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不喜甜口。”
楼鲲:“……”
冯采玉和姜晴对视一眼,继而偷笑。
殿下不喜甜食是真,戏弄楼鲲也是真。虽不知道殿下为何如此行事,但旁观这个轻浮公子吃瘪也挺有意思。
“天色尚早,我想在城里逛逛。”谢明灼起身。
楼鲲一扫失落,立刻道:“我来领路。”
他从府中账房处支了银钱,带着谢明灼六人离开宅子,前往集市。
“孟姑娘可有需要置办的?城里各家铺子我都熟,有我在,保管叫那些老板不敢欺你。”
他称呼换得自然,谢明灼只适时蹙了蹙眉,并未纠正他的“孟姑娘”。
“出门多日,给家中长辈和兄弟姊妹买些礼物。”谢明灼露出些许苦恼,“只是一直没有想好该送什么。”
“咱们浮梁的特色是陶瓷,给他们买些瓷器总不会错。”楼鲲略一思忖便道,“若孝敬长辈,茶具、花瓶皆可;若送兄弟,笔筒、笔山等文房用具倒也合适;若送姊妹,首饰和梳妆用的瓷罐亦能拿得出手。”
谢明灼目光微亮:“楼公子一席话,解我多日烦恼。”
“能为孟姑娘解忧,是楼某之幸。”楼鲲伸手一指,“前头左拐便是一家铺子,卖的都是陶瓷小件,兄弟姊妹的礼物可从此间挑选。”
“长辈的呢?”
“若孟姑娘不嫌弃,楼某倒是想带你去自家的铺子瞧瞧。不是我自吹自擂,全浮梁最精美的瓷器,非我楼家铺子莫属。”
谢明灼露出笑容:“我只要最好的瓷器。”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口舌,终于得到一个肯定,楼鲲心里颇有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逛起街来更带劲了。
在谢明灼挑了礼物后,他更是抢着付钱。
店铺老板认识他,但见到锦衣卫不敢多问,也没心思跟他寒暄,甚至卖的都是成本价。
“老云,你们也都给家里人挑一挑。”谢明灼招呼几人,“就当是我送你们的。”
有人愿意当冤大头,不要白不要。
杨云开几人会意,也挑了一些礼物,连徐青琅和郎磬都不例外。
到了结账时,又推拉一番,楼鲲取胜。
谢明灼不高兴道:“之后你不许再付钱。”
楼鲲连声答应,却能听出她语气中的“骄矜”,嘴上说着不许付钱,不过是为了面子,其实心里被哄得可高兴了。
姑娘家只会对亲近的人“骄矜”,想来他这一番甜言蜜语和慷慨大shsx方,已初见成效。
一连逛了好几家铺子,再往前走,便是楼家瓷器店。在一众商铺中,它尤为鹤立鸡群。
楼家在东城,徐家医馆和郎家瓷器铺都在南城,谢明灼并不担心有人认出姐弟俩。
认出来更好,她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
一行人走进楼家店,掌柜立刻迎上来,笑容满面:“少东家来了,还带了几位贵客,快里边请,来人,速速奉茶。”
楼家走的是高端路线,店里装潢宽敞大气,里面还设计了接待贵宾的小隔间。
从一楼大堂陈列的瓷器来看,确实比其他家更加优美细腻,造型和图案也更加丰富多彩。
郎磬一进来就走不动道了,还是徐青琅扯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跟着走进贵宾室。
“诸位贵客,这是店里瓷器图册,先看看喜欢什么样的,若没有看上的,小店也接受定制。”掌柜给每人都发了一本。
这种经营模式比其他家新鲜,服务意识也更加先进,楼家确实算不得浪得虚名。
“报纸上说,京城的斗瓷大会中,你楼家的瓷器拔得头筹,好像是套青花玲珑瓷茶盏。”
“孟姑娘竟也知晓此事,”楼鲲露出几分骄傲,嘴上却谦虚道,“都是大家伙儿抬爱,算不得什么。”
谢明灼恭敬向北方拱手:“圣上爱瓷,世人皆知,你楼家的瓷器在京城大放异彩,说不定就能入了皇爷的眼,从此飞黄腾达。”
楼鲲也立刻向北方拜了拜,“谢孟姑娘吉言,若真能入圣上的眼,便是我楼家几世修来的福分。”
一旁侍立的掌柜也与有荣焉。
谢明灼翻完图册,毫不犹豫道:“一套斗彩,一套青白釉,皆制成茶具。”
掌柜连忙记下,问:“斗彩的图案可有讲究?”
有的客人看不上店里的瓷画,自己设计图案,交给窑工烧制。
“没有,拿出贵店最高水准便可。”
掌柜合上小本本,客气道:“烧制需要时间,大人还得等上几日。”
“无妨。”谢明灼起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楼家后宅。
丫鬟锦香搂抱晒好的被褥,鼓着脸走进房间,看到桌案旁安静练字的女子,几番欲言又止。
“谁欺负你了?”女子敏锐察觉,不由抬首笑问。
锦香将被褥往床上一放,弯腰整理,气呼呼道:“少夫人,前院的人都在传,少爷带了姑娘回来,殷勤得很。”
少夫人微怔,旋即失笑,重新低首练字。
“少夫人,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锦香打抱不平道,“少爷动不动就传出些风流韵事,这次更过分,竟把人带家里来了。”
少夫人握笔的手依旧很稳,练完一个字之后,才开口回道:“你再去打听有几个客人,都是什么身份。”
“啊?”
“能领进正厅殷勤招待的,定非一般人。快去。”
锦香领命退下。
不过片刻,她就小跑回来,轻喘道:“少夫人,我打听到了,来的是锦衣卫!”
“锦衣卫?”少夫人目露惊讶,忙搁笔抬头,“什么品级?”
“一个指挥佥事,姓孟,是个年轻姑娘,还有一个云千户,三十多岁,是个男人,剩下的就是两个总旗,都是姑娘家。”锦香说着都觉得不可思议。
少夫人不由起身:“女锦衣卫?”
“对啊,我听了也不敢相信。”锦香满眼迷茫,“少夫人,什么时候女人也能当官了?还是正四品的大官!”
少夫人心头微跳:“少爷现在在何处?”
“带贵客去街上了。”
“老爷呢?”
“已经有人去镇上叫他了。”
少夫人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柔声道:“不早了,他们应该也快回来了,锦香,你替我梳头,再换身衣裳。”
酉时正,谢明灼一行回到楼宅。
一群人站在大门外迎接,为首的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面容儒雅,穿着一身青暗花云鹤绸衣,右手拄着松木手杖。
“诸位大人驾临寒舍,楼壑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谢明灼颔首:“楼老板言重,是我等叨扰了。”
“孟佥事折煞老夫了,”楼壑躬身作揖,“佥事大人愿意下榻寒舍,老夫高兴还来不及,快请进。”
他侧开身体邀请,一直安静站在身后的女子失去遮掩,目光与谢明灼对上。
女子惊讶一瞬,忙行礼道:“民妇许知秀,拜见诸位大人。”
她生得清秀端庄,眉眼透着几分书卷气,此时低垂眼睫,双手在身前交握。
“这位是?”
楼鲲罕见地沉默,神情也淡,还是楼壑介绍道:“这是老夫儿媳,秀才之女,通文识字。”
众人一听,都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倒不是说楼鲲长得丑,相反,他生得英俊周正,单论容貌shsx与许知秀乃天作之合。只可惜,楼鲲风流,配不上这般兰心蕙质的妻子。
一行人入了膳厅。
今晚的宴席,楼家厨子下了大功夫,总共二十道菜,色香味俱全。
楼壑不敢居于主位,谦让给谢明灼,坐于她右下首,楼鲲和许知秀依次落座。
杨云开、冯采玉和姜晴于左手依次坐下。姐弟俩扮做仆从,同楼家家仆侍立一旁。
“不知孟大人口味,老夫自作主张叫厨房做了些特色菜,大人莫要嫌弃。”
谢明灼:“楼老板客气了。今日参观贵店瓷器,确实精美非凡。”
“孟大人谬赞,大人有任何需要,尽可告诉老夫,老夫这儿子平时混不吝,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多多见谅。”
“爹,您怎么尽落我面子?”楼鲲不满嘀咕。
楼壑睨他一眼,没理会,继续陪聊贵客。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谢明灼几人各自在客房歇下。
楼壑叫上儿子去书房详谈。
“爹,这么晚了您还找我干什么?”楼鲲懒洋洋坐在椅子上,“我都多少天没见到秀秀了,您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楼壑冷哼一声:“你还记得秀秀啊,老子当你早忘了娶过亲,成日在外头厮混,你对得起秀秀?”
“我知道我混蛋,可我跟她真没什么好说的,是我配不上她。”楼鲲一脸无所谓。
“配不上她,就配得上正四品佥事了?”楼壑瞪着他,“刚回来就听到人说你如何如何殷勤,你也不是这般不知分寸的,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就是想哄高兴了,多个朋友多条道。”
“就这样?”
“就这样。”楼鲲起身理理衣摆,“爹,我真的有点累,先回去了。”
“滚吧。”
从书房出来,沿着园中小径,一路来到后院起居室。
起居室里点着灯,橘黄的光线穿透纸窗,隐约可见屋中身影。
楼鲲忽地想起,报纸上说京城如今盛行玻璃窗,皇帝陛下带头在宫殿安装玻璃,屋子都亮堂了许多。
秀秀喜欢读书写字,光线昏暗对眼睛不好,等明日打听一下玻璃的购买渠道,也安装试试。
“少爷,您怎么站在门口?”锦香端盆出来,见他傻站在这,不由问了一句。
楼鲲回神,迈步入内,“忙你的去。”
“好嘞少爷!”锦香应了一声,喜滋滋走远。
卧房内,许知秀梳洗完毕,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禁坐直身体:“夫君。”
“哦,你看你的。”楼鲲在桌旁坐下,倒了杯水慢慢品。
许知秀却将书放到一边,轻声慢语道:“你奔波多日,早些洗漱歇息。”
“嗯。”楼鲲没动。
“今日见到那位孟佥事,当真是英姿飒爽,风采无双。”许知秀话中满是欣赏之意,又带着几分羡慕,“也不知她是如何当了官的。”
楼鲲捏着茶盏,把玩片刻后,道:“她在店里订了瓷器,要等上几天,这几天住在家里,有劳你帮忙照顾,莫要怠慢了。”
“好。”
楼鲲起身:“我去洗漱。”
“等等,”许知秀叫住他,迟疑道,“孟佥事身边的随从,其中有位姑娘我瞧着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楼鲲讶然转过来:“哪位姑娘?”
