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吾 脑中某个场所(1 / 2)

电话铃声大作。闹钟上的数字宣告此刻是两点零四分。星期一的黎明前,凌晨两点零四分。周围当然一片漆黑,天吾正深陷于熟睡之中。连梦也不做的恬静睡眠。

他首先想到了深绘里。会在这种出乎意料的时间打电话来的,除了她大概没有别人。然后,脑海里又浮现出小松的面目。小松在时间问题上也难说是个恪守常识的人。但那铃声的响法不像小松,而是一种紧迫的事务性的响声。况且已经和小松面对面地畅谈过了,几小时前才分手。

不理这个电话继续蒙头大睡,倒也是一种选择。相对而言,天吾更情愿这么做。但电话铃声仿佛要粉碎世间存在的一切选择,兀自响个不停。说不定会一直这么响到天亮。他爬下床,磕磕碰碰地摸过去,抓起听筒。

“喂。”天吾用不灵便的舌头说。脑袋塞满的好像不是脑浆,而是冷冻后的生菜。有些人就是不知道生菜不能冷冻。一旦冻过再解冻,便会失去脆生生的口感。而这口感恐怕正是生菜天生的妙处。

将听筒贴近耳朵,便听到了风吹过的声音。让溪边弯身喝着清澈流水的美丽鹿群微微竖毛、掠过狭窄的山谷间的一阵清风。但那其实不是风声,而是人被机械夸张了的呼吸声。

“喂。”天吾重复道。可能是恶作剧,也可能是电话线出了问题。

“喂。”一个声音说。不熟悉的女人声音。不是深绘里,也不是年长的女友。

“喂。”天吾说,“我是川奈。”

“天吾君。”对方说。终于开始对话了,但还不清楚对方是谁。

“请问您是哪位?”

“安达久美。”对方回答。

“哦,是你呀。”天吾说。是能听见猫头鹰叫声的公寓里住着的年轻护士安达久美。“怎么了?”

“在睡觉?”

“嗯。”天吾答道,“你呢?”

毫无意义的提问。正在睡觉的人当然不可能打电话。怎么会说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呢?一定是脑袋里那些冷冻生菜在作祟。

“我在值班。”她答道,随后假咳了一声,“那个,川奈先生刚才过世了。”

“川奈先生过世了。”天吾不知所云,机械地重复道。难道是有人在宣告自己已经亡故了?

“是天吾君你的父亲与世长辞了。”安达久美换了个说法。

天吾没什么意义地将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与世长辞了。”他重复道。

“我正在休息室里打瞌睡,一点多时呼叫铃响起来。是你父亲病房的铃。你父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不可能自己按铃。我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立刻赶过去。可等我赶到,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也没有心跳了。我喊醒值班医生,采取了抢救措施,但没有用了。”

“这么说,是我爸爸按的铃?”

“大概是。因为根本没有别人按铃啊。”

“死因呢?”天吾询问。

“这种问题我也不好说。但好像没有痛苦。神态非常安详。该怎么说呢,像秋天快要过去,明明没有一丝风,一片树叶却飘落下来了,就是那种感觉。这么说也许不恰当。”

“没什么不恰当的。”天吾说,“我觉得这样就好。”

“天吾君,你今天能赶过来吗?”

“我想可以。”虽然补习学校的课从星期一重新开始,但跟父亲去世相比,这种事无关紧要。

“我坐头班特快赶过去。十点前大概能到。”

“好的。有许多实务性的事得办。”

“实务性的事。”天吾重复道,“要不要提前准备什么东西?”

“川奈先生的亲人只有你一个吗?”

“大概是的。”

“那么,你先把正式印章带上。说不定要用。另外,你手头有印鉴证明吗?”

“好像有备用的。”

“那也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其他的,我想不需要什么了。你父亲好像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

“嗯。他在神志还清醒的时候,就把葬礼需要的费用啦,入殓时穿的衣服啦,甚至连安放遗骨的场所都一一指定好了。安排得头头是道,也许该说是勇于正视现实。”

“他就是这样的人。”天吾用手指揉搓着太阳穴,说。

“我早晨七点下班,回家睡觉。田村姐和大村姐一大早就上班,她们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田村是那位戴眼镜的中年护士,大村则是把圆珠笔插在头发里的护士。

“我爸爸承蒙你多方照顾。”天吾说。

“不必客气。”安达久美说。随后像忽然想起来了,用庄重的口气加上一句:“请节哀顺变。”

