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2 / 2)

远方的鼓声 村上春树 8774 字 2024-02-18

清晨醒来时,客轮已经进入莱斯博斯岛的米蒂利尼港。

<h2>莱斯博斯</h2>

莱斯博斯岛作为“lesbian”[10]一词的词源而为人知。传说中此岛的居民曾全部为女性,但老实说来,现在的莱斯博斯岛距此传说引起的想像已相去很远,没那么多情调了,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特色可言的极其普通的海岛。从面积上说是希腊第三大岛,由于邻近土耳其,守卫国境水域的海军和海岸警备队的快艇触目皆是。警备艇带着“呯呯呯”的响声驶进安静的海港,甲板上的机枪闪着幽光。身穿白色水兵服的水兵聚在那一带的咖啡馆喝咖啡。海浪一闪一烁反射着秋日明媚的阳光。岛固然美丽,但没有特别有趣的东西。在淡季,尤其游客在这里极难消磨时间,真的没什么可做的。漂亮的海滩虽说到处都有,可是在这10月末,漂亮的海滩又有什么用处呢?老人们坐在港口露天咖啡馆里整天看海,问题是我们不是老人,没有那么大的耐性。

我们决定搭出租车去郊外美术馆。导游手册上介绍近郊一座村庄有个绝对不差的美术馆,虽然心想无非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乡下美术馆,但毕竟此外无事可做,再说偶尔悠悠然看看画也蛮好。况且天气好上天了,出一下远门也不坏。

出租车司机把我们放在一无所有的树林里。“喂喂,美术馆(姆希欧)哟,我们要去的是。”“这就是姆希欧。”司机说。那么说,树林往里一点是有个石砌小屋那样的东西。“就那儿!”他说。小屋前面一个老伯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反正先去老伯那里再说。“这里是姆希欧吗?”我问。“正是。”他说。买门票,一个人五十日元。客人只有我们。他把英语小册子递给我们。美术馆里集中了一位叫塞奥菲洛斯(Theophilos)的画家的作品。小册子上写道,塞奥菲洛斯生于莱斯博斯岛,以其独特的笔触描绘了希腊风景。单纯的线条、明亮的色彩。不妨说是一种纯真艺术(innocent art),或者民间艺术(folk art)。

塞奥菲洛斯终身在希腊各地流浪,在流浪中作画。人似乎有点特别,最喜欢打扮成亚历山大大帝的模样旅行。对金钱和名誉概无兴趣,热爱流浪人生。人们嘲笑也好,小孩子扔石子也好,他都不放在心上。很长时间里没得到任何人承认。最后固然得到承认了,但过了不久就死了。便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我看第一眼就中意他的画。光看都让人觉得心胸豁然开朗。小屋里一共展览了近百幅他的画,但由于屋子小,满墙满壁全是画,空白啦余白啦几乎没有,那才叫密密麻麻。但这种拥挤并不显得张扬,而同塞奥菲洛斯的画相得益彰。树林里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鸟鸣。鸣声滑润,犹如用软布擦拭上等玻璃器皿。从了无装饰的窗口泻入的午后阳光。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花时间慢慢一幅幅细看。看的人惟独我们夫妇。毕竟时间绰绰有余。管理员老伯时而进来觑一眼,并非放心不下,只是看一下情况,像是说“这两人看得来劲儿了”。我说“真是好画啊”,他高兴地点头,讲解起画来。因是希腊语,听不大懂。不懂他也热心讲解一阵子,之后又折回晒太阳。

有一幅过节的画,赏心悦目。画幅狭长,画中共有十一个人,最左端是市长夫妇,蓄着胡子、腰佩长剑的极有男子汉气质的市长和看上去总有些多疑的夫人。她把手搭在丈夫肩上,斜眼瞥着他。实际看画即可知晓,塞奥菲洛斯的画在技术上是稚拙的,然而人物的视线全都那么富有生机,赋予他的画以奇异的生命力。六个男女夹着摆满山珍海味的餐桌跳舞,三个少女,三个小伙子,不知何故脸上表情都不怎么开心,有点像拍摄纪念照似的略显紧张。这真是个谜。毕竟是欢庆日子,美味佳肴满满一桌,年轻男女又手拉手起舞,本该多少显得开心些才是。

