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速度来说,从比雷埃夫斯到斯派赛斯乘水上飞船最快,花普通渡轮所需时间的大约一半即可到达目的地,的确节省时间。但是,票价也贵,是普通船的两倍。而更主要的是缺乏情调。声音吵得要死,上甲板来个日光浴都不可能,外观也够难看的。就像过去看过的电影《海底两万里》中的鹦鹉螺号[1],那种落后于时代的前卫造型,俨然性情乖戾的水生动物一般忽然伸脚在海面突飞猛进的光景,总给人一种不快之感,至少与旅人的心情相去甚远。
这令人忍无可忍的水上飞船好歹驶入斯派赛斯岛的港湾时,但见码头上所有建筑物外墙都给白色的幕布遮得严严实实,就连人家的阳台、宾馆的窗口和餐馆的门都垂着幕布。三角小旗齐刷刷排开。随着飞船渐渐靠岸,幕布上的希腊字母看清楚了,写的是ⅡΑ∑ΟΚ和ΝΔ之类,乍看颇像村庄里插着旗帜欢闹的秋季庙会,但究竟什么意思我们全然摸不着头脑。这以前在希腊转了很多城镇,却从未见过这等光景。
“嗳,那到底写的什么?”老婆问我。
“什么呢……呃,ⅡΑ∑ΟΚ、ΝΔ……后面好像是人名。”
“不是搞什么宣传?”
“不会,我想不是的。宣传无论如何都搞不到这个地步。”
两人抓耳挠腮思来想去,找不出合适的解释,最终大体得出结论:大概是某种地域性庆祝活动。但不管怎样,我们来到了斯派赛斯岛,往下至少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一个月。
岛的第一印象绝对不坏。海湾里有个不大而工整的港口,后面有个不大而工整的镇。镇后面有丘陵,有山。山上现出白色的教堂,覆盖着松树、丝柏和橄榄等浓淡不一的绿色,作为希腊岛是很少见的。大海染成湛蓝色,云絮白得彻底,天空蓝得透澈,甚至寥廓。一只海鸥缓慢而潇洒地划过天空,就像在欣赏飞行这一行为。水上飞船马达停止后,传来耳畔的惟有船头切水的飒飒声。依瓦伦蒂娜的说法,风景实在够beau——tiful的。
※
在斯派赛斯岛下船的人相当不少,扛着大型背囊的外国游客偶尔也可见到,但因为旺季差不多已经过去,数量不是很多。乘客大半是希腊人。这些希腊人粗线条说来可以分成两类:(1)从哪里来的希腊人,(2)从哪里回来的希腊人。
属于(1)的希腊人大体衣着得体,不是情侣就是一家老小,估计是来别墅度周末的。这类人手上全都拿着一本什么书。坐在我前面座位的太太领一条很乖的小狗,正在看译成希腊语的阿瑟·黑利的《大饭店》。旁边一个身穿超短裙的可爱女孩一边喝热咖啡(船上有服务生端送饮料)一边看大约是希腊版的《ELLE》之类时装杂志。这些人周围充溢着上中产阶级(upper-middle)城里人特有的安详氛围。身上是住几宿用的简单旅行包、太阳镜、金手镯、威尼顿毛衣和索尼随身听。
相比之下,属于(2)的人们感觉上都那么单纯爽快、生机勃勃。俨然“希腊左巴”[2]的老伯和气色好的老婆婆们满抱着想必是在比雷埃夫斯或雅典买的货物“扑通扑通”下到码头。他们是真正的平民,我把他们称“左巴系希腊人”。
另外也可见到穿肥肥大大的黑色僧袍(称之为“拉索”)、蓄着长须、神情甚是庄重的僧侣。不知这僧人到底买了什么回来,一手提一个纸壳箱,而且似乎很重。一个四十光景的中年妇女在舷梯口同前来迎接的小男孩(可能是她儿子)紧紧抱在一起接吻,以致其他乘客下不了船。船上的乘务员到底喊了一声:“太太,挡住人了,请让开那里!”船上一个左巴老伯以大得令人吃惊的声音朝码头上一个左巴老伯喊道:“喂——,科斯塔,你好吗?”
也有拉客的。蛮有知识分子味儿,表面上看不出来。一个感觉上像伍迪·艾伦的细高个中年男子,身穿鳄鱼牌运动衫,戴一副雅皮式黑边眼镜。但无论运动衫、眼镜还是他本人都有些神情劳顿。他一个接一个拉住仿佛旅行者的外国人,用英语或德语问今晚住处定了没有。港口广场一共排列着六台马车(瓦伦蒂娜所言不差,确有马车),车夫向人们打招呼:“哈啰,请!”广场四周咖啡馆栉比鳞次,人们一边喝咖啡看报纸一边打量下船乘客。
还有狗。椅腿下面两条褐毛狗“骨碌”倒在那里再也不动,活着还是死了全然看不出来。这也不限于斯派赛斯岛,乃是整个希腊日常性光景,我称之为“死狗现象”。总之希腊的狗在炎热的下午都这样像石头一般睡得死死的,端的纹丝不动,甚至气都不喘(看上去)。就连希腊人都好像极难分辨出这种“倒地狗”是死是活,几个希腊人围着倒地狗,皱着眉头认真讨论狗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光景我见过几次。我想用棍子捅一捅即可见分晓,但不知人们觉得狗被叫醒太可怜还是怕被狗咬,没有人那样做,只管定定地看着争论是死是活。狗自是闲着,人也够闲的。
拉客的鳄鱼男(恐怕是一家寄宿式小旅馆的老板)来到我身旁问:“今晚住的地方定下了?”
