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香盈袖(1 / 2)

江宁织造 吴蔚 18340 字 2024-02-18

昔日徐达宅第占地极大,分为东园、西园,东名『太傅』,西名『凤台』,园林极胜,有峰峦洞壑、花木亭榭之属,小运河横贯其中。后二园均毁,屋宇倾颓,花木凋零,『当年风景,消歇无存』。时人有诗叹道:『东园流水西园树,遗址当年尚有无。棋局风流谢安石,旧家汤沐莫愁湖。一篇花石平泉记,百岁升平内宴图。沧海扬尘君莫叹,行人犹说旧留都。』

一匝潭边三里多,侬家亭馆绿荫窝。三更灯火寂如许,犹有书声出薜萝。主人世事尽情删,惯在黄鹂白鹭间。日出呼童理香茗,残灯犹恋杏花湾。遍地藤萝罩短墙,行行径径可徜徉。闲从有叟堂中过,饱饫清芬味道长。钓竿收起倚书床,春草滩边小阁凉。惊去鹭鸶波万叠,浣衣带有芰荷香。

——丁雄飞《乌龙潭竹枝词》

明 崇祯十五年(1642年),蓟辽总督洪承畴战败被俘,投降了满清,自此成为满人马前卒,为满清入主中原立下了不世奇功。

当年洪承畴为感激崇祯皇帝的绝对信任,曾自书对联道:“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其人降清后,有人在这副对联上添加了两字:“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充满辛辣讽刺之意。

就在清军入主北京后不久,有人趁夜色往洪承畴府门上张贴了一副对联:“忠义孝悌礼仪廉;一二三四五六七。”上联缺“耻”,下联忘“八”,意指洪承畴是无耻的王八[1] 。

民间士人对洪氏的羞辱远不止此。

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占领南京,因强行推行“剃头令”,引发了江南人民的激烈反抗。摄政王多尔衮认为洪承畴是前明大学士,在江南声望犹存,是招抚东南的理想人选,遂紧急调派洪承畴以招抚江南大学士的身份镇守江宁,抚慰江南。

洪承畴抵达金陵前夕,有人在清凉山乌龙潭书写了一副大对联:“史册流芳,虽未灭奴犹可法;洪恩浩荡,未能报国反成仇。”“成仇”即为“承畴”之谐音。联中巧妙镶嵌了史可法、洪承畴二人的名字,一忠一奸,对比极其强烈。

对联一经写成,反应热烈,人们争相赶往乌龙潭看热闹,观者如蚁,成为一时盛事。是以洪承畴到任江宁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急赴乌龙潭,驱散人群,刷洗对联。许多年后,人们谈及洪氏气急败坏的样子,仍以为笑谈,乌龙潭由此又多了一桩轶闻。

丁氏藏书楼心太平庵亦位于乌龙潭边。明朝末年,金陵士人丁明登携巨资到福建温陵[2] ,一举收购图书两万余卷。丁明登之子丁雄飞读尽其父藏书,耳濡目染,遂笃志于藏书。他成人后返回金陵,路过常州,见书肆栉比,典册山积,五内震动,大叫欲狂,便以全部资金购买书籍。丁雄飞妻子亦有藏书之癖,不惜变卖、典当其陪嫁物品为购书之资。丁雄飞自称道:“授室后,内子有同癖,结缡未十日,遂出奁中藏四笏畀予,向书隐斋得数抱而返。自后簪珥衿裙,或市或质,销于买书、写书两事,内子欣然也。”夫妇二人每每外出,必携书担,满载图籍而归,多为秘本。

丁明登死后,留下二十柜书籍给儿子。丁雄飞遂将父亲遗产与自己藏书合并在一起,于清凉山乌龙潭建藏书楼,取南宋大诗人陆游诗意,名“心太平庵”[3] 。楼有三楹,两楹贮书,一为校书之所,丁氏自此“徜徉著书无间岁月”。

丁雄飞还与金陵另一大藏书家黄虞稷结为挚友,“尽一日之阴,探千古之秘;或彼藏我阙,或彼阙我藏”,互相借书阅书,研究考订,因此写有《古欢社约》,传为书林美谈。

可惜的是,丁明登、丁雄飞父子两代人辛苦积累下来的数万卷藏书,竟未能传过三世。

丁雄飞之子丁曼亭早死,丁氏心太平庵遂由其孙丁拂之接手。丁雄飞过世时,丁拂之还不到十岁。由于自小缺乏父亲管教,母亲周氏又对其极为宠溺,成人后的丁拂之染上了一些坏习惯,赌博便是其中之一。

某日天降大雨,有名叫舒怀的女子正游乌龙潭,不及归家,与婢女到丁家避雨。那舒怀容貌秀丽,温婉可人,兼之全身为大雨浇透,玲珑身段尽现,楚楚动人,丁拂之对其一见倾心,不顾家中已为其定亲的事实,暗中与舒怀交往。

舒怀自幼父母双亡,与舅父童大相依为命。童大在金陵三山街开了一家小小书肆,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颇为艰难。丁氏祖上虽然家资富饶,然多将钱财花在了藏书上,到丁拂之一代时,家境已不比往日,尤其丁拂之好赌成性,更是败掉了许多家产。但他因爱舒怀发狂,仍不惜财力,暗中予以接济。到后来日益困顿时,甚至将丁氏藏书楼心太平庵所藏秘本偷偷取出,交与童大高价转售。

丁母周氏发现端倪后,严厉斥责了丁拂之一顿。为断绝其后路,遂加紧操办爱子婚事。与丁拂之定亲的女方,出身名门,即是吴江沈重熙之女沈海红,其母金法筵则是苏州大才子金圣叹幼女。

丁拂之却不愿意与一名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就此厮守终生,偷跑出门,向爱人舒怀倾诉心中苦闷。不料舒怀亦有烦恼之事。原来其舅童大嗜赌,欠下了某位马姓公子巨债,非但书肆房产要被马公子收去,就连舒怀也要以身抵债,成为马公子侍妾。

