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纳利先生的公寓位于罗马的波尔卡里大街(Via S.Porcari)。从梵蒂冈走过去马上就到,面对文艺复兴广场去圣天使城的大道。距地铁站也近,过两条街走到里埃恩兹奥街(Via Cola di Rienzo),一般东西都可买到。果蔬市场就在旁边,到了梵蒂冈,还有梵蒂冈邮局(梵蒂冈邮局不属意大利,乃梵蒂冈城国的邮局,邮票也不同,比意大利邮局不知正规多少倍)。沿里埃恩兹奥街径直走十五分钟,走到头就到人民广场。过了圣天使桥,马上就是那沃那广场(Piazza Navana)。
我们早已受够了以前居住的郊外住宅小区交通的不便,决定这回哪怕房租多少贵一点也要住罗马市中心。倒也是,若论便利,这座公寓可谓便利得无可挑剔,哪里都可以走着去,从哪里都能走着回来。
找到此处公寓纯属偶然。沿波尔卡里大街边走边谈论“就在这一带住吧”之间,碰巧看见一座带家具的短期出租公寓,是一座古宫殿风格的极有情调的建筑,带大门和院子,幽静,日照也似乎不错。打电话一问,正好有空房间。
只是,这空房间是地下室,再怎么往好里说,也不能说是好房间。实质上是半地下室,老实说很难称之为正常市民的居住空间。墙最上端有窗,仿佛安杰依·瓦依达(Andrzej Wajda)黑白电影的光线从那里隐约泻下。抬头看去,可以一闪一闪看见路上来往行人的脚,恰似桑尼·克拉克(Sonny Clark)那张名叫《昂首阔步》(Cool Struttin)唱片封套上的摄影画。小姐们穿着高跟鞋,那富有诱惑力的裸足不时能够见到,长筒丝袜在罗马快活轻佻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如此脚踝带着“咯噔咯噔”不无惬意的声响从离我们脑顶很近的上方走过,作为风景诚然不坏,但天天看未免有点累。总的说来,这段地下生活没有什么美妙的事,或者不如明确承认倒霉的事更多。白天都有些阴暗,加之房间小,厨房设备也糟。电气炉的火力不够,煮通心粉都难有保证,水煮不沸。无奈,我们便用野营用的液化气炉煮通心粉、煮饭。蹲在厨房地板上做饭很有点像难民,心里空落落的,常想我们到底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
一下雨,面对院子的窗便渗水进来,房间里潮得厉害。由于电容量小,刚熨衣服,保险闸就“啪”一声掀下来,房间里一团漆黑。更糟糕的是,这保险闸活活要命,一旦掀下来就很难复位。我们隔壁房间也一样(地下有两个房间),住在那里的一对美国夫妇动不动就在漆黑中点蜡烛,保险闸比我们的还无可救药。是从波士顿来的举止高雅的中年夫妇,丈夫好像是外贸人士,想必是因为工作才滞留在罗马。理所当然,两人对罗马这座城市深恶痛绝,其心情我也能够理解——这样的房间在美国百分之百是贫民窑。
我们之所以耐住性子住在这里,外景(location)好这个关系固然也是有的,但主要是中意房东康纳利先生的人品。康纳利先生为人非常和蔼可亲,年纪估计七十五六,瘦高瘦高,举止多少有些迟缓,但精神还蛮精神的,每天开着心爱的韦斯帕车来到公寓楼附近的事务所,身穿款式土气的绿色外衣,戴一顶棒球帽样式的帽子。康纳利先生的职业是摄影师,他说过去曾为日本的出版社做过事,“一家名叫小学馆的出版社委托我拍摄意大利的建筑”,并给我看了照片集。看样子是相当早以前拍摄的,多少有些褪色,但技术毫不含糊,让人感觉很舒服。看他拍摄的人的衣着打扮,估计是20世纪60年代拍摄的。“眼睛不好了,已经从拍摄现场退下来了。”康纳利先生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文艺复兴广场附近的银行工作,另一个儿子帮忙管理这座公寓楼。康纳利先生只会意大利语和法语,因此是他的儿子把具体情况讲给我们听的。
康纳利先生实在是个好人。意大利人里口惠而实不至的类型较多,但康纳利先生诚心诚意、无微不至地对待我们,有什么出问题的地方赶紧修好,缺什么买来什么。当然处理不顺利的时候也是有的,但至少此人有关爱之情,即使在我遇到的意大利人之中也属于相当出色的一类。一位深有旧时教养的老伯。
我们一眼就看好了康纳利先生,心想这糟糕透顶的地下室也未尝不可,遂耐住性子住了下来。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出现状况,如果明白另一端有人,大多事情都可以忍受,反过来,即使置身于不太差的状况,看不见人影也会心焦意躁、提心吊胆。
除了这个房间,这座公寓楼另外有一个房间。那个在地上,设施也比地下的完备。我猜想这间地下室原本不是给人住的,可能是仓库什么的,后来因多种原因改成了房间,所以种种设施都敷衍了事,故障也多,同地上的房间大不一样。康纳利先生保证说,如果地上的房间空了,就让我们优先搬过去。“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一个单身赴任的汽车公司大人物,罗马的事情一完就回都灵自己家去,不出两三个月就会腾出来。”康纳利先生说。