“定下了。”我说。
“哪里的旅馆?”
“不是旅馆。”我说,“准备住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
“原来是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他歪了歪头,“你晓得那房子在哪里?”
“不晓得。”(瓦伦蒂娜没有告诉我房子地址。这是因为,岛上不存在地址这个劳什子。“去了自然知道。”她说。)
“那,我帮你打听一下。”对方说。为人甚是热情。
“喂,喂——,伊雅尼!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在哪里知道吗?”
被称为伊雅尼的头戴鸭舌帽的左巴赶了过来(希腊男人的名字大约一半叫科斯塔、伊雅尼或吉奥哥斯)。他也歪了歪头,抱歉似的说:“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我也不知道啊,这个。”
这当儿,旁边一个看样子精力充沛的中年妇女插嘴道:“什么,谁的房子?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不过她不知道房子位置。这么着,附近一个又一个左巴加入话题,结果范围迅速膨胀。而且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没听说过啊!”“会不会是那座房子呢?”“问问那家伙不就清楚了!”就是说,这么一点点事都可以使大家情绪高涨。我切切实实感到自己是来到一个悠闲或者说得闲的地方。
问题是尽管情绪如此高涨,但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最终也没搞清。鳄鱼男对我说:“克努皮查的达姆迪罗普罗斯的房子倒是不知道在哪里,不过反正到了克努皮查一问就可以的。到了那里自然有人知道。”
我说那好。本来一开始就想那样做。
他劝我坐马车去,并帮我找了一台马车——人很热情。他告诉我:“付费可别超过二百德拉克马,马车费有那个规定。”
不料到克努皮查时,我不得不付四百德拉克马。车夫说东西重得要死,得付特别费用。我未尝不可以按鳄鱼男的话正色说少开玩笑,但东西的确够重,马也在上坡路上气喘吁吁(没准是表演),再说车夫又给找到了房子——也罢,就付了四百德拉克马。但不管怎么说,差了二百之多。
弄清我们最初进港时看见的四处垂挂的幕布上的名堂是在那天傍晚。那天是星期天,大凡副食品店都不开门,我们只好去港口附近的酒吧式餐馆吃晚饭。打开菜单,挑了当日的“鱼料理”和煮菜豆,要了白葡萄酒。
“对不起,今天不上葡萄酒。”女主人显得十分歉然。
我听了打心底吃了一惊,惊得声都出不来。没葡萄酒?希腊餐馆没葡萄酒?这简直等于进了日本的寿司店,被对方告知“对不起今天酱油没有了”。
“没葡萄酒?”我以干巴巴的语声问。
“噢,今天不是那个吗,”说着,她手指幕布,“所以不能上酒。”
突然听此一句,也还是全然听不明白。那个是什么,到底?
“那个是什么呢?”我问。
“今天是全国统一地方选举投票日,所以全国任何餐馆都不得上酒类。葡萄酒也好啤酒也好威士忌也好白兰地也好乌糟[3]也好,统统不成。法律这样规定的。”
原来那些幕布全是选举用的。报纸上是说选举马上开始,问题是选举怎么就不能喝酒呢?我就此问她。
“喏,希腊人每有选举都容易激动的嘛!全都哇哇直叫,如果再有酒上来,说不定就闹出人命来。所以酒精类遭到禁止,一滴都上不得的。”
也是因为闲着,她很耐心地对我解释一番。
“不过么,”我说,“我们是外国人,同选举全不相干,警察不至于因为我们喝点酒就来说三道四吧?”
“唔——,那倒也是。”她说,“特意来希腊一次,喝不成葡萄酒也够可怜的了。OK,给岛上的警察打电话问问,等一下。”
但最终那天我们未能捞到葡萄酒。警察的回答是:外国人也好外星人也罢,今天一律不得供酒。无论哪个国家,警察都是照章办事的。没有葡萄酒的晚饭是何等索然无味,这点不来希腊是体会不到的。
这就是我们在斯派赛斯岛第一天发生的事。没有葡萄酒的晚餐。往下可如何是好?
