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眼熟的地方下了出租车,青豆站在十字路口四下环顾,在高速公路下面找到了那个用金属板围着的材料堆积场。然后牵着天吾的手穿过人行横道,朝那里走去。
怎么也想不起脱落了螺栓的金属板在哪里,但他们耐心地逐一试验众多的金属板,终于弄出了一条能让一个人钻过去的缝隙。青豆弯下身子,留神不钩破衣服,然后钻了进去。天吾也蜷缩着高大的身躯跟在后面。围墙内部和青豆在四月看到的一模一样。弃置的退色的水泥袋,生锈的钢筋,没精打采的杂草,遍地散乱的废纸屑,到处粘着的白花花的鸽子粪。八个月来没有丝毫变化。自那以后,也许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过。这里虽然处于都市正中央,几乎是主干线上的河心沙洲般的位置,却是被抛弃被遗忘的场所。
“这就是那个地方?”天吾环望四周,问道。
青豆点头。“假如这里没有出口,我们就哪里也去不成了。”
青豆在黑暗中寻找自己曾经走下的避难阶梯。那个连接首都高速公路与地面的狭窄阶梯。阶梯<b>应该在这里</b>,她告诉自己。我必须相信这一点。
避难阶梯找到了。那说是阶梯,实际上更接近简陋的梯子。比青豆记忆中的更为寒酸,更令人心惊胆战。我就是顺着这东西从上面下到这里的!青豆再度感慨不已。然而,总之阶梯就在这里,接下去只要和上次方向相反,一级一级爬上去就行。她脱下查尔斯·卓丹高跟鞋,塞进挎包里,斜背在肩头。只穿着连裤袜的脚踏在了第一级上。
“你跟在我后面上来。”青豆扭头对天吾说。
“还是我走在前头更好吧。”天吾担心地说。
“不。我走在前面。”这是她走下来的通道,必须由她先爬上去。
楼梯与上次爬下时相比,冰冰的远为寒冷。握着它时手冻得发僵,几乎要失去感觉。从高速公路支柱间穿过的风也远为锐利严酷。这阶梯异样地冷漠、充满挑衅,不给她任何允诺。
九月初从高速公路上寻找时,避难阶梯消失了。那条通道被堵塞了。然而从地上的材料堆积场通往上方的通道此刻依然存在,正如青豆预想的那样。她有预感,如果从这个方向寻找,阶梯说不定还在。我肚子里有小东西。假如它拥有什么特殊力量,一定会保护我,告诉我正确的方向。
阶梯还在。但是否<b>真的</b>与高速公路相连呢?这一点还不清楚。可能半道上被封堵,变成一条死路。没错,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只有一个办法,凭借自己的双手双脚爬到顶端,亲眼确认那里到底有什么——抑或没有什么。
她一级又一级,小心翼翼地踩着阶梯向上爬。低头往下看,只见天吾紧跟在后面。狂风不时卷过,发出尖锐的啸声掀起她的春季风衣。风利如刀。裙子短短的下摆缩到了大腿,头发被风吹得蓬乱纠结,紧贴在脸上遮蔽了视野,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早知如此,事先该把头发束在脑后,青豆心中后悔。手套也早该准备的。怎么就没想到这种事呢?但后悔也无济于事。总之满脑子想着要和爬下时的打扮相同。不管怎样,我现在只能抓紧每层梯子,一鼓作气往上爬。
青豆冻得浑身发抖,顽强地向上移步,一面将视线投向路对面的公寓阳台。用茶色砖建成的五层楼。上次往下爬时也看到过同一幢楼。大约一半的窗子亮着灯。距离之短堪称近在眼前。半夜攀爬高速公路避难阶梯,如果有住户目击,只怕会惹来麻烦。此刻在二四六号国道的照明灯下,两人的身影一览无遗。
万幸的是哪扇窗户里都不见人影。窗帘全拉得严严实实。呃,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如此寒冷刺骨的冬夜里,大概不会有人特地跑到阳台上观赏首都高速路的避难阶梯吧。
一个阳台上摆着一盆橡皮树。脏兮兮的园艺椅旁,它瑟缩着身躯蹲在那里。四月里爬下阶梯时,也在那里看见过橡皮树。比她留在自由之丘家里的那棵更加落魄潦倒。恐怕在这八个月间,那棵橡皮树一直以同一个姿势蹲在同一个地方。它受了伤退了色,被塞进世界上最不显眼的角落,一定被所有的人遗忘了。也许连水都很少得到。尽管如此,那棵橡皮树却把勇气与嘉许给了满怀不安与迷惘、手足冻僵但依然爬着不稳的阶梯的青豆——虽然微不足道。不要紧,没错。至少我是沿着与来时相同的路逆向行走。这棵橡皮树在为我指路。悄然无声地。