这么着,我们就一边在黑乎乎的地下室里熬日子,一边等待菲亚特的大人物回都灵。不料,这小子说是下个月就回都灵,却老赖在那个房间不动。据他说,他也不愿意待在罗马,也恨不得马上就回都灵自己的家,问题是公司总是拖拖拉拉不给办手续。问一个意大利人,得知这在意大利似乎是常有的事,并非像日本的公司那样明确下达指令于某某日转去某某分公司工作。“喂,你做好准备,下个月去都灵!”——听上司这么说而为此打点好行装之后,事情却迟迟不得进展。找上司打听结果,上司不是说“噢那么说来是那么说过”就是说“唔那事已经没影了”,往往就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意大利人的话是靠不住的,连续说上三回之后再慢悠悠准备也绝不为晚。
如此这般,我们便日复一日在地下室生活。
不久,冬天来了,一天比一天冷。隔壁那对美国夫妇留下一句“感谢上帝总算可以逃离这座花园城市了”返回波士顿。由于太冷了,我们开车去意大利北部旅行。周游土耳其时从米兰的三菱代理公司租借的那辆大型三菱帕杰罗一直拖延未还,就开它出行。意大利人的马虎大意也自有其可取之处——在意大利提起帕杰罗,那几乎等于雅皮车。
我们一路住着小镇旅馆,沿高速公路缓缓北上。在威尼斯住了几夜,然后经克雷莫纳、热那亚去了里维埃拉。本来指望里维埃拉会暖和些,不料到了一看,冬日的里维埃拉总好像空落落的,暖和诚然暖和,却没有什么东西可让人提起精神。和在西西里时一样,身上不由得一阵阵发痒,有什么不对头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我们就带这种不释然的心情转了帕尔马、曼托瓦、费拉拉和阿西西,转完又返回罗马。
返回罗马后仍过同样的地下室生活,只好再次出游。这次去米兰。这样一来,让人觉得在帕杰罗中生活的时间可能会比房间里的长一些。好在有事临时回了日本。前不久天皇没了。我终于年届四十。但不用说,到了四十也并不意味有什么东西陡然发生变化,既不至于以这一天为界一下子老态龙钟,又不会马上聪明过人,无非产生一点点“奇怪呀”这样的感觉而已。
回日本一看,日本的媒体铺天盖地全是天皇报道。有所谓“大丧之礼”,日本全国的警察集中到东京,不断掀开下水道顶盖,贴上封条,想必是为了防止过激分子的恐怖行径,但从意大利回来当即目睹如此情景,神经好像整个出了毛病。我们回日本期间一直住在涩谷区的公寓里,但因为对东京这种疯疯颠颠的名堂烦不胜烦,加之不时有警察登门,令人快活不起来,于是决定乘新干线去九州尽情泡一泡由布院温泉,泡到这场骚动过去为止。这么说或许不尽合适:九州的普通人似乎不怎么把“大丧之礼”放在心上。而在东京,仿佛全世界都染成了同一颜色,不管见谁都谈这个,全都就此发表这样那样的意见。五花八门的意见和感想如细微的尘埃漫天飞舞,微微震颤。所幸九州不同,感觉上天皇的葬礼也是和日常生活没多大关系的“遥远的故事”。
如此兵荒马乱之间,康纳利先生来电话了,告知都灵那小子终于回了都灵,房间空出来了,问我什么打算。于是我们又一路奔向罗马,心中感慨这样子岂不成了无根的浮萍,那里一趟,那里腻了这里一趟,这里腻了又去那里。那里一趟这里一趟倒没什么不可以的,可这样下去,真想购买意大利航空公司的数次往返优惠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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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纳利先生留给我们的新房间位于一楼。说是一楼,其实是在一楼半左右的高度,因为地下室是半地下,一楼部分自然高出半层。较地下室当然明亮得多,房间也宽敞干净,厨房和浴室的功能远为充实,连洗衣机都有。以前住的地下室没有洗衣机,半年时间里我们始终“喀哧喀哧”手洗,弄得满手起泡,所以对康纳利先生的新房间我们心满意足。进得房间,餐桌上放着一个豪华的小果篮和一束鲜花,并附有一枚纸卡,上面写有“献给名闻遐迩的村上多特雷(博士)”(意大利人习惯这样胡乱形容别人的头衔,我真闹不明白自己何以成了博士)。
我在起居室一角放了一张写字台,把电子打字机摆在上面,接上小型CD唱机。这样,工作间差不多就出来了。回日本自己的家,固然有大口径JBL,但现在想也没用。在地下室住久了,搬到地上房间最先感觉到的,是完整看见外面风景是何等的妙不可言!无论再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住回地下室去。从写字台横头的窗口可以看见一路之隔的七层古典式公寓楼,窗前带有仿佛墨索里尼即将发表演说的煞有介事的阳台。旁边有一家Profumeria(化妆品商店)。罗马Profumeria多得要死。在Profumeria上班的小姐们太太们当然都浓妆艳抹,每当无聊起来,她们就走到门口同左邻右舍的人站着闲聊,居然有那么多可聊的,不由你不佩服。