<h2>海岛淡季</h2>
我们来岛是10月过半的一个周末。换句话说,是旅游季节最后的周末。“这个时候还勉强可以下海游泳”——人们说的底线也就在此时。实际上这个周末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下海游泳的人的身影。
走到距港口很近的一处不很大的海滩一看,三十来个游客身穿泳衣躺在沙滩上,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们进水游泳或打水仗。阳光虽然暖和,但风到底挟带着凉意,很难让人下到海里去。大家只是歪在沙滩上静悄悄晒太阳。男士穿一条小而又小的泳裤,女士有百分之七十整个亮出胸部,争取在冬天到来之前尽可能多一点吸收阳光。所有人的神情都十分严肃认真。我心想日光浴来得轻松些有何不可,然而这些人(猜想大半是特意从北欧来此寻求希腊阳光的)对于太阳相当认真,气氛就好像是太阳能电池式电动剃须刀们聚在一起举行兼作充电时间的信仰表白集会。
当地左巴系希腊人三三五五从旁边走过。因通往城里的公路紧贴海滨,他们每次走过,都左一眼右一眼几乎毫无顾忌地盯视妇女那朝着初秋太阳挺起的乳峰。
有趣的是,面对女人们在沙滩上解开游泳衣“哗”一下子、或者“哗啦啦”、“啪啦啦”亮出乳房这一行为——我也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游客们并没有贼溜溜地打量,甚至斜眼瞟一下的都没有。游客当中有一种共识,认为那么做是非常不礼貌的,拍照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就算身旁有女人大模大样亮出乳房,男人也都一副丝毫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个人称之为“爱琴海规则”。具体地说,来到爱琴海以后,(A)女孩子心想反正是爱琴海,这么做理所当然,遂以习以为常的手势暴露乳房;(B)男人也做出视而不见的神情,就好像说毕竟是爱琴海,那么做也无所谓。当然,偶尔也会用眼角斜瞥一眼,但即使那种时候他们也显得从容不迫,仿佛在说这东西见得多了。此乃基本规则,从容才是至关重要。并且作为实际问题,在希腊住久了,对乳房之类的确习以为常,一旦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了。我这倒不是自我卖弄。
不光女孩子,若走去岛里边什么人的海滩,脱去泳裤裸露下半身晒太阳的男子也常可见到。甚至有女人一丝不挂。这个我也做过一回,心情确实不坏。世间有“阴部”这一说法,但整个沐浴着阳光,也就无所谓“阴部”了,不就是身体一部分么——对此理解得相当深切。
总之,在希腊海岛沙滩上依照“爱琴海规则”袒胸露乳的女人横躺竖卧,男人们在其周围只管以熟视无睹的神情看书。不过自不用说,这样的规则也好,不成文的规定也好,对左巴系希腊人是行不通的。倒也不是说他们劝诱游客:“希腊是个好地方,在海滩露出乳房也无所谓。”也不是说他们的太太和女儿在日常生活中袒胸露乳。或者不如说希腊乡下人宗教影响很深,这方面非常保守。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暴露乳房的,不过是蜂拥来到希腊的美国人和北欧人罢了。所谓“爱琴海规则”云云,同左巴们是毫不相干的。既然露乳房是自由,那么看乳房也是自由。
这么着,左巴们经过时对裸露的乳房看得相当投入。话虽这么说,但感觉上其视线中不含有多少性的色彩。莫如说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倒是不能称为科学好奇心),我觉得。我无意为左巴们辩护,毕竟他们的好奇心太强了,很难对那一带比比皆是的乳房完全不理不睬。我们走路过程中若见有人聚堆,也会伸长脖子窥看——二者同一道理。因此,女孩子们倏然感觉到有放肆的视线落在自己乳房上而抬起脸时,对方若是左巴,也只好作罢——“得得,又是左巴,没办法啊!”
不过,我目睹地中海如此场景只是一瞬之间。那个周末(那是个正好用来欢送旅游旺季最后一天的理想的地中海丽日晴天)过去而10月也过半之后,海滩人影急剧减少,从船上下来的游客愈发稀落,酒吧或餐馆也开始空空荡荡。如此这般,海岛真正进入淡季。一句话,我们是在大家往回走时赶来的,真是好事得可以。
※
岛上的淡季以相邻海滩上排列的酒吧式餐馆的关门停业为标志。一如山国之春始于遥远的雪崩声,海岛之秋则始于酒吧式餐馆收拾桌椅的乒乓声。关门首先从远离小镇的海滩开始,就像1945年的柏林攻坚战,前线一点一点朝中心部位接近,某一日彻底偃旗息鼓。剩下的只是“尼科斯餐馆”和“海豚餐厅”等招牌、钉上木板的窗口以及垂着苇帘的屋顶。还有无家可归的狗——希腊岛上丧家犬何以如此之多呢——依循夏日的记忆,在现已不复存在的想像中的餐桌四周晃悠悠转来转去,鼓动鼻孔徒然搜寻食物的余味,心想投给肥肉和鱼头的友好而出手大方的游客怎么一忽儿跑光了呢?我告诉狗:休假结束,都回家去了,现在都早早起来或上班或上学了。但狗当然不懂,不可能懂的。狗所能隐约理解的,似乎仅仅是美好的季节已然结束。
这样,夏日期间把游客运来岛内片片海滩的破烂大巴(岛上仅有一辆)也随着酒吧式餐馆的关门大吉而寿终正寝。多的时候有十台之多的马车在10月末也减为两台。秋冬之间大巴留在岛上丝毫派不上用场,遂用渡轮运去本土,淡季作为普通通勤大巴在本土好好劳作,春天来时再返回海岛。我目睹了这辆大巴被装上渡轮运往本土的情景,总有些令人悲从中来。
马车是在时不时去郊外散步时在农家院前见到的。拉车的马拴在附近的树上,以柔和的目光自得其乐地吃着干草,一副“好好,总算可以休息些时日了”的样子。车夫——其中估计有从我手里抢去四百德拉克马的那个人——想必重新干回农夫老本行,在山地里栽培橄榄、西红柿和茄子等等。
接下去,似乎专门做外国旅行者生意的漂亮(当然是在比较意义上)店铺也慢慢察看着周围的动静开始关门。一般酒吧、像模像样的餐馆、快餐店、迪斯科舞厅(回荡着约翰·特拉沃尔塔魂灵的那种劳什子)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了。
到了这时候,周围开始漂浮起这样一种氛围:结束了结束了,往下可以放松了!毕竟旅游旺季周末也没有、午睡也没有,一味劳作不止,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们夏天拼命劳作,冬天尽兴游玩。宾馆也同样歇业。一时差不多有十家宾馆如同退潮一般“啪哒啪哒”接连关门,10月尾声,剩下的只有一家小型的,而且也是一副不得不应付的架势。
从海上吹来的湿润的北风摇颤着电线,将不吉祥的乌云运往遥远的克里特岛那边。我心里涌起阴暗的疑念便是在这种时候:莫非我所做的全不对头?莫非我该去更为不同的地方?
