撒遍希腊全境的多达几千万张的选举宣传画。此后一段时间无论去哪座城镇,都有旗和宣传画的碎片在路上随风飞舞。

<hr/>

[1] 意大利的汽车设计公司。

[2] 意为“收费公道的”。

[3] 美国小说家(Ramond Carver,1938—1988)。村上春树翻译过他的大量作品。

[4] 指1986年4月发生的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核泄漏事故。

[5] 日文字母(假名),カ发音为KA,ハ发音为HA。

[6] 成吉思汗的“汗”读音为KHAN(汗、可汗)。

[7] 日文字母(假名),发音为LU,日文罗马字母拼写为RU。

[8] ハルキ和はるき均为“春树”的日文字母写法(发音)。

[9] 均为全球性的大型汽车出租公司。

[10] 意为“七、十一”。

[11] 日本利库洛德(RECRUIT)公司通过向政界等各界要人“献金”和转让未上市股票而谋取好处的渎职事件,1988年被披露,导致竹下登内阁总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