不过从这窗口看见的最佳景观不管怎么说都是路面停车,百看不厌。在这一带找停车位比登天还难,所以一旦我们得以把车停在家门附近,就不想把车开出那里。总之停车之难就难到这个地步。我们住的公寓楼前也总是停得满满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车为找停车位而在附近转来转去。因此,若偶尔有人把停的车开出去,发现空位的幸运开车人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马上随后开进去,这情景定定地看起来真是饶有兴味。
或许你不相信,意大利的车有表情,一如车上的开车人,车本身也有丰富的表情。所以每当有车位腾出,它忙不迭地同开车人一起——活像人马一体——现出可爱的笑容。而若因动作之差被其他车抢了先,整个车就一下子消沉下来,垂头丧气,满脸懊悔。这一个一个表情甚是生动,光看都觉得其乐无穷。这方面和日本的小汽车不同,日本的车居然没有表情,高兴也罢难过也罢,都以上市企业那样大同小异的表情东奔西跑。若让我说,无论丰田MARKⅡ还是日产GLORIA抑或马自达CAPELLA,都全然猜不出其所思所想。如果你说汽车那玩意儿有表情也好没表情也好还不一回事,那倒真是那么回事,不过即使细看日本路面停车的情景,也看不出多大意思,何况若过于无谓地久久盯视不动,没准给S级奔驰下来的人痛打一顿,还是小心为好。
在这点上意大利就表现不俗。那种有表情或者很有可能在路边抬起一条腿拉臭臭那样的车,并非任何人都制造得来的。我喜欢意大利车这样的地方,性能另当别论。
有了窗,就能怔怔打量如此光景以消磨时间。写作写累了,就靠在窗边一边听威尔第的木管协奏曲一边乐此不疲地观看种种街头景致,心想到底是地上好。尤其罗马春天那晃晃耀眼的光照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透明、亮丽、一泻而下。到了4月,外出就要戴太阳镜了。露天也可以吃饭了,新花开放,新鸟飞来,猫们也懒洋洋伸直身子,性急的小妞们甚至穿上了无袖衬衫。这个季节的罗马,怎么能在什么地下室住下去呢?
此外,这座公寓楼里有Cameriere(女勤杂工一类),一个是名叫丽娜的胖老太婆,另一个是高个子黑人小伙子(名字不详)。两人大致早上9点赶来,下午2点离去。丽娜负责更换床单和细小地方的清洁,小伙子做体力活儿。两人给我的感觉都很好,十分勤快,丽娜尤其是意大利那种极为开朗的老婆婆,为人热情,对方一旦合她的心意,她就彻底以诚相待,所以我们每次外出旅行都给这两人买一点礼物回来。于是丽娜每次都高兴地抱住我的老婆“啾啾”吻上两口,叫人觉得未免感情过剩,但人家高兴比什么都好。和日本一样,在这个国家,所谓诚意总之就是送礼。
从经验角度来说,意大利的公寓,设施自然是一方面,同时Cameriere的素质也会让居住者心情为之一变。假如Cameriere不友好或做事消极,纵使再好的公寓,整座建筑的气氛也会不可收拾。如果他们不肯收留邮局送来的邮件,势必一一跑去邮局领取,而这点——下面详谈——简直是地狱。任何国家都是这样:最后总是取决于人才的有无和人际关系。我们住的波尔卡里大街的公寓管理十分到位,在这个意义上生活起来相当容易,什么东西坏了马上给换,不在家时的邮件也给好好留存着,这在罗马实在近乎奇迹,是我们在罗马找到的最后也是唯一地道的住所。
<h2>罗马停车种种</h2>
顺便再详细介绍一下罗马的停车情况。在罗马市内找到停车位置不是件容易事。若进一步准确地下个表述性定义,那便是大体介于“相当困难”和“困难至极”之间的一项作业。我想这在东京也是同样,停车难似乎一年比一年严重。在我来罗马后三年时间里,情况眼看着每况愈下,就是说“程度表”的指针已经从“相当困难”大跨度朝“困难至极”倾斜。
一般说来,市中心几乎不存在停车场那个东西。若问为什么不存在,首先因为城市本身狭小。不但狭小,还对建筑物严加限制,使得现代化的可以停车的楼无从谈起。满城的建筑物差不多清一色是历史建筑,自不待言,历史建筑本身就不带什么车库。一次我在罗马找房子,对方说是新的,跑去一看才知是20世纪30年代建的,吃惊不小。这都算是新建筑,其余可想而知。古建筑有情调,看着是很漂亮,遗憾的是很难说功能齐全。
还有一点,即使想深挖地下建停车场也远非易事,因为稍挖开地面一点点就有什么遗迹出土。结果,罗马城“路面停车”泛滥成灾,开车去哪里也找不到停车场。交通堵塞未必有东京厉害,但停车场绝对一塌糊涂。一旦在住处附近找到停车位,一段时间里就再也不愿意把车开出,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为等停车位而绕着住处来回兜三十多分钟的时候都有过。