“多谢你来电通知。”天吾答道。

看来不可能再入眠,天吾便烧了壶开水泡咖啡喝。然后脑袋多少清醒了些。觉得有点饿,便用冰箱里现成的番茄和奶酪做了三明治吃。一如在黑暗中进食那样,固然有进食的感觉,却味同嚼蜡。之后他拿出时刻表,查看去馆山的特快发车时间。两天前,星期六的中午他刚从“猫城”回来,现在又得赶回去了。但这次住一两个晚上就可以了。

时针指向四点时,天吾在洗脸间里洗了脸,刮了胡子。想用梳子将一头直直竖立的乱发抚平,但照例不太顺利。由它去吧,到中午大概就自己服帖了。

父亲过世的消息并未让天吾心绪波动。他与昏迷不醒的父亲一起度过了两个星期。父亲当时似乎已经把自己正走向死亡的事当作事实接受了。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他像是做出这个决断之后,亲手关掉开关,自己进入昏睡状态的。究竟是什么让他昏睡的,医生们未能确定病因。天吾却明白。是父亲自己决定要死去的,或者说他放弃了活下去的意志。借用安达久美的表达,便是如“一片叶子”般熄灭了意识的灯火,关闭了所有感官的大门,等着即将来临的季节变换。

从千仓站坐上出租车,十点半抵达海滨疗养院。同前一天的周日相同,是初冬宁静的日子。含着暖意的阳光像慰劳般照着院子里行将枯萎的草坪,一只从未见过的花猫躺在那里晒太阳,一边悠闲地精心舔着尾巴。田村护士和大村护士在大门口迎接他。两人各自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天吾,他道了谢。

父亲的遗体安放在疗养院毫不起眼的一角毫不起眼的小房间内。田村护士走在前面引路。父亲仰面躺在轮床上,盖着白布。那是一间无窗的四方房间,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将白墙照得更白。一只高及腰际的柜子上放着玻璃花瓶,插着三株菊花。大约是当天早上插的。墙上挂着圆形时钟,是只落满尘埃的旧钟,但标示的时间准确无误。也许它担负着某种作证的使命。此外没有家具也没有任何装饰。大概有许多年老的死者曾经通过这间简朴的屋子。无声地进来,又无声地出去。这间屋子尽管极其事务性,却也飘漾着严肃的气息,仿佛在传达某种重大事项。

父亲的脸与生前相比没有多少变化。即使如此之近地与他面对面,也几乎没有斯人已逝的真实感。脸色也不差,大概是有人细心地为他修了面,下巴和嘴唇上方异样光洁。丧失意识昏睡与溘然长逝,此刻并无太大差异。仅仅是不必再补充营养、处理排泄罢了。只是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几天内便会腐烂,于是那将成为生与死的巨大差别。当然,遗体在此之前就会送去火化。

以前交谈过几次的医生走过来,首先表示哀悼之意,然后说明了天吾父亲去世的前前后后。虽然亲切地花了不少时间解释,但一言以蔽之便是“死因不明”。再三检查也没具体地找出问题所在。结果反而表明父亲身体健康,只是患了老年痴呆症而已。但不知何故忽然陷入昏迷状态(其原因始终不明),意识便再也没有恢复,全身机能一点点但片刻不停地持续下降。下降的曲线跨过某个规定的标准之后,便难以维持生命了,父亲不可避免地步入了死亡的领域。要说简单易懂倒也简单易懂,从医生的专业角度来说却存在不少问题。因为他们未能明确死因。衰老这个定义与之最为接近,可父亲才六十多岁,要算作衰老死亡又太年轻了。

“我以主治医生的身份为令尊开具死亡证明书。”那位医生客气地说,“关于死因,想写成‘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你看行不行?”

“就是说,家父实际的死因并不是‘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是这个意思吗?”天吾问。

医师多少露出困惑的表情。“是的。到最后都没发现心脏有特别的毛病。”

“但其他器官也没有发现毛病,是不是?”

“的确。”医师有口难言般地说。

“可是文书上必须写明死因,是吗?”

“正是。”

“我没有专业知识,不过,现在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吧?”

“当然。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算是一种衰竭吧?”