其后面是两个乐师吹奏乐器,一个吹竖笛,一个吹大约是羊肠做的类似风笛的东西。两人俨然专家的架势,对音乐全神贯注。最后有一个少年在火上烤羊肉串。这男孩脸上好像漾出一种充实感(属于何种充实感呢?是擅长烤羊肉的还是庆幸得以参加节日庆贺活动的呢)。便是这样一幅画。画并不出类拔萃,但可以使人感觉出某种活生生的生活气息,注视之间,但觉这些人曾实际存在并且唱着、喝着、恋爱着、苦恼着、争战着以至最后死去,那种实感呼之欲出。

这也许是因为我是在米蒂利尼郊外一个小小的石砌美术馆看他的画,并且美术馆位于岑寂的林中。假如在东京的美术馆里看同样的东西,自己说不定对作品有另一番感受。塞奥菲洛斯的画实在是同这场所、这空气、这岑寂正相吻合的画。

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绝妙午后。塞奥菲洛斯美术馆旁边,有一座收藏毕加索、马蒂斯、莱热、布莱克小幅作品的同样不大的双层美术馆。我们在这里也愉快地度过了一些时间。这座美术馆里同样也除了我们别无参观者。是一座私人美术馆,创立者系莱斯博斯岛出生,20世纪20年代去巴黎创办绘画艺术的出版社获得成功,在功成名就之后返回家乡莱斯博斯,展示自己收集的作品。他是在和当时的画家们交朋友当中收集的,藏品品位绝对不俗,名作虽然没有,但灿然生辉的精致小品不在少数。美术馆里一个看守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妇女在入口深处的房间里等着,叫一声“你好”,她出来微微一笑卖票给我们,而后又撤回里头的房间。

出门爬了一下山坡,走进最先看到的咖啡馆,要了冰镇啤酒,冰得甚是彻底,让人眼底都有些作痛。安静的午后,温暖的阳光。导游手册上说“莱斯博斯岛在希腊以晴天最多而知名”。巡逻艇进港了,蓝白两色希腊旗迎风飘扬。宛如人生最向阳的一天。

就没有人为我们画上一幅?远离故国的三十八岁作家和他的妻,餐台上的啤酒,差强人意的人生,以及碰巧赶上的午后阳光。

<h2>佩特拉(莱斯博斯岛)</h2>

1987年10月

从米蒂利尼去佩特拉住一晚上纯属心血来潮,并非有什么必然性。别无事情可干,就想换个什么地方,如此而已。米蒂利尼这地方可看之处没有多少。美术馆看过了,港口看腻了。岛上唯一的电影院正在上映丽塔·海华斯和格伦·福特令人怀念的《荡妇姬黛》[11](<i>Gilda</i>),但去年在雅典一家电影院看了。所以,再在米蒂利尼住一晚上也无所事事,遂乘大巴去佩特拉。

无所事事其实是我们这种淡季游客如影随形的宿命。秋冬两季的希腊是绝好的去处,游客寥寥,宾馆空空,居民热情,物价偏低,哪里都安安静静,心情怡然悠然,但无所事事。而夏天则活动多极了:海滨游泳,看女孩子,日光浴,喝啤酒,吃着希腊式色拉说说笑笑——光这样就能转眼把一个月时间打发走。不是瞎说,真的没工夫考虑什么。夏天的希腊嘈杂、拥挤、游客未免多过头了,但什么都不用想,而在旅游淡季我们就必须绞尽脑汁,琢磨下一站去哪里,下一步做什么。

看地图和翻导游手册的时间里,觉得佩特拉怕是不坏。“去那里能有什么?”“这——”问题是守在这里不也无济于事吗?

从米蒂利尼到佩特拉一天只两班大巴,单程两个钟头。路上没多大意思。

那么,若问佩特拉这座海滨小镇有什么,什么也没有。镇在海滨,当然有海,但前面也说过,10月份去海滨也百无聊赖。倒是有圣处女教堂建在俯视全镇的高耸的石山顶上,教堂也的确富有情调,但也不是非看不可的劳什子。啊,教堂建在山上,有趣有趣——如此而已。

此外概无东西可看。镇上几条小街,外围一片接一片庄稼地,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准确说来并非什么也没有。此镇以农业妇女会活动活跃而知名。下了大巴,眼前就是农业妇女会的事务所。几年前,她们以农业妇女经济自立为宗旨创办了此会,大家提供住房开办家庭旅舍,生产绿色食品,经营酒吧式餐馆,一步步打下基础。这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保守的希腊社会是件稀罕事。莱斯博斯岛的女权主义运动不也蛮有意思吗?

