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2 / 2)

远方的鼓声 村上春树 18557 字 2024-02-18

“怎么关的呢?”

“是啊,怎么关呢?”

如此说话时间里,观众陆陆续续进来。功夫片,加之时间早,观众大半是小孩子。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那样年龄的共有二十五六个,教养一塌糊涂,像厄瓜多尔高地上的一群蜘蛛猴聚在最前排大声吵吵嚷嚷,总之吵得不行。有的模仿功夫拳互相踢打,有的在座位上跳来跳去,有的厉声吹口哨,有的把“你娘大肚脐你娘大肚脐”的丑态足足重复了二十遍——简直战场一般。何不让这些家伙不吃不喝地在仓库梁上倒吊两三天!

如此持续了一阵子,刚才那个“室兰·仙台”老伯以忍无可忍的架势出场了,大声吼的估计是:“喂喂,你们再闹下去,就拎你们耳朵扔到外面去!记住了?傻瓜蛋!”说着,“乒乒”捅了两三个小孩的脑袋。老伯离开后,孩子们安静下来,但不大工夫就忘个精光(这上头也跟猴子一样),又“叮叮咣咣”折腾起来。有的一声怪叫“开始喽开始喽”,有的口哨吹得比刚才还响(虽是小孩而肺活量却大),有的连踢更小的孩子,把他们踢哭了,还有的举起坏掉的椅座表演武打——闹得天黑地暗。勃鲁盖尔[8]若是看了,想必当场就能画出大作。

正闹着,“室兰·仙台”又出现了,但见他双手狠狠抓住吹口哨和踢人的家伙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拎去后边。我心想活该。不管怎样,由于当场目睹了牺牲者的血泪,猴子们总算老实下来。得得!

最终,电影开始前进场的观众一共有四十人左右。不知何故,孩子们皆聚于前,大人们皆聚于后。唯独我和老婆形单影只地坐在中间,感觉颇为奇异,恍若梦中光景:反正做了个怪梦,我和老婆坐在空旷的电影院的正中,前面全是孩子!后面全是大人,天花板敞开着,可以看见星星。

由于电影院大得离谱,多少进来些观众也几乎改变不了空旷的印象。这种空旷感令人想起日本学校常有的兼作礼堂的体育馆。前方有个宽大的舞台(估计这里也发挥镇的多功能厅的功能),上面拉起银幕,前面孤零零地放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中型音箱。两端点缀着一副寒酸相的人造花,没有还好,有更显凄惨。伤脑筋的电影院。初中上生理课时常把一年级女生集中在讲堂里用幻灯片讲解什么“关于生理”,而这电影院里便是那玩意即将开始的气氛,很有点叫人不寒而栗。

6点半,照明熄了,不是“关于生理”(理所当然)而是《李小龙传奇》开始了。可这个也同样一塌糊涂——李小龙没有出场,出场的是一个酷似李小龙的莫名其妙的演员。演的倒是李小龙的一生,但痛快地说,电影完全无可救药。可是毕竟进场了,决定看到最后。

放映当中一只猫从银幕前踱着四方步走过。一只硕大的黑猫,就像暗示李小龙英年早逝似的从右至左缓缓穿过舞台。二十秒后又以同样步调由左往右来了一次。

“什么,那是?”我愕然问。

“猫吧。”老婆说。

“电影院怎么会有猫呢?”

可是,猫进入电影院从银幕前穿过在这岛上似乎并非什么稀罕事,谁也没有大惊小怪。就连拿吵闹当买卖做的小孩子们也无动于衷。想必若非马和骡子,他们是不会吃惊的。

电影开始后,孩子们马上盯视银幕变得安安静静。不料这回大人们接盘嘈杂起来。中途进来的人发现场内熟人互相“哟哟”打声招呼倒也罢了,问题是那也没完没了。一团漆黑中居然能分辨对方面孔,端的十分了得。不过话说回来,希腊人视力似乎好得出奇(的确,除了老人,希腊戴眼镜的人少而又少),见面马上“哟哟”两声。

“哟,不是科斯塔吗?”

“怎么搞的,原来是扬尼斯嘛,过这边来,坐坐!还好,你小子?”

“还好、还好。你这家伙呢?”

“啊,我倒还好,可我家里的……”

“你家那位情形不妙?”

“不不那不是的,是家里的她妈,对了,就是科林特斯那个守寡的母亲情形不妙,前天住院了。”

“不好办呐!那,你家那位去科林特斯了?”

便是如此内容(内容是我随便想像的)在后头无休无止。本该回过头吼一句“别说了到外面说去”,可这终究是别人的国家,再说——不知幸与不幸——电影又无聊,于是忍住火气。但其他观众似乎毫不介意,全都默默看电影,无人抱怨。我以为是功夫片所使然,不料下次看罗伯特·安利可(Robert Enrico)——令人怀念啊——的《以爱者的名义》(For Those I Loved)那部影片(非常地道的好影片)时气氛也大体如此。于是我想这恐怕仅仅是一种地方特色。若在四季电影院里如此胡来肯定大触霉头。

另外,希腊放电影过程中,胶片必定“咔嚓”断一两回,场内亮灯十多分钟。这意味第一盘胶片放完接第二盘(或第二盘放完接第三盘)。这不限于希腊,意大利也同样。权当中间休息也未尝不可,问题是方式甚为唐突,让人万分扫兴。本来买两台放映机即可解决,但这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得什么不便,全都趁此时机或上卫生间或吃巧克力或总结前半场或鼓足精神迎接下半场。科斯塔和扬尼斯仍在谈论科林特斯岳母。通道角落里猫一个劲儿舔它的睾丸。小孩子们以椅背为对手“嗨唷嗨唷”练功夫拳。不知谁又大声吹口哨。“室兰·仙台”不失时机地冲了过来。缇坦尼亚电影院的夜晚便是如此野性地越来越深。

<h2>来自荷兰人的信、岛上的猫</h2>

刚到斯派赛斯岛时,打扫房间的阿婆在房子里等待我们递给钥匙。瓦伦蒂娜这样安排的。她说阿婆会为我们打扫房间,并介绍在那里生活的详细程序。这固然求之不得,头痛的是这位老婆婆半句英语也讲不来。她的儿子倒是住在旁边,可他还是小学生,几乎不会说英语。无奈,只能用只言片语的希腊语交谈。以我的希腊语水平,事实上不可能问得很具体,如“这个热水器打开电源后需要等多长时间才能出来热水”以及“炸完东西的油扔在什么地方合适”等等。能打手势的靠打手势解决,其余的只好想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吧。”我说。

“可你学那么长时间希腊语学什么来着,到底?”妻惊讶地说。我因为想旅居希腊,一年时间里每周去明治学院大学听一次希腊语讲座。

“喂喂,什么热水啦菜板啦漂白剂啦,这些特殊单词教科书上怎么可能出现呢?说到底,你在外语学习方面就是过于追求实用。”

“你也太不追求了么!学法语时也同样吧——《局外人》能读下来,路却问不明白!”