医生思考了一下。“如果说心脏跳动才算是正常,那么这的确是衰竭的状态。你说得没错。”

“那么就照您说的写好了。怎么说来着?‘长期昏迷引起的心脏衰竭’。没关系,我没有异议。”

医师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三十分钟就能准备好死亡证明书。天吾道了谢。医生离去后,戴眼镜的田村护士留下来。

“需要让你和令尊单独待一会儿吗?”田村护士问天吾。那口气颇为事务性,好像在说这是照章办事,所以姑且问一声。

“不。不必了。谢谢你。”天吾答道。即使和死去的父亲两个人待在这里,也没有特别的话题好谈。在他生前都不曾好好说过话,不可能在他过世后忽然生出话题来。

“那么,我想换个地方,和你商量一下之后的安排,不要紧吗?”田村护士问。

不要紧,天吾说。

田村护士在离去前,对着遗体微微合掌。天吾也如法效仿。人会对死者表现出自然的敬意。对方就在不久前刚刚完成了死亡这项个人的伟业。然后,两人走出那个无窗的小房间来到食堂。那儿空无一人,明媚的阳光从面对庭院的大窗子照进来。天吾踏进阳光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里已然没有死者的气息,是活着的人的世界,不管它是多么不可靠不完美的东西。

田村护士把热热的烘焙茶倒进茶碗端过来。两人隔桌坐着喝茶,半晌无言。

“今晚你住哪里?”护士问道。

“我打算住在这边,但还没有预订旅馆。”

“要不,就住你父亲一直住的房间?反正现在也没人住,还能省下旅馆费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我倒不是嫌弃,”天吾稍微有些惊讶,“不过,这么做好吗?”

“没关系。只要你觉得可以,我们这边没人介意。待会儿我让她们收拾床铺。”

“嗯,”天吾开口道,“我接下去该做什么?”

“从主治医师那里拿到死亡证明书后,就去镇政府领取火葬许可证,然后办理户籍注销手续。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另外还有养老金手续啦,存款账户的户名变更啦,杂七杂八的恐怕不会少。关于这些事,你跟律师谈谈吧。”

“律师?”天吾惊奇地问。

“川奈先生,也就是你父亲,和律师谈过自己死后的手续问题。说是律师,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疗养院里老人多,时常有些人判断力出现问题,为了避免在财产分割之类的事上发生法律纠纷,就同本地的法律事务所合作,提供一些法律咨询。找个公证人帮忙写写遗嘱啦,诸如此类。费用也花不了多少。”

“我父亲留下遗嘱了吗?”

“这你得跟律师谈谈。这种话不方便由我说。”

“明白了。我最近能见他吗?”

“已经跟他联系好了,请他今天下午三点钟到这里。你看行不行?好像总在催促你。不过,你恐怕也很忙,我就自作主张了。”

“谢谢你。”天吾对她的精明强干表示感谢。不知何故,他身边的年长女性一个比一个能干。

“总之先到镇政府去一趟,办好户籍注销手续,把火葬许可书领来。没有它什么也干不了。”田村护士说。

“那么,我现在得赶到市川去了?我父亲的户籍应该在市川市。但这么一来,三点钟前就不可能赶回这里了。”

护士摇摇头。“你父亲住进这里之后,马上把居民卡和户籍从市川市转到千仓镇来了。说万一遇上紧急情况会方便一点。”

“好周到。”天吾叹道。简直像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

“真的。”护士说,“这样的人不多见。大家都认为在这里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可其实……”只说一半便停下来,仿佛在暗示剩下的话语,双手在胸前静静合十。“总之你不必赶到市川去了。”

天吾被领进了父亲的病房。这是父亲度过最后几个月的单人房间。床单已揭去,枕头被子也拿走了,只剩下条纹图案的床垫。桌子上放着朴素的台灯,狭小的壁橱里挂着五个空衣架。书橱里连一本书也没有,其他私人物品也都搬到别处去了。话虽如此,天吾根本想不起这里有过什么私人物品。他把提包放在地板上,环视室内。

房间里还微微残留着药品的味道,甚至能嗅出病人留下的气息。天吾打开窗户,更换屋内的空气。在风的吹拂下,被阳光晒得退色的窗帘宛如正在嬉戏的少女的长裙,摇曳摆荡。看着它,天吾忽然想到,如果青豆在这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该多好。

他乘公交车前往千仓镇政府,在窗口出示死亡证明书,领了火葬许可证。从死亡时刻算起经过二十四小时之后,就可以进行火葬。还提交了注销户籍申请,这份证明书也领到了手。办手续虽然花了些时间,原理却简单得出奇,不需要丝毫的考虑。就像汽车报废手续一样。从政府领来的文件,田村护士用办公室里的复印机每样复印了三份。