从大巴下来后,先有一个书报亭老伯大步流星朝我们靠近。“Guten morgen”,他说。穿着整齐西装的很客气的老伯。此类人基本讲德语。“您在找住宿的房间吗?”他问。但我们一开始就已决定到农业妇女会那里找房间,所以客气地谢绝了老伯。是觉得过意不去,可我们有我们的安排。老伯遗憾地离去。我心里暗暗同情:农业妇女会肯定给老伯添了麻烦。

我们试着走去农业妇女会的事务所。两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农妇坐在桌旁,圆溜溜的眼睛,态度很热情。

“哈啰!”一个打招呼道。她们的英语还算过得去。

“正在找今晚住宿的房间。”我说。

她们好看地一笑:“那好,没问题,有好房间。请坐在那儿等一下,马上有人来接。”

我们在那里的椅子坐下,啪啪啦啦翻看《莱斯博斯岛的历史》图片集和《塞奥菲洛斯画集》。《莱斯博斯岛的历史》是一本十分令人伤心的图片集,开头是土耳其占领时期的图片,全部身穿土耳其样式的服装,土耳其军人耀武扬威。某年土耳其军队镇压起义,但人们还是要起义。手拿老式枪支、锄头、长矛的情绪激昂的人们。聚集在大炮周围的神情乐观的英雄们。胡须挺挺上翘,19世纪式的民族主义伦理的光辉笼罩着他们。败退的土耳其军队。独立。万岁。庆祝。和平。民族的尊严。眼泪。暴力。

接下去又是战争。巴尔干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又是巴尔干战争。在泥沼中腐烂的无数死者。疲惫不堪的战旗。没有归宿的胜利。帝王和军人和政治家和革命。在泥沼中腐烂的平民们。擦拭枪支的年轻士兵。目送士兵的女人们。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接连不断的战争。纳粹的血腥镇压。英勇的反抗。共产党游击战。不屈不挠的抗战。胜利。欢天喜地。庆祝活动(这样的图片极有感染力)。但是,继之而来是英国的干涉。希腊北部是共产党主导的抗战,他们因而反对丘吉尔。图片很有点像爱森斯坦执导的影片中的一个镜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人们把旗插在坦克上,身体一齐挺胸前倾,绝对积极绝对乐观。他们对什么坚信不疑。每一张照片都向前挺胸。不坏。“丘吉尔见鬼去吧!”他们高举这样的旗帜。

可我知道,他们最终在丘吉尔的铁腕面前低下头去。

正要进入没头没脑的内战时期,这时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接我们来了。也就十来岁的小女孩,长的虽不很漂亮,但胖乎乎的,看上去分外有主见,而且逗人喜爱,我觉得恐怕比我还有主见。

“你们好!欢迎光临佩特拉!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她说。英语说得甚为地道,好一个未来的农业妇人。

“好地方啊,安安静静。”我说。

“是啊,安安静静,好地方,确实。”她说,“从哪里来的?”

“日本。”我说。

“哎哟哎哟,那可够远的!希腊怎么样?”

“非常中意。”我彬彬有礼地回答。

“那太好了。我们就是想请外国来宾过得愉快。”

“谢谢。旅行得非常愉快。”

感觉上不像同十来岁的女孩说话。

“那么,领二位去我们家。”说着,她跨上自行车,我们随后跟着。前面有羊走来。

“喏喏羊!”她说。

我们同羊擦身而过。

她的家要出镇一直走很远。走了十五六分钟。同很多很多绵羊、山羊、牛、驴、狗擦身而过。动物比人多得多的地方。她在我们前面“嘎吱嘎吱”蹬着自行车,时不时回头看我们一笑,仿佛说“让你们走这么远,不好意思,不过快了”。

同两个兵擦身而过,同骑驴的农夫擦身而过,同两个小女孩擦身而过。她们好奇地盯视我们,我们微微一笑,她们也微微一笑。

走着走着,终于走到了她的家。

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周围只有庄稼地无限铺展开去,只有牛羊的叫声。女孩微笑着钻进里面,旋即走出腰扎围裙的母亲。表情总好像有几分凄然,但分明是精明能干的希腊主妇。