“有什么办法呢,本来就这种性格,说话不擅长的嘛!你若是不满意,别依赖别人自己学不就得了!”

如此争吵时间里,阿婆和儿子一直笑眯眯盯视我们,像是说“这两人在说什么呢”。

“那个就算了,你先问问扔垃圾的事好了,星期几扔在哪里?这可是再要紧不过的。”妻说。

我手指垃圾箱问:“星期几·可以·把这个·拿出去?”

对方听明白了。“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早上。前一天晚上拿出去就可以的。”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

“拿去·哪里好呢?”

“跟我来!”

她把我领到扔垃圾的地方。那里离家三十米左右,摆着两个高约一百二十厘米的褐色塑料垃圾箱。垃圾箱上用德语大大写着“垃圾箱”。我问希腊垃圾箱上为什么用德语标明“垃圾箱”呢,回答说因为垃圾箱乃德国制造。我心想垃圾箱那玩意儿自己国家制造不可以么?又不是什么结构复杂的东西。不过反正是德国制造。

“‘嗖’地扔进这里。明白了?”阿婆问。

“理解了。”

“布拉鲍、布拉鲍!”

这么着,我们——实质上是我一个人做的——最初一段时间依照阿婆吩咐在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晚上连续倒垃圾。但不久我们就得知岛上垃圾收取体系简直是个超乎想像的谜团。反正有人来收是毫无疑问的,毕竟扔出去的垃圾不知不觉之间就消失不见了。问题是何时、何人、如何收取的根本不晓得。不说别的,我就一次也没看见垃圾车或收垃圾人的身影,尽管在几乎不存在车这一物件的如此小的小岛小镇上生活了一个月之久。此乃谜团之一。

另一个谜团是收取日,不清楚什么时候收走的。假定星期一早上倒的垃圾星期三中午消失,那么若问是否总是星期三早上来收,那倒未必,因为下个星期二晚上倒的垃圾直到星期四早上还剩在那里。有时早上消失,也有时下午消失,捉摸不透。

那么,附近人们是不是按时间倒垃圾呢(神奈川县我们家那里对倒垃圾管得异常严厉,致使我养成了小心倒垃圾的习惯),这个也不清不楚。某一天早上8点一齐倒出,另一天下午4点一股脑扔来。也许其中有某种无比复杂的规律性,但至少我理解不了。相比之下,鉴于诸般外围性情由,我看还是认为人们随心所欲倒垃圾、收垃圾人随心所欲收垃圾比较稳妥。

这样,最后我也不再循规蹈矩,改为想倒的时候一倒为快。此乃左巴化的第一步。

但是,说不定你这样认为:那一来,势必有损镇的美观,又臭,猫狗又会抓破塑料袋弄得遍地都是,还要招惹苍蝇,岂不一塌糊涂?是的,完全如此。两个德国垃圾箱装不下的垃圾袋(也没装好)随手甩在那里,猫和狗把垃圾抓得乱七八糟,苍蝇“呜呜”飞舞,臭气熏天,实在惨不忍睹。既然有那么多游客慕名而来,那么也该多少注意一下卫生才是,我想。

为垃圾目瞪口呆的似乎也不仅我一个。一家名叫《雅典人》(The Athenian)的英文月刊的专栏刊出了一封信,采用的形式是一个荷兰人写给希腊旅游局的感谢信。这恐怕是开玩笑。果真开玩笑,那么玩笑开得也够高超的了。下面引用信的内容。

这是来自最近在希腊度过两周假期的荷兰收垃圾者的信。

“首先要说明一点,鄙人服务的荷兰是个非常小的国家。鄙人的国家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因为若不那样,就会带来毁灭性结果。关于收垃圾的规定也极为严密,因而作为垃圾回收者供职的二十五年时间里,鄙人始终遵守规定恪尽职守。那是交给鄙人的任务。所以,此番访问美丽的贵国、目睹厨房垃圾一片狼籍的情景时鄙人的惊愕和欢喜诸位可想而知。路旁、峡谷、海边以及露天垃圾站,垃圾袋乱扔乱放,垃圾破袋而出,赤裸裸坦露在贵国强烈的阳光下,时而招来乌鸦或海鸥为这过目难忘的光景来个画龙点睛。对于迄今为止一直生活在密封式垃圾箱和能够处理密闭式垃圾袋的设备之间的鄙人来说,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观看废弃物——这才正是鄙人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生活的食粮——理直气壮的零乱景象,实在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体验。我还是第一次目睹零乱得如此美妙动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垃圾,从而获得极为可贵的阅历,作为鄙人惟有感谢而已。”

对上述狼籍景象献上感谢之情的并不局限于来自荷兰的垃圾回收者。是的,这些垃圾恰恰是岛上大部分猫们的宝贵营养来源和赖以活命的最后据点。我推测,假如希腊的垃圾回收者遵守时间、希腊主妇注意垃圾扔法,那么岛上的猫们势必转眼之间减少三分之二。好在一般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希腊仍会遍地是猫。无论从哪条小巷穿过,无论走哪条路,无论往哪里的楼梯上看,无论走进哪家餐馆,也无论拐过哪个街角,看不见猫的时候基本没有。过去在学校有过这样一次测试——“注意,看这幅画细看二十秒,请闭上眼睛。画中有几只猫?”情形同那个一模一样。各种各样的猫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位于各种各样的地方。

希腊猫多有几点缘由。第一,刚才也写了,垃圾在户外随处可见;第二,除去隆冬时节,气候不那么严酷;第三,人们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屋外吃饭,容易得到剩余食物。大体这三点。对猫来说,是比较好过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气候好的时候的事,及至秋天来临游客锐减,餐馆关门,猫们能得到的食物便与此呈正比地减少。于是猫们为了苟延残喘而开始激烈争斗。例如我住的房子是三毛猫一家的势力范围。每次看见它们,我都零零碎碎投给剩余食物,但随着秋日向纵深发展,其家庭成员数量渐渐少了。原本一家四口:母亲三毛猫、父亲虎纹猫、白斑猫、黑白斑猫。首先是呆头呆脑的大饭桶父亲被三毛“啪”一巴掌撵出势力范围:“你上哪里一个人折腾去!我光管孩子都够呛了。”其后过了两个星期,到了阴雨连绵相当寒冷的时候,白斑猫不见了,一定是被处理掉了。