丁拂之闻言大惊失色,又从丁氏藏书楼偷取了许多秘本书籍,交与童大抵债,但仍只是杯水车薪。

丁母为让爱子定心,提前举办了婚礼,沈海红也在对未婚夫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嫁来了江宁。

婚礼当晚,丁母亲自送爱子入洞房,谆谆告诫,劝其珍惜眼前人。然丁母刚刚转身离去,丁拂之便接到了舒怀的血书,他竟由此抛下新婚妻子,一路狂奔至童大书肆。

当时马公子不顾童大苦苦哀求,正要强行带走舒怀。丁拂之挺身而出,表示愿意为童大还债。

那马公子操一口浓重的京腔,冷笑道:“丁拂之,本公子听过你的名字,听说丁家产业早就被你这个败家子败光了,你说愿意替童大还债,用什么还?依我看,你们丁家,除了心太平庵的那两楹书,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丁拂之闻言大怒,上前欲对马公子动手,却被其侍从擒住。

马公子笑嘻嘻地道:“你一身新郎官装束跑来,宁可舍弃新娘子,也要为童大出头,跟舒怀应该是真心相爱。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我二人赌上一局,你以丁氏全部藏书为赌注,你赢了的话,童大欠本公子的巨债,一笔勾销,舒怀自然也归你。输了的话,书归我,舒怀也将是我马公子的人。我会带她回去京师,好好调教调教。”

丁拂之见舒怀泪眼交加,登时热血冲脑,拍案道:“好,我就跟你赌上一局。”于是与马公子签下契约。

一把定输赢,丁拂之很快就输了,输得极为干脆。马公子哈哈大笑,一扬手中契约,道:“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到乌龙潭取书。”握住舒怀手臂,扬长而去。

丁拂之颓然坐到地上。他不但失去了爱人,还输掉了祖先两代人所积之书,败家子的名声,将永远笼罩在他头上。

如此浑浑噩噩地坐着。直到次日,有人来收店铺,将丁拂之强行赶出,他这才慢吞吞地往秦淮河边走去。到了河边,一时又没有跳河自杀的勇气,就这样在河边游来荡去。直到丁家仆人寻来,强行将他带回了乌龙潭。

曾经积书如山的心太平庵已成空屋,丁母气病卧床,丁家上下全仗新少奶奶沈海红主持。

那是丁拂之生平第一次看到沈海红,也是最后一次。他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喜欢她,也并不讨厌她,只是忽然觉得实在没有脸面再踏进这个家门,遂转身疯跑而出。途中遇到闻讯赶来查看究竟的黄海博,便上前抱住一起长大的老友,痛哭不已。

黄海博将丁拂之带回自己家中,多方抚慰,终于问清楚了究竟,急忙筹了一笔现钱,赶去寻马公子,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马公子这个人。打听之下,才知道那童大也是半年前才携舒怀来到金陵,根本就没有什么嗜赌欠债之事。

黄海博怀疑这是一出精心设计的圈套,事主的目的,就是要得到丁氏心太平庵藏书。至于童大、舒怀,只是事主雇来的诱饵,事情一旦达成,二人便已远走高飞。

丁拂之听了好友分析,完全不能相信,发了疯一般,到赌坊等各处打探马公子及童大、舒怀下落。然没人见过或是了解童大这个人,倒是有人根据丁拂之的描述,认为马公子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赌徒”马胜,据说其人赌术天下第一,且有异乎寻常的运气,从未输过一场。

丁拂之这才相信了黄海博的推测,原来舒怀之前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全只是在做戏。他心如刀割,六神无主,再度来到秦淮河边。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脱下衣衫鞋帽,就此纵入河中……

在前往乌龙潭途中,黄海博原原本本讲述了丁拂之输掉心太平庵藏书的经过。曹湛听完,忍不住叹息道:“我只知丁拂之一夜豪赌,输掉了丁氏全部藏书,却不知背后尚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黄海博摇头道:“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丁家人自然不会对外宣扬。”又道:“丁拂之这件事曾经轰动江南,人人都说堪比苏州拙政园之赌。当年王献臣之子王氏与同郡徐少泉豪赌,竟以拙政园为赌注,结果输得灰头土脸。时人均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赌局,现在看来,说不定也是个圈套。”

曹湛问道:“那么后来可查到是谁得了丁家藏书?就算事主有心隐瞒,当事人童大、舒怀、马公子等人亦远走高飞,但毕竟有数万卷图书,不会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海博叹道:“这就是事主的厉害之处。人人都想知道他是谁,都在明里暗里打听,但却没有任何结果,对方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又道:“就算查到事主是谁又能怎样,愿赌服输,他手中可是握有白纸黑字的契约。”

曹湛道:“但事主谋夺丁氏藏书在先,不惜布局引丁拂之入彀,用心险恶。此人若不是与丁氏结有私仇,便是爱书成癖,以致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看了黄海博一眼。

黄海博当即会意,笑道:“曹兄放心,我从不赌博。就算那事主垂涎我黄氏藏书,找上了我,我也不会上当。”

曹湛笑了一笑,又问道:“黄兄如何看待陆惠曾拜访沈海红一事?”

