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点点头。
“为什么?”
“那处宅第的女主人是附近一家高级体育俱乐部的会员,她的私人教练就是青豆。她们的个人关系好像十分亲密。那位女子还在邻近自家宅子的地方开设了一间庇护所,专门保护遭受家庭暴力的妇女,戒备森严。在我看来好像有点过于森严了,所以就顺理成章地推测,青豆很可能是受雇于那间庇护所。”
“那又怎样?”
“但考虑了一下,我觉得不对头。那位女子拥有足够的金钱和实力。这种人就算要把青豆藏起来,也不会放在眼前,一定藏在尽量远离自己的地方。所以我没再继续探查麻布那边,改而调查川奈天吾这条线了。”
Tamaru再次发出低低的呻吟。“你的悟性很好,逻辑思维能力也强,还能吃苦耐劳。只当个跑腿的太可惜啦。你一直都做这种工作吗?”
“以前我做过律师。”牛河说。
“怪不得。想必手段很高明。可是有点得意忘形,太出格了,半路上失足栽了个大跟头。如今是一落千丈,为了挣两个小钱,替新兴宗教当跑腿的。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牛河点点头。“是的。”
“没办法呀。”Tamaru说,“像咱们这种独狼全凭自己两只手,要在社会上混下去可不容易。看上去好像事事如意,可一不小心就会栽个大跟头。就是这种世道。”他攥紧拳头,关节发出响声。那是尖锐而不祥的声音。“那么,你向教团汇报过柳宅的事情吗?”
“我对谁也没说。”牛河老实地回答,“我怀疑柳宅,归根到底不过是出于个人的推测。因为戒备森严,也没有弄到确切证据。”
“很好。”Tamaru说。
“一定是你在那里负责吧?”
Tamaru没有回答。他是提问者,没必要回答对手的问题。
“你到目前为止,回答问题时没有说假话。”Tamaru说,“至少在大体上。只要到海底走过一趟,就会丧失说谎的力气。硬要说假话,马上就会表现在声音上。恐怖使然。”
“我没有说假话。”牛河说。
“这很好。”Tamaru说,“你不必故意体味痛苦。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卡尔·荣格这个人吗?”
牛河不由得在蒙眼布下皱起眉头。卡尔·荣格?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是那个心理学家荣格吗?”
“是。”
“算是知道吧。”牛河小心翼翼地答道,“十九世纪末生于瑞士。曾经是弗洛伊德的弟子,后来与他分道扬镳。集体无意识。我知道的就这么一点。”
“很好。”Tamaru说。
牛河等待他说下去。
Tamaru说:“卡尔·荣格在瑞士苏黎世湖畔宁静的高级住宅区里有一幢雅致的房子,和家人一起过着富足的生活。但是,他需要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以便沉湎于深思默想。所以在湖畔一个叫波林根的偏僻角落,找到一块面朝湖水的地,造了一座小房子。称不上是别墅,没那么讲究。自己用石头一块块垒起来,造了一座屋顶很高的圆形房子。是从附近的采石场里采来的石头。当时在瑞士,要垒石头必须拥有采石工资格。荣格为此特意去考取资格,还加入了行业公会。建造这座房子,而且是自己动手建造,对他来说就有如此重大的意义。母亲去世也成了他造这座房子的重要原因之一。”
Tamaru停顿了一会儿。
“这座建筑被称作‘塔’。他是比照在非洲旅行时看到的部落小屋,自己设计的。一堵隔墙也没有的空间里,容纳了生活中的一切。非常简朴的住房。他认为这样就足够生活下去了。电、煤气和自来水都没有。水是从附近的山上引来的。但后来才搞清楚,这说白了不过是个原型。不久,‘塔’根据需要被隔开与分割,造出了二楼,后来又加造了几栋。在墙上,他自己动手作画,原原本本地暗示了个人意识的分割与展开。这座房屋不妨说发挥了立体曼荼罗的功能。这座房子大致完工花了约有十二年。对研究荣格的人来说,它是一座饶有兴味的建筑。你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吗?”