这么说,在罗马没车不就行了么?可问题是在罗马没车,生活起来又是一场麻烦。首先第一点,这里并不像东京那样公共交通工具四通八达。不,别说东京,跟世界任何城市相比都不发达。地铁复线只有两条短的,公共汽车又不知什么时候来。而且无论公共汽车还是地铁,全都挤满吵吵嚷嚷的ragazzi(年轻人),这些家伙举止粗俗,动辄胡来。还有——日本人难以想像——这里的公共汽车时常走错路,糊里糊涂忘记拐弯。因为罗马山路都是单向通行,简直人间地狱,错一回路,要费好多周折才能回到原来路线。乘客这个那个起哄,司机喋喋不休辩解(不道歉,只辩解),结果花的时间更多,实在忍无可忍。到站不停已成家常便饭。明明按了停车钮,却不知司机在想什么,视而不见,扬长而去,以致必须大吼“停车、停车”。这种差错午饭后最多,想必司机也喝了葡萄酒,身心双双松懈下来。这个时间段里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一次我等的公共汽车连人带车整个下落不明,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交通局的老伯们也总算铁青着脸到处找那大巴了,我猜想大概司机开车到哪里游花逛景去了。
地铁倒是大体按时开来,也不到站不停,遗憾的是仅有两条线,车厢里小偷也多。可另一方面,出租汽车又很难找到。总之不便到了极点。
另外,夜里晚回来一些,公共汽车和地铁都几乎没有了。而罗马的音乐会一般是晚间9点开始,结束无论如何都得过11点,歌剧之类差不多要到12点。这样一来,只能走路回家,或预定附近的宾馆。因此,若长期生活,车就成了必备之物。我在东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几乎没有想到必须有车,因而也没有开过车,但来罗马之后,没有车就往往难办。罗马市民也对这种糟糕情况忍无可忍,报纸上也呼吁想想办法,但无法可想是眼下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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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且另当别论,我在想,车这东西充分反映出各个国家的文化和国情。就是说,意大利的车其实是意大利式的。意大利的小型车一般说来做得很容易停在狭小的街角,第一车身小,第二方向盘特容易打转,狭窄地方也可以顺利进入。近来罗马市内也常见到大型奔驰和沃尔沃等等,但我想这到底不适合罗马的停车状况。美国车更是无从谈起(实际也一辆都没有)。就市内停车状况而言,菲亚特500(CINQUECENTO)或126(CENTOVENTISEI)啦UNO啦奥托比安基啦再合适不过,它们可以见缝插针地迅速找到位置。CINQUECENTO全长才三米过一点点,比四米的高尔夫还短一米,比奔驰560竟短两点一米之多,正是给罗马做的车,而且一副对撞车满不在乎的样子,仿佛在说想撞就撞好了其奈我何——简直天下无敌。
说到底,CINQUECENTO的优点是可以停在人行道上,可以在汽车道水泄不通的时候爬上人行道,暗自庆幸地蹲在那里不动,至于是否合法我不晓得。应该不会合法,但我没见其受过处罚,想必因其小又不过于碍事而网开一面。这东西从旁边看来都像方便得很,若上高速公路未免悬乎,但在罗马市内跑动则非此莫属。驾驶奔驰560和沃尔沃760(全长485厘米)的都是所谓罗马雅皮。这些人在酒店前急不可耐地物色车位,而CINQUECENTO的车主们一下子停在人行道上岿然不动——这光景看起来非常开心惬意。不过,这在人行道较宽的罗马才可做到,在日本根本行不通。
还有,这类人的纵队停车本事十分高超。老婆购物的时间里,我始终站在路前观看这纵队停车表演,这也是百看不厌的罗马娱乐之一。如果哪位来罗马,我就推荐他看这纵队停车光景,而不是去看什么斗兽场和梵蒂冈美术馆。即使对意大利人来说,这项停车表演似乎也足够赏心悦目——我驻足观看之间,也有几个人停下来在我身边看得出神。
在空间小得仅可容下一辆车甚至可能容不下的情况下,这项表演简直精彩至极。不久车来了,开车人放慢速度,目测能否容下,旋即开始尝试。在前面一点点的地方停下,打开警示灯,缓缓后退。旁边有看热闹的人出来,多是闲着无事的老伯,也有我这样在妻购物的时间里无所事事打发时光的人。日本常有有闲老伯抱着双臂怔怔地观看建筑工地什么的,气氛大体相似。开车人是驾驶奥托比安基Y10来商业街购物的普通太太,同样出手不凡,以训练有素的手势轻盈地把车屁股插进去,随后左一下右一下迅速旋转方向盘,岌岌可危而又恰到好处地把车塞了进去,堪称“Bravi(勇敢)”。若做得更为出色,还会有人“呱唧呱唧”鼓掌。大家或点头或招呼说“Perfect(太棒了)”,和意大利歌剧的咏叹调一个样,那位太太也笑眯眯地对这番赞赏坦然作出回应。奇妙的国度!
