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天吾与青豆 就像豆子裹在豆荚里(2 / 2)

这里会不会又是<b>一个不同的场所</b>?我们会不会只是从一个不同的世界,走进了更加不同的第三个世界?走进了一个老虎不是将右脸而是将左脸笑嘻嘻地朝向我们的世界?在这里,新的谜团和新的规则会不会正虎视眈眈地等着我们?

也许果真如此,青豆想。至少此刻我还不能断然否认。尽管如此,起码有一件事可以坚信不疑:不管怎样,这里不是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而且我正紧握着天吾的手。我们踏入了逻辑无能为力的危险场所,历经严峻磨炼才找到对方,从那里逃出。现在到达的不论是旧有的世界,还是更新的世界,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这里有新的磨炼,就再闯一次好了。不过如此。至少我们已不再孤独。

她将身上所有的力气卸去,相信该相信的事,依偎在天吾宽厚的胸前。将耳朵贴上去,倾听心脏的跳动,然后把身躯交付给他的双臂。就像豆子裹在豆荚里。

“我们接下来该去哪里?”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天吾问青豆。

不能永远待在这里。的确。然而首都高速公路没有路肩,池尻出口虽然不远,但再怎么严重堵车,行人走在狭窄的高速路上的汽车间也太危险。而在首都高速路上,很难想象会有司机爽快地回应搭车的要求。当然可以打紧急电话给道路事务所求助,可那么一来必须将两人陷入困境的理由说得让人信服。就算安然走到池尻出口,收费站的职员也会盘查。从刚才爬上来的楼梯再走下去,自然更不在讨论之列。

“我不知道。”青豆说。

接下去怎么办才好?该去哪儿才对?她的确不知所措。从避难阶梯爬上来之后,青豆的使命便完成了。苦苦思索,还得抉择与判断,她浑身的能量已经用尽,一滴燃料也没剩下。此后的事情只能借助于某种力量。

<blockquote>

我们在天上的尊主,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免我们的罪。愿你为我们谦卑的进步赐福。阿门。

</blockquote>

祈祷文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近乎条件反射,无需思考。一个个词语不具备任何意义。这些语句如今仅仅是声音,是符号的罗列而已。然而机械地念诵着这祈祷文,她却生出不可思议的心情。甚至可以称为虔诚。在身体深处,什么东西悄悄地打动她的心。好在不管发生了什么,我这个人毫发未损,她想。好在我能作为我自己存在于这里——<b>不论</b>这是什么地方。

愿你的国降临,青豆再度出声重复道。就像在小学里吃配给餐前所做的那样。不管那意味着什么,她由衷地如此期望。愿你的国降临。

天吾仿佛为青豆梳头一般,用手指抚摸她的头发。

十分钟后,天吾拦下一辆过路的出租车。两人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严重堵塞的首都高速公路上,一辆空驶的出租车竟慢吞吞地驶过。天吾将信将疑地扬起手,于是后车门打开,两人赶紧坐进去。好像害怕幻影会立即消失。匆匆忙忙地,慌慌张张地。戴眼镜的年轻司机扭过头。

“堵车这么严重,我打算马上从前面的池尻出口下去,不要紧吧?”司机问。作为男人来说,声音较尖。但还不到刺耳的程度。

“不要紧。”青豆答道。

“其实在首都高速公路上停车载客是违法的。”

“违反什么法律?”青豆问。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映出她微微皱起的面孔。

禁止在高速公路上停车载客的法律叫什么,司机猛然间想不起来。而后视镜中青豆的脸隐隐地威吓着他。

“算了。”司机放弃了这个话题,“那么,我们去哪里?”

“在涩谷车站附近让我们下去就行。”青豆说。

“现在我不打表。”司机说,“只收下了高速后的车钱。”

“不过,出租车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空驶呢?”天吾问司机。

“这事说起来还挺复杂。”司机用透着疲倦的声音说,“您想听吗?”

“想听。”青豆说。不论多冗长多无聊都没关系,她想听这个新世界的人讲的故事。说不定其中会有新的秘密,新的暗示。

“有个中年男子在砧公园附近坐上来,要我上高速赶到青山学院大学那边去。从下面走的话,涩谷一带怕会很堵。当时还没收到首都高速堵车的消息,说是畅通无阻。所以我就照他说的,从用贺上了首都高速。结果好像在谷町附近发生了撞车事故,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一旦上了高速,到池尻以前想下都下不去啊。谁知到了后来,那位客人遇到了一个熟人。就在驹泽附近车停着不动时,旁边车道上并排停着一辆银色奔驰双门轿车,开车的女人碰巧是他的熟人。于是,他们开窗说了会儿话,结果说请他到那边去。就这样,客人对我说,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结账,坐到那边去?客人在首都高速上下车,这种事闻所未闻,好在实质上车子根本就没动,我又不好说不行。于是客人坐到那辆奔驰上去了。说是不好意思,多付了点车钱。但我这边可不好办呀。您瞧这车堵得寸步难移啊。就这么一步步地好不容易才挪到了这里,还差一点就是池尻出口了。这不正好瞧见这位客人在招手呢。真是难以置信哪,您说是不是?”