岛上这个季节,母猫养一只小猫都很勉强,因此只挑看上去最强壮最有出息的留下,其他的弃之不理。人可以在旅游旺季结束后关上店门去别处做工,幸运者也可以依靠夏天的赢利悠然过冬,可是猫做不到,它们能做的充其量是相互拼命争夺已经变小的馅饼。

仅就原则说来,希腊人对猫们相当宽容,有时是相当亲切的。我家门前有一小块空地,成了附近猫们集会的场所。那里不时放有剩饭,猫们聚在一起如获至宝地大口小口吃着——周围居民特意把剩饭拿去那里倒在报纸上。鱼啦肉啦炖菜啦以及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全都集中一处,就好像年底的大锅饭。起初我觉得相当奇妙,因为日本不大可能有如此光景。若那样做,必然有人一面戳脊梁骨说:“那户人家的太太喂野猫,添麻烦!那一来这一带野猫岂不越来越多!”一面却对自己家养的猫疼爱有加。但希腊人不然。除了特殊品种,希腊基本不把猫当宠物。据我观察,他们既不怎么欺负猫,又不特别宠爱。感觉上他们只把猫作为存在于那里生息于那里的活物看待。一如花草小鸟蜜蜂,猫们也是构成“世界”的一个存在。他们心目中的“世界”——我觉得——便是如此各行其事各得其所,希腊野猫多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他们的这种世界观所使然。

概括起来,虽然都是希腊海岛上的猫,但由于岛的不同,岛上猫的岛民性(请允许使用这个词)也多少有所不一。例如米科诺斯岛和帕罗斯岛和罗得岛的猫就各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如何不同,具体细说我是说不来的,总之“某处”不同。眼神不同,毛色不同,生活景况不同,待人方式不同,举止风度不同。如同人多少具有岛民性,猫也各有其岛民性,而且——这仅仅是我个人意见——人的岛民性和猫的岛民性在某一部分上是相重合的,至少在局部、在倾向上有共同之处。

譬如我住的斯派赛斯岛不远处有个伊德拉岛。伊德拉岛异常热闹,“一日游”的船每天有几只开来,游客吵吵嚷嚷鱼贯而下。这座岛同样猫多,但伊德拉的猫们同我们斯派赛斯岛的猫们比较起来,二者的性格和生活景况简直天壤之别。

首先,一眼即可看出,伊德拉岛的猫漂亮。毛色滑润,有损伤的猫几乎看不见。亲近人,不胆小,却又不死皮赖脸。在港口附近餐馆里吃东西,总有五六只围上餐桌,但只是静静等待,样子似乎在说:“如果可以的话,您吃完请给我一点儿,一点点就行。”招呼一声就竖起秃尾巴过来,一摸就“咕噜咕噜”发出喉音。感觉非常好。我猜想,大概因为这里游客多,使猫进化得讨人喜欢了。

相反,斯派赛斯岛的猫,招呼它一般也不肯过来,刚要摸就一溜烟跑了,有的家伙甚至发火挠你。较之疑心重,恐怕更是因为完全不习惯人们的这种交流方式。这还不算,提起这里的猫,全都伤痕累累,找不带伤的猫绝非易事。而且十之八九伤在鼻头上。看来,这座岛上的猫一吵架就把爪子抓到对方鼻梁上去。所以无论哪个家伙鼻端都黑漆漆的,就像在木炭上“喀嗤喀嗤”蹭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连喜欢猫的我也喜欢不来。毕竟东西南北全都是一副大宫传助[9](说法够老的了)模样的猫们。

这以前我在希腊各种各样的岛、镇、村转过,无猫不带鼻伤的地方还从未见过。为什么惟独这座岛的猫如此执著于攻鼻战法呢?实在匪夷所思。那一来,彼此岂不很快变得丑陋不堪而成为“大宫传助”?结果可谓洞若观火。一如人类禁用生化武器和毒气弹,猫们恐怕也到了谛结禁止攻鼻法协定的阶段。但猫们当然无此才智,因而攻鼻战势必永远持续下去。这类似达尔文所说的一定方向进化,此后没准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一万七千年后斯派赛斯岛的猫很可能全部拥有坚不可摧的钢铁之鼻。

当然,伤并不限于鼻子。也有的被抓坏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无一幸免。我在黄昏的海滩见过一只双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猫。老实说,那早已不像是猫了,活像从海里出来找腐肉的、住在泥里的不吉祥的四脚鱼。这固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斯派赛斯岛的猫所处情况大体如此。猫的心情当然谁也不晓得,不过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托生为猫,我宁可选择去伊德拉岛。

<h2>斯派赛斯岛上小说家的一天</h2>

旅游淡季的斯派赛斯岛上的小说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让我挑一天扼要写一下。

起床是早上7时左右。这时周围已经亮了,自然睁眼醒来。即使睡过头,7点半教堂自暴自弃地“咣咣”打响的钟声也会不由分说把人吵醒。妻醒后懒得动,早餐总是我做。

早餐桌上,妻基本上讲她做的梦,梦见什么什么人做了什么什么事等等。时不时我也出现,出乖露丑或从房顶掉下来。不过那终归是别人的梦,与我无关。“哦……唔……真的?”如此应答的时间里,早餐吃完。吃完即跑步。短则四十分钟长则一百分钟左右。回来后淋浴,开始工作。这次旅行期间预定完成的有两本翻译、旅行游记(即现在写的这种东西)加上一部新长篇,所以绝不悠闲。写一阵子自己的稿写腻了,就转移到翻译上去。翻译翻腻了又开始写自己的稿。一如雨天洗露天温泉:热了爬出来,冷了钻进去,如此没完没了。

工作到11点,然后两人上街买东西兼散步。花十五分钟沿海边慢慢悠悠走到镇中心。路左侧是海,右侧一座接一座排列着19世纪建造的老房子。只要风不大,路线甚是惬意,正好散步。海鸥在空中优雅地盘旋,微波细浪缓缓摇晃着海湾里的小船,猫蹲在突堤上晒太阳。据书上记载,过去不存在沿海的路,右侧排列的房子和威尼斯同样直接面对大海,各家有专用码头。道路的出现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沿路星星点点建有酒吧式快餐店、烤肉串店、土特产店和咖啡馆。这个季节全部关门闭户。透过格子窗往黑乎乎的土特产店内窥看,但见偶人、壁挂和复制古盘等随处可见的土特产当中有几个形状奇特的细细长长的瓶子。瓶里泡着恰如蝮蛇那样的长蛇。蛇已张着大嘴死了。到底干什么用不得而知,总之落着卷帘门的黑乎乎的土特产店里摆的毒蛇尸体活像杜鲁门·卡波蒂短篇小说里的场景,既妖艳,又有哥特意味。