反过来,若是表现差劲,那就要明明白白地受到奚落。但不用说,差劲的人也比比皆是。差劲的人就彻头彻尾差劲了(对差劲的中年主妇,人们起哄道“太太,快回家煮通心粉去”),一次我看见一个人在不怎么窄的地方停车时,往前面的奔驰防撞杆和后头的雪铁龙防撞杆上分别“咚咚”使劲撞了三次。在日本干这种事很难释然离去,即使在意大利,我想恐怕也很难白撞了事,不料那人似乎性格十分豪放,竟哼着歌儿若无其事地径自去了哪里。意大利人一般认为防撞杆就是让人撞的东西,对防撞杆之被撞远比日本来得宽容,但这毕竟不是值得欣赏的行为,而且撞一两次也罢了,前后三次就太过分了。一次在西西里,见一个人把对方的防撞杆“咔嚓”一声撞落在地,周围目击者只我和老婆两人,他也好像觉得有点不妙,转向我们说了句什么,大约是“没办法啊这防撞杆也太不禁撞了哈哈哈”,旋即大步离去。
此外,并排停车也是一大景观。
罗马路面挤满了汽车,当然有人并排停车,偶尔甚至一停三排。从原则上说,并排停车的一般都是稍停一下赶紧去办事的,或在前面餐馆吃饭、别人一有表示马上出来的人,因此只要把事情控制在这个限度内,车被挡住的人不会怎么抱怨,再说他本人也这么做过。问题在于对方是意大利人,所以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不可能好办)。有不少家伙并排停车后再也不知去向,等到日落天黑都不返回,这样一来,车被挡住的人就无法把车开出,焦头烂额,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儿按喇叭,吵得要死。吃饭时旁边喇叭响个不停,真是不快至极。如此时间里,并排停车的开车人忽然折回,有人道一声“啊对不起”,也有人压根儿不道歉(一般不道歉,道歉不是罗马的倾向性)。若有人就此发牢骚,甚至可能争吵一阵子。若是日本,势必抓起脖领子来,但这里的争吵只是虚张声势打嘴仗,没什么龌龊之处。偶尔或许有,但就我目睹的来说,看上去相当有趣。“干嘛把车停在这种地方,就没想到会给别人添麻烦?”受害者这么一说,加害者应道:“反正已经回来了,这不就行了么?”一副大模大样的态度。这样子架也吵不起来,下次受害者与加害者的立场整个颠倒过来也毫不奇怪。所以争吵不至于不可开交,双方说完想说的,就开车去了哪里。
一次在里埃恩兹奥街看见一个因并排停车而开不出车,苦等了二十分钟的女孩朝吹着口哨忽然折回的男子大发脾气,不料那男子满不在乎地这样说道:“跟你说,或许是我不好,这我承认,可你那说话方式也同样差劲!”有趣的国度,住不厌的。
还一次眼见四个男子把并排停靠着的CINQUECENTO一举抬起来移开,若是沃尔沃的话恐怕不易做到。
<h2>蓝旗亚</h2>
这回无论如何得在意大利买一辆车。不是很了不得的车也没关系,能开着自由自在地在欧洲旅游即可,最好是不很大的意大利车。
我觉得老型号的奥托比安基112蛮可爱的,老婆则是CINQUECENTO的热烈追捧者。问题是作为市区用车倒也罢了,跑外地长途旅行则未免力不胜任,况且二者都不再有新车出厂。再三考虑之下,决定按我的个人爱好买了蓝旗亚Delta1600Gtie。车身不大,引擎相当有力而外观又不显眼,正合我意。Giugiaro[1]的设计也够洗炼,无可挑剔,在Delta系列里算是中档车。价格以日元计算不到二百万。我因是外国人可以不上税,因此在意大利付的款大约一百五十万日元。
只是,买到手费了很多事。需要多种多样的文件,而且要直接找到位于菲亚特总部的蓝旗亚经销店,英语又讲不通,只好请乌比先生帮忙。
首先向经销店的老伯提出想买蓝旗亚1600GT。这是一位秃脑袋的气色很好的老伯,一副仿佛标榜极喜欢通心粉的意大利人长相。他说现在手头没有1600GT,要向都灵总部订货,按顺序大概要等两个月时间。意大利眼下经济看好,车卖得飞快,大多供不应求,况且1600GT基本算是赛车型,现货没那么多,订货无论如何都要这么长时间。事情或许如他所说,问题是我们等不了两个月,于是我明确表示:用现金当场支付,请务必马上找来。或者现在买,或者不买,这点毫不含糊。在这个国家,若不这样自我强调,要的东西永远等不到手。
“那么,我给熟悉的经销店打电话问有没有现货。颜色可有偏爱?”他说。我说没什么偏爱,除了白色什么都行。
打了好多个电话之后,终于找到一台1600GT。颜色是金属深灰(metallic dark gray)。
太好了!十全十美。事在人为。
这位老伯名叫文图瑞,对日本车怀有相当深的敌意,说意大利车在日本卖不出去是因为保护主义的关系。我也不否认日本市场有那种倾向,但德国车却卖得飞快,所以根本不是保护主义作怪。即便价格高一点,如果质量好服务到位,产品也同样卖得出去——我本想这么说,但一来不会意大利语,二来这事说来话长,便哼哈着听听罢了。“不管怎样,这次我们用蓝旗亚出的DEDRA新车打倒了日本车!”他说。后来我在展示室看见了这辆名叫DEDRA的车,相当丑陋。也罢,人各有所好。
老伯说车到手要一个星期左右,但这个那个啰啰嗦嗦,车运到罗马花了两个星期不止。不过,这是罗马,这个程度的拖延称不上拖延。这种档次的车,车上的东西在日本都是按标准配齐的,可在意大利行不通。首先没有动力方向盘,接下去是没有车内音响,没有广播,空调当然没有。还没有右侧窗镜,没有车内垫,什么都没有。好歹驾驶席前面的车窗是电动的(在窄得难以置信的不易操作的地方几乎像故意找别扭似的有个小开关)。另外,锁是中央控制式的,试了试却不灵。请技术人员看,说“啊忘了装保险丝”。我不由得担心起来:这样子能行?