“我信。”青豆简洁地说。

两人那天夜里,在赤坂的高层宾馆里开了房间。他们关了灯,各自脱去衣服,上床拥抱在一起。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告诉对方,不过那可以等到天亮之后。还有别的事必须先完成。两人不声不响,在黑暗中仔细地探寻彼此的身体。用十指和手掌逐一确认什么东西在哪里、又是什么模样。就像一对小孩在秘密房间里探宝,心狂跳不已。每当确认了一样,便用嘴唇亲吻,盖上认证的封印。

仔细地完成这项作业之后,青豆把天吾硬硬的阴茎久久握在手里,像当年在下课后的教室里紧握着他的手一样。她觉得这比她所知的任何东西都硬,硬得近乎奇迹。然后,青豆张开两腿,把身体靠上去,将它缓缓导入自己体内,一直到纵深处。她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深深地忧郁地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天吾的胸口感觉到那温暖的吐息。

“我一直在想象这样和你抱在一起。”青豆停止身体的动作,双唇凑到天吾耳旁,低语道。

“是和我做爱么?”

“是啊。”

“从十岁开始一直在想象<b>这件事</b>?”

青豆笑了。“怎么可能呢?是稍微长大一点之后。”

“我也一直在想象同样的事。”

“是进入我的体内么?”

“是。”天吾说。

“怎么样?和想象的一样么?”

“我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天吾如实地回答,“觉得自己还在想象中。”

“不过这可是真的。”

“我觉得作为真事,美妙得太过分了。”

青豆在黑暗中微笑,随后将嘴唇交叠在天吾的唇上。两人的舌头久久缠绕在一起。

“哎,我的胸是不是不够大?”青豆问。

“这样正好。”天吾把手放在她的胸上,说。

“你真这么想?”

“当然。”他说,“再大就不是你了。”

“谢谢你。”青豆说。然后加上一句:“可是不止这些,左右两边的大小也差了不少。”

“像现在这样就好。”天吾说,“右边是右边,左边是左边。没有必要改变。”

青豆将耳朵贴在天吾胸前。“唉,很久以来我一直很孤单,而且因为好多事深受伤害。要是再早一点和你重逢该多好。那样就不必兜这么大的圈子了。”

天吾摇头道:“不对,我不这么想。这样就很好。现在正是时候。对你我来说都是。”

青豆哭了。忍耐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无法阻止。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雨水一般簌簌地落在床单上。她将天吾深深地纳入体内,身体细细地颤抖,泪流不止。天吾将手伸到她背后,稳稳支撑着她的身体。这是他从此以后将一直支撑下去的身体,他为此感到无比喜悦。

他说:“要知道我们曾经有多么孤独,我们各自就要这么多时间啊。”

“动吧。”青豆在他的耳边说,“慢慢地,多花些时间。”

天吾照做了。非常缓慢地动着身体,静静呼吸,倾听自己心脏的跳动。其间,青豆如同溺水者一般,紧紧抱住天吾庞大的身体。她停止了哭泣,停止了思考,将自己与过去和未来全部隔绝开来,让自己的心与天吾身体的动作同化。

将近黎明时分,两人裹着宾馆的浴袍,并肩站在落地窗前,喝着请宾馆送到房间的红葡萄酒。青豆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他们还不需要睡眠。透过十七层的客房窗户可以尽情地眺望月亮。云团已经不知去向,没有任何东西遮蔽他们的视野。黎明时分的月亮虽然移动了很长距离,但依然漂浮在都市尽头的天际。它增添了近似灰色的白,即将完成使命,消失在地平线上。

青豆在前台要了可以眺望月亮的高层房间,说房钱贵也没关系。“这是最最重要的条件。要能清楚地看到月亮。”青豆说。

前台女服务员对这对忽然闯入的年轻男女十分客气。晚上宾馆正好比较空闲,而且她一见之下便对两人有自然的好感。她让男服务生专门去房间里确认,见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再把简易套房的钥匙递给青豆。还给了他们特别折扣。

“今天是满月吗?”前台女服务员好奇地问青豆。她以前从无数客人那里听到过无奇不有的要求、希望和恳托,但还从末遇到过一位客人认真地要求住进能从窗口清晰地看见月亮的房间。

“不。”青豆说,“满月已经过去了。今天是大约三分之二的大小。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见月亮就行。”

“您喜欢看月亮?”

“那是重要的事。”青豆微笑着说,“非常重要。”

直到黎明时分,月亮的数目也没有增加。只有一个——那个平日里见惯了的月亮。从无人能回忆起来的往昔开始,就一直绕着地球忠实地以相同速度旋转的独一无二的卫星。青豆望着月亮,轻轻地将手放在下腹,再一次确认那里怀着

<b>小东西</b>。觉得隆起似乎比刚才又大了一点。

还未判明这里是个怎样的世界。但不论这个世界结构如何,我大概都将留在这里,青豆想。<b>我们</b>大概都将留在这里。这个世界里恐怕自有相应的威胁,会潜伏着危险。还会充满自有的众多谜团与矛盾。我们今后只怕得走过许多不知通向何方的黑暗道路。但那也不怕。没关系。主动去迎接吧。我决不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坚持留在这只有一个月亮的世界里。天吾,我,以及这个小东西,我们三人。

请让老虎为您的车加油,埃索的老虎说。它将左脸朝向这边。不过哪边都无所谓。那个灿烂的微笑自然又温暖,而且径直冲着青豆。现在暂且相信那微笑。这很重要。她也同样微笑了。非常自然,非常温柔。

她悄悄把手伸向空中。天吾握住那只手。两人并肩而立,彼此合为一体,无言地凝望着浮在楼宇上方的月亮。它被初升的崭新的太阳照耀着,急速地失去夜间深邃的光芒,化作浮在天上的普通的灰色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