路上开门的只一家书报亭,一个戴黑边眼镜的老伯从早到晚守在那里。因此人长相酷似博报堂[10]的高桥,所以我们姑且称之为高桥君。高桥君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物。首先,此人脸上大凡表情都不具有,不笑,也不显出困惑……反正什么时候看——无论什么时候——脸上都一成不变。就好像原本雄心勃勃却因部下的失误而不得不下台的总理大臣无可奈何地静静看海,终日盯视海面远处,仿佛在说不久总会有谁坐船带来好消息。这就是书报亭的高桥君。因为每天都同他照面,所以视线相碰时我试着说“卡里梅拉(你好)”,但高桥君只是以含糊不清的语声发出“梅拉(当然是卡里梅拉之略)”或仅仅点头作答。我觉得,无论做什么恐怕都融化不了此人冰冻的心。若让他扮演俄罗斯民间故事中的冬神老人,应该再合适不过。

高桥君的书报亭里摆着香烟、口香糖和风景明信片等等,但我从未见到有人在此买什么,也没见过有人同高桥君闲聊,时时刻刻都是高桥君一个人坐在那里以怃然的神色瞪视大海。地段太差,态度也太差。有一两次我想买点什么,扫视一遍所摆物品,可惜明信片给太阳晒得彻底变白,反翘了起来,根本不能用。而买包香烟吧,我又一直戒烟;口香糖牙医不准我吃——能买的东西一样也没有。自觉歉疚,但又没有办法。这就高桥君的书报亭。

走过这里不远有个面包屋,常在这里买面包。

过了面包屋过了镇公所再前行几步,有座棉纺厂旧址。其实已不是旧址那样温吞吞的东西,早已沦为彻头彻尾的废墟。工厂运转的当时想必是相当气派的堂而皇之的工厂——或者不如说是作为工厂未免堂皇过头的建筑物——如今因之愈发显得寒伧和虚幻。世间偶尔是有这种东西的。惟其动机纯正、外观气派,因而倒霉时格外显得惨不忍睹。所有玻璃不翼而飞,窗框油漆尽皆剥落变色,墙壁到处分崩离析,铁门红锈斑斑,石墙满是涂鸦。每次从前面经过,我们都涌起恐怖感,生怕建筑物“扑通”一声塌下来把我们埋了。后来明白那决非多余的担忧。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去工厂一看,墙壁的确塌了一大块,把路都堵住了。暴风雨都如此,大地震更不堪设想。

这座棉纺厂是一个资本家为振兴本世纪初造船业萧条以来持续慢性下滑的斯派赛斯岛经济于1920年创建的,但终究命途多舛,战后关门大吉,其后用来生产鱼虾保鲜用的冰块和小规模发电。这也于十年前完成使命,后来一直弃置不管。希腊存在着数目庞大的废墟,但在看到的当中,这是最凄凉的一个。围墙一角用白漆写着“ⅡΟΛΙΤΑΙ(出售)”,看情形找不到买主。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人买这种玩意儿。

从工厂再往前走一会儿,这回是名叫彼希德尼奥的漂亮宾馆,建于1914年。不是希腊旅游景区常见的应急建造的看似高级的宾馆,而是真正用心建成的风格独具的货真价实的宾馆。遗憾的是,在所有意义上都不是现代的。实用性这一概念半点也体现不出来。天花板高得一塌糊涂,尽管只是三层楼,却足有日本王子饭店六层那么高。大厅也大得不着边际,显得空空荡荡。较之空空荡荡,感觉上更像是不知如何摆放自身。我不由担心起清扫来,清扫怕是一场恶战。

据书上记载,这家宾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被欧洲各国的社交界男女和希腊上流社会闹得红红火火,英国舰队在港外抛锚,一身正装的军官们上岸参加在这宾馆大厅里举行的豪华宴会。现在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宾馆照样营业,但细看之下,到处可以看出有欠自然的气氛。古旧之物诚然精美,但精美之余又有挡不住的风化,相形之下,新加上去的东西固然新颖,但比之旧物明显逊色——这种不协调感让人心里发冷。

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头的服务台坐着一个一副百无聊赖神情的女性,一看就知闲得发慌。我问房间价格,她抬起脸来不耐烦地应道:“哦?房间价格?呃——,四千德拉克马。”言毕又低下头去。左看右看也不见像是游客的身影。三楼阳台上晾着浴室地垫。本想在此住上一次,但这家宾馆也以10月28日国庆日为最后一天关门了。从宾馆右拐即是港口,开始进入镇中心。

若天气暖和,就坐在港口咖啡馆里,边喝咖啡边看《先驱论坛报》(HERALD TRIBUNE)。岛上只有《先驱论坛报》算是地道的英文报纸。即使为了把握世界形势、为了把握美元和日币的汇率,这份报纸也是必不可少的。报纸上大大报道了中曾根首相那个关于“美国知识水准的发言”[11]。总体上是对其大加笔伐,但一天读者来信栏中刊出了美国一个日本通的来信。信中说,日语中的“知识水准”和“智能水准”是不同的。日语所说的“知识”含义比“智能”宽泛得多。中曾根先生的发言诚然非常轻率而Silly(愚蠢),但严格说来,“知识水准低”的说法并不意味着Negro(黑人)和Hispano(西班牙血统美国人)是傻瓜。话说得既好像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老实说,我心想与其拘泥于这种语汇性细节,还不如研究中曾根作为政治家的“智能水准”的麻木不仁来得痛快。

回家做午饭。用一种名叫“迈达能”的惟希腊才看得见的香草做的“希腊风味迈达能意大利面”。吃罢午饭大体是工作,也有时出去钓鱼。说是钓鱼,其实非常简单:把过期的奶酪和面包加少量牛奶捏成圆粒作鱼饵,坐在突堤上垂线下去,一小时即可钓上四五条十多厘米长的鱼。大多是不怎么好看的黑色的鱼,一副俨然克劳斯·金斯基[12]的倒霉相,无论如何都没情绪食用,遂投给常来我家的三毛猫一家。猫们特别中意这种黑鱼,兴奋得大吃大嚼,所以意外好吃也说不定。希腊这个国家虽然环海,却很难钓上——除非是高手——像样的鱼。好在水惊人地清澈透明,眼睛从上面可以清楚看见鱼在钩附近往来游动。从上面俯视,不难得知鱼这东西其实蛮聪明的。多数鱼只斜眼(我以为)瞥一下鱼饵而径自通过,上钩的鱼属于例外中的例外。一边听尼尔·扬(Neil Young)和杰西·温彻斯特(Jesse Winchester)[13](杰西·温彻斯特!)一边怔怔地俯视之间,时间随着流云悠悠然离我而去。