“叫‘小月’的那位。”
“当真?”楼鲲回来坐下,“你再仔细想想。”
许知秀无奈摇头:“天色暗,瞧得不太清楚,在孟佥事面前,也不敢盯着人多看。”
“无妨。”楼鲲道,“待明日你以担心怠慢为由,再去她们院中见一见。”
许知秀应下。
“你休息,我走了。”
楼鲲出了房间,又碰上守在门外的锦香,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交待:“你去服侍夫人歇息,今晚我宿在书房。”
锦香:“……”
真是想不通,少夫人这样的女子,少爷怎么就看不上?!
翌日一早,楼家父子陪同谢明灼用了早膳,表达歉意后各自出门理事。
谢明灼正打算去南城逛逛,许知秀便来拜见。
“孟大人,昨天没来得及问,家里的饭食可有不合胃口的?”
谢明灼虽要立住傲慢挑剔的人设,也不至于在别人家中为难厨子,遂摇了摇头。
“那就好。”许知秀笑了笑,“不知孟大人今日有没有空?”
谢明灼冷淡问:“许夫人有事?”
“园中菊花开了,孟大人若得空,民妇想邀请诸位大人一同饮茶赏菊。”
谢明灼敏锐感知到,她的余光会偶尔探向徐青琅。
“许夫人盛情相邀,孟某却之不恭。”
许知秀仰头看她,眼中笑意弥漫,说:“昨日一见孟大人,便觉大人风采慑人,寻常男子皆不及。”
这位孟大人生得真高,还有那位姜总旗,更是高壮魁梧,实在是少见。
谢明灼低首笑道:“许夫人秀外慧中,女中楷模也。”
两人互相捧了几句,行至花园。
园中置一凉亭,凉亭外繁花似锦,各色各样的菊花争奇斗艳,满园馥郁芬芳。
许知秀越看徐青琅,越觉得眼熟。
忽听谢明灼说:“昨日逛了城东铺子,今日想去城南瞧一瞧,不知许夫人可愿相陪?”
城南?
许知秀当即福至心灵,这小月不就是南城徐大夫之女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不长,过渡一下,再埋些伏笔。
第55章
◎动我试试◎
城南到底没去成。
许知秀寻了些借口,打消谢明灼的念头,又拉着谢明灼谈天说地,后来冯采玉和姜晴也参与其中。
本只是为了阻止她们去南城,却未料,这一聊竟入了神。
从她们的视角,许知秀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和书中所言既有相似,又有不同。
言谈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
到了中午,楼家父子回家,再次隆重招待几人,一番推杯换盏后,楼鲲微醺,望着杯中之酒,痴痴地笑。
楼壑不着痕迹,肘击其胳臂。
“爹,你有话就说,捣我干什么?”楼鲲抱怨着挪了挪椅子。
这逆子!
楼壑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心里骂骂咧咧,面上还得带着笑赔罪:“犬子无状,大人见谅。”
“无妨。”
“秀秀,你扶他回房。”楼壑选择眼不见为净。
许知秀应声,搀起楼鲲告退。
行至门口时,楼鲲忽然转过头,看向谢明灼:“孟姑娘,不少定制瓷器的客人,都喜欢在瓷器出窑的那一天,提前去窑厂参观,亲眼见证爱瓷诞生的瞬间,你要不要也去一趟?”
谢明灼不假思索:“有劳楼少东安排。”
“就这么说定了。”楼鲲半靠着许知秀,随她离开膳厅,来到后院卧房。
进了房间,他便挺直腰身,自己走到罗汉床旁,懒懒散散地躺下,半阖着眼。
“秀秀,帮我倒杯水。”
许知秀倒了水近前,楼鲲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空杯递回去,顺势握住她的手。
“认出她是谁了?”
许知秀神情有些沉凝:“嗯,你还记不记得,城南有个医术高明的徐大夫?”
“记得,医死了人,关牢里去了。”
“小月姑娘应该就是他的女儿。”许知秀黛眉微蹙,“我之前打听过,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小月姑娘是个可怜的,如今能跟在孟大人身边,也是她的造化,你别跟旁人说。”
楼鲲眉心一跳,沉思片刻,松开她的手。
“秀秀,你既然认出小月,可曾瞧出小良是何人?”
“倒是不觉眼熟。”
楼鲲缓缓坐起,语气微妙:“来者不善啊。”
竟是他看走眼了。
“什么意思?”
“不久前,城南郎家瓷器铺惨遭强盗洗劫,郎家子因留宿徐家躲过一劫。徐大夫与郎老板交好,为其奔走,后不幸入狱。”
许知秀一怔,低声道:“你是说……”
“秀秀,此事你当做不知。”
“好。”许知秀心中惴惴,徐家女和郎家子跟在锦衣卫身边,是否真是巧合?
若非巧合,他们有什么目的?
是夜,楼鲲悄悄进了楼壑的书房,见面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跟秀秀和离。”
楼壑抄起镇纸就要砸过去,见儿子竖起食指,才反应过来深夜不宜喧哗。
他痛心疾首道:“你到底看不上秀秀哪一点?!”
“我说了,是我配不上她。”楼鲲摊手,“您要看我不爽,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也可以,反正我还有个干爹。”
“你——”楼壑气得面色煞白,瞪他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冷静道,“我楼壑的儿子再混账,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楼鲲面无表情道:“您猜得没错,咱家要大祸临头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
翌日,谢明灼也没去城南。
许知秀已经认出徐青琅,没必要多此一举,她想看的已经看到了。
楼家暂时没有异动,或许是真的不知情,也或许正在暗中筹谋。
这个筹谋不代表是在做坏事。
经过这几日多方打听,楼家在浮梁县有口皆碑,楼老板为人厚道,常做善事。
在与楼壑相处时,谢明灼的确感觉他并非狡诈狠厉之徒。
她的直觉素来敏锐,但也不排除对方善于伪装。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姜晴跟随出门,走到半路才想起来问。
“县衙。”
姜晴没再多问,在脑子里努力思考去县衙的目的,阿玉说出门在外,要多看多思。
阿玉都能学会制敌之术,她也能学会动脑子。
可直到抵达县衙,她也没想出来。
门吏见到锦衣卫,不仅不敢喝止,还小跑着上前迎接。
“小人见过佥事大人,不知佥事大人有何贵干?”
杨云开:“带我们去监牢。”
“这……”门吏迟疑,“这得问过典史大人,小人不敢做主。”
杨云开也不为难他,说:“带我们去见余鸿。”
余鸿是浮梁县知县,上任不过半年,这半年没什么建树,在浮梁县的风评就是查无此人,几乎没有存在感。
监牢虽然是由典史直属领导,但知县毕竟是县衙最高长官,直接找余鸿省事儿。
县衙二堂,典史呈上案卷,笑眯眯道:“县尊大人,这个案子已经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您只需在这儿署上名字,盖上官印,就能上报知府衙门。”
余鸿瘫靠在椅子上,眼也不抬,“手疼。”
“大人,您这手疼了有半年了,”典史笑意慢慢收敛,“您是想后半辈子都继续疼下去?”
余鸿掀了掀眼皮,“威胁我?我伯父乃应天巡抚,你不妨试试。”
典史:“……”
娘的,自从这个姓余的过来,他白头发都长了不少。
姓余的使唤不动衙役,可他们也“使唤”不动姓余的。
这人简直是个滚刀肉,明里暗里的刁难他都当看不见。
县里的公文,大多需要知县亲自署名盖印,余鸿撂挑子不干,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大人,您什么也不干,难道不担心吏部考评落个差等?您跟下官置气可以,但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啊。”
余鸿玩着指甲,漫不经心道:“干活可以啊,这些案子都得重审。”
“大人说笑了,已经审结的案子,怎么能重审?就差您署名上报了。”典史皮笑肉不笑。
余鸿:“那就免谈。”
“余知县,你若继续为难我等,这三年任期,你只能一事无成。”
余鸿眼睛一亮:“不干活就能拿俸禄,世上还有这等好事儿?!”
“……”
典史狠狠瞪着他,胸膛起伏不定,手中的案卷都要被他揉成一团。
余鸿置若罔闻,甚至哼起了小曲。
“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焦灼,门吏喘着气道:“禀大人,有几位锦衣卫大人要见县尊大人。”
锦衣卫?
余鸿和典史皆是一愣,前者只是惊讶,后者却是心虚。
“哪里来的锦衣卫?什么品级?”典史忙问。
余鸿起身整了整衣襟,掸掸官服衣摆,什么也没问,信步往外走去。
他身旁并无吏役随行,只孤零零一个人,穿过一堂和仪门,行至县衙大门。
见到门口果真是锦衣卫,便礼貌作揖道:“不知诸位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敢问大人贵姓,有何公干?”
谢明灼打量眼前之人,单刀直入道:“免贵姓孟,余知县,本官欲往县衙监牢,可否带路?”