上次顺着阶梯往下爬时,我看到了几张寒酸的蜘蛛网。随后想起了大冢环。想起了高中时代,夏天,和最亲密的好友一起旅行,夜里在床上相互抚摸对方的裸体。为什么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沿着首都高速路的避难阶梯往下爬的途中,忽然想起这种事来?青豆沿着同一个阶梯逆向往上爬,再次想起了大冢环,想起她那光滑美丽的乳房。青豆始终很羡慕环的乳房。和我这发育不良的可怜乳房完全不同。可是,那乳房如今已消失了。
然后青豆又想起了中野亚由美。八月的一个夜晚,在涩谷旅馆里被人用手铐铐住双手,拿浴袍腰带勒死的孤独的女警察。带着内心的重重问题,迈向毁灭深渊的年轻女子。她也拥有丰满的胸。
青豆由衷地哀悼两位友人的死亡。为她们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深感寂寞。惋惜那两对美好的乳房消失得无影无踪。
<b>一定要保护我</b>,青豆在心中倾诉。<b>拜托</b>,<b>我需要你们的帮助</b>。那两位不幸的友人肯定能听见她无声的祈求。她们一定会保护我。
终于爬到阶梯的尽头,那里有一条通向公路外侧的狭窄过道。尽管装有低低的栏杆,却得弯下腰才能前行。在过道尽头能看见之字形阶梯。算不上正经的阶梯,却至少要好过简陋的梯子。在青豆的记忆中,爬上台阶就应该来到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处了。公路上重型卡车来来往往,这条过道犹如承受着波浪袭击的小船,不安地摇摇晃晃。汽车噪音现在变得相当大。
她确认爬完阶梯的天吾就在身后,伸手握住他的手。天吾的手很温暖。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徒手抓着冰冷的阶梯攀爬,他的手怎么还能如此温暖?青豆觉得不可思议。
“还剩最后一点了。”青豆将嘴巴凑近天吾的耳朵,说。为了和汽车噪音与风声对抗,她不得不大声说话。“从那个阶梯爬上去,就到公路上了。”
如果阶梯没有被封死的话。不过,她没有说出口。
“你一开始就准备从这个阶梯爬上去?”天吾问。
“对。我想,如果能找到阶梯的话。”
“可你故意打扮成这样。紧身裙,外加高跟鞋。这身服装看上去好像不适合爬这么陡的楼梯。”
青豆微笑。“穿这身衣服,对我来说是必须的。以后我会告诉你理由。”
“你的腿很好看。”
“喜欢吗?”
“很喜欢。”
“谢谢。”青豆说着,在狭窄的过道上探出身子,轻轻地亲了亲天吾的耳朵。像花椰菜般皱巴巴的耳朵,冻得冰冷。
青豆领头沿着过道前行,开始攀爬尽头那陡直狭窄的阶梯。脚底冻僵,指尖的感觉变得迟钝。必须留神脚下不能踩空。她一面用手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面继续沿着阶梯往上爬。冰冷刺骨的寒风让她的眼睛渗出泪水。为了不被狂风吹翻失去平衡,她双手紧紧抓住扶手,小心谨慎地一步步走着,心里想着背后的天吾。想着他那双大手和冻得冰冷的花椰菜般的耳朵。想着在她腹中熟睡的<b>小东西</b>。想着放在挎包里的黑色自动手枪。想着装在弹仓里的七发九毫米子弹。
不管发生什么,都得逃离这个世界。为此,必须发自内心地相信这阶梯肯定通往高速公路。要相信,她告诫自己。青豆想起了那个雷雨之夜领袖在临死前说的话。那是一首歌的歌词。她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blockquote>
这是巴纳姆与贝利的马戏世界,
一切都假得透顶,
但如果你相信我,
假将成真。
</blockquote>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要做什么,都必须依靠我的力量让它成真。不,依靠我和天吾君两个人的力量,让它成真。我们必须汇集起所有的力量,两人一心。为了我们自己,同时也为了<b>这个小东西</b>。
青豆在阶梯转弯处的平台上停住,转过脸。天吾就在眼前。她伸出手,天吾握住了。青豆感觉到和刚才一样的暖意。这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力量。她再次探出身,将嘴巴凑近他那皱皱的耳朵。
“哎,为了你,我一度打算舍弃性命。”青豆坦白道,“差一点就真的死了。只差几毫米。你相信吗?”
“当然。”
“你能告诉我,你打心底相信吗?”