牛河摇摇头。
“这座房子现在仍然矗立在苏黎世湖畔,由荣格的子孙管理。遗憾的是它不向一般公众开放,所以没办法看到房子内部。据说,在最初那座‘塔’的入口,至今仍然镶嵌着那块由荣格亲手雕刻上文字的石头。‘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这就是荣格亲手在石头上刻下的文字。”
Tamaru再度停顿了一会儿。
“‘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他又一次用平静的声音重复道,“你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牛河摇摇头。“不,我不懂。”
“是啊。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这里面有太深刻的暗示。太难解释。不过,在亲自设计、亲手用石头一块块垒起来的房子的入口处,别的姑且不问,卡尔·荣格一定要亲自挥舞凿子刻上这么一句话。而且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一直被这句话牢牢吸引。意思不太理解,可不理解归不理解,这句话却令我深深感动。上帝的事我不清楚。不如说,我在天主教经营的孤儿院里吃足了苦头,所以对上帝没什么好印象。而且那里总是很冷,甚至在盛夏也是。不是相当地冷,就是无比地冷,非此即彼。就算有上帝,对我也很难说是仁慈。尽管如此,这句话却静静渗透进我灵魂细小的皱褶里去了。我常常闭上眼睛,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它。于是十分神奇,我就会变得心平气和。‘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对不起,能请你出声念一下吗?”
“‘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牛河莫名其妙地小声念道。
“听不太清楚哪。”
“‘冷也好不冷也好,上帝都在这里。’”牛河这下用尽量清晰的声音念道。
Tamaru闭上眼睛,玩味片刻这句话的余韵。然后仿佛终于痛下决断,深深地吸气,随即又吐出来。睁开双眼,望着自己的双手。为了防止留下指纹,手上带着手术用的一次性薄手套。
“对不起。”Tamaru静静地说。从中能听出严肃的韵味。他再次拿起塑料袋,严严实实地罩在了牛河头上。然后用粗橡皮筋绕住他的脖子。动作快得不容分说。牛河企图表示抗议,可最终没来得及吐出口,当然没能传入任何人的耳廓。为什么?牛河在那个塑料袋里思忖。我把知道的都老老实实说出来了,为什么现在却要杀我?
他那似乎快要爆裂的脑袋中,想到了中央林间的独栋小楼和两个幼小的女儿。想到了养在那里的狗。他从来没喜欢过那条长身子的小型犬,而狗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他。那是一条蠢头蠢脑、喜欢乱叫的狗,经常撕咬地毯,在崭新的走廊里撒尿。和他小时候养的那只聪慧的杂种狗完全不同。尽管如此,牛河在人生最后一刻浮上脑际的,竟是那只在院中草坪上跑来跑去的一无是处的小狗的身影。
牛河那被捆得紧紧的浑圆躯体,就像被甩上陆地的巨大的鱼,在榻榻米上猛烈地翻来滚去。Tamaru以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幕。身体捆成向后反翘的样子,任怎么挣扎扭动,也不必担心声音会传到隔壁去。他非常清楚这种死法充满了怎样的痛苦。但作为杀人方法,这却是最巧妙最干净的手段。既听不见哀号,也看不到流血。他的眼睛追逐着豪雅潜水表的秒针。三分钟过去,牛河的手脚停止了激烈挣扎,仿佛与什么东西共振一般,细细地痉挛、抽搐,最终戛然静止。然后,Tamaru盯着秒针继续观察了三分钟。随后将手指搭在牛河腕上测脉搏,确认牛河已经失去全部生命体征。他闻到了微弱的尿味,是牛河再度失禁了。膀胱此时已完全敞开。不能责怪牛河,那就是如此痛苦。
他把橡皮筋从牛河脖子上解下,从他脸上扯去塑料袋。袋子紧紧吸附在口腔里。牛河大睁着双眼,张着扭歪的嘴,死去了。一口不齐的脏牙暴露无遗,还能看见长着绿色舌苔的舌头。那是蒙克大概会画进作品里的表情。原本就奇形怪状的大脑袋越发强调着自身的诡异性。大概痛苦极了。