但是,面对如此萧条景况是进入11月以后的事,10月下半月还多少有些生活的余裕。说是旺季活气的尾声也好、余韵也好,反正尚可受用这方面的气氛。店铺和餐馆也还尽量开着,风平浪静的暖和日子也尽可在海滩享受阳光。游客几乎没有了,甚是舒心惬意。假如有人想在希腊海岛上住一个月,我想推荐9月至10月中旬这一个月。此前嘈杂得犹如原宿竹下大街;此后么,从观光角度看来,来希腊的意义无限接近于零。冬天特意来这种地方的,不是特别好事之人,就是盯上淡季低价(低的确是低)的小说家之类。
※
希腊许多岛屿如同《白日美人》中的德娜芙[4]具有两副截然有别的面孔。一副是从复活节至10月中旬旅游旺季面对外国旅游者的浓艳面孔,一副是其余时间即淡季仅仅自己人在一起时的真实面孔。由于差异太大,只看其中一副恐怕很难想像另一副,我觉得。
首先气候不同。下面,我从一个叫约翰·鲍曼的人写的旅游指南《爱琴海诸岛》中引用一段关于气候的记述:
“我想向读者强调两点:(1)爱琴海诸岛不是热带海岛,(2)屡有强风吹来。一年之间,6月至8月天气连续晴好,多数人往往因此怀有此地乃常夏乐园的误解。但请看一下另表(※年间气温表)。尽管各岛之间多少存在误差,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断言:10月至4月爱琴海基本无人游泳,11月至3月一般人不会考虑在岛上度假。”
记述简明扼要,关于岛上气候没有任何可以补充之处。不过——也许我啰嗦——没有实际来过希腊海岛的人,我想怕是不会理解其淡季的难受和凄凉的。明白和理解是两回事。
就我来说,秋冬的希腊海岛并非温暖气候这点自是晓得的,平均气温也查阅了,毛衣和风衣当然也准备了,也做了相应的思想准备。然而在秋日海滩迎来第一场北风时,10月25日瑟瑟发抖地往火炉里投第一根柴火时,我还是不由这样想道:喂喂,这到底算什么呀?难道这就是希腊?
过去来希腊总是在夏天,而只来过夏季希腊的人是想像不出冬天如何的。实际见到这种无法想像的落差时,我强烈地感觉到超乎现实的冰冷。目力所及,一切都让我们心里发冷,一切都使我们这一存在发生动摇。海滩堆积的冲浪用的帆船令人联想巨大的水母骨骸。空无人影的山丘上,写有“蓝莓山(BLUEBERRY HILL)骑马俱乐部”的大块招牌在风中“咔咔”摇颤,现已毫无用处的大巴站标如倒地的伤兵躺在路旁,巧克力包装纸发出“飒飒”的响声被风刮走。
人口也陡然减少。当地人原有人口为三千左右,但夏天由于“别墅族”和旅游者蜂拥而来,人口约增加一倍。而旺季过去之后,岛又转眼之间门可罗雀。散步路上也可一眼看出不少房子空空荡荡,海滩附近甚至出现幽灵城(ghost town)。
早晨我大致沿着海岸线慢跑。一旦出镇(转眼就出镇),往下很难见到人影。无论怎么跑,一路上都是漂亮得不由令人屏息的绵延不断的松树林——不过因每天都看,便一一屏不过来了。在林中时而碰上猎人。说是猎人,也并非专业猎人,不过是附近的老伯扛枪打猎罢了。一条双耳下垂的狗跟在身后。这样的人每次看见我都瞠目结舌(东方人何苦在这种季节一大清早就在山里跑?),尔后回过神来,精神抖擞地大声寒暄“加里梅拉(早上好)”。如此卖力寒暄的民族,找遍全世界我想也不易找到。在寒暄劲头上,希腊人首屈一指。
除了猎人,偶尔也可见到用电锯锯松树的人。这也不是专业樵夫。是镇上的普通人前来弄木柴准备烧火炉过冬。我想这在法律上怕是禁止的。因为,如果全都擅自砍伐山上的树拿回家去的话,山很快就会光秃。但人们全都这么干:小拖拉机上装着电锯开到山上,锯了树拉回。四下里到处都是电锯特有的呜呜声。是的,冬天近在眼前。
跑了一阵子,眼下现出小小的村落。绿色的松林和蓝色的大海之间,几座工整的白色房子肩并肩靠在一起。有白色的海滩,有简单的码头,有酒吧式餐馆,其前闪出圆顶教堂。赏心悦目的景致。但这是被遗忘的村落。房子是别墅,餐馆是来海滨游泳的旅行者用的,而这一切都随旅游旺季的结束而告终。别墅窗口落着结结实实的铁叶窗,餐馆连招牌都没了,大概经营者担心被盗而拿回家去了。近门处扔着一把缺腿的椅子。一把涂着爱琴海蓝色的木椅,漆已剥落得不成样子了。惟独这被抛弃的椅子还隐约漾出夏日的记忆。
这种夏季用的小村落(Resort Colony)宛如小卫星一般点点环绕在镇的周围,然而都随着秋天的来临而无一例外地化为幽灵城。这样一来,岛上的人口势必集中到镇里。岛的另一侧只有一座渔夫住的小村,山里生活着几个牧羊人,数量微不足道。从镇中心不管往哪个方向,不到十五分钟,房舍就掩没于松树林或荒地之中看不见了。长着浑身带刺的灌木的沙石地上有人在放羊。这样的不毛之地上到底有什么可吃的呢?我很有些担心。然而羊们“叮铃铃”摇晃着铁铃,在一个又一个石场间频繁转移,寻找可怜的白褐色植物。羊群中有生着漂亮长角的黑脸公羊,以威慑性眼神环视四周——由它统率并保护羊群。我沿路走近时,它猛地扬起脸,晃动两三下双角,拉出向我冲撞的架势,仿佛说再靠近我就收拾你!母羊们不再吃草,聚在公羊身后藏起。