此人不过二十六岁,是今年春闱的二甲进士,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
余鸿竟也不多问,利落转身道:“孟大人请。”
话音刚落,另一人脚步匆匆,跨过县衙大门的门槛,笑着迎上来:“下官孙祥,拜见诸位大人。”
四十来岁,长得还算周正,身材精悍,典史的袍服穿在他身上,不像文官,倒更像武将。
此人武艺不俗。
谢明灼矜持颔首,并未回话。
“孙典史,”余鸿代为传达指令,“孟大人要去一趟监牢,监牢归你管,你也一起带路吧。”
孙祥眉心一跳,腆着笑脸问:“不知孟大人去监牢所为何事?”
“锦衣卫行事,安敢刺探?!”杨云开一声厉喝,孙祥倒退半步,忙小心赔罪。
余鸿瞥了他一眼,神色平淡道:“大人请。”
县衙的监牢条件非常简陋,屋舍极为低矮,谢明灼个子高,稍稍低头才能进。
牢房墙壁用黄土堆砌而成,歪歪扭扭的木头连接在一起,露出几条缝隙,一边嵌在土墙里,另一边上了锁,便是牢门。
牢房没有窗户,暗无天日,唯有靠近牢门才能透上一口气。
常年不通风,味道一言难尽。
冯采玉取出一只瓷罐,揭开封盖,递到谢明灼面前。
一股提神醒脑的清凉直冲鼻端,驱散了牢房里令人作呕的气味。
谢明灼没想着虐待自己,接过瓷罐拿在手里,时不时在鼻尖处绕一绕。
“去问牢头,徐三棱在哪个牢房。”杨云开沉声吩咐。
跟在身后的徐青琅和郎磬,都不由捏紧了拳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方才说要去牢房时,两人就有所猜测,激动难耐,现在猜测得到证实,心中喜悦便再也压制不住,望着谢明灼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感激。
徐青琅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报答孟大人。
若没有孟大人,她恐怕在阿爹含冤而死的那一刻,都无法回来见最后一面。
孙祥脑门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孙典史,你很热?”余鸿冷不丁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又说,“牢头不认得我这个知县,有劳孙典史去问了。”
孙祥:shsx“……”
为什么呀?这群锦衣卫为什么要过问一个小小的医馆大夫?!
徐三棱要真有这靠山,至于在牢里关两个月吗?
还有余鸿这厮,拒不署名上报,徐三棱的案子才一直无法审结。
到了现在还在给他上眼药。
孙祥能在县衙作威作福,是因为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背后也有人扶持,可面对锦衣卫,他不敢猖狂。
“牢头,徐三棱在何处?”
被喊过来的牢头有点懵,这事儿你不是最清楚了吗?还用得着问我?
“锦衣卫大人在此,还不赶紧回话?”
牢头眼神不好,牢里又黑乎乎的,方才没仔细看,还当穿着锦衣卫军服的几人是衙役,听到这话,忙不迭躬身行礼。
“就在里边,请随小人来。”
一行人走近关押徐三棱的牢房,本以为会看见狼狈落魄的场景,未料牢门一打开,一位衣着干净、束发齐整的男人,在蒲草铺就的矮榻上悠闲打坐。
听闻动静,他眼也不睁,道:“今日三次看诊已结束,请明日再来。”
众人:“……”
还当这是医馆呢?
牢头心虚眨眼,不是他讨好嫌犯,而是徐大夫医术确实高明,牢里不少狱卒经他诊治后,病痛都得到缓解,还不用诊金。
他们也不傻,徐大夫的案子明显有问题,他们善待一点也没错啊。
徐青琅无奈上前:“爹。”
徐三棱歘地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完好无损的徐青琅,愣了一下,而后爆哭出声。
“呜呜呜呜青琅,爹过得好苦啊!”
第56章
◎和离风波◎
众人都没想到,为友奔走以致含冤入狱的徐大夫,竟是这样的徐大夫。
他抱着徐青琅哭个不停,不见丝毫方才闭目打坐的高冷气质。
牢头龇牙咧嘴,好你个徐三棱,老子好吃好喝伺候你,到底哪里苦了?!
徐青琅嫌弃推开他,说:“孟大人在此,有什么冤屈你赶紧说。”
徐三棱哭声顿止,眼睛被泪水糊shsx住,看不清谁是谁,纳头便拜:“孟大人,草民是冤枉的,求您给草民做主啊!”
“孟大人!”孙祥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别听他胡言乱语,徐家医馆治死了人是事实,断案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谁能料到徐家女儿走了大运,竟傍上了锦衣卫大官!
早知如此,就不应该留着徐三棱的命,也好来个死无对证。
谢明灼:“衙门断案,本官无权干涉,今日只是受青琅所托,前来探监。”
孙祥纳闷,这是几个意思?
“余知县,此案案卷你可看过?”
余鸿当即拱手:“下官看过。”
“你觉得如何?”
“下官以为,此案疑点颇多,还需继续查证。”余鸿朗声回道。
这半年他过得并不轻松,明枪暗箭躲了不知道多少次,已渐渐心灰意冷。
县丞、典史等人是这里的地头蛇,他们的势力根深蒂固,他身为一个流官,还是个年轻后辈,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若非他拿出shsx家族背景震慑,恐怕早就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高中进士后的满腔热血,在无休止的斗争中逐渐冰冻凝结。
他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一个月,或许三个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白白浪费三年任期,最终获得一个最差等的考评,从此仕途无望。
幸好,幸好他选择了坚持。
谢明灼来之前,叫锦衣卫暗中调查过,对县衙的明争暗斗也有几分了解。
余鸿此人,是个值得培养的英才。
她拍拍余知县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那就重新审理,可不要辜负了二甲进士的名头。”
余鸿眼眶蓦地发烫:“下官谨记!”
谢明灼说不插手就不插手,全权交予余鸿处理,只是在离开前提醒了一句。
“审结之前,本官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孙祥喉咙发苦,站在余鸿身后,只能点头应是。
谁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他又不是不要命了!
除了徐三棱案,县衙里定然还有不少其他冤案,谢明灼心知肚明。
她给了余鸿一个机会,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只要他能借此压住孙祥等人,树立知县权威,那些冤假错案便也能重见天日。
“诸位大人可有下榻之处?”余鸿盛情相邀,“若不嫌弃,不如在后宅歇下?”
谢明灼:“已有住处。”
“下官恭送大人。”
余鸿一直将人送至县衙门口,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这才返回二堂,往桌案后一坐。
“来人,将徐家医馆的案卷呈上来!”
*
浮梁县城郊。
楼鲲走进一座别院,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在仆从的带领下,行至一间屋子。
屋子布局精巧,陈设华美,单一个博古架上的器物,都称得上价值连城。
“楼公子在此稍等。”仆从留下一句话便告退。
楼鲲立在一幅画前,等了半炷香,门外才传来动静。
他当即转身,低首垂眸道:“儿子拜见干爹。”
来人已踏入房间,却没回应。
楼鲲诧异抬首,尚未看清,便被一片轻纱蒙住眼睛,醉人的香风萦绕鼻尖,原本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他含笑道:“胡闹,叫干爹看见,又得骂我放浪。”
“楼郎许久不曾来看奴家,奴家想得紧,”女子转到他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吐气如兰,“楼郎有没有想念奴家?”
楼鲲擒住她的手腕,“自然是想的。”
“骗人,”女子委屈道,“回来倒是先去见了许娘子,奴家等得好苦。”
楼鲲扯掉面上纱巾,拂开她的手,转身温柔道:“我爹管着我,我能如何?再说了,她是我妻子。”
“哼,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自然是瓶娘更胜一筹。”
“算你有眼光,”女子推开他,于软榻坐下,“想我李瓶儿曾也是名动四方的花魁,多少人想见我一面都难,而今你得了便宜却不知珍惜,真是个傻子!”
楼鲲轻轻扇了自己一下,坐过去揽住她的香肩,嗅了嗅,嬉笑道:“不愧是花魁,果真同花一般馥郁,今日用的是桂花味的香粉?”
“你管我用的什么香粉,”李瓶儿气得瞪他一眼,“真真扫兴。”
楼鲲笑着赔罪:“是是是,瓶娘本来就香,可不是用的什么香粉。”
“这还差不多。”
“只可惜,我也只能在这里闻一闻,若真有这般迷人的香粉,我真想带一罐回去,以解相思之苦。”
李瓶儿指尖戳弄其衣襟,娇笑道:“带什么香粉,直接把奴家带回去不就好了?”
楼鲲叹了一声,沉默不语。
“我看你还是放不下许知秀,”李瓶儿翻身背对他,“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叫你念念不忘。”
楼鲲不耐烦道:“你也知道,是我爹满意她。”
“不就是个秀才之女,有什么稀罕的?”李瓶儿扭头看他,“反正你楼家子嗣也考不了科举,何必非要娶个秀才女儿?”
楼鲲温声哄她:“别生气,气出皱纹就不美了。”
“我不管,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再不答应,我就去求大人给我做主。”李瓶儿说着就要起身。
楼鲲忙制止:“我也想啊,可我爹是个倔脾气……”
“你爹你爹,什么都是你爹说了算,我这就去问问大人,你这个干儿子还懂不懂得孝顺干爹。”
“瓶娘!”楼鲲拽住她衣袖,“干爹日理万机,怎好拿这些小事烦他?我答应你,今日就带你回去!”
李瓶儿惊喜转身:“当真?”
“当然,许氏清高,我本就不喜,若非我爹压着,我早就休了她。可她毕竟没犯什么错,我没有理由赶她出去,就只能委屈你做妾了。”
李瓶儿眼睛泛红:“你好狠的心,竟要叫我做妾。”
她哭着走向门口,撞上一人,抬眼一瞧,旋即哭得更动情:“大人,你要给瓶儿做主,楼郎负我。”
来人身形微胖,面白无须,四十来岁的模样,中等个头,一张脸还算周正。
“鲲哥儿,瓶娘待你情深义重,你怎能负她?”