黄海博道:“虽然有些奇怪,可也并非不可能。或许陆惠跟顾嗣立一样,只是同情丁夫人孤弱寡妇,特意登门拜访。这件事,不如当面询问丁夫人。”

又道:“丁夫人虽是女儿身,所作所为令人佩服。她虽与丁拂之正式拜了堂,但其实并未真正结为夫妇。吴江沈氏恼恨丁拂之作为,曾几次派人来迎丁夫人回去,她却拒绝了娘家人的好意,坚持留在丁家,要以丁家媳妇的身份照顾病重的丁太夫人。此等节义,怕是当世没几人能做到。”

曹湛道:“这一节我也听过。听说丁夫人还多次拒绝了娘家人的接济。”

黄海博忙道:“丁夫人固然有自强自立之意,但这其实也是丁太夫人的意思。”

丁氏对不起沈海红在先,已为吴江沈氏所轻视,若再因为家败而接受沈氏的恩惠,那么便彻底失去了自尊,再也难以抬头做人。沈海红既以丁氏媳妇自居,将自己当作了丁家人,当然也不能再轻易接受来自娘家的财物。

来到丁宅,沈海红听说曹湛与黄海博到访,忙亲自出迎。又告道:“婆婆适才说身子不适,我正要派人去请黄公子,黄公子人便到了。”

黄海博忙道:“如此,我便先进去为太夫人诊治。丁夫人,麻烦你陪着曹兄。”

沈海红便命婢女带黄海博进去内宅,自己则引曹湛入客堂坐下,又问道:“曹总管亲自登门,可是有什么事?”

曹湛问道:“丁夫人可认得陆惠?”

沈海红微微一怔,道:“陆惠?不认得,他是谁?”

曹湛道:“他是已故徐乾学徐尚书的心腹管家,而今人已经遇害了。”大致说了夫子庙两起命案经过。

沈海红点了点头,又问道:“既是朱安时杀了陆惠,敢问又是谁杀了朱安时?”见曹湛迟疑不答,遂道:“若是曹总管不便透露,也没有关系。”

曹湛心道:“而今朝廷有求于她,告诉她也无妨。”便道:“是丁南强。”

沈海红倒不觉意外,只道:“只听闻丁南强是秦淮河上的浪荡公子,原来他也是个有胆气的男子。”言语之中,对丁氏杀死朱安时一事,甚为赞叹。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丁夫人知道朱安时的来历?”

沈海红道:“当然知道,他是前江苏巡抚朱国治的幼子。”又道:“曹总管大概要问我如何知道的。对于那些曾经极大伤害过你家人的人,很难不去关注。而且就算你不主动打听,相关消息也会源源不断地传来,因为世间总有人知道你与那些人的瓜葛,他们会觉得及时告知是义务和责任。”

曹湛听在耳中,只觉得饶有深意。又见沈海红气度深沉,言谈举止,平静如水,即便提及先人金圣叹不幸之事,亦无格外动容之处。一时之间,钦佩不已,心道:“她在新婚之夜被丈夫舍弃,接下来又遭逢巨变,却依然独立支撑丁家,毫无怨言,女流之辈,能有如此胸襟,可谓十分难得了。也难怪黄海博一谈到她,倾慕之情便溢于言表。”

沈海红又问道:“上次曹织造称已派人前往贵阳灵山寺,专取那件妆花袈裟,那件事,可有了眉目?”

曹湛忙告道:“御前侍卫海青海大人已取到袈裟,正在返回途中,到时还要有劳丁夫人费心。”

沈海红点了点头,道:“我也十分愿意尝试一下,看是否能还原传说中的蒋氏织法。”

曹湛不愿就此枯坐交谈,见沈海红一提及织锦,双眸中便多了几分神采,忙道:“都说丁夫人是织锦高手,可否请夫人带我参观一下机房,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沈海红微笑道:“江宁织造署有几百台花机,可比我这私人地方大多了,曹总管这般说,实在令海红惭愧。”虽然口中这般说,仍引曹湛入来机房。

却见机房中置放着一张中等大小的织机,式样与曹湛在江宁织造署所见差不多。

沈海红道:“我这张织机小,只能织三尺以下的中等幅面。”

曹湛道:“关于织锦,我全然是个外行,不过我听织机需要两个人同时操作,一人在上拽花,一人在下司织,丁夫人应当有个好帮手了。”

沈海红笑道:“我陪嫁奶娘是织锦好手,通常都是我二人同时上机。”又告道:“我是苏州人,原本只通缂丝,云锦反而是跟奶娘学的。”

曹湛见织机上尚有一块未完成的云锦,便上前嗅了嗅,问道:“这块云锦怎么会这么香?”

沈海红道:“这是主顾定制的,丝线、棉线也是由主顾自己提供,应该是事先用什么东西浸泡过。”

曹湛奇道:“主顾自带原料不是新鲜事儿,可他为什么要将原料事先刻意染上香气?”

沈海红笑了一笑,道:“主顾虽然没说,但依我来看,主顾是打算将这块云锦披肩送给某位姑娘,而这香气,正是那位姑娘最中意的。”

曹湛笑道:“原来如此。今日真是受教了。”忽听到黄海博在庭院中叫唤,忙叫道:“我和丁夫人在机房里。”

黄海博大步跨进机房,走近织机时,脸色陡变。

沈海红奇道:“黄公子怎么了?”

黄海博道:“这香气……哦,我对香气有些敏感。实在抱歉,我得出去方便一下。”先退了出去。

曹湛紧跟出来,问道:“黄兄可是跟我一样,想通了何以沈海红不认识陆惠,两人身上却有一模一样的香气?”

黄海博摇头道:“不,我之所以失色,是因为机房中的那股香气我也闻到过。”

曹湛大吃一惊,忙问道:“在哪里?”

黄海博道:“月波水榭的一间闺房中。”

忽听到沈海红在背后问道:“曹总管今日大驾光临,还特意拉上了黄公子,应该不是寒暄几句那么简单吧。海红是个爽直性子,曹总管有事,不妨直言相告。”

曹湛遂道:“丁夫人开门见山,那么我也就不客气了。机房中那块未完成的织锦,敢问主顾是谁?”

沈海红道:“我不知道曹总管何以格外关心那块云锦,但想必事关重大。只是主顾有言在先,不得透露任何讯息。我猜他原先用意,只是要给女方一个惊喜,但我既答应了主顾,当然要遵守承诺。”

曹湛问道:“主顾可是丁南强?”