“两点半,在律师来之前,一家叫善光社的殡仪公司的人过来。”田村护士说,“请把一份火葬许可证复印件交给那个人。剩下的事都由善光社办理。你父亲生前已经同他们谈妥了步骤,所需的费用也都存在那里。你不必特意做任何事。当然是说,如果天吾君你没有意见的话。”

没有意见,天吾回答。

父亲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身边的物品,只有几件旧衣服、几本书。

“想不想要一样纪念品?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有一台带闹钟的收音机,一只旧的全自动手表,一副老花镜,就这么几件东西。”田村护士问道。

我什么都不要,你们随意处理好了,天吾答道。

正好两点半,穿黑色西服的殡仪公司的人,迈着静静的脚步走进来。一个五十岁出头身材瘦削的男人。十根手指长长的,眼睛很大,鼻侧有一个干干的黑疣。似乎在阳光下待的时间太久,浑身上下甚至连耳朵尖都晒得黝黑。不知是什么缘故,天吾从未见过肥胖的殡仪公司员工。这位男子向天吾说明了葬礼的大致程序。用词非常客气,语速很慢。他仿佛在暗示:这次的事完全不必着急。

“令尊生前表示,希望尽量办一个简朴的葬礼。他说,只要放进能用的简单棺木里,直接送去火葬就行,祭坛、仪式、念经、法号、献花、致词之类的东西一律免了。就连坟墓也不要,把遗骨放在附近随便哪家公共设施里就行。所以,如果您没有异议的话……”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仿佛倾诉一般看着天吾。

“如果家父希望这样,我当然没有异议。”天吾直直地望着那双眼睛说。

那个男人点点头,微微垂下眼睛。“那样的话,今天就算是守灵,遗体在敝公司安置一夜。因此,现在请允许我们将遗体运回公司。明天下午一点,在近处的火葬场举行火葬,您看是否可以?”

“我没有意见。”

“举行火葬仪式时您在场吗?”

“我在。”天吾答道。

“也有人不愿意在场,这方面您完全自由。”

“我到场。”天吾回答。

“那很好。”对方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说,“说起这个来实在不好意思,这和令尊生前我给他看过的东西,在内容上一模一样。如果您能同意……”

男人说着,长长的手指如昆虫的脚一般蠕动,从文件夹中取出账目单,递到天吾手中。即便是对葬仪之类一无所知的天吾,也看得出这是相当廉价的葬礼。天吾当然没有异议。他借了圆珠笔,在那份文件上签了字。

律师在离三点还有一点时间时到来,和殡仪公司的人在天吾面前闲聊了一会儿。那是专家之间展开的语句简短的对话。天吾不太明白他们在谈什么。两人以前似乎就是熟人。一座小镇。大家一定都彼此熟识。

紧贴着太平间有个不起眼的后门,殡仪公司的面包车就停在外边。除了驾驶座,窗玻璃全部涂成黑色,漆黑的车身上没有任何文字和标志。瘦削的殡仪公司男子和兼任助手的白发司机将天吾的父亲搬到轮床上,推到汽车旁。面包车式样特殊,车顶高上去一截,可以用轨道将床装进车厢。后面的两扇车门发出事务性的响声,关上了。那男子向着天吾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然后面包车开走了。天吾和律师以及田村护士、大村护士四人,对着那辆黑丰田车的后门合掌致意。

律师和天吾在食堂一隅对坐着谈话。律师四十五岁上下,与殡仪公司的人对比鲜明,胖得滚圆,快要没有下巴了。分明是冬天,额头上却薄薄地浮出一层汗。如果是夏天一定惨不忍睹。灰色毛料西装发出刺鼻的防虫剂气味。额头狭窄,上方的头发乌黑,密得过分。肥胖的身躯与茂密的头发很不相配。眼睑沉重地膨起,眼睛很细,不过仔细看去,能看见深处浮着亲切的光芒。

“令尊把遗嘱交给了我保管。说是遗嘱,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和推理小说里出现的遗嘱完全不同。”律师说着,假咳了一声,“相比之下更接近于便条。对,先由我简单地口头说明大致内容。遗嘱中首先指示了自己的葬礼程序。关于内容,我想刚才在这里的善光社的先生已经说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