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 9094 字 2024-02-18

“火锅。”她说,“我有好些年好些年没吃火锅了,做梦都梦见吃火锅。肉、大葱、鬼芋、煎豆腐、茼蒿,一古脑儿放进去煮,咕嘟咕嘟……”

“吃是可以,可问题是没有吃火锅用的锅,我这儿没有。”

“这好办,包在我身上,找房东借来就是。”

她一溜风地走去正房,借来一个满高级的火锅、一个小煤气炉、一段煤气软管。

“如何,不错吧?”

“真行!”我心悦诚服。

我们去附近小商业街买了牛肉、鸡蛋、青菜和豆腐,在酒店买了一瓶看上去考究些的白葡萄酒。付款时我坚持由我付,但终归还是她全付了。

“给人家知道买食品时我叫外甥付钱,我在亲戚中岂不成块笑料了!”玲子说,“再说我还没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你别担心。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分文不名地空身出来哟!”

回到住处,玲子淘米做饭,我接上煤气管,拉到檐廊里准备火锅。准备妥当后,玲子从吉他盒里取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光线幽暗的檐廊里,仿佛确认乐器音质似的缓缓弹起巴赫的赋格曲。细微之处她刻意求工,或悠扬婉转,或神采飞扬,或一掷千钧,或愁肠百结。她不胜依依地侧耳倾听各种音质效果。弹奏吉他时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赏一件爱不释手的时装中的妙龄少女,两眼闪闪生辉,双唇紧紧合拢,时而漾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一曲弹罢,她凭柱望天,面露沉思之色。

“可以和你说话么?”我问。

“可以可以,我只是想我肚子饿了。”玲子说。

“你不去见见丈夫和女儿?是在东京吧?”

“横滨。但我不能去,以前也说过吧,他们还是不同我发生联系好。他们有他们新的生活,我见了无非徒增痛苦。最好就是不见。”

她把“七星”烟的空盒捏成一团扔开,从挎包里取出盒新的,启封叼上一支,但未点火。

“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

“不过我是特别喜欢现在的你,不管是记忆残片也罢什么也罢。另外,或许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兴。”

玲子好看地一笑,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人虽年轻,倒是蛮懂得讨女人欢心。”

我觉得有点脸红:“我只是怎么想怎么说。”

“知道。”玲子笑道。

这时间里,饭烧好了。我便往锅里倒上油,升起火锅。

“这,怕不是做梦吧?”玲子一边使劲地吸着香味一边说。

“百分之百现实火锅,照我的经验。”

相对来说,我们都未怎么开口,只顾不声不响地吃火锅、喝啤酒、盛米饭。“海鸥”闻得香味跑来,分了点肉给它。满满吃饱肚子后,两人背靠檐廊柱子,观望月亮。

“满足了么,这回?”我问。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于不无吃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

“往下怎么办?”

“休息一会后,想去趟澡堂。头发乱蓬蓬的,得洗洗才行。”

“没问题,就在附近。”我说。

“对了,渡边君,可以的话,希望能告诉我:你已经同绿子那个女孩儿睡过了?”玲子问。

“你指是否性交过?还没有。我已定下决心,在各种事情一一落实之前不干那事。”

“这回不是算落实了么?”

我摇摇头,表示还有疑问:“你是说由于直子的死,事情算是已经落实到该落实的地方了?”

“不是那个意思。直子还没死时你不就已经拿定主意,说不能离开绿子那个人。直子生也罢死也罢,不是都不相干么?你选择了绿子,直子选择了死。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将不可收拾。”

“但我无法忘却。”我说,“我已对直子说过永远等她,然而我没等,而在最后的最后放弃了她。这并非是谁的过失或不是谁的过失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即使我不中途变卦,我想结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选择死。但我所感到的与此无关,我感到的是我自身应负的难以饶恕的罪责。对此你会说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变化,无法勉强,可是我和直子的关系并不那么简单肤浅。如今想来,我俩一开始就相处相连于生死边缘。”

“假如你对直子的死怀有一种类似创痛之感,那么就把这种创痛留给以后的人生,在整个后半生中去体会。如若可以学习到什么,那就要从中学习。不过绿子另当别论,你要和她去寻求幸福。你的创痛与绿子无关。如果你还要伤她的心,势必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因此,尽管你可能心里难受,也还是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番话,才特意从疗养院跑来这里——大老远地坐着那棺材样的电车。”

“你说的我完全理解。”我说,“不过我还没有那样的思想准备。咳,那葬礼实在是太凄凉了。人是不该那么死的。”

玲子伸出手,摸着我的头说:“我们迟早都要那样死的,你也好我也好。”

我们沿着河边路走了5分钟,去澡堂洗了澡,以多少开朗些的心境返回住所。然后打开葡萄酒,在檐廊对饮。

“渡边君,再拿一个杯子来可好?”