晚饭一般6点开始。几乎所有时候都是老婆做。有时扒牛排,有时炸沙丁鱼,有时做鲷鱼饭,有时炖青菜,有时醋渍竹荚鱼……总之使用当时弄到手的东西来做。冬日的希腊乡下,弄到食品种类的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酷,甚至一天几乎什么都弄不到手的日子也不是没有。比如鱼的捕获就取决于海,糟糕天气若持续不断,有时一星期都根本弄不到鱼。肉铺一星期来一次肉,错过机会就很难买到好肉。海上风急浪高,从本土运送蔬菜的船也停航了(岛上种的菜固然好吃,惜乎品种有限)。因此,在希腊自己做饭,随机应变这一点分外重要,若过于讲究食谱,很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实在没菜可做或懒得做的晚上,就去附近帕特拉利斯的餐馆吃。帕特拉利斯的餐馆也是因为离镇中心不很远的缘故,旅游淡季彻底成了以当地居民(罗克)为主的餐馆。窗边餐桌时常聚有五六个老伯,一边喝乌糟酒葡萄酒,一边大声喧哗或一起看电视新闻。这些人一般不会要下酒菜和正规饭菜。也是由于时间还早的关系(普通希腊人9点左右吃晚饭),像我们这样正正经经吃晚饭的几乎见不到。我们在桌旁坐下后,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帕特拉利斯①老大不情愿地拿菜单过来,似乎在说这两个人干嘛来这么早。帕特拉利斯的餐馆有两个老伯和一个中年妇女(此人至少淡季不怎么干活)干活,但我直到最后也没弄清哪个老伯是帕特拉利斯。姑且把耍滑头的那个叫帕特拉利斯①,认真的那个叫帕特拉利斯②。帕特拉利斯①往好里说是社交型,往坏里说是敷衍了事那一类,可谓某部分希腊人的典型。话说到兴头上,我从餐桌这边举手示意,他也全然觉察不出。我说“对不起请拿葡萄酒来”,他也只是应一声而并不拿酒。以为他正忙什么,一看,却见他稳稳坐在两个英国女孩餐桌那里一个劲儿教对方练希腊语,实在有点儿令人忍无可忍。淡季这个因素想必是有的,但至少该表现出工作积极性才是。相比之下,帕特拉利斯②总在烹调台里一个人静静做准备。每次去烹调台看鱼,他都热情告诉我这个好味道。帕特①不在的时候他也出来接受点菜,闲下来就独自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放松。或许这也可以说是希腊人的一个典型。任何国家都有各种类型的人,社会也因此得以成立。

中年妇女则每每坐在餐馆角落里写什么,时而一闪往整个房间打量一眼,说不定对帕特拉利斯①的工作态度有所不满。人长得胖乎乎的,不折不扣的希腊母亲那一类型。我在路上寒暄或简单搭了几次话,给人的感觉极好。只是,直到最后也没明白她是哪个帕特拉利斯的太太。在角落餐桌那里同帕特②坐着静静说话,觉得像是帕特②的太太;因为客人怎么等也不送菜单过去故不耐烦出门离去而训斥帕特①——“怎么搞的,你!要正经干活的嘛”——的时候,又觉得她大概是帕特①的太太。无法判断。

“到底怎么回事呢?”老婆问。

“是啊!”我把干炸沙丁鱼作为下酒菜,斜举着白葡萄酒杯,开始驱动想像力,“滑头帕特拉利斯①是真正的帕特拉利斯,是那阿姨的丈夫。帕特①本来是船员,年轻时候满世界跑来跑去,拈花惹草,活得相当快活。但由于海运业不景气而丢了工作,只好返回老婆娘家所在的这座小岛,开起了餐馆。太太是比较能干的人,为开餐馆攒了一笔钱,又从娘家多少借了一些,肯定。问题是帕特①生性轻浮,沉不下心工作,忙的时候也跑出去游逛。于是太太担心起来,跑去娘家哥哥那里相求:‘哥,你就训训他嘛!我怎么说他都当耳旁风。’她哥哥应道‘那好我去试试’。此人倒是好脾气,帕特①对他说‘大道理就别讲了帮帮忙吧现在正忙着’,他心想倒也是,随即留下帮忙,一晃儿六年过去——这么认为如何?”

“究竟如何呢……”老婆表示怀疑。看样子并不怎么欣赏我的想像力。

这天要的是白葡萄酒一瓶、干炸沙丁鱼一大盘、希腊风味色拉、炸鱿鱼、小鲷鱼四条、煮菜豆,大约一千五百日元。不管他们三人是什么关系,菜可是价廉味美。餐馆后面有个临海的院子,暖和季节可以在外面一边闻海潮清香一边受用做好的鲜鱼。

顺便再写一下附近的事。“帕特拉利斯餐馆”旁边有一家阿纳尔基洛斯开的小超市。虽说是小超市,其实也就是日本小巷里的粗糕点铺那样的规模。从甘蓝、橙子到火腿奶酪牛奶啤酒信封以至卫生巾,密密麻麻一股脑儿堆在里面。挑选自己喜欢的品牌固然不可能,但最为生活所必需的东西来这里大体可以解决。当然,也有大概是吉米·卡特当总统那时候卖剩下的清仓查库商品,这点必须注意。例如买了两瓶矿泉水,却见瓶底双双长了一层很厚的绿苔。我不精通植物学,具体的不大清楚,但在密封的矿泉水里繁殖绿苔想必需要相当漫长的岁月。就算店里再暗,不觉不察地卖这东西也是不应该的。我前去提意见,阿纳尔基洛斯到底惶恐起来,赶紧换了新的,把手放在我肩上,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啊,不知道的,请原谅,不好意思。”