沈海红摇头道:“正如我适才所言,我不能透露。”

曹湛见她听到丁南强的名字后,神色没有任何异样,心道:“难道是我想错了,主顾并不是丁南强?”转念又暗道:“那朱云是秦淮河上炙手可热的红歌伎,仰慕者甚多,说不定是另一位追求者。而今可以肯定的是,主顾一定与丁南强有关。”

他见沈海红坚持不肯透露主顾姓名,料想追问也是无用,只好拱手告辞。

黄海博又就丁母病情叮嘱了沈海红一番,正待辞出,仆人引着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进来,告道:“刘掌柜送参来了。”

沈海红忙上前招呼,又为黄海博引见,告道:“这是城中‘东东人参’的刘掌柜,他家店铺专门售卖辽东特产。我家婆婆目下所吃山参,都是从刘掌柜的店铺订购的。”

那刘掌柜笑道:“在下刘白山。黄公子,我也曾到聚宝门敦善堂送药,多次听到你的大名。”

敦善堂是黄海博父亲黄虞稷生前所创,专为贫困者提供免费药物及医疗,黄海博听说刘白山亦有赠药等慈善之举,好感大生,忙上前见礼。

刘白山又道:“今日铺子里收了一株上好老山参,我想丁太夫人身子弱,正需要进补,便亲自送来。”一边说着,一边将腋下木盒打开,道:“丁夫人请看,是否中意?”

却见那人参半尺来长,黄白色,呈纺锤形,肉身肥厚,至少有半斤之重。

沈海红吃了一惊,道:“这当是百年老参了。”

刘白山笑道:“这株人参,至少长了三百年。”

沈海红为难地道:“参是好参,只怕丁家买不起。上个月买山参的钱,我还拖欠着没付呢。”

黄海博正待插口,刘白山道:“这老参是我送给丁太夫人的,丁夫人尽管拿去用,再不必提钱财之事。”

沈海红大为意外,忙推辞道:“往日婆婆所用山参,刘掌柜也都是折价售卖,海红已是感激不尽。这株老参太过贵重,我丁家受不起。”

刘白山笑道:“其实我也有求于丁夫人,等丁夫人得闲时,再帮忙织一件上次那样的云锦披肩,便当作是参钱了。”

沈海红还待再推,黄海博从旁劝道:“为太夫人身子着想,丁夫人不要再推辞了,况且这也是刘掌柜一片心意。”

沈海红只得收了,又请刘白山入堂就座。

刘白山问道:“黄公子不一道进去吗?”

黄海博道:“朋友正在门外等我,我这就告辞了。”

刘白山便拱手道:“今日实在是幸会,他日敦善堂再见吧。”

离开乌龙潭后,黄海博道:“今日之行不虚,起码知道了陆惠与丁夫人并无直接干系。”又问道:“而今陆惠已死,我等已知他跟黄芳泰一案并无干系,曹兄何以还要追查香气这条线索?”

曹湛不好说出康熙皇帝担心黄芳泰一案背后有重大阴谋,只道:“本来已没有追查的必要,但既然顾嗣立特意登门告知,总还是得跟进一下。而今既知真相,再转告顾嗣立知晓,他便不会瞎猜,于丁夫人名节也有好处。”

黄海博闻言大为感激,道:“多谢曹兄思虑周全,还顾及了丁夫人的名声。”

曹湛不是傻子,早已看出黄海博对沈海红颇有情意,而不只是丁、黄两家世交那么简单,只是不便明说,只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二人又来到江宁府署。知府陶贲迎出来告道:“徐氏仆人萧锋、萧锐兄弟刚刚领走了陆惠尸首。另外,本府依照曹总管嘱托,派了人到秦淮河两岸挨家挨户询问,没什么有用线索,一则是晚上,二则河上太多游船来来往往。不过当晚有人在夫子庙附近看到过邵家大船。”

曹湛道:“邵家大船?是云锦账房邵鸣的私船吗?”

陶贲点点头,道:“那可是秦淮河上一等一的豪华大游船,旁人一见之下,便会立即留意到。”

又告知被掳妇女翠儿一案进展,道:“江宁将军缪齐纳一早已派人到江宁府及上元县[4] ,说是已经逮捕了掳掠良家妇女的罪魁祸首参将关虎,从其家中解救出了不少妇人。还有,副都统鄂罗舜主动归还了两名美貌女子,称是关虎所送婢女,而他并不知悉来历。”

曹湛颇为意外,沉吟道:“关虎主动送女子给鄂罗舜,分明是讨好谄媚上司之举,很难相信鄂罗舜会不知情。”

陶贲道:“不管怎样,缪齐纳将军的意思是,此事全是关虎一个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还派了人知会上元刘县令,叫他去满城领人。刘县令紧急请示本府后,本府命他先去满城领回那些受害妇人,清点数目,核对名录,一一录取口供,目下正在处理此事,翠儿也送去上元县署安置了。因为缪齐纳特别拜托过,也没有大肆声张。”

曹湛道:“甚好。这些妇人也受了不少苦,官方流程走完,尽快送她们归家,与家人团聚。”

黄海博这才知道江宁多起妇女失踪案跟满城八旗将领有关,很是气愤,道:“当年清军南下,一路疯狂抢掠女子,全然不拿汉人当人看,而今依然有此类事件发生。圣上下旨修《大清一统志》,书是修成了,可到底有没有真正一统呢?听起来,倒像是莫大的讽刺。”

曹湛道:“关虎不过是个别的害群之马,旗人也不尽是坏人,更有灵修这样心地善良的人。”

黄海博摇头道:“曹兄到底是江宁织造的人,立场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妇女们被解救了出来,这是好事,但罪魁祸首不予严惩,难保不会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我敢打包票,虽然江宁将军缪齐纳逮捕了关虎,但这件事最后肯定不了了之。”

曹湛道:“就算关虎能侥幸逃脱国法制裁,但多行不义必自毙。”

黄海博道:“如此说来,曹兄也知道关虎被逮捕只是表面文章,朝廷不会深究了?曹寅兄也打算对此事袖手旁观吗?”