“好的。可是干什么用?”

“咱俩这就给直子举行葬礼。”玲子说,“举行个不凄凉的。”

我拿来杯子。玲子往里斟了满满一杯,放在院里的石灯笼上。随后背靠柱子坐在檐廊里,抱起吉他吸烟。

“有火柴拿来一盒?尽可能拿长些的。”

我从厨房拿来一盒廉价火柴,在她身旁坐下。

“我弹罢一曲,你就拿一根火柴摆在那里,好么?我现在就弹,可劲儿弹。”

她首先弹起亨利·马歇尼的《宝贝儿》,弹得轻盈舒展,娓娓动听。“这支曲的唱片是你送给直子的吧?”

“是,前年圣诞节时送的。她顶喜爱这支曲子。”

“我也喜爱,非常委婉感人。”她又轻轻弹了几小节《宝贝儿》的旋律,呷了口葡萄酒。“喝醉之前能弹上几首呢。嗯,这样的葬礼不凄凉,还可以吧?”

玲子转向甲壳虫。弹了《挪威的森林》,弹了《昨日》,弹了《米歇尔》,弹了《有一件事》,边唱边弹了《太阳从这里升起》,弹了《山丘上的傻子》。我排出了七根火柴。

“七首,”玲子说着,呷口酒,吸口烟。“这几个人对人生的伤感和温情确实深有体会啊。”

这几个人当然是J.列农、P.麦卡特尼,加上G.哈里森。

她换了口气,熄掉烟,又抱起吉他。弹了《细雨》,弹了《黑鸟》,弹了《朱莉安》,弹了《年届六十四》,弹了《寂寂无人》,弹了《而且我爱她》,弹了《嘿,裘德》。

“多少首了?”

“十四首。”我说。

“呃——”她叹了口气说,“你弹一首如何?”

“弹不好。”

“不好也行。”

我拿来自己的吉他,断断续续地弹了《爬到天台上》。这时间里玲子歇了口气,慢慢吸烟,啜着葡萄酒。我弹完时,她“呱唧呱唧”拍起手来。

接着,玲子弹了拉威尔的吉他曲《为死去的公主而作的孔雀舞》和德彪西的《月光》,弹得流畅而细腻。“这两支曲是直子死后学会的。”玲子说,“那孩子所爱好的音乐,直到最后也没脱离感伤主义这个基调。”

她又弹了几首伯克拉库的曲子:《通过你》、《雨点滴在我头上》、《漫步时间里》、《结婚之歌》。

“二十首。”我说。

“我简直成了活人自动唱机。”玲子心荡神怡似的说道,“要是音大老师看见我这副德性,保准吓个倒仰。”

她啜口酒,一边吸烟,一边一首接一首弹她知道的曲子。弹了近十首勃萨诺巴舞曲,弹了罗杰斯·哈特和格什文,弹了鲍勃·迪伦、查维斯、卡劳尔·金、比区和“沙滩男孩”,弹了《向上行》、《蓝天鹅绒》、《绿色菲尔兹》。总之倾其所知地弹奏不已。她时而双目微合,时而轻轻摆首,时而按拍低吟。

喝完葡萄酒,我们喝威士忌。我将杯中的葡萄酒从石灯笼顶端泼出,斟上威士忌。

“现在多少首了?”

“四十八。”我说。

玲子第四十九首弹了《朱莉娜·莉古比》,第五十首重弹了《挪威的森林》。五十首全部弹罢,玲子停下手,喝口威士忌。“弹这么多该可以了吧?”

“可以了。”我说,“很了不起。”

“那好,渡边君,把那场凄凉的葬礼干干净净地忘掉。”玲子盯着我的眼睛说,“只将这场葬礼记住!精彩吧?”

我点点头。

“添一首。”说着,玲子第五十一首弹了她经常弹的巴赫赋格曲。

“嗳渡边君,和我干那个。”弹完后玲子悄声道。

“真是怪事,”我说,“我想的同样如此。”

在拉合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我和玲子极为理所当然似的相互拥抱。

“哎,我度过的人生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可也从来没想到要让一个比自己小19岁的男孩脱内裤。”玲子说。

“那你自己脱?”我问。

“也好,我来脱。不过我满身皱纹,可别失望哟!”