“没关系,也没什么。”我说。

“瓦伦蒂娜认识吧?她是我的朋友。”说着,阿纳尔基洛斯亲热地咧嘴一笑。看来瓦伦蒂娜跟谁都能马上成为朋友。

自从绿苔事件以来,阿纳尔基洛斯对我相当友好,教给我用奶酪钓鱼的也是他,停电和气候方面的信息同样是他告诉的。他讲极其蹩脚的英语,我讲相当糟糕的希腊语,因此我们的交谈只能呈现出线路不好的长途电话般的景况。尽管如此,我仍对阿纳尔基洛斯怀有好感,他也对我热情有加。说老实话,在岛上居住的一个月时间里作为结下个人友情的对象也就阿纳尔基洛斯一个人。当然不是说岛上其他人对我们冷淡,在路上相遇时对方微笑寒暄,每有机会都亲切地接待我们。只是,这里并非游客纷至沓来的热门海岛,人们还不大习惯同外国人打交道,何况对自己的英语也没什么自信。在餐馆做工的人会说生意上最低限度的英语,但话题稍微偏离一点点就耸耸肩闭紧嘴巴。我的希腊语若多少流利一些就好了,但实际情况并非那样,所以不可能发展出个人交情。况且——老婆也时常指出——本能上我有一种回避深入发展个人交情的倾向,这也使得情况雪上加霜。

不过对于阿纳尔基洛斯,我倒是能够比较自然地同他接近。他四十光景,个子不高,一副总像在梦想什么的表情,说话时浮现出难以捕捉的微笑。说话声音小——作为希腊人很少见——慢条斯理,和颜悦色。能干,早上8点开到下午2点,傍晚也开店三个小时。总是一个人劳作,大概是一个人吧。店里始终光线不足,闲的时候坐在对面石围墙上同帕特拉利斯②或附近哪位太太聊天,客人来时就浮起同样的微笑,穿过马路返回店去。店里不时有猫睡觉。看样子此猫认定阿纳尔基洛斯是自己的监护人,总是在纸壳箱上蜷起身子睡得有滋有味。

每次我念购物单,阿纳尔基洛斯都低声复述一遍:

“鸡蛋十个”——“迪加·阿布嘎”

“啤酒六瓶”——“埃克希·比雷斯”

“水一瓶”——“埃纳·涅洛”

“大蒜”——“斯科尔多”

把东西装进塑料袋后,他在便笺上写下价钱计算起来:“42,26乘6,2……一共572德拉克马,佩塔科希埃斯·埃布造米恩达·迪奥。这是鸡蛋,这是啤酒……”逐一把价钱告诉我,亲切、易懂。

离开岛时照了纪念相。他似乎对照相机感兴趣,这个那个问了不少:“这个不错嘛,唔,美能达?新产品?”他问在日本买多少钱,我告以价格,他说:“呃——,希腊这种东西关税高,在这里买要贵出一倍,我这样的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看样子极想得到照相机,但我工作要用,无法转让,再说旅行者把带进希腊境内的机械类物品卖掉或送人是违法的。

走过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前行不远即是海岸。海岸上只有一座无人的小教堂和帆船出租站建筑物残骸。靠近海岸有个很大的寄宿制学校,学校有比人略高一点的长围墙,里面鸦雀无声。从其前面经过了好几次,但根本感觉不出墙内有人的动静,而入口倒是有个煞有介事的门卫房,又有门卫的身影,不像是已经关门。料想墙内确有学生上课。

岛的导游手册上介绍,这是有感于英国的公学(Public School)制度的希腊富豪们为使这一制度在希腊落地生根而在战前创办的学校,以便希腊精英的儿女离开大城市在此接受英式教育。教师里面也有不少外国人,年轻时约翰·福尔斯[14](《收藏家》的作者)也在此当过英语教师。他在《魔术师》那部小说里对这种希腊版公学制度装腔作势的贵族派头进行了相当辛辣的冷嘲热讽,有兴趣不妨一读。斯派赛斯岛成了小说舞台,岛的历史也是小说的重要背景。作为小说主人公的拥有岛的一半的神秘富翁生活中实有其人。小说本身也妙趣横生,虚虚实实一波三折,情节编排十分了得。只是,整体协调欠佳——福尔斯的小说大多如此——时常为其手法的捉襟见肘感到难以忍受。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福尔斯小说的影响,来此岛旅游的人大部分是英国人。

吃罢晚饭,外面彻底黑了。我在起居室里听着音乐看书,老婆或写日记或给朋友写信或计算钱款或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什么“啊讨厌讨厌讨厌上岁数”。寒冷的夜晚往炉里添柴生火。眼望炉火发呆的时间里,时间惬意地静静流逝。没电话打来,没截稿期限,没电视,什么也没有。只有火在眼前“哔哔剥剥”。沉寂委实美妙至极。喝光一瓶葡萄酒,斟一杯威士忌干喝之间,困意隐约上来。看钟,差不多10点,就势美美睡去。既像做了很多很多事的一天,又像什么也没做虚度一日。

<h2>暴风雨来了</h2>

据导游手册介绍,斯派塞斯岛平均年降雨量约四百毫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不下雨。雨日集中于11月至翌年4月这一期间。不过,一如导游手册同时交待的那样,这当然是approximation(概算)、是statistics(平均统计值)、是it depends(因时因地而异)。这点我也清楚。问题是,就算再it depends,斯派塞斯岛10月后半月的气候也过于离谱。本该不怎么下雨的10月下半月十六天中有八天下雨,其中四天居然是暴风雨,雨量足有二百毫米之多。我们实实在在的感受是:这恐怕是有点例外。究竟有谁会明知有暴风雨还偏来希腊海岛呢?

当然,爱琴海有暴风雨我是知道的。其实我在来岛途中的水上飞船里面刚刚重读完欧里庇得斯的《特洛伊妇女》。

雅典娜:……首先由宙斯卷起遮天蔽日的旋风,降下足以冲走车轴的雨和冰雹,借来宙斯的雷火烧毁希腊船舶的约定也已成功。下面就轮到你波塞冬了,你要让爱琴海怒涛翻滚、大潮奔腾……

波塞冬:明白了,我既已决心帮忙,便无须多言。那么就让爱琴海波涌浪翻,让米科诺斯海滨、提洛岛石滩,还有斯基罗斯和利姆诺斯诸岛、卡佩列乌斯海岬铺满死人的尸骸……

(千曲文库《欧里庇得斯》)

即使不上溯那么久远,电影《纳瓦隆大炮》[15]也有暴风雨出现。《希腊左巴》那部影片中一开头就好像是比雷埃夫斯的倾盆大雨。是的,希腊当然也有暴风雨袭来。不过说老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爱琴遭遇暴风雨。说起雨具,只有离开日本时忽然担心可能下雨而带的一把快坏了的小伞,并且那也忘在哪里了。然而这当儿完全可以说是晴天霹雳的狂风暴雨朝着连把伞也没有的我们两人头上猛扑过来。