时不时可以看见开始崩塌的寒伧的小屋。料想是牧羊人小屋,但已全然感觉不出生活气息。前行不远,石山顶上又有一座教堂。很小的教堂,仅有大巴那么大。究竟有谁会特意跑来这山顶教堂呢?匪夷所思。
过了山再往前行,有一座大修道院。修道院四周围着白色高墙,爬上杉树夹裹的长长的坡路,来到镶有漂亮的马赛克画的门前。一扇很大的黑门,关着。马赛克画以拜占庭风格画着几个圣人。色彩艳丽的九重葛花围着门盛开怒放,四下鸦雀无声。试着“咚咚”敲几下黑木门,毫无反应。但在我转念要离开时,一个蒙着披巾样面罩的修女走出,悄声低语告诉我什么,然后在眼前摆了摆手,脸上一闪浮现出云间阳光般平和的微笑,重新把门关上。想必是说不允许参观。
无奈,我坐在门旁石头上,闭目合眼,侧耳倾听。即使在万籁俱寂之中也可多少听取世界的动静。细微声响的聚集。首先是羊脖子上的铃声,其次是牛的叫声——好像是修道院里饲养的。也有远处传来的轻便摩托车的喇叭声。哪里的教堂响起钟声。东正教堂常在莫名其妙的时刻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响起钟声。狗朝着什么叫。有人扣响猎枪。1点半的渡轮拉响进港汽笛。于是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置身异国,得知自己处于异质人们的活动的包围中。我访问外国时,通过声音往往最为敏锐地认识到其异国性,觉得那里有视觉味觉嗅觉皮肤感觉等其他感觉所捕捉不到的什么。我坐在哪里让自己的身体沉静下来,把周围的声响深深吸入耳中。旋即,它们——或者我自身的——异国性就如柔软的泡沫一般忽一下子浮现出来。
从山丘上俯视,可以从杉树尖的空隙看到渡轮的姿影。绚丽得近乎完美的秋日阳光使家家户户的屋顶都闪着金辉,已经关门的波西德尼奥宾馆显然高出一截的圆顶上蹲着两只面朝同一方向的雪白的海鸥。一个十分祥和的午后。风也罕见地没有。
镇上,人们继续做过冬准备。可是我(外国人的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归途中本想走进哪里的咖啡馆喝杯啤酒,却哪里都不开门。
<h2>老港</h2>
睁眼醒来,窗外舒展着久违了的晴空。夜雨的痕迹在邻家屋顶上闪闪生辉。天空就好像夏日再度归来一般飘浮着轮廓清晰的白云。蜜蜂在院子里的绣球花上发出倦慵的振翅声飞舞。院墙外面传来老太婆们互问早安的语声。哪里鸡鸣,哪里狗叫。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几天没有看到如此温暖的太阳了呢?何况今天是星期六。
其实,星期六、星期天都几乎和我没什么关系。在日本时都没什么关系,来希腊海岛就更加不相干了。星期二变成星期三也好,星期四变成星期一也好,怎么都无所谓。就算周末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也不过是周末银行休息、不能把旅行支票兑换成现金罢了。
想到这里,有什么一脚踢飞我的注意力围墙。那是什么呢!
旅行支票!
“糟糕!”我对老婆说,“今天是星期六,就是说,不到星期一是不能兑换现金的。”
我们收拾好院子桌上的早餐碟盘,清点钱夹的内容。我手头上的钱是一千五百德拉克马,她手头是二千五百德拉克马。把衣服口袋翻个底朝天,搜出零币,以日元计算总计也才四千元。把美元、德国马克和意大利里拉合在一起,倒是为数不少,问题是岛上的商店不接受那些东西,而信用卡在这里不外乎一张塑料片。必须用手头上的现金把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应付过去。
不过,情况并不那么富有悲剧性。为什么呢?因为三千德拉克马足可以购买两天的食品、两瓶葡萄酒和半打啤酒,且还有找零。回想起来,这以前更为险恶的状况我们都度过了好几回,年轻时候我也差不多身无分文地旅行过,相比之下,这回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妻不这样去想。
“不是这样的问题。”她扳着脸说。她视为问题的,对了,是原则。
“知道。”我说。
“知道什么?”
“所以说你当作问题的是原则吧?就是说——”
“我当作问题的,”她像要一把推开我的抢先发言似的说,“是你那种马虎大意。星期五必须把钱换好是原则对吧?你却<b>马上</b>忘去脑后。为什么不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这种事一一处理妥当?”