曹湛道:“事情发生在满城,朝廷为面子起见,当然要竭力庇护。”又正色告道:“我也是汉人,也对关虎恶行义愤填膺,恨不得他今日便被处斩。但此事不是我等所能左右,也不是曹织造所能干预。表面看来,曹织造权势极大,连两江总督都要忌惮三分。但实际上,他只是拥有奏折专递权。两江总督等朝廷大员上奏,须得经过报送内阁等一整套程序,曹织造的奏章,则不经旁人之手,直接送到皇帝案头,这是他的专权,傅拉塔那些人怕的,其实就是这个。说到底,曹织造只是皇帝安插在江南的耳目,他可以向皇帝汇报关虎恶行,却不能提出自己的意见,否则就是干政。满人素来猜忌防备汉人,曹织造稍有越池,便不会再得到皇帝的信任,到时失去奏折专递权,连上报旗人恶行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说得极为坦率,黄海博听完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原来是这样。”又问道:“那么关虎呢?我知道江宁将军独立于地方,就连两江总督也没有权力处置关虎。”

曹湛道:“最后对关虎的处置,仍要看朝廷议政的结果。”

而清廷议政,仍采取议政王大臣会议制度,参会者为亲王及八旗旗主、贝勒。也就是说,若是缪齐纳人在京城,身为镶蓝旗副旗主的他亦有资格参加议政王大臣会议。八旗素来同气连枝,如此情形下,众旗主怎么会议出对关虎不利的结果呢?

黄海博听了,思忖一番,忙道:“多谢曹兄坦诚相告。全靠曹兄拔刀相助,那些被囚禁满城的妇人才得以重见天日,我竟然还有抱怨二位曹兄不作为之意,是我言语唐突了。”

曹湛摇头道:“黄兄不必道歉。外人只看到江宁织造风光,威凌地方要员,皇帝南巡,亦是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但其背后,实有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苦衷。”

黄海博点点头,道:“目下我终于理解曹寅兄心里的苦了,所谓知人最苦,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曹湛不愿多提曹寅隐伤,遂道:“我们这就走一趟邵府吧。”

黄海博笑道:“怎么,曹兄听说当晚有人在夫子庙附近见过邵家大船,便立即怀疑起来邵鸣父子了?”

曹湛反倒有些不解,问道:“黄兄何以发笑?难道不能怀疑邵氏父子吗?”

黄海博笑道:“邵家大船不停在秦淮河上,还能停在哪里?况且邵氏在秦淮河边有处别宅。”

曹湛闻言也笑了,道:“其实我根本没有怀疑邵氏的意思。陶知府派手下到秦淮河两岸打探一整日,只得到这一条线索,料想邵家大船最引人瞩目,所以旁人一望之下,便只留意到它。”

黄海博道:“那么曹兄登门拜访,是想以邵家大船为证,询问邵氏当晚可留意到异样情形了?”

曹湛点了点头,道:“除此之外,之前我们不是认为杀死黄芳泰的凶手与织锦行业相关吗?邵氏父子虽只是云锦商人,可也算是织锦行家。而且当日曹织造提及蒙古云锦诸事时,邵鸣亦是在场。”

黄海博道:“不错,我竟忘了此节。”

邵家大宅位于大功坊武宁桥[5] 附近,地处夫子庙闹市旁。武定桥为内秦淮河上桥,始建于南宋淳熙年间,旧名嘉瑞浮桥,因位于长乐渡之上,又称“上浮桥”。明代时,桥旁即是明朝开国功臣魏国公徐达府邸,因徐达死后谥号“武宁”,因此这座桥被称为“武宁桥”。自明初起,这里便是金陵鼎盛之处,商铺林立,名妓和骚人墨客会集。

昔日徐达宅第占地极大,分为东园、西园,东名“太傅”[6] ,西名“凤台”,园林极胜,有峰峦洞壑、花木亭榭之属,小运河横贯其中,风景异常优美。后二园均毁,屋宇倾颓,花木凋零,“当年风景,消歇无存”。时人有诗叹道:“东园流水西园树,遗址当年尚有无。棋局风流谢安石,旧家汤沐莫愁湖。一篇花石平泉记,百岁升平内宴图。沧海扬尘君莫叹,行人犹说旧留都。”

邵家大宅便建在徐达旧宅东园遗址上。邵鸣敬慕徐达开国名臣风范,极力经营,为此而不惜钱财,多年下来,竟也颇有当年“太傅”之风貌,成为金陵名园。

到邵宅附近时,黄海博指着武宁桥桥东方向告道:“那边有一家武记酒肆,酒肆不大,山肴野菽却是冠绝一时,在金陵极是出名。访完邵鸣后,我带曹兄去酒肆坐上一坐,喝上几杯,包管曹兄毕生难忘。”

曹湛笑道:“黄兄到底是金陵本土人士,走到哪里都有一番说道,做地陪最合适不过,要是灵修人在这里,她一定欢喜得紧。”

黄海博闻言心念一动,但话到嘴边,仍然吞了回去。

二人来到邵宅。仆人高戈出来告道:“邵公子陪兆贝勒乘船游河去了,尚未归来。”

曹湛闻言大奇,问道:“兆贝勒是谁?”

高戈道:“是邵老爷蒙古结拜兄弟的儿子,刚刚来了江南。”

曹湛道:“那么邵员外人呢?”

高戈道:“老爷人在书房。不过今日是每月例行的清账日,老爷要在书房查看账簿一天,不准旁人打扰。”

黄海博道:“目下正午已过,邵员外总要吃饭吧?”

高戈道:“老爷一早已叫人备好饮食,送入书房,无须再另外送餐。”

曹湛道:“我二人是有事来访,可否劳烦小哥到书房外禀报一声,若是邵员外不便,我们改日再来。若是邵员外刚好想要休息一下,活动活动筋骨,不也是两全其美吗?”