楼鲲被训得脸红,无奈回道:“干爹,儿子自是不愿负她,只是许氏毕竟是我发妻,我……”
“三年无所出,便可休弃。”严冬坐上主位,慢条斯理道,“她嫁你也快三年了。”
楼鲲:“可我在岳父病床前发过誓,若违誓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这孩子,怎的还信这个?”严冬捻起盘中茶点,笑道,“若誓言真能生效,这世上被劈死的岂非数不胜数?”
楼鲲恭敬道:“干爹教训得是,是我着相了。”
“行了,那许氏又帮不了你什么,有什么不舍的?”严冬话锋一转,“听说你家里来了贵客,得了空我也去贵宅拜见拜见。”
“干爹折煞儿子了,”楼鲲苦笑,“在浮梁县,谁能有资格受干爹拜见?该他们前来拜见干爹才是,干爹哪日得了闲,知会儿子一声,儿子自会安排妥当。”
严冬哈哈一笑:“好孩子,你有心了。”
两人又聊了片刻,门外有人唤“冬郎”,声音婉转如黄鹂,勾得人心痒难耐。
饶是去了根的严冬都经受不住,忙挥手驱赶楼鲲。
“你先回去吧,带着瓶娘一起,你爹见了瓶娘,会喜欢的。”
楼鲲低头应是。
*
未时三刻,谢明灼几人回到楼家,刚饮了一盏茶,前院就传来吵闹声。
“去看看。”
楼鲲跪在楼壑面前,身边还有个娇媚的女子,正楚楚可怜望着楼壑。
“老爷子,奴家与楼郎情投意合,请您成全。”
楼壑看都没看她,一脚踹翻楼鲲,喝骂道:“混账!畜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匆匆赶来的许知秀,尚未弄清事情缘由,急步行至老爷子身边。
“爹您消消气,千万小心身体。”
看到她眼中真切的担忧,楼壑心神触动,愧疚得老泪纵横。
“秀秀啊,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许先生,竟养出这么个孽障。”
许知秀给他顺气:“人哪有不犯错的?犯了错改了便是,您何苦气伤自己?”
“他说要与你和离,娶旁人过门,你说我能不气吗?”
楼壑举起手杖就要朝楼壑脸上招呼。
许知秀听了这话,眼中闪过迷茫,这才发现跪在丈夫身边的美貌女子,心里蓦地泛起酸涩,连带着喉咙都像是被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来得及阻止,手杖硬生生打在楼鲲左脸,脸颊瞬间红肿,鲜血从唇角流出。
“爹!”许知秀回过神,拦住再次落下的手杖,哑声道,“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楼壑撂下手杖,恨恨转身。
“楼鲲,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是。”
“你与她心意相通,非她不娶?”
“是。”
“没有一丝一毫的苦衷?”
“没有。”
许知秀怔愣片刻,背身拭去眼泪,故作平静道:“好,我同意。”
话音刚落,楼鲲便从怀中取出两份和离书,冷漠道:“署名,捺印,再走一趟衙门。”
“秀秀,你三思啊!”楼壑已顾不得教训儿子,忙劝道,“和离之后,你何去何从?”
楼家肯定会有补偿,楼壑也会安排妥当,不叫她孤立无援,可一个年轻姑娘独居在外,如何让人放心?
“爹,您待秀秀如亲闺女,秀秀一直感激在心。”许知秀俯身拜别,“日后秀秀不能再在您身边服侍,惟愿您福寿安康,松鹤绵延。”
楼壑拭泪:“是爹对不住你。”
“走吧。”许知秀迈向大门。
锦香愤愤瞪了楼鲲和李瓶儿一眼,哭着追过去。
楼鲲自是起身同行,丢下亲爹和李瓶儿。
“啊?这就去了?”姜晴旁观整场,瞠目结舌,“真是无情啊。”
楼鲲是瞎子吗?
为了这个一看就不对劲的女人,抛弃了这么优秀的发妻。
“老爷!老爷!”
姜晴回过神,发现楼老爷子气晕倒地,家仆乱作一团,还是管家连声喝止,有条不紊安排仆从请大夫,抬人入内,才平息下来。
已没人顾得上谢明灼几人和李瓶儿。
谢明灼围观了一场大戏,对楼家父子的演技不予置评,有些同情被蒙在鼓里的许知秀,也对李瓶儿生出几分兴趣。
据锦衣卫调查的情报,楼鲲此人在两年前突然性情大变。
从一个交口称赞的楼少东,变成风流放荡的纨绔子。
他认一个阉人做干爹的事,也为时人所诟病。
只是再往深处查,线索便消失了。
这位自诩与楼鲲真心相爱的女人,说不定就是一个突破口。
她目光落在李瓶儿脸上,后者忽地抬眸,大方迎视道:“这位大人,看着奴家做什么?”
谢明灼高冷瞥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
傲慢无礼的锦衣卫人设狠狠立住。
李瓶儿凝望她的背影,唇角缓缓弯起。
第57章
◎速战速决◎
楼家的混乱尚未平息,谢明灼作为客人,不便插手主家私事,带人返回房间。
谢明灼于桌旁坐下,召集五人开会。
“她是冲着我们来的。”
杨云开点头:“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卑职以为,她不似一般的风尘女子,身上有股江湖匪帮的味道。”
这种味道,用再多香粉都遮掩不了。
谢明灼目色微沉:“事情比我之前所想更加复杂。”
她原以为,浮梁县的问题,只是此地的督陶官与县衙吏役同流合污,横行霸道,残害百姓。
可李瓶儿的出现,以及楼鲲前后的异常,都表明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青琅,令尊当时为郎家奔走,是何缘由?”
一般人会先入为主,官府已经定性为强盗作案,便不会多想,只当是郎家倒霉,叫强盗盯上了。
徐青琅仔细回忆片刻,说:“我爹同街坊认尸回来后,就神神叨叨,还翻出很久以前的脉案,第二天就跑去县衙说案子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没说,我不知道。”
谢明灼:“看来只能等余知县的审理结果。”
“大人,楼鲲从一开始,是不是就存着利用我们的心思?”冯采玉问。
谢明灼欣慰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一见您便举止轻浮,正常人见到锦衣卫只会远远避开,他一个商人之子,为何非要冒着风险套近乎?他看上去也并非无脑之人。”
“继续。”
“到浮梁县后,他继续殷勤接待,引您去楼家铺子购买瓷器,可自从我们住进楼宅后,他已不像先前那般谄媚,昨日酒后还邀请您亲自前往窑厂,我觉得他有其他目的,但一时想不出来是为了什么。”
谢明灼笑道:“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他真的有问题?”姜晴恍然大悟,“方才要和离,不会也是演出来的吧?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谢明灼颔首:“大家不妨猜猜,他有什么目的。”
“想借锦衣卫的势,帮助楼家逃脱暗处的威胁。”杨云开率先开口。
徐青琅跟着发言:“我记得三年前楼鲲大婚,声势浩大,对婚礼相当重视。婚后一年,楼鲲和许娘子琴瑟和鸣的佳话也在城中流传。”
“可他两年前性情大变,”冯采玉分析,“会不会是那时候楼家遇到了危机,他为了保全楼家,不得不做出伪装?”
姜晴咂摸一下:“那他害怕的是什么?御器厂的督陶官?”
院外传来脚步声,谢明灼竖起食指提醒,几人噤声。
脚步行至门外,来人恭敬道:“孟大人,家里今日出了事,老爷说招待不周,让小人过来赔罪。厨房做了晚饭,小人便自作主张送过来了。”
是他们入住楼家后,楼家派来供他们使唤的家丁。
谢明灼问:“楼老板如何了?”
“老爷已经醒了,只是需要卧床静养,晚膳不能作陪,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知道了,饭菜送进来吧。”
家丁推开门,指挥其余仆从上菜。
楼家乱作一团,却没怠慢贵客,菜色依旧丰盛美味,摆满了屋内的四方桌。
“诸位大人请慢用,小人告退。”
家丁带领一众仆从离开院子。
屋内,徐青琅舀了一勺鸡汤,鸡汤熬得极香,汤面还漂着金黄的浮油,碧绿的葱花点缀其中,色香味俱全。
她捞到鼻尖下闻了闻,说:“没下药。”
shsx 其他佳肴同样如此。
楼家自是没胆子下药害人,但楼宅中多了一个李瓶儿,说不定还潜藏着其余耳目,再谨慎都不为过。
“楼鲲邀我等入窑,许是想借锦衣卫之手,对上李瓶儿身后势力。”谢明灼仔细琢磨后,吩咐道,“老杨,没必要被他牵着鼻子,速战速决。”
“是。”
月上中天,一身狼狈的楼鲲才回到家,身边已无许知秀。
他行至主院探望楼壑,却被楼壑叫人挡在门外,竟是连见都不愿见他一眼。
楼鲲默默伫立良久,才返回自己院子。
一进门,香风袭来。
他额上青筋微跳,没有避开,接住扑过来的李瓶儿,笑了一下,牵动脸上的伤痕,便又收敛。
“你怎么在这?”他坐到桌旁,倒了一盏茶。
李瓶儿偎依在他身侧,娇蛮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以为瓶娘不会喜欢别人住过的房间。”楼鲲浅酌茶水,慢悠悠道,“许知秀喜好与你不同,你应当看不上。”
李瓶儿却道:“怎会?她可是秀才之女,我不过世间一浮萍,如何看不上?”
“随你。”
“楼郎,你不会是舍不得了吧?”李瓶儿趴在他耳边吹气,“你是不是在外头买了一座宅子,金屋藏娇啊?”
吹在皮肤上的气分明是热的,却无端叫他发冷,凉意从脚底板一路窜到背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楼鲲放下茶杯,迎视她的目光,轻佻笑道:“你若不信,就去查个清楚。”
“同你开个玩笑罢了,”李瓶儿巧笑嫣然,“只要你以后不再提她,我便知足了。”
“夜深了,我去书房。”楼鲲起身。
李瓶儿拉住他袖子,“不留下?”