加钱装了右侧窗镜和防盗警报器,两个加起来二万四千日元。在日本倒也罢了,在意大利警报器绝对少不得,即使不可能有人偷的破烂货菲亚特CINQUECENTO都带警报器。没有这个,在意大利就不能称为汽车。
说一下车内音响,这东西风险太大,决定不装了。因为把车停在街上离开,那时间里车内音响基本上被盗无疑。意大利开车人下车时把音响整个拔下来随身带走,我不愿意找这麻烦,遂不要车内音响。懒得提着车内音响逛街。
再说警报器的使用。
这当然是为了防止车辆被盗。先关掉引擎,下车前打开警报器开关,打开后三十秒内下车锁门,这样警报器就不会响。上车更难,必须在开门六秒内解除警报。问题是警报器开关安在极难找到的地方。当然啰,安在好找的地方小偷会马上解除,这又是一场麻烦。尽管如此,那也实在太难找了,感觉上就像把手伸进电冰箱背后的狭窄空隙拔电源插头一样,而这必须在开门后六秒钟以内完成,很有些像“间谍大战”,汗都冒出来了。况且一旦失手,就要“啪啪啪”震天价响个不停,山鸣谷应。在意大利开车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再看车内设计。意外的寒伧。不妨说,在这方面日产阳光和丰田花冠这个档次的日本车要漂亮许多。蓝旗亚塑料接缝明显凹凸不平,高档感全然没有。说起来,玛莎拉蒂之类里面看上去诚然漂亮得很,但意大利车作为普及型多少存在问题,这东西如果做得恰到好处,保护主义根本拿它没办法。除却情趣相当特别的人,大多数日本消费者我想不至于出大价钱买这种车,毕竟日本车便宜得无法相比。
就车内设计嘟嘟囔囔发完牢骚,再看燃油表,燃油彻底为零,表针直挺挺地靠在左端不动。“燃油几乎没有,请赶快去那边加油,不然一开就没油了。”工厂来的人轻声叮嘱。简直开玩笑!时间已过一点,是加油站的打烊时间。自助式加油站倒是有,总之得马上去找。太不像话,丝毫谈不上是好意关照。
总算在油尽之前找到一家自助式加油站,先加了一万里拉(一千日元)汽油。OK!沿曼佐尼街(Viale Manzoni)开进墙边地下通道,从人民之门旁边穿过台伯河,顺着里埃恩兹奥街去文艺复兴广场,然后开回家。正是交通繁忙的午休时间,下了一上午的大雨继续笼罩着罗马城,以致刚买的车浑身泥水。
车况本身非常好,一副刚出炉新车的派头。一踩油门,引擎立即“突突突”发出十分快意的声响,方向盘也转动自如,刹车也立竿见影。弹簧板稍有点硬,但“咯吱咯吱”感觉很妙。
蓝旗亚DELTA1600Gtie,不管怎样是我买的值得纪念的第一辆车。好了,看下一步能否顺利……
<h2>罗得岛</h2>
5月末,接受希腊政府旅游局的邀请去了希腊罗得岛,即所谓“有请阁下”包行包吃的那种形式,条件是拍摄希腊风光参加秋季在东京举行的摄影展。在希腊国内随便去哪里随便拍摄什么,拍不好只拍纪念照也未尝不可。除了我另有十人左右受此委托。我不大喜欢啰啰嗦嗦的麻烦事,尤其不愿意照相,但既然说老婆照也可以,那么我想这样问题不大,就答应下来(只是,尽管角度、光线、图像等种种说明不厌其详,我家老婆却未能换上胶卷)。对参加者发给机票和一星期的经费,但我们已在欧洲,就安排了罗得岛半个月带厨房的宾馆给我们。作为我们自然喜出望外,打算去罗得好好享受爱琴海的初夏。
我们来罗得这次是第二次(我是第三次)。上一次来是12月,由于时值旅游淡季,宾馆也好饭店也好商铺也好都有九成关门,游客几乎见不到。天气也不大好,每天淅淅沥沥雨下个不停。罗得冬天的雨的确淅淅沥沥没完没了。那之前刚刚在此开过欧共体首脑会议,科尔、撒切尔夫人和密特朗都住在这里,以致岛上到处是警察。希腊全国的警察全部集中在这里警备。但他们也已结束工作离岛,几乎和我们擦肩而过。罗得一片节日过后的气氛。我们入住的宾馆也许接待要人接待累了,员工都相当疲惫。
虽说是冬天,罗得也没刮很大的风,比米科诺斯温暖舒服得多。绝对算不上暖和,但没有砭人的寒意。绿色多,风景也自有情调。总的说来,是一座富有女人味的、安谧的海岛。凡此种种,让我们相当中意。无奈季节未免过于凄寂,所以计划要在夏天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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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得机场Budget[2]出租汽车柜台租了一辆菲亚特UNO。UNO这种车开起来简单而又能上来感觉,我相当中意,可惜我借的劳什子是有问题的:小灯不亮,点火栓衰颓不堪,引擎极难发动,手刹车几乎不灵。停在坡路上解手回来一看,停车的地方没车,疑惑之间,发现车一头扎进了坡下的铁丝网里。居然把这种车租给顾客!由于太不像话了,前去抱怨,倒是很爽快地道歉,换了另一辆UNO。给换了自然好,可是这新换的同前一辆情况大同小异。点火栓彼此彼此,各种警示灯随着颠簸忽亮忽灭,手刹车的确好使了,而脚刹车每次踩下又发出杀鸡般的悲鸣。理所当然叫人放心不下,恐惧感如影随形——刹车板什么的在哪个拐角前“啪”一声脱落怎么办?瞧这个样子,手刹车不灵的那辆说不定更好。