高戈虽然为难,却也不敢得罪江宁织造,便道:“小人是不敢破坏老爷规矩,不过小人可以引二位到书房外,二位自行敲门,那样老爷就不能怪小人打扰他了。”

黄海博笑道:“你倒是机智得很,难怪能在邵员外手下当差。”

高戈闻言,只微微一笑,遂引曹湛、黄海博进来园中。

曹湛道:“上次西园宴会,我记得见过你,还有一位姓高的管家陪同邵员外赴宴,今日怎么不见他?”

高戈笑道:“曹总管果真好记性,那么多人,竟然都能记住。小人当时也是想开开眼界,所以临时充作了老爷随从,不过一直候在门外,未能进去西园。高管家是小人叔叔,前几日奉老爷之命,往京城给小姐、姑爷送信去了。”

曹湛道:“原来邵员外膝下还有一女,我竟是不知此节。”

高戈道:“老爷一子一女,正好凑个‘好’字。不过大小姐和大姑爷常年在北京,负责打理邵氏北方生意,从未到过江宁。”

黄海博问道:“邵公子也有三十多岁了吧?没有成家吗?”

高戈道:“二公子十八岁就娶了亲,是北京大户人家的女儿,前些年随二公子来江宁,因水土不服得病死了。二公子念旧,一直不肯再娶,老爷提过几回,见二公子始终无意,便也不再勉强。”

黄海博道:“这倒是难得。”

邵宅为园林式建筑,宅中遍植花木,菡萏盈池,翠篁蔽日,建筑皆隐于绿荫之中。邵鸣书房更是位于花园深处,小屋数楹,窗闼渝开,箩垣周匝,极为幽静。堂前有观鱼池,引秦淮之水,曲折环绕。池边假山高低参差,怪石嵯峨,极有情趣。

到书房外,高戈先退到一旁,打了个手势。曹湛会意,咳嗽了一声,叫道:“邵员外在里面吗?我是曹湛,今日冒昧登门叨扰,实是有件小事要当面请教。”却不见人回应。

曹湛微觉奇怪,问道:“是不是邵员外太过疲累,正伏在案上午睡呢?”

高戈摇头道:“不会。每个月清账日之前,老爷都会特意早睡,好养足精神。”

曹湛便上前敲了敲门板,叫道:“邵员外!”

黄海博忽道:“有些不大对头。”

曹湛问道:“什么不大对头?”

黄海博道:“曹兄没闻见一丝怪味儿吗?”

曹湛道:“我闻到了花香。”

黄海博道:“花香是庭院花圃中传来的,这里有一丝血腥气。”

他医术既精,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当即上前,大力推开门扇——

却见邵鸣头枕右臂,伏在案上。虽然距离尚远,但从其瞪得老大却毫无生气的眼睛来看,其人早已死去。

高戈尚不知究竟,探身望了一望,笑道:“老爷当真睡着了,这可着实罕见。”正待进去为邵鸣披衣,却被黄海博扯住手臂。

高戈奇道:“怎么了?”

黄海博道:“邵员外已经过世,书房是命案现场,不能随意进去。”

高戈一愣,本能地嚷道:“怎么可能?老爷只是睡……”忽留意到主人嘴角尚挂着一丝血迹,顿住话头,瘫软在地。

黄海博转头问道:“曹兄,你看该怎么办?”

曹湛亦是相当震惊,一时难以回过神来,道:“怎么会这样?我们来找邵鸣,他便于今日遇害。”忽听到高戈“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心中愈发慌乱。

有仆人听到动静,闻声过来查看究竟。黄海博忙将书房房门重新掩上,又催问道:“曹兄,到底要怎么办?”

曹湛定了定神,忙叫过那仆人,命道:“你速速赶去江宁府,让陶知府派人来。”

仆人又惊又疑,又打量了高戈一眼,问道:“江宁府吗?出了什么事?”

曹湛料想难以隐瞒,遂告道:“你家老爷去世了。”

仆人“啊”了一声,一时难以置信,又问道:“高哥儿,他说的是真的吗,老爷当真去世了?”

高戈抹了几把眼泪,点了点头,道:“快,听曹总管的吩咐,快去江宁府报案。再派人去秦淮河,寻二公子回来。”

仆人不明所以,亦不敢再问,应声去了。

曹湛与黄海博低声商议几句,上前扶起高戈,问道:“你家主母呢?她人可在宅中?”

高戈道:“夫人病重,一向住在清凉山附近的宜园静养。”

曹湛遂正色道:“江宁府官差赶到时,怕已是晚上。我怀疑邵员外遇害一案另有背景,想与黄兄先入书房勘验,你可同意?”

高戈一怔,问道:“曹总管为何要问小人意见?”

曹湛道:“我与黄兄均没有官方身份,而今你暂代主人主事,当然要征得你的同意。”

高戈断然道:“曹总管是江宁织造的人,你肯出面调查,岂不比江宁府那帮拖拖拉拉的官差强?小人正巴不得如此。二位尽管进去便是。”

黄海博叹道:“你还真是个明白人。”又告道:“你先等在外面,也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以免破坏原始现场。”

高戈点点头,道:“小人就守在门口,二位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黄海博遂推开门扇,跨门而入——

书房甚是整齐,虽然阔大,陈设却不多,除了书桌、书架外,只在窗下摆有两张黄檀太师椅,间置茶几。桌上除了文房四宝及镇纸外,别无其他。书架上所置,除了少许书籍外,多为账簿。

黄海博先走近书桌,未及勘验尸身,便先惊叫道:“曹兄,你快过来看!”

曹湛本来也只等在门前,听到黄海博呼叫,便急忙进屋——

却见桌面上有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票号。”邵鸣右手食指蘸墨,正点在“号”的最后一钩上。

曹湛惊疑交加,问道:“这两个字,是邵鸣临死前所书吗?”