“我还不想气死我爹,”楼鲲居高临下,“瓶娘,你也不想刚进门就气死长辈吧?”
李瓶儿指尖轻抚鬓发,眸光盈盈道:“楼郎,我向来知你心意,也爱你这般重情重义,你对许知秀有夫妻之谊,对楼老爷子孝顺有加,我都可以理解。”
楼鲲等着她的下文。
“但那位孟大人,你才相识数日,应当不会不舍得吧?”
楼鲲没说话。
“告诉我,何时带她去窑厂。”
“三日后,瓷器出窑,我会邀她前往。”
李瓶儿笑意更深:“多谢楼郎。”
子夜,县衙监牢。
因白日锦衣卫的到访,狱卒们都打起精神,唯恐在案子审结前出了意外。
牢头今夜本不值班,却还是留下来,领着兄弟们轮班巡逻。
一队狱卒前来轮值,其中一人拎着竹篮子,放到监牢门口的桌案上,低声道:“头儿,我表叔家里今儿个添丁,送了我一篮子喜蛋,你也知道,家里就我一个,吃不完这么多,就拿来给弟兄们分分,大半夜的,都饿了吧?”
牢头摆摆手:“这可是好东西,你就算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手也别这么松,攒点钱娶个媳妇不好吗?”
“哎呀,我一个人是真吃不完,怕放坏了。”狱卒无奈道,“头儿,你就带弟兄们替我解决了,成不?”
其余狱卒闻声过来,一个个眼睛发光。
鸡蛋可是好东西,难得有人请客,不吃都对不起空荡荡的肚子。
“是啊,放几天就坏了,多可惜。”
“马强,谢了哈,改天请你去家里吃饭。”
牢头见兄弟们兴致高昂,也就不好再拦,不过他要以身作则,没参与分蛋。
狱卒们围在桌子旁剥蛋壳,一颗鸡子而已,两口就能吃完,不会耽误巡逻。
牢头跟众人招呼:“都吃快点,吃完该干嘛干嘛,我先过去转转。”
他转身往里走,刚绕过弯,就听到身后传来重物倒地之声,心头遽然一跳,手刚搭上腰间铁尺,后脑就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瞬间倒地。
有刺客!
马强没有过多停留,跨过牢头身体,直奔黑魆魆的监牢深处,行至一间牢房门口。
从牢头腰间顺来的钥匙,正好派上用场。
他迅速打开牢门,摸黑走进牢房,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掏出匕首直刺过去。
徐三棱的睡觉习惯他已观察得一清二楚,这一刀下去,会直接穿透脖颈,徐三棱必死无疑!
刀尖已然送出,只等——
一道光骤然钻进牢房,照亮马强脸上残忍的笑,猝不及防下,他整个人都陷入怔愣。
原本躺在干草的人,骤然起身踢飞匕首,反剪其双手,利落压到地上。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卸了他的下巴,以防咬毒自尽。
马强瞪大眼睛:“呃呃呃!”
这不是徐三棱的牢房吗,为什么会出现锦衣卫?!
牢房外,余鸿手持火把,冷漠睨了一眼马强,而后诚恳向锦衣卫力士道谢。
力士:“余知县客气了,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人我就带回衙署了。”
“请。”
白天他已问过徐三棱,此案已非县衙能管,交给锦衣卫再合适不过。
锦衣卫秘密带人离开。
余鸿找来徐三棱,给牢头等人看诊。所幸马强下的是迷药,牢头后脑的伤也不致命,简单上药包扎便可。
没多久,牢头迷迷糊糊醒来,脑子里晕得像塞满了浆糊,还一直想吐。
他狠狠啐了一口:“这丧良心的狗东西!”
翌日一早,谢明灼接过杨云开呈上的情报。
昨日余鸿重审徐家医馆死人案,向徐三棱细细询问了这件事的始末。
徐三棱之前因报官被害入狱,而今虽不完全信任官署,但鉴于这人是女儿的救命恩人亲自认可的,便不再藏着掖着,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那日他同街坊去郎家认过尸后,就隐约觉得郎兄弟身上的伤口有些眼熟。
他是大夫,诊治过的病人数不胜数,各种各样的伤痕也司空见惯。
但这种伤痕,他只见过一次。
两年前,他去山上采药,遇到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见人还有救,便悄悄带回医馆治疗。
那人身上的创口很奇特,并非寻常刀剑所伤,他觉得新奇,便记录在脉案上,打算等人醒后问个清楚。
谁知一觉醒来,人不见了。
他好奇心旺盛,不弄清楚实在难受,遂根据创口痕迹,描出一种奇怪的武器,然后拿着武器图样,去相熟的铁匠铺询问。
怎料铁匠兄弟见之大惊,忙拉扯他到无人之地,问他此图从何而来。
徐三棱当时还不解问:“有什么问题?”
铁匠兄弟吓得直出冷汗,悄声告诉他:“这是日月戟。”
“什么是日月戟?”
“徐大夫,你是医人医傻了?日月戟不晓得,日月教难道没听过?”
徐大夫当时就懵了。
众所周知,日月教是朝廷严令禁止的邪.教,此教在前朝时便已诞生,曾一度占据半壁江山,差点覆灭前朝。
若非前朝名将力挽狂澜,如今恐怕已经是日月教的天下。
在前朝的极力围剿下,日月教消失了很长一段shsx时间,后来几次死灰复燃,也都被镇压。
本朝建立后,日月教并未蛰伏,反而来势汹汹,朝廷多次镇压围剿,还是没能彻底清除。
上一次捅了日月教的老巢,还是在十五年前。当时的日月教主力溃败,元气大伤,只有少数余孽逃了出去。
而今日月戟再现,怎能不叫人惊惶?
徐三棱只是个大夫,哪敢过问这种事?他救的那个人是被日月戟刺伤,应该是与日月教敌对之人。
只要救的不是邪.教,他就不打算追查下去。
如此安稳度过两年,郎家出事了,伤口与那人无异。
徐三棱这才意识到,不是他不管,事情就找不到他身上。
这种滥杀无辜的邪.教,就不应存在于世!
他鼓起勇气去报官,因心存隐忧,没有直接提及日月教,只说郎家的案子有问题。
却未料想,只这种含糊其辞的话,也差点招致杀身之祸。
余鸿听闻因果之后,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正要秘密告知锦衣卫,就被人暗中塞了一张字条。
这才有了方才的“偷梁换柱”和“引蛇出洞”。
密令是杨云开遣人下达的。
郎家案和徐家案透着诡异,强盗在城中灭人满门,官府却坐视不管,敷衍结案。
再无能的衙门,也懂得做表面工作的道理。就算找不到强盗,也要做做样子,张贴布告通缉,并全城搜捕。
县衙如此行事,只有一个原因,有人与“强盗”同流合污。
依此类推,衙门中必定有“强盗”的内应。
“大人,既然马强是内应,他为何不在徐三棱入狱后就杀了他,”姜晴不解,“而非要选择昨晚?”
谢明灼笑看冯采玉:“阿玉,你来说。”
“是。在官府里培养一个内应并不容易,徐三棱当时并未提及日月教,只是县衙心虚,故意诬陷他治死了人,想利用律法让他永远闭嘴,这是无本万利的做法,没必要动用内应,以免旁生枝节。”
姜晴茅塞顿开:“我明白了,按照正常流程,徐大夫已经被判死罪,押解入京了。可他们没想到,余鸿一直拒绝结案,这才拖了两个月。等我们到了浮梁县,他们发现锦衣卫开始插手便慌了。”
余鸿审讯徐三棱时,屏退了衙门里怀有异心之人,对方并不知晓徐三棱说了什么。
他们不敢赌,只能兵行险着。
“马强可招了?”谢明灼问。
“招了。”杨云开微顿,“但他说自己是受严冬指使,根本不知道什么日月教。”
第58章
◎狗急跳墙◎
在安陆时,梁王地位尊崇,手握万众兵马,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谢明灼不得不谨慎行事。
但在浮梁,锦衣卫的权势足以让她横着走。
根据马强的供词,锦衣卫可以直接派人逮捕督陶官严冬,严刑拷问其有关日月教的内情。
然马强.暴露后,其背后的日月教焉能坐以待毙?
楼宅里必然少不了日月教的耳目,不管是狗急跳墙,还是拖延时间跑路,眼下都是最合适的时机。
“孟大人,我家老爷邀请诸位大人去花园品茗,还请诸位大人赏光。”管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谢明灼:“却之不恭。”
几人行至花园门口,碰上楼鲲携李瓶儿而来,李瓶儿挽着前者的手臂,亲密偎依。
“孟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谢明灼神情冷淡:“还不错。”
“瓶儿曾流落风尘,见识过不少达官贵人,却从未听说过女子也能当官,若早些知晓,我也去考个官当当。”
一般女子若沦落过风尘,恨不得将这个秘密一辈子藏在肚子里,李瓶儿却从不当回事,根本不在乎旁人眼光,其心志非比寻常。
谢明灼傲慢道:“你考不上。”
“奴家自认才情不比旁人差,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还请孟大人教教我,如何才能当上这威风凛凛的锦衣卫。”
李瓶儿直面她的轻慢,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平稳如常,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
“其一,显赫的家世。”
“其二呢?”
“显赫的家世。”
李瓶儿依旧笑着:“……有没有其三呢?”
“还是显赫的家世。”
“……”
她噗嗤一笑:“孟大人真会说笑,不愿告诉奴家直说便是,奴家可以理解,何必要拿奴家逗趣?”