“我,喜欢你的皱纹。”

“再说我都要哭了。”玲子小声细气地说。

我吻遍她的全身,遇到皱纹就用舌尖舔一下,随后把手放在她小女孩般不发达的胸脯上,小心地吮着乳头,手指放进那温暖湿润之处,慢慢地动着。

“喂,渡边君,”玲子在我耳边说,“那里不对,那只是皱纹。”

“这种时候你也能开玩笑不成?”我惊讶地说。

“别见怪。”玲子说,“有点怕,我,一直都没干过。就好像17岁的女孩儿去男生住处玩时被剥得光光似的。”

“我倒真觉得像在和一个17岁的女孩儿——”

我的手指探进皱纹里边,将她从脖颈吻到耳朵,抓紧了乳头。当她喘息得越来越厉害、喉头开始微微颤抖的时候,我分开她纤细的双腿,缓缓地进去了。

“喂,不要紧吧?采取避孕措施了?”玲子小声问我,“这把年纪怀孕,可羞死了。”

“不要紧,放心!”我说。

探至底端时,她身子一颤,叹了口气。我一边动一边搔痒似的轻轻抚摸她地背。没动几下,突然毫无预感地射了出去,而且来势凶猛,一发不可遏止。我死死搂住她,持续射了几次。

“对不起,忍不住了。”我说。

“傻小子,想那个干什么。”玲子拍着我的屁股说道,“和女孩做爱时你也那么想?”

“啊,差不多。”

“和我做时大可不必。忘掉它!想射的时候只管射好了。怎样,感觉可好?”

“好极了,所以才忍不住。”

“忍什么忍,蛮好的嘛!我也好极了。”

“嗳,玲子。”

“什么?”

“你应该重新恋爱。要不你这么好的本事就浪费了。”

“呃——想想看。”玲子说,“不过人在旭川那样的地方恋得起来么?”

过了一会儿,我那东西又硬了,便又探了进去。玲子在我身下屏息敛气地扭动着。我抱住她,一边悄悄地抽动,一边同她说这说那。这种在保持不动的状态下的交谈委实妙不可言。我说笑话逗她,她忍不住笑时,其震动就传递到那地方。我们就这样久久地抱在一起。

“这样实在舒服得很。”玲子说。

“动起来也不坏。”我说。

“再来几下。”

我抱起她的腰,一直探到尽头,让这种感触扩散到全身,细细地玩味,直到心满意足才泄出。

这天夜里我们一共来了四次。四次过后,玲子在我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身子轻微地抖动了几下。

“我一辈子不用干这事都可以了吧?”玲子说,“喂,说呀,求求你,就说后半生那份儿也全都干完了,只管放心!”

“这种事有谁知道呢?”我说。

我劝玲子最好乘飞机,又快又舒服。但她坚持坐火车走。

“我喜欢青函渡轮,不愿意在天上飞。”她说。于是我把她送到上野车站。她手提吉他,我拎着旅行包,两人并坐在站台椅子上等车。她和来京时一样,仍身穿粗花呢夹克和白西裤。

“你真认为旭川没那么糟?”玲子问。

“镇子不错。”我说,“过不久我去看你。”

“当真?”

我点点头:“写信给你。”

“我喜欢你的信。给直子一把火烧光了,可惜那么好的信。”

“信终归不过是信。”我说,“即使烧了,该留在心里的自然留下;就算保存在那里,留不下来的照样留不下。”

“说老实话,我怕得很,怕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旭川。所以务必写信给我,一读到你的信,就会经常觉得你在身边。”

“如果我的信对你有帮助,多少我都写。不过问题不大,就你来说去哪里都会干得顺利。”

“另外,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闷闷地堵在胸口,莫非错觉不成?”

“记忆残片,那是。”我笑道。玲子也笑了。

“别忘记我。”她说。

“不会忘,永远。”

“也许再不会和你见面了。反正无论我去哪里都永远把你和直子记在心里。”

我看着玲子的眼睛。她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周围走过的人无不直盯盯地看着我们。但我已不再顾忌。我们是在活着,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祝你幸福。”分别时玲子对我说,“能忠告的,我都忠告给你了,再没有任何可说的了——除了祝你幸福。祝你幸福地活下去,把我这份和直子那份都补偿回来。”

我们握手告别。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默然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这时间里,我一直合着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

“你现在哪里?”

我现在哪里?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