“对不起。”Tamaru说,“其实我也不愿这么干。”
Tamaru用十根手指把牛河的面部肌肉按摩得松弛下来,调整了下颚关节,把那张脸弄得稍微耐看一点。拿来厨房的毛巾,将嘴角的污物拭去。虽然很费时间,但总算变得好看些了,至少不会让人身不由己地转过脸去。只有眼皮怎么都合不起来。
“就像莎士比亚写的那样。”Tamaru对着那只奇怪而沉重的脑袋,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今天死去了,明天就可以不死。尽量去看对方良好的一面吧。”
是《亨利四世》还是《理查三世》?他想不起这句台词的出处了。但这对Tamaru来说算不上重要问题,他此刻并不想搞清正确的来源。Tamaru解开捆绑着牛河手足的绳索。为了不在皮肤上留下痕迹,他用的是柔软的毛巾绳与特殊的绑法。他把绳索、套在头上的塑料袋,还有绕在脖子上的橡皮筋收集起来,装进了备好的塑料包。迅速地检查牛河的东西,将他拍摄的照片一张不漏地回收,连照相机和三脚架也装进包里带回。万一被人知道他在这里进行监视,难免招来麻烦。他们会猜测他到底在监视谁。于是川奈天吾的名字很可能会浮出水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记事本也回收了。此外没留下任何重要的东西,只剩下睡袋、食物和换洗衣服,皮夹和钥匙,以及牛河那具可怜的尸体。最后,Tamaru从牛河皮夹里印有“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头衔的名片中抽了一张,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
“对不起。”离去时,Tamaru再次对着牛河致意。
Tamaru在车站附近钻进公用电话亭,插入电话卡,按下牛河告诉他的号码。那是东京市内的号码。大概是涩谷区。响了六次后,对方接了电话。
Tamaru省略了开场白,把高圆寺公寓的地址和房间号告诉对方。
“写下来了吗?”他问。
“能不能请您重复一遍?”
Tamaru重复了一遍。对方记下来,又复述了一遍。
“那里有一位牛河先生。”Tamaru说,“你知道牛河先生吧?”
“牛河先生?”对方说。
Tamaru无视对方的话,继续说道:“牛河先生就在那里,遗憾的是他已经不再呼吸了。看上去不像自然死亡。皮夹里装着几张‘新日本学艺振兴会专任理事’的名片。如果警察发现那东西,只怕早晚会查清和贵方的关系。鉴于形势,那样一来说不定会有麻烦。恐怕早点处理掉为好。这种业务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吗?”
“你是谁?”对方问。
“热心的通报人。”Tamaru说,“我也不太喜欢警察。和贵方差不多。”
“非自然死亡?”
“至少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含笑而终。”
对方沉默片刻。“那么,那位牛河先生究竟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详情得去问问牛河先生,但刚才我告诉过你,他现在处于无法作答的状态。”
对方略一停顿。“你大概和到大仓饭店来的年轻女人有关系吧?”
“这可是别指望有答复的提问。”
“我和那位女子见过面。你这么说她就会明白。有话希望你转告她。”
“我听得见。”
“我们没有加害她的打算。”对方说。
“可照我理解,你们是在死命搜寻她的下落。”
“完全正确。我们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
“可你说不打算加害她。”Tamaru说,“根据是什么?”
在回答之前,有一段短暂的沉默。
“说得简单一点,在某个时刻情况发生了变化。当然,领袖的去世被周围的人深深悼念,话虽如此,但这件事已经结束,时过境迁了。领袖痼疾缠身,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自求了断。所以关于这件事,我们并没有继续追究青豆女士的打算。我们现在希望和她见面谈谈。”
“谈什么?”