“楼老板还在花园等候,本官先行一步。”谢明灼不再多说。
姜晴紧随其后,跟冯采玉咬耳朵:“大人说的确实是实话啊。”
只不过这显赫的家世,前头要加个“最”字。
楼壑在亭中煮茶,茶是上等,茶具也是上等。秋风拂过,茶香清逸飘然,沁人心脾。
“诸位大人,请。”
谢明灼四人坐下,徐青琅和郎磬站在身后。
“听说孟大人独爱祁门红茶,今日老夫便用红茶待客,望诸位大人鸿运当头。”
谢明灼客气道:“多谢楼老板。”
亭中石桌旁只放了五只圆凳,楼壑根本就没为楼鲲和李瓶儿准备,只当两人是空气。
李瓶儿浑不在意,径直入了亭子,在亭子自带的美人靠上坐下,还不忘招呼:“楼郎,快来。”
众人:“……”
这等脸厚之人,若在后世,绝对会成为公司的销冠。
谢明灼饮茶时忍不住发散了一下思维。
“孟大人,味道如何?”
“鲜醇隽厚,回味甘美。”谢明灼放下茶盏,“楼老板最喜什么茶?”
楼壑捋须笑笑:“老夫最喜龙井,但饮得最多的,还是咱本地的庐山云雾。”
“家乡的茶,自然与别处不同。”
“是啊,不仅仅是茶,瓷器也一样。”楼壑摩挲着青白釉茶盏,像是在爱抚自己的孩子,“我大半辈子都在跟瓷器打交道,整个浮梁县的窑厂我都涉足过,每每看到它们从素朴的陶泥变成精美的瓷器,我都高兴万分。”
“人之常情。”
“不是所有人都爱惜它们,”楼壑深沉看向谢明灼,“就像不是所有人都能品出这盏茶的甘美。”
谢明灼垂眸:“所以你努力成为浮梁最大的瓷器商,烧制出更shsx精美的瓷器,想让越来越多的人喜爱上它们。”
“是,也不是。”
“哦?”
楼壑叹道:“老夫没那么崇高的理想,瓷器于我而言,既是挚爱,也是生意。老夫只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楼老板,我没工夫听你打哑谜,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谢明灼心里很清楚,楼壑攒这个局,无非是想为自己和楼家加一些同情分。
“哈哈,孟大人快人快语。”楼壑也不装了,单刀直入,“孟大人对‘shsx官搭民烧’可有了解?”
谢明灼:“略有耳闻。”
近些年,因财政窘迫,官窑无力烧制瓷器,朝廷便推出政策,由官窑完成制坯工序,再到民窑中搭烧。
此举节省了官窑的成本,但同时给民窑带去巨大的负担。
民窑的老板和窑工不堪重负,可谁也不敢有怨言,因为官窑烧制的是贡瓷,是要送往京城,呈到皇帝面前的。
可往往烧制成功一件贡瓷,就得毁损九百九十九件残次品。
这些残次品不能流落民间,只能就地摔碎掩埋。
浪费了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最终只得那么一件,窑工们每每见了,心都在滴血。
楼壑同样如此。
“我为此潜心研究烧制技艺,改shsx进窑炉,提高烧制成功的概率,也招揽大量瓷画师精进画艺、创新瓷画种类,善待日夜辛苦劳作的窑工,给他们更高的薪酬。”
谢明灼也不由心生佩服:“你做到了。”
“是,我做到了。”楼壑长叹一声,话锋一转,“可也养出了某些人的贪婪之心。”
贡瓷成功率提高了,朝廷每年规定的份额轻易就能完成,那么剩下的时间做什么呢?
继续精进技艺吗?并不是。
楼壑忽然起身,屈膝跪在谢明灼面前,俯身道:“孟大人,楼壑有罪。”
“这是做什么?”李瓶儿骤然出声,“楼郎,还不快扶起你爹?”
楼鲲站起来。
“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站在那儿别动。”楼壑声色俱厉喝止他。
楼鲲止步。
谢明灼气定神闲:“你何罪之有?”
“楼某人私自贩卖贡瓷,罪无可恕,今日自首,只为求得一个恩典。我儿楼鲲并不知情,他于瓷器一道素有天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伏法后,生平所著烧制技法将由我儿继承,望朝廷能看在我楼家兢兢业业烧制贡瓷的份上,饶我儿一命。”
谢明灼挑眉:“你一个商人,如何敢私卖贡瓷?莫非是有人指使?”
“督陶官严冬!”
“可本官在浔阳驿,碰见的是楼少东,而不是楼老板。驿丞说楼少东是为了物色上乘的陶土,看来物色陶土是假,私卖贡瓷是真。”
楼壑解释道:“私卖贡瓷,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罪民每次都妥善装箱,骗我儿只是寻常瓷器,他并不知情。”
“瓷器由他贩卖,经他之手,他会看不出来?”
“瓷器并未经他之手,而是他身旁两个随从,他们是严冬的人,只是拿我儿当幌子罢了。”
谢明灼不吃这一套:“事实如何,还得进诏狱审审才知。云千户,将楼家父子押入……”
一枚细针遽然刺向脖颈,她利落避开,回身望去,李瓶儿却已带着楼鲲跑出凉亭。
杨云开和姜晴拔腿追去,却被突然冒出来的家丁拦住,两人“竭力”干掉家丁,李瓶儿和楼鲲早就没了身影。
变故发生太快,其余家仆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亭外另有一个家丁,手持匕首,猛然扑向谢明灼后背。
“小心后——”
“砰!”
一声铳响,偷袭的家丁瞬间倒地,额间冒出一只血洞。
谢明灼收回精巧的手铳,睨向楼壑:“楼老板家里已经漏成筛子了。”
还真是忠心,为了拖延时间,不惜暴露身份刺杀于她。
若“孟佥事”当真死在楼家,云千户等人必定方寸大乱,便没有过多心神追捕李瓶儿等人。
楼壑自嘲一笑:“老夫惭愧。”
他知道楼家藏有眼线,但不知道会有这么多。
那夜与儿子深谈之shsx后,两人一致认为这是个机会。
不管选择哪条路,到头来都是死,还不如选一条对得起自己良心的路。
他们避开家中耳目,与谢明灼通了气,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壮士断腕的戏码。
“通知锦衣卫衙署,查封楼宅,张贴缉捕文书,抓捕严冬。”
徐青琅和郎磬呆若木鸡,脑子还停留在方才惊险的一幕。
孟大人仿佛背后有灵似的,那邪.教耳目尚未近身,她便已取出手铳,转身击毙对方。
躲避那枚细针同样干净利落。
真厉害!
杨云开心中也叹服,制定计划时他认为风险太大,不太赞同公主以身犯险。
可作为臣子,只能听令。
手铳瞬间击毙细作的场景,也让他心潮澎湃。一是为公主的机敏,二是为手铳的精巧。
等回了京,他也厚着脸皮讨一回恩典,求圣上赏他一支这样的手铳。
谢明灼看向楼壑:“楼老板,你和你的这些家仆,得去锦衣卫衙署走一趟。”
楼壑欣然同意。
现在没有比锦衣卫衙署更安全的地方了。
“许知秀作为楼鲲的枕边人,也有勾结匪帮的嫌疑,一并带过去。”
“是!”
楼家已经不能住,几人来到先前备好的宅子,暂时歇下。
“大人,楼少东为何要同匪贼一起逃?”郎磬没能想明白。
这不是罪加一等吗?
谢明灼含糊回道:“他有他的选择。”
城南一处隐秘的窝点,李瓶儿带着楼鲲敲响门扉,门很快打开,两人身影迅速消失。
“怎么把他带来了?”屋里的人皱眉问道。
李瓶儿:“楼家出事了,此地不宜久留,锦衣卫早晚查到这儿,你赶紧帮我们出城。”
“出城可以,你还没说为什么要带着他。”
李瓶儿冷静道:“楼壑自首,楼家人免不了一死,若不带着他,以后谁来赚钱?靠蛊惑愚民的那点三瓜两枣吗?而且他还没供出我们,有他儿子在手,他的嘴也能严一点。”
“明白了。”那人又看向楼鲲,“可他为什么愿意跟着你跑?”
“楼郎,你说为什么?”李瓶儿娇笑问道。
楼鲲:“因为我比我爹无耻,也比他贪生怕死。”
第59章
◎离开浮梁◎
秋雨落地无声。
姜晴撑着伞进了院子,至廊檐下,收起抖落雨水,将其靠在墙边,从怀中取出一份报纸。
“大人,最新一期的报纸出来了。”
谢明灼接过,迅速浏览一番,不由一笑。
自玻璃窗户问世后,京城又接连出现玻璃器皿、玻璃镜,如今又推出新款叆叇,也就是玻璃制成的眼镜。
叆叇在前朝就已经出现,多用水晶打磨而成,造价高昂,只有富贵之家才能用得起。
等玻璃制造工艺逐渐成熟,成本降低后,这些日常用具也能变得物美价廉。
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久,但只要开始,方向不错,就一定能实现。
报纸的头版头条还发布了使团入京一事。
皇帝万寿节将至,各国、各地都准备派遣使团、队伍来京祝贺。有些离得远的,已经在路上了。
到时候京城一定会很热闹。
“大人,京城来信。”杨云开近前,呈上一只信封。
信封里厚厚一沓,也不知写了多少话。
谢明灼噙着笑展开。
最唠叨的当属二哥,他在信中大书特书京城趣事,还说报社准备向民众征稿,主题就是“我与使团二三事”。
会同馆是朝廷接待外宾的机构,其官员对各地使团的生活习惯和行事风格都有所了解。
不过谢明烁认为,官方层面的接触,不足以完全摸清,民间百姓之间的交流,更具有参考价值shsx。
看到此处,谢明灼心中一动。对啊,她可以借报社集思广益。
不管是驿站问题,还是私人矿场问题,都涉及民生,这些问题只有老百姓才有真正的发言权。
朝中官员身居高位,包括她和父母兄长在内,早就与老百姓脱了节,也不可能了解每个地方的具体情况。
不如借报社的名义,向全国征集思路。
很多忧国忧民、又有实践经验的人才,苦于没有官职在身,无法向朝廷呈奏自己的想法,如此一来,也算是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她就不信,泱泱大国没有能够解决问题的人。
“阿玉,替我磨墨。”
她将自己所想悉数写在信中,交给杨云开,说:“尽快送去宫里。”
杨云开领命接过,没有立刻退下。
“大人,严冬已经入狱,他否认与日月教勾连,并言及他是吴内相的人,谁敢对他用刑,就是跟吴内相作对。”
吴内相就是吴山青,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时人尊称为“内相”。
“哦?”谢明灼饶有兴致道,“当真与吴山青有关?”