对此我什么也没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自己能像普通成年男人那样把一切处理妥当,小心翼翼地度过一生,再说没注意到周末到来的责任她也有一半(或者30%,抑或再退一步,算20%)。但这种话说出来势必没完没了,于是我默不作声。我在婚姻生活中学到的人生的秘密即在于此,并且请不知晓的男士牢记在心:女性并非因为有想生气的事才生气,而是因为想生气才生气。她想生气的时候若不让她充分生气,往后会难以收拾的。
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在任何人的婚姻生活中我想恐怕或多或少都是如此——争吵的模式总是固定的。就算开始的形式有所不同,收场也每每相同。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夫妻争吵同系列电影片大同小异,一如史泰龙的《洛奇》。结构不同,情节不同,场所和对手不同,战斗的动机和战术也不同,但最后镜头如出一辙,并且背后回响的总是同一音乐。
我们争论的模式大致如下:
(A)总的说来日常生活中我是个粗疏、邋遢、马虎之人。就算出现什么问题也趋向于认为“总有办法可想”。若无法可想,那的确是无法可想了。
(B)相比之下,妻在日常生活中有些神经质,一点点混乱都难以忍受。事情考虑得很远很远,对相应的可能性事先做好准备,否则就为之不安。
(C)A与B之间差距实在太大,往往形成精神上的无人地带。
这个星期六早晨我们围绕兑换现金发生的争吵(准确说来我想不能称为争吵),自始至终沿袭的都是这一模式。显然是人生观、世界观上的差异,其中存在几千辆推土机也无法填平的宿命式鸿沟。我身后站立的类似希腊悲剧Khoros(合唱团)的一伙人唱“说到底人生就那么回事有什么办法呢”,妻身后的Khoros则唱“不不,向宿命开战乃人类天职”。而且我的Khoros总是比她的声音略小,士气也不够。
※
不过午饭前妻情绪好了起来。天气好的日子,她没办法长时间气急败坏。午饭我们吃了淋上番茄汁的意大利面条和花椰菜色拉,饭后散步到老码头。从住的房子到老港走路约三十分钟,距离正好用来作晴朗午后的散步。穿过小镇,翻过一道山梁,静静的海湾在眼前舒展开来,犹如被时间河流遗忘而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海湾。这里是斯派赛斯岛的老港。一如名称所示,曾作为全岛的中心港口热闹过,但进入轮船时代以后,由于水深和面积不够而将地位让给了新港。现在这里只是作为游艇停泊地而勉强维持命脉。
老港是个极好的场所,我喜欢来此散步。寂寂无人的平静的港湾里停泊着五六十只大大小小的游艇,桅杆“咔嗒咔嗒”发着干涩的响声,如卜签一样不规则地摇摆不已。晒黑的船员把在那一带店铺里买的袋装食品拿上艇去。码头向阳的地方一只黑猫弓身睡得正香。艇尾飘舞着显示各自国籍的旗。当然,蓝地白十字希腊旗不管怎么说都占多数。此外有意大利旗,以及英国、德国、瑞士……
沿港一条弯路上旁排列着餐馆和咖啡馆,感觉都很不错,可惜全部依例关门。原本打的就是游艇旅行者的主意,夏天一过立即收摊。远处岬角尖端现出雪白的灯塔。就在灯塔下面,一只大概是触礁废弃的货船很不安稳地浮在水面,近乎大胆地大量掺入绿色的艳蓝艳蓝的水面同藏青色的货船船体以及白云交相辉映。不见人影。似乎补充完食品的游艇扬帆出港之后,四下里就再无人影。
一直前行,在有灯塔的岬角底端可以看见几家造船厂的形影。说是造船厂,但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两三个工匠在“叮叮咚咚”地用手工造木船罢了。大多是当地渔民去不远的海湾撒网用的小船,但也有足足超过十米的大船,有类似屋顶形画舫的顶篷,看样子是能坐二十人的观光船。
看他们造船的工序极有意思。细看之下,造小船和造大船工序完全相同,简单说来和折纸鹤差不多,无论大纸鹤还是小纸鹤,折的顺序都一样。先为船底做一根堪称船之脊梁的壮壮实实的柱子,再把肋骨穿插进去,然后从里外两侧钉板,把肋骨固定住,最后四周镶上厚船舷。原理十分单纯。单纯而有说服力,看的过程中不由点头称是,心想这就是船的本来面目。建造中的船全都涂成橙色,船头立一个十字架。只以脊梁和肋骨形象放在台上的船竟给人一种安谧的印象,不可思议。
我们终于发现一家仍在营业的咖啡馆,坐在外面椅子上点了生啤和冰淇淋,一边晒太阳,一边眼望天空中飘移的云,或逗路上走的狗。在希腊生活一段时间,我们身上开始有了一种能力,使得我们能够长时间怔怔注视什么而不感到无聊。因为此外无事可干。
“这一带造船厂够多的。”老婆吃着冰淇淋说。
“岛上有木材,所以过去造船业就很兴旺。17、18世纪靠了造船业,这座岛成了希腊屈指可数的富岛。”我解释道。当然,这是来自旅游指南的现买现卖。每到一处我都认真阅读那里的旅游指南。“那时候,这老港周围一排排全是大造船厂,一个劲儿造大船。”
“大?能大到什么程度呢?”