“谈谈双方共同的利害得失。”
“但是,这说到底不过是贵方的想法。就算对你们来说有谈的必要,她或许也不希望这样。”
“谈一谈的余地肯定是有。我们这边也有些东西可以提供给你们。比如说自由和安全,还有知识和情报。能不能找个中立的地方谈谈呢?不管哪里都行,由你们指定地点好了,我们一定会来。百分之百保证你们的安全。不光是她,和这次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员的安全都能得到保证。谁都不必再东躲西藏了。这对双方来说应该都不是坏事。”
“那是你的说法。”Tamaru说,“可是,没有依据能证明你这个提案值得信任。”
“总之,能不能请你转告青豆女士?”对方耐心地说,“事态十分紧急,我们还有一些让步的余地。如果需要具体证据证明我们的诚意,也可以考虑。只要往这里打电话,随时都能联系上。”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一点?你们为什么如此需要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情况变化如此之大?”
对方轻轻呼吸一下,说:“我们必须继续倾听声音。那对我们来说就像丰沛的水井,我们不能失去它。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为了维持那口水井,你们需要青豆。”
“这不是一句话能讲清楚的事。我只能说,和这个有关系。”
“深田绘里子怎么样?你们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我们现阶段并不需要深田绘里子。不管她人在哪里、在做什么都没关系。她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什么使命?”
“其中的前因后果非常微妙。”对方停了一下,说,“很抱歉,现在不能说得更详细了。”
“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Tamaru说,“目前比赛的发球权在这边。我可以自由地跟你们联系,你们却不能。你们连我是谁都没搞清楚。不是吗?”
“完全正确。主动权目前在你们那边。我们连你是谁也不知道。虽然如此,这种事仍然不能在电话里说明。刚才我说的那些,就已经过头了,恐怕超越了赋予我的权限。”
Tamaru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们会考虑你的提案。这边也需要商量。以后也许会跟你们联系。”
“等着你们的联系。”对方说,“请允许我再啰嗦一遍:这对双方来说应该都不是坏事。”
“假如我们无视或拒绝这个提案呢?”
“那样的话,就只能按照我们的方式去做了。我们有一点小小的力量。事态可能会变得稍微暴烈一些,说不定要殃及周围的人,虽然那并非出自本愿。你们那边不管是谁,都别想安然脱身。这对双方来说,大概不是愉快的前景。”
“也许是吧。不过事情发展到那一步,看来还需要一些时间。而借用你的话来说,事态十分紧急。”
对面那个男人轻轻假咳一声。“也许是需要些时间,不过,也可能不需要多少。”
“等实际做起来才知道。”
“完全正确。”对方说,“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得指出来。借你的比喻来说,你们的确拥有发球权,但好像还不了解这场比赛的基本规则。”
“那也是等实际做起来才知道。”
“等实际做起来,万一不顺利的话就麻烦了。”
“彼此彼此。”Tamaru说。
含有多种暗示的短暂沉默。
“那么,牛河先生的事,你们怎么办?”Tamaru问。
“我们会尽早领回。就在今天夜里。”
“房门没有上锁。”
“那太好了。”对方说。
“顺便问一句,你们会深切哀悼牛河先生的死吗?”
“不论去世的是谁,我们这里都会深切哀悼。”
“不妨悼念他一下。他是个本事相当大的人。”
“但仍然有不足之处。是这个意思吧?”
“本事大到永生不死的人,哪里都不会有。”
“你这么认为。”对方说。
“当然。”Tamaru说,“我这么认为。你不是吗?”
“等你联系。”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冷冷地说。
Tamaru默默挂断电话。不必继续交谈了,有需要时再打过去就行。出了电话亭,他朝着停车处走去。一辆暗淡的藏青色老式丰田卡罗拉面包车,毫不起眼。驱车十五分钟,停在一个杳无人迹的公园前,确认无人窥视后,将塑料袋和橡皮筋扔进垃圾箱。手术用的手套也扔了。
“不论去世的是谁,在他们那里都会受到深切悼念。”Tamaru启动引擎,系上安全带,小声低语道。这样太好了,他想。人去世后,都应当受到哀悼,哪怕只是短短一段时间。
<hr/><ol><li>[17] 语出梵文mandala,意译为坛场,指一切圣贤、一切功德的聚集之处。​</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