“事关吴掌印,卑职不敢妄议。”
谢明灼:“等得了空,我去见见他。楼鲲那边如何了?”
“李瓶儿携楼鲲逃离楼家后,卑职已派人暗中跟踪,发现其在城南的一处窝点,他们正计划出城。”
谢明灼颔首:“不错,继续追踪。”
楼家父子坦白之后,楼鲲自请戴罪立功,进入日月教成为官府的内应。
在幸福美满的日子被打破后,他恨极了日月教。两年来,他一边与严冬、李瓶儿等人虚与委蛇,一边等待时机,并不忘给自己留条后路。
据他了解,日月教除了高层,底下教众都是一群被教义蛊惑的“愚民”,他们只能提供苦力,对教派的发展壮大起不到关键作用。
教内缺乏人才,楼鲲觉得这是个机会。
在这两年里,他使出不少手段,为日月教开拓多条商路,赚了不少钱财。
擅长制瓷,只是他其中一个用处罢了。
李瓶儿逃跑时也不忘带上他,就是舍不得自己这个钱袋子。
这些商路一旦缺了他,就难以继续运转,所以他不能死,也不能叫官府捉了去。
只要日月教想赚钱,就不得不用他。
再怎么防着他,他都能找到机会,一举揭开他们的遮羞布,让这些阴暗的老鼠暴露在阳光之下。
申时雨停。
谢明灼来到锦衣卫衙署,在狱中见到严冬。
碍于他的身份和“靠山”,锦衣卫没有对他用刑,他坐在牢房的条凳上,脚底轻敲地面,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呦,这是又来了个佥事啊,还是个女人。”他上下打量谢明灼,眼里透着轻视。
杨云开搬来一把椅子。
谢明灼坐下,面对严冬的挑衅,慢条斯理道:“你一个阉人,沉迷温柔乡时,是怎么逞威风的?”
杨云开:“……”
他还是低估了公主。
严冬脸色涨红,他平生最恨别人提他阉人的身份,若非身处锦衣卫牢房,他早就命人将其拖下去剁碎喂了狗。
“身为督陶官,不思为圣上分忧,反而威胁楼家为你贩卖贡瓷,谋取私利,你当真以为身后之人能保得住你?”
严冬冷笑:“你敢得罪吴内相?”
“敢啊。”谢明灼不跟他绕弯子,“我不仅敢得罪他,我还敢砍他的脑袋。但若是你故意攀咬诬陷,传到吴山青耳中,你想死得痛快,恐怕没那么容易。”
“你到底是什么人?”严冬看出她不是故意吓唬自己,方才的轻视也尽数收敛。
谢明灼反问:“李瓶儿是什么人?”
严冬沉默。
“你已经被她们放弃了,还要替她们隐瞒?”谢明灼循循善诱,“朝廷对日月教的态度是严令禁止,同其勾连之人,凌迟处死,并诛其九族。坦白从宽,或可免于凌迟,为你的族人积几份德。”
严冬眯起眼睛:“我可是皇上亲封的督陶官,你一个四品佥事,无权审讯我。”
“激我?”谢明灼轻笑,“杨缇帅。”
杨云开取出尘封已久的腰牌,牌上清晰铭刻“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几个字,仿若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严冬的心防。
倘若他是指挥使,那眼前这个可以使唤指挥使的,能是什么身份?
非皇室中人莫属。
皇室成员也有尊卑之分,能叫杨缇帅如此心甘情愿听候的,唯有皇爷一脉。
她是荣安公主殿下!
严冬彻底破防,从条凳滑下,跪伏在地,抖如筛糠:“老奴叩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严冬,继续隐瞒对你没好处。”
“老奴罪该万死。”
严冬心知自己不能再抱有侥幸,便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他所知也不过冰山一角。
日月教在饶州府有一处分坛,坛主是谁并不清楚,他们在浮梁县设了一处堂口,堂主就是典史孙祥。
李瓶儿和迷惑他的李盏儿,都听从堂主吩咐。
洗劫郎家的强盗,就是孙祥和他的手下,徐家医馆的案子也是孙祥安排人陷害的。
“他为何要暗害郎家?”
“郎老板烧出了新花色,老奴听说后叫他献呈过来,若真上乘,可纳入贡品。定的是巳时初,可他高兴坏了,竟早早就过来,无意间听到了私卖贡瓷的事。”
怪不得郎磬说他爹那几日总是唉声叹气,想必是在纠结要不要报官。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报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尤其是如此敏感的事情。
谢明灼继续问:“你一个督陶官,钱权都不缺,为何还要与日月教勾结?”
严冬刚要张口,但瞅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
“怕污了殿下耳朵。”
谢明灼:“但说无妨。”
“她们能让老奴重新……”严冬一咬牙,“重新做回男人。”
杨云开:“……”
这种骗术也能信?
谢明灼面不改色:“贡瓷都卖给谁了?”
“老奴真的不清楚,老奴只需提供驿符,方便他们行事,再等着分利便可,其余的是真不知道。”
谢明灼转身吩咐:“逮捕孙祥。”
一个邪.教贼人,竟能混入公门成了掌管缉捕的典史,这浮梁县跟渔网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漏洞。
杨云开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便来回禀:“孙祥跑了。”
“通知余鸿,叫他尽快肃清县衙,上报府署,张示通缉文书,全力搜捕孙祥、李瓶儿、李盏儿及楼鲲,荡涤奸邪。”
“是!”
谢明灼没打算在江西久留,若非郎家案牵扯出这么多问题,她早就买上瓷器回京了。
与日月教勾结,等同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私卖贡瓷同样是死罪,严冬、楼壑等涉案人员,皆被押解入京。
经过审讯,许知秀确实不知情,且她已经与楼鲲和离,便无罪释放。
出了牢房,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大人,我公……楼老爷子会如何?”
“孙祥等人尚未归案,案子就不算了结,他会一直待在刑部大牢,等待判决。”
许知秀落下眼泪:“刑部大牢可允许探监?”
“只有亲属可以。”
“楼老爷子待我有恩,他年纪也大了,我不忍看他孤零零待在牢里,孟大人,可否通融一二?”
谢明灼有些无奈,楼鲲同许知秀和离,就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些腌臜事,可和离之后,他们就算不得亲人。
她想了想,道:“虽不能探视,但每月可以送一些生活所需,委托狱卒代为转达。”
“真的?”许知秀大喜,“多谢孟大人!”
“你打算搬去京城?”
“嗯!”
她既已作出决定,谢明灼便不再多问,提醒了一句:“日月教在暗,你与楼鲲关系非比寻常,多加珍重。”
“我知道,不过天子脚下,邪.教妖人也不敢作乱。”许知秀腼腆道,“只是路途遥远,我不敢托大,能不能跟随押解队伍一同入京?”
此等要犯,一般是由府衙负责押解,若人手不够,才从县衙抽调。
为了保险,这次锦衣卫也会参与。
跟着押解人员,确实比独自行路要安全。
谢明灼愿意给她开这个方便之门,遂道:“我会招呼一声,你随他们同行。”
许知秀当即跪下谢恩。
督陶官倒了,楼家也倒了,浮梁县的御器厂和各个民窑人心惶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等朝廷派遣新的督陶官过来。
好在余鸿是个不怕担事的,他毛遂自荐代管督陶之事,一条条政令下达,御器厂和民窑很快恢复如初。
看来这半年,他也并非浑噩度日。
谢明灼对他相当满意,临行前不忘勉励:“余知县,愿你砥砺深耕,来日扶摇云端。”
任期还剩两年半,希望他能够珍惜。
“孟大人再造之恩,鸿铭记于心,定不负大人所望。”余鸿拜倒在地,“恭送孟大人。”
谢明灼带着几套瓷器,从浮梁县出发,一路往北。
“殿下,昨夜我看到阿青和阿磬偷偷哭了。”姜晴也有些舍不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徐家根基在浮梁县,不可能像许知秀那样搬到京城,郎磬年纪还小,也只能留在浮梁县受徐家庇护。
临走前,徐青琅送了很多药膏药粉,每一只瓶子都写明了用法和用途,防身的和治疗外伤的都有。
“我会的只有这些,孟大人不要嫌弃。”她红着眼睛道,“之前我做了一些错事,偷了别人家的菜,偷的每一家我都记着。等医馆重新开张,我就去义诊为他们积福,再游历各方,精进医术。”
姜晴当时还开玩笑:“你也偷了咱们的菜。”
“游历结束我就去京城,一辈子跟在大人身边。”
几人知她真心实意,但都没放在心上。
他们救人也不是图报,况且愿意为公主效命的大有人在。
第60章
◎公主回京◎
辛酉年八月廿一,谢明灼抵达京城。
距她穿越过来,正好整整五个月。
离皇帝陛下的万寿节只剩十数天,各地使团大多已抵达京城,大街小巷出现不少异域面孔。
谢明灼归心似箭,没有分神关注。
她先秘密回到公主府,换上公主常服,乘坐华丽车驾前往皇宫。
“养病”三个月,是时候痊愈了。
车驾尚未驶入皇宫,就有锦衣卫提前进宫报信。
谢长锋当即抛下画到一半的丹青,孟绮和谢明烜立刻扔掉手头的实验,谢明烁直接撂下审阅的稿子,齐齐赶往奉天门。
临近午时,谢明灼的车驾停驻在宫门前。
她下了马车,携姜晴和冯采玉,一同穿过掖门,就看到伫立在金水桥南的父母兄长。
未等她开口,孟绮便急步迎上来,顾不得皇后仪态,一把抱住她,哽咽道:“瘦了,瘦了。”
谢明灼本来还算平静,到了此时眼眶也不由自主地发热。
她轻拍孟绮的肩背,轻声回应:“叫母后担心了。”
谢长锋和两个儿子也围上来,既高兴又心疼。
这一路的凶险,他们已经有所耳闻,即便亲眼看到勺勺无恙归来,依旧心有余悸。
吴山青也在一旁拭泪。
“荣安一路奔波劳累,咱们回去再说。”谢长锋提议。
孟绮连忙应下,牵住谢明灼的手,前往乾清宫。
“阿玉,阿晴,你们先回皇子所。”谢明灼只来得及丢下一句话。
至乾清宫,谢长锋吩咐宫人摆膳,做的都是谢明灼爱吃的菜。
盛汤的盛汤,夹菜的夹菜,剥虾的剥虾,四人没一个认真吃饭,都围着她打转。
谢明灼好笑之余,心头也觉得热乎乎的。
“行了,都坐下吃饭,各吃各的,吃完我再跟你们详细说道。”
孟绮惊讶:“你不用先回去休息?”