黄海博道:“以现场情形来看,应该是这样。”又问道:“曹兄怎么看?”

曹湛道:“我本来认为黄芳泰命案凶手与邵鸣相干,他担心事发,遂抢先杀了邵鸣灭口。现下看来,案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更复杂。丁南强不是说票号是个秘密组织,通过接镖赚钱盈利吗?会不会是票号受了什么人雇请,派镖师杀了邵鸣?”

黄海博道:“曹兄推测固然合理,但邵鸣怎么会知道是票号镖师杀了他?”

人临死之前,若想要留下线索,最先想到的往往是仇家姓名。票号只是第三方组织,受雇行凶,即便邵鸣知晓江湖上有票号这等组织,也不会将其作为重要线索留下。

曹湛听了黄海博的反问,亦觉有理。一时只觉得脑子里千头万绪,来回纠结,缠绕成了一团乱麻。

黄海博遂不再多言,仔细勘验尸身一番,告道:“邵鸣是在翻阅账册时,被人自背后一刀刺中,他当即伏到案上。凶手以为他已死,就此离去。不想邵鸣尚未断气,挣扎着起身,以手指蘸墨,写下了‘票号’二字。”

曹湛摇了摇头,道:“我脑子全然乱了,完全理不出头绪。”

最先曹湛是从黄芳泰心腹武弁林毅口中得知“票号”一词;当他寻到丁氏河房,问及“票号”时,丁南强脸色陡变不说,还爽快地承认是他杀了京口总兵黄芳泰,足见这票号威力之大。

而今“票号”二字再度出现在邵氏书桌上,若非事关重大,邵鸣不会用尽最后力气写下它。如此,便表明票号一定跟邵氏命案有关。

莫非票号从一开始便已经介入,亦是通过邵鸣潜入西园,杀了黄芳泰,而今票号又杀邵鸣灭口?丁南强撞见凶手时,认出对方是票号镖师,遂主动施以援手。后来曹湛就票号一事询问丁南强时,他自知得罪不起江湖势力,更不敢指认真凶,遂自承杀人罪名。

果真如此的话,那票号当属实力雄厚之组织,确实有能力在短短时间内召集人手,于江宁城中绑架庆余班武生罗晋及黄海博二人。

黄海博又低声告道:“还有一事,邵鸣背心伤口,口径与黄芳泰身上一致,至少我目测是这样。”

曹湛又是一惊,忙问道:“黄兄是说,黄芳泰和邵鸣极可能是被同一人用同一兵刃所杀?”

黄海博点了点头,道:“可惜黄芳泰未经官方验尸,尸首便被交付给了黄氏家人,不然那老仵作郭扬一定能证实我的想法。”

曹湛道:“果真如此的话,案情倒是简单了。”

想来有人痛恨当年黄梧向清廷献“平贼五策”,祸害了东南沿海数以万计人家,意欲向现任海澄公黄芳泰复仇,出重金雇请票号行事。黄芳泰人在京口时,票号已派出镖师行刺,结果未能成功,镖师失手被擒,于酷刑下招出是受票号指使,武弁林毅便是由此知悉了票号。

后来黄芳泰到江宁公干,正逢西园盛宴,于是成为座上宾。江宁织造署不过是处织锦官署,警卫远远不及京口军营森严,兼之西园酒席大开,各色人等进进出出,自然是行刺的最好机会。票号更是派出得力镖师,混入西园后,目光片刻不离黄芳泰,终于趁其独自前往客馆之时,一举得手。

其中的疑点是,黄芳泰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镖师杀死。以其武官身份而言,对陌生人不予戒备,乖乖跟随其进入茅房,还被对方当胸刺死,这基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就是说,黄芳泰之前见过镖师,极可能还跟对方说过话,颇为亲热,是以才会猝不及防,遭了对方辣手暗算。

或许账房邵鸣牵扯其中,便是因为此节,是邵鸣将镖师介绍给了黄芳泰,二人由此相识。即便邵鸣不知黄芳泰之死真相,他也是个极具威胁力的人证,正如曾主动帮助镖师的丁南强一样。票号连曾出手相助的丁南强都要果断铲除,今日杀邵鸣灭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今找到凶手倒是也不难,只需找到丁南强,他极可能是下一个被灭口的对象,到目下情形,已不得不说出真相。

然票号终究只是受雇于人的行凶者,其背后尚有主谋,也就是出钱的金主。票号两度派镖师出马,更为善后先后杀死了罗晋、邵鸣二人,足见金主来头不小。

曹湛因为知晓郑公子派使者与日本幕府结盟一事,暗道:“莫非那金主就是郑成功之子郑宽?毕竟当年‘迁界令’,受害最大的便是据守台湾的郑氏。”

黄海博不知曹湛心中所想,摇头道:“票号心狠手辣,接连杀人灭口,线索已断,追查起来极难,再追查票号背后的金主,怕是难上加难。虽丁南强不失为关键线索,但他素以交游广阔闻名,以他的性情,也绝不会因有性命危险而向官府摇尾乞怜。换作我是他,一定会先躲起来,再私下设法解决此事。”

曹湛道:“我也知道一时难以找到丁南强,就算寻到,怕是也难以指望上。我们还是得靠自己。”那么现下急需查清的就是邵鸣这样的富商,如何跟票号扯上了干系?

曹湛听到外面高戈正与人交谈,便走到门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高戈忙指着一名中年仆人告道:“这是明叔,今日他负责值守书房。”

曹湛便问道:“明叔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明叔已知邵鸣遇害,惊恐不安,曹湛再三劝慰,他才道:“小人一直守在庭院月门外,半步不曾离开过,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黄海博问道:“看起来月门是唯一的通道,今日可还有其他人进来过庭院?”