还一点不巧的是,我们全然不晓得暴风雨的到来。如果知道,我们当然会做相应的准备:购买应急食品和饮用水、备好蜡烛、找伞的时候觉察伞已丢失。但因为家里一无电视二无收音机亦无报纸,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只是前一天邻居哈里斯来用英语说了句“Mr Murakami[16],明天下雨哟”,后来在路上碰见附近一位热情好客的未亡人阿婆时,她也大大举起手,告诉我“萨·布雷克萨·阿布里奥、萨·布雷克萨(明天下雨,雨!)”。而我却仅仅以为今天好多人谈雨。或许的确是我马虎大意了,也可能该注意到气氛有些异样才是。可是我又这样想:明确提醒我“是暴风雨”也未尝不可嘛!轻描淡写说一句明天下雨,断不至于想到会是暴风雨。

雨是从得到忠告的那天(10月27日)下午开始下的,如暴风雨前哨站的简洁而剧烈的雨。倒霉这东西总是有其前兆,如今想来那场雨即是如此。睡午觉时雨开始一泻而下,注意到时家里的地板已然浸水。为什么下大雨地板会浸水呢?原来房内的地板同外面的阳台完全持平,其间没有门槛那样的东西,所以雨稍大房间便成泽国,一点也不奇怪,理所当然。那么,为什么不做门槛呢?这个我也不晓得,问我也没用。

反正我们一边嘟嘟囔囔发牢骚一边用抹布和旧《先驱论坛报》等物擦地板上的水。不料一小时后雨戛然而止,天又晴了。所以没以为是暴风雨的前奏。这也是倒霉前兆的主要特征之一。事后才意识到“原来是那么回事”,但意识到时为时已晚。

我们上街在快餐店吃了三明治,喝了啤酒,之后去缇坦尼亚电影院看了罗伯特·安利可的电影。看罢电影回家喝白葡萄酒睡觉。

真正的暴风雨将我们裹入其翼下是在翌日即28日早上。10月28日为“拒绝日”,对于希腊人来说是具有相当重要意义的节日。大概是由希腊拒绝纳粹德国的要求而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或其他什么而来,详细的不大清楚。总之是节日,有各种各样的演出活动和游行,所以我们也满怀期待,准备把那种热闹场面拍摄下来。然而如此心情随着一大早的电闪雷鸣不翼而飞——便是这般厉害的雷鸣,以致我心想没准希腊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轰隆、轰隆、轰隆隆”,简直像从战舰上开炮一样一声接一声,并且越来越近,“哔哔剥剥”撕裂大气,犹如宣告世界玩完的火柱从四周拔地而起。实在很久没见到这么嚣张的霹雳闪电了。我枕边的钟针指在早晨6点往前一点点的位置。四下还黑着,夹在雷鸣中的剧烈雨声也传进耳鼓。我只好起身,折起《先驱论坛报》塞进门窗底下,以免水进来。塞罢,烧水做咖啡,同老婆两人喝着。每隔两三秒便“轰隆”一声响,闪电把房间染得一片青白,不时传来地表被一只巨手剥开般的“喀嗤喀嗤”声。每有闪电划过,我们都不由往窗外看去。

“简直是暴风雨,这个!”我说。随即边喝咖啡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早上不到6点起床,雷雨,俨然暴风雨。得得,到这个时候我都没有察觉这便是真正的暴风雨。

至于这雷雨持续了多长时间,现在回头看日记也找不出准确记述。日记相当粗疏。但记得这样想来着:世上居然存在如此数量的雷鸣!因此估计持续时间相当之长。过去西宫球场有所谓“四大鼓手世纪对决”,在吵闹和执拗这点上,二者不相上下。

雷声过后,雨一口气下个不停。作为无伞之人,一步也外出不得。好在有一定程度的食品贮备,心想不外出也罢,于是终日坐在桌前写作。傍晚时分,房后“哗啦哗啦”响起似乎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还有人的喊声。打开木板套窗一看,只见房后果树园的石围墙像被谁连根挖除一样倒塌在地,几个身穿黄色雨衣的人围着七嘴八舌说什么。可话说回来,这石墙也太容易倒塌了。不久,第二次黑了,雷声又“轰隆、轰隆”响起。房子里所有东西都又湿又凉。

翌日早上,雷声依然响彻四方,而且比前一天还要可怕。不单单响雷,还切切实实刺穿我们四周的大地、摇撼山峦、劈裂巨木、撕开天穹,其气势恰如宙斯亲自披挂出阵,将雷之粗箭“飕飕”射向大地。果不其然,我不由心悦诚服,希腊悲剧有的部分也还是要亲临希腊才能实际感受得到!但不能感佩很久——雨又浸上了地板!门下塞的报纸已经湿漉漉的再不能吸水了,而备用报纸又没有,雨又没有止息迹象。10月29日早上5时,这时我才认识到这其实就是真正的暴风雨。可是为什么还来暴风雨呢?没有伞,吃的东西也没多少了。家里存的食品只有一点点——够吃一顿——的意面、西红柿、黄瓜、少量熏肉、元葱、蘑菇罐头、咖啡。今天一天还对付得了,明天心里就不踏实了。若再停水断电,那就一切休矣!米也好意面也好都生嚼不得,矿泉水也只有一瓶了。

“不要紧么,吃的东西只这么多了。”老婆担忧地说。

“不要紧,”我说,“再厉害的暴风雨,中间也必有一下子雨停的瞬间,像幕间休息似的。那时候就一阵子跑到阿纳尔基洛斯那里买食品。而且到他那里还可得到暴风雨的消息。”

“雨真的那么巧停下来?”