“有供给商船队在美洲和希腊之间往返,应该是相当大的吧。岛上住着几个那种商船队的老板,互相争强斗富。以现在说来,就是奥纳西斯和尼亚克斯那样的感觉。当时,这座岛一来从位置上说作为贸易中心也很重要,二来有良港,可以说所向无敌。当时比雷埃夫斯不过是个海边寒村罢了。”
灯塔上方有状如海豚的云絮漂移,货船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似乎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和声音吮吸进去。
“说起来话长,”我大致强调了一句,但时间当然不是问题,这里时间多得几乎腐烂变质。“就是说,这座岛的商船队不仅仅是商船。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地中海到处都是海盗,动不动都打起来,妨碍船的自由航行。拿破仑时期还有英国实行海上封锁。为了与之对抗,商船队开始在船上装备武器进行自卫——就像是个人拥有的海军。那时候斯派赛斯岛的商船队以打破封锁的英勇行为而威名大震。1821年爆发反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希腊独立战争时,这支船队在同土耳其的海战中发挥了极大作用。就在那里的海湾——”我指着灯塔所在的岬角尖端,“土耳其舰队同岛的舰队一决雌雄。伯罗奔尼撒半岛发生叛乱,纳夫普利翁的土耳其守备队被希腊军包围,土耳其军赶去救援。但从陆路由科林斯开往纳夫普利翁的军队在阿尔戈斯一带受阻。”
“阿尔戈斯……就是上次去过的脏兮兮黑乎乎的小镇?”
“总之在那里土耳其军吃了败仗,无法继续前进。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海路。于是由八十艘战舰组成的大舰队驶向阿尔戈斯湾。岛的舰队在此迎击。1822年9月清晨,两支舰队正面交锋,就在那里的海峡。”
我又要了杯啤酒。等啤酒的时间里又往触礁的货船望去。
“那么哪方胜了?”
“说实话,战斗几乎没有发生。”我喝了一口新端来的啤酒回答,“土耳其舰队刚拐过那个角露头,血气方刚的海岛舰队就‘哇’一声扑来,吓得土耳其人仓皇逃走。土耳其舰队只沉了一艘。本来,希腊军司令打算把土耳其舰队全部引过来一举全歼,但留岛家人惨遭杀害的船员们忍无可忍地冲了出去。因为土耳其军出于儆戒的缘故,把途中路过的岛上的妇女小孩全部斩尽杀绝。”
“可为什么土耳其军不战而逃呢?不是很大很大的舰队吗?”
“就数量来说。”我说,“但总的说来土耳其这个国家是以陆军为主的国家,原本不擅长海战。相比之下,希腊人在海上要顽强得多。况且这座岛的水手当时就以英勇善战出名。例如当时战法之中有一种叫‘火攻’。如何火攻呢?就是在容易掉头的快船上装满火药,让它紧紧贴在敌舰身上,然后点火,人跳海逃走,结果船和敌舰一同爆炸。这是这座岛的海军的拿手好戏。这种无比危险的把戏时常由斯派赛斯岛的水手表演。土耳其人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一见船影就吓得逃之夭夭。总之,这斯派赛斯海湾的胜利给全体希腊人增添了勇气,不久希腊就取得了独立。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此岛的全盛时代。”
“那,还要问回最初的问题,”老婆说,“为什么萧条到这个地步了呢?”
“岛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刚才也说了——在于岛上的人投身独立战争过头了。他们积蓄下来的资本和财富全部投入战争,使得自己无法从这场创痛中恢复过来。”
“你说,那不是太过分了?岂不是没有正义什么也没有了?”
“这就是人世,”我说,“这就是历史。”
“不得了!”她愤慨地说。《小公主》[5]那样的故事是她最喜欢听的。
“不过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说,“第二个原因是那以后轮船时代到来了,这意味岛上最赚钱的木船失去了存在价值。岛上的造船厂也好商船队也好因而迅速落后于时代。第三是因为轮船续航距离比木船长得多,贸易方式随之发生变化,致使岛作为中转站的价值也彻底丧失,繁荣转去了比雷埃夫斯和锡罗斯那边。”
10月末的星期天午后,在老港冷冷清清的咖啡馆里喝着啤酒,侧耳倾听“咔嗒咔嗒”的桅杆声,根本无法想像灯塔前面就有奥斯曼土耳其的大舰队出现。甚至躺在咖啡馆角落的沙发上一边睡眼惺忪地赶苍蝇一边看小报的男服务生恐怕也同样想像不到。
<h2>缇坦尼亚电影院的深夜</h2>
从老港回镇,顺路到蔬菜店和超市,买了今明两天所需食品。正要回家,老婆瞥见缇坦尼亚电影院的广告画,兴奋地叫道:“噢,有李小龙的电影!”她是李小龙迷。
“喂喂,又是李小龙!”我说。喂,又是李小龙!
“那有什么,偶尔。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干,看电影去好了!”