“欢迎光临!”她也用英语寒暄。尽管不很流畅,但不坏。我们问清房价,要了明天的早饭。房钱一千八百日元,早饭两人五百日元。房间不差,作为希腊家庭旅舍算是上等的。绵软的床,正常出热水的淋浴喷头,诸多东西全是新的。

之后,我们又折回镇里,走进海边一家餐馆。因是星期天下午,餐馆给镇上的人挤得满满的。苍蝇也满满的,很难有多么卫生,但气氛温馨。虽然几乎全是本地客,但排他感全然没有。视线相遇,全都报以微笑。风吹来时,邻桌向我们招呼说“克里奥(冷啊)”,端菜的中年妇女也笑吟吟很热情。我们要了相当大的撒上香草的对开烤鲣鱼、色拉、豆角、炖肉、葡萄酒和面包,叮嘱烤鱼不要用橄榄油。这东西十分可口。一共一千三百日元。感觉幸福极了。

露天咖啡馆里有三四个德国游客,在相当砭人的冷风的吹拂下,脸朝迷濛的太阳做日光浴(假如能称之为日光浴的话)。德国人有各种各样的特殊能力,一种是无论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的能力,另一种是任何季节都能做日光浴的能力。我们和他们作为淡季奇特的游客互致简单的问候。奇怪的是,他们看上去丝毫也不感到单调。德国人果然与众不同。

我们在街上东张西望地散步,窥看了乌糟酒厂,登上石山顶上的教堂观看弥撒,买了几枚风景明信片,在露天咖啡馆里喝着热咖啡眺望即将沉入海中的夕阳。就好像用擀面棒薄而又薄地擀饼所得,我们把种种动作和作业最大限度地拉长,好歹消磨时间。谢天谢地,天总算黑了,一天总算过去了。

随着日落天黑,人们领着动物们返回家去。星星像在天空历历打出的点一样开始熠熠生辉。牛在哪里懒洋洋地叫着。我们也回到自己房间。我边喝水壶里的白兰地边看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不知道它是否适合淡季看,但此外没有可看的书。

清晨给丁丁当当的羊铃声叫醒。我们要赶米蒂利尼方向的大巴,房东太太提前做了早饭。我们在阳台餐桌上吃早饭:面包、全油蛋糕(不知何故,希腊北部早上大多吃这东西)、煮蛋、咖啡。蛋是刚生下来的,鲜极了。两只猫前来讨食吃。

饭吃完时,房东太太来聊天。“我们一直在澳大利亚,”她说,“为了攒钱一直在澳大利亚做工。用那笔钱翻盖了这座房子,这回可以作家庭旅舍使用了。所以回到了希腊,和大家在一起。也想让孩子在希腊接受教育。不过大儿子昨天又去澳大利亚了,因为高中毕业了,要找工作。昨天去的。”

难怪昨天她脸上好像有几分凄楚。

“是日本人吧?在澳大利亚看见许多日本人,都很精明。”随后她黯然摇了下头,朝田野远处望去,似乎远处会出现澳大利亚。“请再来,”她说,“这么安静,好地方。下次多住几天。”

还来的,我们说。想在夏天来。

“没有孩子?”她忽然想起似的问。

没有,我们回答。

她看了看我们,随即微微一笑:“还年轻啊!”

我们归拢行李,付款。接钱时她显得甚是难为情,不知什么缘故。大概还不习惯这样的接待工作。我掏出从日本带来的零币,请她交给领我们来的女孩。她道声谢谢,定定地注视手心里的零币。“再见!”我们说,然后把她轻轻放在那静静的水珠般的凄婉之中。

这就是佩特拉发生的一切。

<hr/>

[1] 日本开演唱会的场馆,各地都有,此处应该是指东京的武道馆。

[2] 芬兰著名音乐家(Jean Sibelius,1865—1957)。

[3] 日本旧时远程传达信件、钱款和零散货物的人员。

[4] 《圣经》人物,又称使徒保罗(3—67)。曾到希腊、意大利等地传播基督教。

[5] 美国喜剧影片,1986年上映。

[6] 意为“谁知道呢”。

[7] 意为“早上好,我能帮你什么吗”。

[8] 意为“钱、钱”。

[9] 意为“印象淡薄”。

[10] 意为“女同性恋者”。莱斯博斯原文为“Lesbos”,以创作致女性的爱情诗而闻名的希腊女诗人萨福(Sapphō,公元前6、7世纪人)即诞生于此。

[11] 美国影片,1946年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