“我打心底相信。”天吾由衷地说道。
青豆点点头,放开紧握的手。然后继续爬楼梯。
几分钟后,青豆爬到了阶梯的尽头,来到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上。避难阶梯没有封堵。她的预感正确,努力获得了回报。她在跨越铁栅之前,用手背拭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
“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天吾一时无言,环视四周,然后感慨般说道,“这里就是世界的出口了。”
“对。”青豆答道,“这里就是世界的入口,也是出口。”
青豆将裙裾掀到腰部,翻过了铁栅,天吾在身后托着她帮忙。铁栅对面,是能停放两辆车的紧急停车处。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眼前还是那块巨大的埃索广告牌。<b>请让老虎为您的车加油</b>。同一句话,同一只老虎。她光着脚,无语地立在那里,然后将充满尾气的夜间空气深深吸入胸中。她觉得这比任何空气都让人神清气爽。<b>回来了</b>,青豆想,<b>我们</b>回到这里了。
高速公路像上次一样严重堵车。驶向涩谷的车列几乎一动不动。她看到这情形,心中一惊。怎么回事?每次我来到这里,一定会堵车。平常这种时间三号线的上行线难得出现拥堵。或许是前方某处发生了车祸。反向车道畅通无阻,上行线却是毁灭性地拥堵。
紧跟在她身后,天吾也翻过铁栅。他高高抬起腿,轻松地跳过来,随后站在青豆身边。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大海的人,站在岸边目瞪口呆地望着汹涌而至的拍岸惊涛,两人凝望着眼前拥挤的车流,一时无言。
坐在车里的人也紧盯着他们。人们对眼前的光景困惑不已,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他们的眼中浮现出的色彩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疑惑。这对年轻男女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二人从黑暗中陡然现身,茫然呆立在首都高速路的紧急停车处。女子身穿线条鲜明的套装,风衣却是薄薄的春装,只穿连裤袜,没有穿鞋。男子身材高大,穿一件旧皮夹克。两人都斜背着挎包。难道他们的车在附近发生了故障?或者出了车祸?却看不见事故车辆。而且他们看上去也不像在求助。
青豆终于缓过神来,从包里拿出高跟鞋穿上。扯平裙子下摆,把挎包在肩头挎好,系好风衣前面的纽扣。用舌头舔湿干燥的嘴唇,用手指理顺刘海。掏出手帕拭去渗出的眼泪,然后再度依偎着天吾。
如同二十年前,也是十二月,在放学后的小学教室里那样,两人并肩而立,默默地手拉着手。在那个世界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两人望着眼前徐缓的车流,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自己在看什么,在听什么,对他们而言已无关紧要。在他们周围,风景、声音和气味彻底丧失了本来的意义。
“那么。我们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吾终于问道。
“大概是。”青豆说。
“最好确认一下。”
确认的方法只有一个,没有必要特意说出口。青豆默默仰起脸,遥望天空。天吾也几乎在同时做了同一件事。两人在空中寻找月亮。从角度来判断,位置应该在埃索广告牌上方。但他们没有在那里看到月亮的身影。此刻月亮可能躲进了云层。云朵被掠过上空的风吹动着,缓慢而悠闲地流向南方。两人等待着。不必急躁。时间有的是。此地存在的,是用来收复失去的时间的时间,是两人共有的时间。不必慌张。埃索广告牌上的老虎一只手拿着加油泵,脸上露出洞知一切的微笑,斜眼看着双手交握的两人。
这时青豆忽然发觉,有某个东西和上次不同。是什么?又怎样不同?一时辨识不出。她眯起眼睛,聚精会神。然后想起来了。广告牌上的老虎将左脸朝向这边。但她记忆中的老虎好像是将右脸朝向世界的。<b>老虎的姿势</b>反转过来了。她的面孔自然地皱起来,心跳频率大乱。她感觉体内有东西在逆流。不过,真能如此断言吗?我的记忆究竟准确到什么程度?青豆没有足够的自信。只是<b>如此觉得</b>。记忆有时会捉弄人。
青豆将这疑念藏在心底。还不能说出去。她先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心跳恢复原状,等待云团通过。
人们透过玻璃窗,从车中注视着两人。这两个人如此专注地抬头看,到底在观察什么?为什么把手握得那样紧?有好几个人拧过脖子,将视线投向两人凝望的方向。但那里只能看到白云,以及埃索的大广告牌。<b>请让老虎为您的车加油</b>。这只老虎左脸对着从眼前路过的人,笑嘻嘻地劝告人们消费更多的汽油。橘黄色条纹的尾巴得意扬扬地伸向空中。
不久,云层裂开,月亮在空中露出身姿。
只有一个月亮。平时见惯的那个孤高的黄色月亮。那个默默地悬挂在芒草丛生的原野上,化作白色圆盘漂浮在宁静的湖面上,悄然照耀着寂静的千家万户屋顶的月亮。那个专注地将满潮引上沙滩,让兽毛柔柔发光,笼罩与护佑着夜晚旅人的月亮。有时化作锐利的娥眉月,削切灵魂的肌肤,有时又变成新月,将昏暗孤绝的光点无声地洒向大地——就是那个古已有之的月亮。那月亮将位置固定在埃索广告牌的正上方,身旁没有那个形状诡异的绿色小月亮。月亮并未带领着谁,只是沉默地悬在那里。不必相互确认,两人目睹了相同的光景。青豆无言地握住天吾的大手,倒流的感觉已然消失。
<b>我们返回1984年了</b>,青豆告诉自己。这里已经不再是1Q84年,而是原先那个1984年的世界。
可是果真如此吗?世界竟然如此简单便恢复原状了?返回旧有世界的通道已经不复存在。领袖在临死之际如此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