那么说来倒也是。此外是没什么事可干。再说李小龙的电影,不懂情节也没什么不便。
我们回家吃晚饭,准备去看6点半那场。
※
镇上有两家电影院,一家到秋天就关门,另一家常年开着。关门的那家名叫“丽娜电影院”,开门的这家叫“缇坦尼亚电影院”。两家都位于城边,而且看上去都不像电影院。若问到底像什么我也答不上。一句话,什么也不像。勉强说来,气氛上就像任何一条商业街都肯定有一家的那种“看不出卖什么的店”。作为电影院门面过于狭小,门也是极普通的杂货店那样的门。知道这是电影院,完全是因为门旁贴有广告画。广告画有两张,一张注明“ΣΗΜΕΡΑ(今天)”、一张注明“ΑYΡΙΟ(明天)”。意思是这个今天上映,那个明天上映。但明天(一如希腊大多数ΑYΡΙΟ)是很难相信的。去了一看,有时候上映的是和昨天同样的东西,有时是和预告毫不相关的其他作品。所以,认为这种预告无非是“某种粗线条假设”我想还是明智的。但不管怎样,态度都是非常冷淡的。
这种冷淡同日本地方小城市的电影院做法又多少有所不同。日本的电影院哪怕再小再破再脏再有小便味儿,但模样大体上像电影院。建筑物的感觉多少与周围的不同,而且散发出不妨说是喜庆(尽管程度有别)的氛围。然而此岛的电影院全然没有那样的氛围。两张广告画,一张注明ΣΗΜΕΡΑ,一张注明ΑYΡΙΟ就算完事。反正是小岛上的小镇,怕也用不着挂牌告诉人家这里是电影院。
“丽娜电影院”关门,门口一直贴着最后那天放映电影的广告画。最后那天放的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意大利摄制的西部片,日语名字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似乎是《荒野大保镖》、《黄昏双镖客》、《黄金三镖客》。谁能区分得开呢?),旁边贴一张纸,写道:“承蒙诸位光顾的本电影院照例休业到明年春季,祝诸位冬日愉快……”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照旧紧咬雪茄,眉头聚起很“酷”的皱纹,肩披毛毯,手枪对着虚空。可怜的是,他将贴着ΣΗΜΕΡΑ标签在这里度过一冬。把早已放完的电影的广告画揭下来才是道理,可是仍留在这里不动,俨然以此证明电影院的存在。
“缇坦尼亚”那边仍在营业,所放电影每天不同,广告画也每天都变。前面说的两天连放同一部影片的时候有是有,但原则上是一天一部。放映开始时间是傍晚6点或6点半,标准是一部影片一晚放三场。票价因放映时间长短而异。例如九十分钟的影片票价是一百五十德拉克马,一百二十分钟的则为一百八十德拉克马。说合理的确觉得合理。换算成日元,大致在一百五十至二百元之间。便宜!
※
拉开电影院的门,里面是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厅。气氛不怎么样的厅。准确说来,较之厅,更接近裸土间。裸土间右侧有个状似酒吧台的售票处,坐着一个身着黑色未亡人衣服的老太婆。她的形象令人想起只能预告不幸的手相师。下颏收得紧紧的,显得甚是冥顽不化。里面有一个大约是装饮料卖的冷藏柜,柜旁摞着几个可口可乐箱。地板是粗粗拉拉的混凝土,天花板的荧光灯“喀嗤喀嗤”发出不吉祥的声音。墙壁贴满褪色的广告画,统统是我所不知晓的三流影片。
“艾卡顿·艾克萨科希斯!”黑衣老太婆向我们宣告。
“一百六十(艾卡顿·艾克萨科希斯)德拉克马吗?”我确认一遍。
“内(是的)!”老太婆说。那声“内”就好像把一直滞留在喉咙深处因而全然没有水分的空气勉强用舌尖拉出似的。
我从口袋里拉出两人份的三百二十德拉克马。忽然有些不放心,于是叮问了一句:“今晚是李小龙吧?”
“欧希(不对)!”老太婆疾言厉色地否定,以宣布五年计划的斯大林的架势朝空中竖起手指,“今晚是那个!”
我赶紧朝她指的入口处的广告画看去,那上面印着《李小龙传奇》字样,还有李小龙的照片。
“阿婆,那不就是李小龙么?”
“欧希!不是李小龙,那不是的!”
这仿佛是找不到出路的将棋“千日手”[6]。恰在此时,里面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秃头老伯出来向我们招手,用英语说“OK,It's all right Blues Lee,tonight[7]”。我仍有些莫名其妙,回头看老婆。老婆的表情似乎说“虽然不大明白但无所谓吧”,于是我也作罢,付给售票老太婆三百二十德拉克马。老太婆仍冥顽不化地做出一副“欧希”神色。不可思议的电影院。即使有身穿马甲的兔子看着怀表从身旁走过,我想我也不至于这般惊讶。
“你们从哪里来的?”it's all right老伯问。
“伊马斯忒·阿波·庭·雅波尼亚(我们从日本来)。”我按照白水社《速成现代希腊语》(荒木英世著)第22页上的例句回答。
“横滨、室兰、仙台、神户……”老伯面无表情地列举到这里,转而盯视我的脸,仿佛问下一句怎么说。
“哈哈哈,你很熟悉嘛。”我随便应道。一般说来,希腊人就日本所知道的几乎全是港口和公司名称。所以,如果往老伯台词接下一句,应该是“索尼、卡西欧、雅马哈、精工、达特桑”。
“唔,你会讲希腊语?”
“啊,一点点。”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说着,老伯消失在里面的门内。好家伙!
※
售票处旁边有一扇门,看情形进门就是放电影的场地了。以为不过是藤泽的美由吉剧场那么小的电影院,开门一看,结果大为意外,里面宽敞得不得了。座席齐刷刷排列开去,天花板高高的,通道宽度也绰绰有余。靠墙是排列着侧柱的回廊。虽然绝对称不上漂亮、豪华或感觉好或有氛围,但反正是足够大的。没一一数过,准确的说不清楚,不过座席数量总在六百左右。相比岛上三千人口,可想而知,此乃破格数字。只是门面和门厅——或许不该由我挑三拣四——同里边的宽敞实在不成正比,让人有一种受骗之感。
“嗳,往上看呀,天花板开着呢!”老婆说。
抬头一看,果然场内天花板大约四分之一如车顶天窗豁然洞开,猎户座历历可见。
“下雨时要关上的吧?”
“想必。一直敞开,座席岂不泡汤了!”(实际上第二次去时也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