“保证停的。我在关西长大,对台风的脾气相当了解。”

“若是希腊台风和日本台风一样脾气就好了。”她面带怀疑地说。她不大信赖我在世俗领域的能力。

然而一如我预言的那样,近午时分雨忽然停了。风也停了,云也散了,就好像持续到刚才的暴风雨压根儿不存在似的,惟独伯罗奔尼撒半岛那边时而传来沉闷的雷声——进入了台风间歇时间。我沿着满是积水的路跑到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平时走的近路已化为河流。在阿纳尔基洛斯的小店买了两袋苏打饼干、甘蓝、马铃薯、两瓶矿泉水、葡萄酒。阿纳尔基洛斯以对暴风雨满不在乎的神情把数字写在纸上,依然慢悠悠算账。

“暴风雨啊!”我说。

“嗯。下了很多雨。”

“还下不下?”我试着问。

“是啊……或许下,或许不下……”阿纳尔基洛斯笑吟吟地说。

就是这样,希腊人说话时常极有哲学意味,但我不可能一一感佩下去。必须赶在再次下雨之前回到家。从云的情况看,不大可能有去面包铺的时间。回家路上四下一看,石围墙到处土崩瓦解,有的地方甚至长达七八米整个没了踪影,说严重也够严重的了。的确下了为量不小的雨。不过满城围墙因为这个程度的雨就分崩离析也端的令人费解。凑近细看我才明白难怪崩塌。为什么呢?因为实在粗糙不堪——很难说是简洁——首先“通通”垒上石块,再用泥土那样的东西填缝,最后外面抹一层厚石灰,这就算大功告成。所以,看上去固然甚是美观,但大量雨水渗入后,里面的结合马上松缓,轰然崩塌。我这人对建筑工程学自是一窍不通,但这点事还是明白的。回到家跟老婆讲起石墙,她笑道:“雨停了,大家还会马上如法炮制。”我说:“无论如何总该思考一下的吧,毕竟晓得经受不住大雨的了。”

“你怎么还不清楚希腊这个国家?”老婆说,“就是这样的国家。不是说好坏,不是说正确不正确。”

“不对。”

“雨停你就知道了。”

十多分钟后,雨又下了起来。我一小口一小口呷着威士忌继续写作。3点响了一阵子雷声,5点又有了一次。我把所有的抹布和新报纸统统塞进门底下堵水,同时蓦然心想人为什么非打仗不可呢?本来人生中的苦难——暴风雨啦洪水啦地震啦火山喷发啦海啸啦饥馑啦癌症啦痔疮啦累进税啦神经痛啦——已经不计其数了,为什么还要火上浇油地发动战争呢?

雨好歹止息已是翌日即10月30日中午12点多了。雨就好像说“啊累了就下到这儿吧”似的痛痛快快偃旗息鼓,遮蔽天空的乌云如细胞分裂一般哗然散开,北风一鼓作气将其吹跑,蓝天从云隙间一闪一闪探头探脑。不过,伯罗奔尼撒半岛那边仍有乌云层层囤积,似乎气乎乎地说事情还不算完。

我说反正得趁天晴上街买把伞去,随即独自出门,沿着海滨路往镇那边走去。但由于山上冲下来的沙土挡路,走到棉纺厂前面再也前进不得,只好退回来走那条靠山的路,暴风雨给岛上带来的灾害意外之大。道路点点处处豁然塌陷,树木横躺竖卧。路面上什么布娃娃啦垃圾箱啦坏掉的椅子啦简直就像集市散后的场地,零乱扔着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有连根冲来的紫茉莉花沿河道堆积如山。看样子,是这紫茉莉花挂在桥梁上堵塞了河流,致使浊流流入镇里。紫茉莉花原本在干涸的河床沙滩上开得铺天盖地。

河岸人家的人们用洗脸盆、扫帚往外扫着灌进房里的水。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小个子老太婆一边朝天举起双手比比划划,一边以无比激动的神情向过往行人讲述其遭遇的灾难:“那是昨天半夜里哟,水‘呼隆’一声涌了进来,莫非有神什么的不成?”果然像是被梦中劫营,家具、地毯全都成了泥猴。也有人把那些拿到门外用软水管冲洗。老太婆好像怎么说都不解气,又逮住其他行人挥舞双手。可怜之至!不过另一方面,在河口一带堆得高高的无数紫茉莉花的残枝败叶竟那般多姿多彩有声有色。目睹如此多的紫茉莉花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2点过后,太阳这回也一鼓作气像弹出来一般陡然露脸,让一切都闪闪生辉炫目耀眼。积水清晰地映出云影,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小鸟在仍滴着水的树枝间飞来飞去,两只海鸥一左一右分别落在彼希德尼奥宾馆两个塔尖。藏在哪里避雨的猫们也似乎饥不可耐地出现在路上。腋下挟着几把旧伞的修伞匠唱歌一样叫着“昂布雷拉、昂布雷拉”在镇上走动。暴风雨过去了!

两天后,人们开始维修镇上倒塌的石围墙。不用说——不出老婆所料——施工法一如从前。我们在路旁目不转睛看着工匠们。他们动作麻利地大致摞了摞石头,把泥巴那样的东西(或者不是泥巴亦未可知,却也不是水泥)“吧嗒吧嗒”塞入石缝。看样子,他们砌围墙砌得极其幸福,也算得上极其认真。石头的砌法简直可以称之为艺术。看这样的作业确实开心,看一整天都看不够。效果也甚是美观,较之水泥预制块墙可谓霄壤之别。只要不下大雨,确实是漂亮的围墙。

“几年后再下大雨,”我说,“又得倒塌。”

“塌了再砌就是。”老婆说。

是的,他们已如此周而复始了几千年。看来我还是成不了希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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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autilus,美国海军核潜艇,1954年建成,1980年退役。以1958年潜越北冰洋抵达北极而闻名。

[2] 希腊作家尼可斯·卡赞扎基斯(Nikos Kazantzakis,1883—1957)的长篇小说《希腊左巴》里的主人公。此部作品写于1946年,为作者的代表作,被译成多种文字。

[3] Ouzo,一种希腊产的用大茴香籽调味的低度混合酒。

[4] 法国女电影演员(Catherine Deneuve,1943—)。《白日美人》是其代表作之一。

[5] 美国女作家伯内特1888年创作的小说,1905年改编成剧本。描写大财主的女儿萨拉因父亲去世而一度沦为寄宿学校的勤杂工,后在父亲亲友帮助下重获幸福。

[6] 日本象棋(将棋)同一步棋允许重复四次,其后判和棋。

[7] 意为“对,今晚都是李小龙”。

[8] Bruegel,活跃于16世纪至17世纪的佛兰德斯绘画世家,父子两代均以绘画闻名。

[9] 日本早期滑稽剧演员。

[10] 全称为博报堂株式会社,日本综合广告公司,主要代理出版物广告业务。

[11] 时任日本首相的中曾根康弘曾指责“美国知识水准低”。

[12] Klaus Kinski,德国著名男演员,主演有《陆上行舟》、《魔鬼访客》等。

[13] 均为加拿大摇滚歌手。

[14] 英国小说家(John Fowles,1926—)。

[15] The Guns of Navarons,美国电影。又译《爱琴岛六壮士》。

[16] 意为“村上先生”。Murakami是“村上”日语发音的罗马字母拼写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