也罢,就开这辆破菲亚特在罗得岛上转吧。一次被一个驾驶日产奇瑞的老伯叫住,以为有什么事,只听他建议道:“你是日本人怎么开菲亚特这样不入流的车?我一直开日产,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车了,跑得快,故障少,省油。”
不过罗得岛大小正适合跑车。环岛公路都靠海边,景致十分优美,路面空空荡荡。有合适的海滩就在那里游泳,有看上去蛮不错的餐馆,就在那里吃炸鱿鱼和色拉,喝啤酒开车也绝对没人说三道四。
反正有时间,岛上边边角角都转了不少。我很中意一家叫Epta Piges(七道瀑)的餐馆,位于去林多斯(Lindos)路上右拐的山中。这的确是一家奇妙的餐馆,餐桌沿漂亮的山溪排开,男服务生在岩石之间轻快地跳着上菜。拿手菜是烧烤,烧鱼烤肉的烟从厨房烟囱里很起劲地升向天空,味道也极好。另外这里有很多很多孔雀。至于这种地方何以存在孔雀我不太清楚,反正有一打之多的孔雀确确实实栖居在树林里。雷蒙德·卡佛[3]有个短篇小说名叫《羽毛》,里面提到半野生化的孔雀,来这里后我才得以充分理解那个故事的气氛。孔雀们蹲在树枝上,一边俯视餐桌食客,一边如同小说中那样“美噢美噢”叫着。那么说来,卡佛也曾来过罗得岛。他好像十分喜欢这里,以罗得岛为题材的诗也写了几首。我不由得心想,说不定他也来到Epta Piges看见孔雀后才想出那个故事的。如此思来想去,菜肴味如何竟忘个精光。那倒也没什么。
我们冬天来时也顺路到过这Epta Piges,但当时餐馆关门,惟独孔雀俨然自卫队一般大摇大摆在那里徘徊。我们刚一凑近,孔雀便扑楞着翅膀“美噢美噢”吓唬我们。那时就觉得奇怪,而夏天同样令人费解。如果诸位去罗得岛,务请到Epta Piges看一下,地方非常有趣。也可以以这里为起点沿漂亮的山溪在山里散步。罗得岛有丰沛的泉水,水多绿色多,在希腊海岛中不妨说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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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城(Old Town)里兼作酒吧的小餐馆鳞次栉比。到底靠近港口,很多餐馆都可吃到鲜鱼鲜贝。既有堂而皇之的饭店,又有价格便宜的平民餐馆。我不大中意堂而皇之的饭店,就在便宜餐馆之间转来转去找味道好的。这样的努力在旧城总能得到回报。名字我忘了,记得在城中心一条小巷里找到一家味道极好的烤鱼店,以日本说来,感觉上就像后街深处挂着半截布门帘的烤鸡店或杂煮馆。进了门,迎面一个大大的炭火炉,炉里总有烧得红通通的木炭。前面守着一位身穿背心的中年烤鱼师傅,一面小口啜着葡萄酒,一面查看火势,翻动鱼串。旁边有装着活鱼的展示柜,顾客指点柜里的鱼挑出请师傅烧烤。店由三个人经营:不懂英语的管烧烤的中年师傅,懂英语的跑堂老伯,以及在里面做色拉的太太。冬天去时没有懂英语的跑堂老伯,到了旅游旺季多了一位。三人是怎样一种关系我不知道,反正这里的炭火烤鱼味道好得不得了。不管怎么说,鱼还是用炭火猛烤出来的再好吃不过。价格也便宜,烤一条刚捕上来的章鱼和三条小鱿鱼,吃一盘色拉和一盘炸薯条,喝一瓶雷切纳葡萄酒,再带个面包,肚子吃得饱饱的,算账才一千五百来日元。不仅如此,去过几次之后,还优惠水蜜桃甜食。若带便携式酱油去就更妙了,往刚刚烤完的鱼和鱿鱼上足足挤上柠檬汁,再迅速淋上偷偷带去的酱油(堂堂正正淋上去也无所谓),味道简直美上天了。
附近的人也把自己的鱼带来请店里烧烤,付不付烧烤钱我不晓得,但据我观察,没人付什么钱,想必免费招待。边聊天边让店里烤,香喷喷烤好后(的确烤得香喷喷的),道一声再见出门离去。估计回到家全家一齐受用。这么说来,日本过去也有人得到别人送的鱼就拿到附近鱼铺,鱼铺里的人免费刮鳞剖腹。拿去说一声“抱歉”,对方说道“无所谓”,三下两下刮剖完毕。二者同一回事。在希腊,附近的人需要的时候,面包铺老板还把烤锅借出去。依我的想法,做菜的味若沾到面包上岂非不妙,但这里人对这种小事似乎不太介意,这就叫大度。