“不用,我不累。”她是真心不觉得疲惫,精力充沛得很。
谢明烁不禁调侃:“真是天选打工人。”
用完午膳,谢明灼挥退宫人,抱着薄被,窝进软榻,跟四人讲述一路见闻。
她没有隐瞒自己遇到的危险,连细节也讲得清楚明白,是为了让他们对这个陌生的世道更多几分了解,以免日后被人糊弄。
四人听得胆战心惊,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
既是心疼谢明灼,也是感念百姓之苦。
“勺勺啊,你这说得越多,我越觉得惭愧。”谢长锋虽不是自愿坐上龙椅,可他现在毕竟是皇帝,老百姓的生活与他息息相关。
“太难了,温饱都解决不了,何谈发展?”孟绮揉揉眉心,“咱也不是农学专业的,想帮忙都插不上手。”
谢明烁:“没必要凡事亲力亲为,高手在民间,总有能想出办法的人。”
“可我们并不知道人才何时出现。”谢明烜道。
谢明灼笑了笑:“这是政策问题,只要朝廷愿意开放奖励机制,人才自然会涌现。”
“我就是这个意思,”谢明烁不禁同她击了个掌,“具体怎么实施,还得琢磨个章程出来。”
谢明烁颔首:“明日朝会,有几个问题要同朝臣商议,河南和湖广安陆多名官员落马,这些空缺不少人盯着,咱们也要多加斟酌。”
“都听你的。”谢长锋忙道。
谢明灼也没拒绝:“那个新上任的四川提举,是什么来路?”
“啊?”谢长锋面露茫然,“让我想想。”
谢明烁举手:“我记得,他之前是南直隶徽州府判官,怎么了?”
判官是正六品,盐课司提举是从五品,升了半级。
“谁举荐的?”
谢长锋摇头:“不清楚,吏部提名,我只需要负责批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据驿站驿卒描述,他为人并不正直。”谢明灼没有多说,换了下一个话题,“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安王父子?”
梁王谋反已是证据确凿的事实,虽然涉案人员尚未押解入京,但从梁王府搜出来的证物,以及谢霓和一些嫌犯提供的证据,都已急递京城,呈上皇帝的御案。
这些证据中,就有梁王和安王的通信,梁王已死,安王也不能留。
孟绮看了一眼谢长锋,说:“他是同犯,梁王和章啸甫都死了,他也不能独活,但我们没使用过夺人生命的权力,还没下定决心。”
掌握生杀大权看似威风,实则相当考验人性。
对于半辈子都平静度日的夫妻俩来说,这个口确实难开。
谢明灼并不意外,也不失望。
她希望自己的亲人能一直幸福平和,不需要背负沉重的心理压力。
沾染太多权欲,会让人变得冷血无情,家里有她一个就够了。
她不想原本和睦的一家五口,最终都在权力的漩涡里沉沦。
在她心累之余,有一个温暖的港湾可以依靠,就已经足够了。
谢明灼便道:“此事交给我,如何?”
“勺勺,”谢长锋有些自责,“爸爸给你拖后腿了。”
“你们平安健康,才是最好的。”谢明灼一点也没觉得这是负担。
她都亲手杀过人了,下令处死几个人并非难事。
申时,一壶鸩酒送进安王府。
与此同时,谢明灼在文华殿召见了陆放。
三个月未见,陆放晒黑了些,精神却比之前要昂扬。
见到谢明灼,他显然很激动,跪地请安后第一句就是:“公主尊体是否已安康?”
离京前,谢明灼以“身体抱恙”为由,避不见人。心思深沉如昌蔚之流自然不会信,陆放这样的愣头青却毫不怀疑。
“安康。我已看了你呈上的报告,设置对照组观察、引进优良猪种这些举措都很不错。”
她让陆放每月都向她汇报工作,陆放便严格遵守,一回宫,三个月的报告都被放在她专用的桌案上,封在锦匣里。
陆放英朗的眉眼泛着愉悦,又道:“猪场扩建,人手欠缺,可否增募一些民夫?”
“这种事你做主安排。”
“是。”
谢明灼又勉励他几句,打发走了。
“阿玉,去一趟吏部,叫人整理出近十五年西南各省土司土官及当地流官的任免记录,明早朝会后送来。”
冯采玉领命而去。
文华殿的窗户已经换成玻璃,秋日的阳光直直透进来,光线明亮而和煦。
谢明灼找出几本西南相关书籍,翻阅时偶尔记一下笔记。
用的是二哥改良后的铅笔,适合速记。
三个月不在京城,爸妈哥哥们捣鼓出不少新鲜玩意儿。
上行下效,这些新鲜玩意也在官署中形成风尚,并流传到市井街巷。
善于发现商机的商人,发现有利可图,一定会继续改进工艺,降低造价,提高效率,如此便可良性循环。
酉时正,和家人用完晚膳,谢明灼回到皇子所住处。
冯采玉和姜晴已经带人收拾妥当,床上换了秋被,下午刚晒过,有股清新干爽的味道。
谢明灼尽情泡了一回澡,泡得皮肤都起皱,才懒洋洋起身,换上柔软的寝衣,闭目半靠于榻,由采玉帮她烘干头发。
华灯初上,星月交辉。
宫内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宫仆轻微的脚步声,三个月来,跋履山川的辛劳和身居市井的喧闹,似已渐渐远去。
瑞兽香炉青雾袅袅,香味宁神,一点一点驱散脑中纷杂的记忆。
“殿下,奴婢下午收拾行李,行李里有一封信,奴婢不知放在何处,就先压在梳妆盒下了。”
谢明灼睁开眼:“你等会寻个匣子,放进去。”
“是。”
过了片刻,她又道:“去拿来。”
冯采玉依言,从梳妆盒底下取出书信,呈到谢明烁面前。
信封写的是“孟卓亲启”。
谢明灼取出信纸,再次细观一遍,这才发现林班头的字写得颇有几分风骨,还隐隐透着狷狂之意。
不畏惧权势,行事时心中自有一套准则,确实有几分狷狂。
她收回信纸,置于一旁。
明日朝会是重头戏,她得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湖广安陆县。
沈石邀请林泛来家里做客,他不会做饭,就从酒楼订了几道菜。
“林老弟,你师父他们如何了?”
“受了些轻伤,已经安置妥当,并无大碍。”林泛神色平静,语气却有些消沉,“沈兄邀我前来,可是有事找我?”
沈石叹了一声:“你别难过,都怪那个嚣张跋扈的地主,请了杂耍班子还死抠不给钱。”
辛辛苦苦表演,不仅拿不到酬劳,还被地主极尽嘲讽,拿棍棒赶出去。
他们自然气不过,去官府告状,哪知官府衙差收了贿赂,把他们抓到牢里关了几天。
若非六师弟机敏,趁乱跑了给他送信,师父和师兄弟们还不知要关多久。
只是因为这件事,他错过了与孟姑娘同行去京城的机会。
这么多天过去,不知她是否已顺利抵京。
林泛仰头灌下一杯酒。
“还在想着孟姑娘?她走前也没给你留个地址,京城那么大,你去了都找不到人。”
林泛:“是我太匆忙。”
“见你这般,我实在不忍心。”沈石拦住他的下一杯酒,“给你个机会,要不要?”
“什么?”
沈石压低声音道:“东郊谋反那些人,明日就要押解入京,人犯太多,差役不够,你愿不愿过来搭把手?”
“当然愿意!”林泛不假思索。
沈石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
“你到京城后,去我刑部同窗岑悝府上,将这封信交给他。我在信中托他打听京城姓孟的锦衣卫姑娘,姑娘当锦衣卫是少数,打听出来应该不难。”
林泛遽然起身,长揖到底,“沈兄大恩,林泛无以为报。”
“我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嘛,”沈石托起他,“汤嵩没了,朝廷要委派新知府,你去了京城,尽量帮我打听一下人选,了解一下对方喜好,提前写信告诉我,免得过来后磨合艰难。”
他这番话只是托词。
林泛心知肚明,却当做不知,笑回:“我一定打听清楚。”
“看看,一听到要去京城就笑了,”沈石揶揄,“当真喜欢那位孟大人?”
他说的是“孟大人”,而不是“孟姑娘”,就是在隐晦提醒。
站在朋友的角度,他不希望林泛落得个“飞蛾扑火”的结局。
林泛并未动摇:“不试试又如何知晓?”
“行,那我就以这杯酒敬你,预祝你能心想事成。”沈石一饮而尽,拍拍他的肩,“以你的身手和能力,在京城衙署谋个职绰绰有余。”
老岑素来惜才,他本打算在信中举荐林泛,但转念一想,上赶着不是好买卖,不如让老岑见了人之后亲自开口。
林泛一笑:“借沈兄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