明叔连连摇头道:“大伙儿都知道老爷的规矩,绝不敢在清账日来打扰。自从早上二公子离开后,再也没有旁人进来过。”

原来邵拾遗一早陪兆贝勒出去游玩,临行前特来书房向父亲辞行。他进去书房待了好大一会儿,大概得了父亲不少嘱咐,后告辞出来,走到庭院时,邵鸣还在书房叫了一句什么,邵拾遗应道:“孩儿记下了。”又到月门特意叮嘱明叔,命他好好值守,这才离去。

曹湛见也问不出什么,便命明叔退下,只留下高戈,问道:“邵员外最近可有反常之举?”

高戈虽仍然悲痛,但已大致恢复神志,点头道:“有,我家老爷最近突然变得性急,时常烦躁不安。他本来最疼爱二公子,从不出半句重言,但近来竟厉声呵斥过二公子两次。”

黄海博忙问道:“可是邵公子做错了什么事,惹得邵员外生气?”

高戈道:“那倒不是,二公子为人和气,侍奉夫人至孝,对待下人也体贴厚道。老爷虽然没说为什么要骂二公子,但小人猜测,是因为二公子总待在宜园那边,完全不理会江宁的生意。老爷只有二公子一个宝贝儿子,要靠他来接管门户,对他期望一向很高。”

黄海博道:“邵夫人病重,邵公子日夜侍奉于病榻前,本该是人子所为,这又有何过错呢?”

高戈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邵氏家大业大,总得要人来管。老爷年纪大了,事务缠身,二公子要多体谅才是。小人猜这次老爷派家叔入京给大小姐送信,也是要给二公子一点颜色看看。”

曹湛忙问道:“什么颜色看看?”

高戈道:“最近有一次老爷发脾气,二公子当面顶撞了老爷,虽然后来二公子跪下认错,但老爷仍然很生气,说要召大姑爷来江宁主事,还特意派家叔入京送信。不过这只是老爷气头上的话,这次兆贝勒这等贵客来江南游玩,老爷还不是叫二公子作陪?”

曹湛问道:“邵员外最近都与什么人来往,可曾出过门?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高戈摇头道:“老爷近来应酬少,都是在家中会客,而且都是日常来往的那些人,生意场上的熟客,没什么可疑。”

曹湛道:“那么半月前呢?邵员外与邵公子赴宴西园之前,可见过什么人?”

高戈摇头道:“这个,小人可不知道,得等家叔从北京回来,问他才行。小人原先在仓库掌事,最近才被调来邵宅。”

黄海博道:“不必等高管家回来。你是新来邵宅,其他下人不是。你去打听打听,半月之前,邵员外都去过些什么地方,见过什么客人。”

高戈极是伶俐,当即问道:“莫非二位认为我家老爷遇害,与当日西园宴会有关?小人倒是听说了,当日西园宴会,有一位总兵得急病死了。”

曹湛不便明言,只道:“根据你的说法,邵员外最近很少出门,所见客人也无可疑之处,那么就要往前查。”

高戈应了一声,正待转身离开,又想起了什么,深深作了一揖,道:“小人叔侄向受邵员外大恩,素以邵氏为家,而今老爷遇害,小人如同失去主心骨,全然不知所措。小人虽不知二位为何肯出面帮忙,但毕竟是仗义挺身,这份恩情,小人记下了。”

等高戈离开,黄海博忍不住叹道:“难怪邵鸣能成为江宁首屈一指的大账房,府中一名仆人,尚有如此见识,礼数、分寸也拿捏得刚刚好。”

曹湛道:“邵鸣能与蒙古王公结拜为兄弟,引起当今圣上注意,岂是等闲之辈?强将手下,当然也无弱兵了。”

他见有名白发苍苍的老园丁闪在月门后,不断探身,便招手叫过对方,问道:“老人家在邵府多久了?”

老园丁吞吞吐吐地道:“邵府有多久,小人便在这里多久了。”

黄海博道:“这么说,你是邵府的老人了。可知邵员外与夫人关系如何?”

老园丁道:“老爷极宠爱夫人。老爷率二公子坐镇江宁,说是为了保障云锦货源,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夫人是金陵人士,夫人一直想要回来故里,老爷便迁就了她。”

曹湛闻言大奇,道:“邵夫人是金陵本地人士吗?”

老园丁点头道:“邵夫人旧居,便在清凉山附近。老爷知道夫人怀旧,特意在那一带修建了宜园。”

如此,可见邵氏夫妇感情极好,邵鸣如何还会因为爱子在宜园照顾母亲、忽视了生意而发怒呢?

曹湛又问了一些邵氏之事,老园丁亦如实回答,一边抹泪,一边告道:“老爷一家三口都是大好人,还望曹总管早日捉到凶手,替老爷申冤。”

曹湛道:“我当尽力而为。”又想到仆人高戈提及邵鸣女婿时不屑的神情,便问道:“听说邵员外还有一个女儿,与丈夫同在京城打理生意,这对夫妇为人如何?”

老园丁道:“大小姐是个老实砣,针扎一下也不会叫唤,大姑爷可就……”“嘿嘿”两声:“总之,老爷不喜欢大姑爷,只是看在大小姐的分儿上,才让他掌管京师产业。”

黄海博道:“女婿终究是外人,邵员外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老园丁迟疑了一下,道:“大姑爷可不这么看,他认为大小姐是嫡出,二公子只是庶出,理该由大小姐、其实就是他,来接管邵氏全部生意。”

曹湛讶然道:“邵公子竟是庶出吗?”

老园丁道:“夫人原先只是侍妾,老爷原配过世后,方才扶正的。”

曹湛道:“原来如此。”

他命老园丁退下后,又入来书房,反复勘验,仍难解心头疑惑,道:“我内外看过,书房门窗俱是完好无损。这处书房是独立建筑,位于园林深处,幽深僻静,凶手若翻墙越入,便可以避开值守月门的仆人进入庭院,这倒是也不足为奇。但他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书房,走到邵鸣背后,一刀将其杀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