我这人很难说有多么大度,但非常欣赏这种大度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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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的宾馆的经理在宾馆餐厅招待我和老婆吃晚饭,想必政府旅游局那边说有日本作家前去请他关照。经理名叫斯巴努迪斯,三十三四岁。宾馆规模相当大,这个年纪便当上经理,恐怕可以说是破例提拔。他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在埃及出生,在巴黎的大学上学,是个能流利讲四种语言的国际型知识分子,称之为希腊式雅皮也未尝不可,为我们准备的菜肴有地道的希腊风味,也有特别做的日本风味炸虾,十分考究而排场。
但是,斯巴努迪斯先生用餐时间里始终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看来宾馆的经营状况不很理想。他说:“罗得岛的常客首先是英国人,其次是北欧人,再次是德国人。不管怎么说,有钱的老年英国夫妇是留宿客人的主流。岂料英国税制变了,开始对养老金课税,英国人外出的脚步骤然慢了下来。罗得人以为自己不吭声也有游客涌来,因而在企业经营方面多少有所懈怠,致使常客数量一点点减少。遗憾的是,很难让来过一次的人产生再来一次的心情。开发半途而废,质朴的古风消失,却又没变得精致洗炼,进退两难。因此,认为罗得岛去过一次就可以的人有增无减。这还不算,其他国家也已意识到旅游产业只要真正投入资本就会得到回报,还有外币现金进来,开始在旅游方面下大功夫,例如土耳其啦突尼斯啦西班牙啦南斯拉夫啦,毕竟这些国家物价便宜。以前希腊也因为物价便宜而引来了外国游客,但近来情况变了,在便宜这点上我们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旅游后进国家。尤其德国人有流向那边的倾向,觉得不去希腊也没关系,反正南斯拉夫也有漂亮的海滩。所以,来罗得岛的游客的总数已经到顶,或者可以说正在一点点下降,然而仍在一窝蜂大建宾馆,床位自然过剩,开房率只有六成,精确计算的话是要赔本的,这可是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旅游业是很不容易做的活计,一方面竞争激烈起来,另一方面只要受一点打击就会土崩瓦解。例如有针对美国人的恐怖活动,结果美国人一个也不来了。传染病流行、地震、政局不稳,人家也不来。海污染了,谁也不再来游泳。连切尔诺贝利[4]都有影响。我们时刻背负着危险生存。难啊!实在难!胃都痛起来了。
“你们会说希腊旅游资源得天独厚,以旅游业立国即可,但那样建设国家是十分危险的。刚才也说了,一点点突发性风向变化都可能动摇国家财政。相比之下,我们还是想建设以生产为中心的国家,所以我认为这回参加统一的欧洲市场是好事。初期会有各种各样难以承受的问题,一来同德国法国英国相比,我们的经济脆弱得不堪一击,二来短时间里可能正面迎击狂风巨浪,通货膨胀都可能发生,也有人在这个意义上反对统一市场。可我不那么认为。长远看,这是合适的选择,我们必须作为欧共体的一员生存下去,尽管道路决不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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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边“呃呃”点头一边听斯巴努迪斯先生说话、吃炸虾。岛上的生活看上去悠哉游哉,却也有种种头疼事,我们只能祝愿诸多问题迎刃而解,早日迎来斯巴努迪斯先生眉开眼笑报告好消息那一天。
“头疼什么呢?用人最头疼。”斯巴努迪斯先生说,“如何确保认真做事的人——宾馆经理的成败取决于此。可是非常不容易,这个。不认真做事的太多了,伤脑筋。”
斯巴努迪斯先生对我们照料得十分周到,不时为我们取水果、葡萄酒和罐头等等。我常常想,希腊人的确是认真的种族,特别是知识分子总是在认真思考什么,甚至有一种因思考过头渐而陷入阴暗世界的倾向。一方面对身为筑就光荣历史的希腊人这点怀有自豪,一方面对国家面临的现实问题的思考每每使他们变得郁郁寡欢近乎精神分裂。他们无法像意大利人那么想得开——别这个那个冥思苦索,只取对自己合适的,快乐风趣地活着就是。这种地方叫人有些不忍。如此说来,左巴也是一样,表现上活得开心,实际上相当哲学。
<h2>春树岛</h2>
决定去春树岛。假如爱琴海有一座小岛和你的名字相同,你能不想去那里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