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样,你还是觉得可能怀孕了。你一定有某种根据吧,除了月经没来以外?”
“我只是<b>感到</b>了。”
“只是感到了?”
“我身上有这种感觉。”
“你是说,有受孕的感觉?”
青豆说:“有一次,您谈起过卵子。是去看望阿翼的那个傍晚。您说女性生下来就拥有一定数量的卵子。”
“我记得。一个女人大约有四百个卵子,每个月排出一个。好像是这样的。”
“我有明确的感觉:其中的一个受孕了。感觉这种表达方式是不是准确,我没有自信。”
老夫人对此思考了片刻。“我生过两个孩子,所以多少能理解你说的<b>感觉</b>。但你是说,从时间上看,没有和男人发生过性关系却受孕了。这种说法仓促间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对我来说也一样。”
“我问一句失礼的话:有没有可能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和人发生了性关系?”
“也没有。我一直都是神志清醒的。”
老夫人谨慎地斟词酌句:“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头脑冷静、思路清晰的人。”
“至少我也想做到那样。”青豆说。
“尽管如此,你还是觉得在没有性关系的情况下受孕了。”
“我是觉得有<b>这样的可能</b>——说得准确点。”青豆说,“当然,胡思乱想有这种可能,也许就是件说不通的事。”
“我明白了。”老夫人说,“总之等看了结果再说。试孕纸明天派人送过去。按照补给时的一贯做法,请在同一时刻收取。为慎重起见,会多准备几种。”
“谢谢您。”青豆说。
“如果真的受孕了,你认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大概是那天晚上。就是我前往大仓饭店的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老夫人短短地叹了一口气。“这你也能确定吗?”
“是的。我算过,那一天——纯属偶然——正好是我最容易受孕的日子。”
“那样的话,大概怀孕两个月了?”
“应该是。”青豆说。
“有没有妊娠反应?一般来说正是最严重的时期。”
“一点也没有。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老夫人花费时间,谨慎地挑选词句:“检测后,万一知道是真的怀孕了,你首先会作何感想呢?”
“大概会先考虑谁是孩子生物学上的父亲吧。自然,这对我来说是有重大意义的问题。”
“不过那个人是谁,你毫无线索。”
“眼下还没有。”
“明白了。”老夫人声音和蔼地说,“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为了保护你,我会全力以赴。这一点请你牢牢记住。”
“这个时候还弄出这种麻烦事来,我非常抱歉。”青豆说。
“哪里。根本不是什么麻烦事。这对女性来说是最重大的问题。看到测试结果,我们再一起考虑以后怎么办吧。”老夫人说。
然后,电话静静地断了。
有人敲门。青豆正在卧室里练习瑜伽,便停下动作,侧耳倾听。敲门声坚硬而执拗。声音似曾相识。
青豆从柜子抽屉里拿出自动手枪,打开保险。拉动枪栓迅速将子弹送入枪膛。把手枪插进运动裤的后腰,蹑足走进餐厅,双手握紧金属垒球棒,从正面紧盯房门。
“高井先生。”一个粗壮嘶哑的声音说道,“高井先生,你在家吗?这里是大家的NHK。我是来收收视费的。”
球棒手柄处裹着防滑胶带。
“我说啊,高井先生。我又得重复了——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所以,别再玩这种无聊的捉迷藏了。高井先生,你就在那儿,在听我说话。”
这家伙在重复几乎跟上次相同的话,就像播放磁带。
“我跟你说过还会再来,你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人,是不是?不不,我一旦说了,就一定做到。而且只要有该收的费用,我就一定要收到手。高井先生,你就在那里,竖着耳朵在听。而且你在想:就这么待着不动,那个收款员马上就会死心,到别处去了。”
又是一阵猛烈的敲门。不是二十下就是二十五下。这家伙的手到底长得怎样?青豆心想。而且,他为什么不按门铃呢?
“你还在想,”收款员仿佛读出了她的思绪,说道,“这家伙手长得好结实。这么拼命敲门,难道手不疼吗?而且你还在想:这家伙为何要敲门呢?不是装着门铃,按门铃不就行了?”
青豆不由得狠狠皱起眉。
收款员继续道:“不不。我可不愿按什么门铃。那东西按了以后,不过是发出‘叮咚’一声罢了。不管是谁来按,声音都千篇一律,对人畜无害,可敲门就很有个性。因为是人在使用肉体敲打,自然含有活生生的感情。当然,手多少会疼。我也不是铁人28号。不过没办法。这是我的职业。而且职业这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没有贵贱之别,都该受到尊重。不是吗,高井先生?”
再度响起敲门声。总共二十七次,间歇时间均等,门被猛烈敲击着。紧握金属球棒的手心渗出汗水。
“高井先生。接收信号的人必须支付NHK的费用,这是法律规定的。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请你开心地付费,好不好?我也不是心甘情愿来敲门的,高井先生你也不愿永远受这种气吧?你肯定会想,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得受这种气。所以,你现在就开心地把收视费付了吧。这样一来,原来的平静生活就回来了。”
男人的声音在走廊里发出响亮的回声。青豆觉得这家伙在享受自己的饶舌,在享受对不付费者的嘲笑、戏弄与痛骂。从他的音调中可以感受到扭曲的喜悦。
“高井先生,你可真是个固执的人哪。佩服佩服。简直像深海海底的海螺,死活都不说话。但我知道你就在那儿。你现在正站在门后,死死盯着这儿看。紧张得腋下出汗。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敲门声持续十三次,然后停下。青豆觉察到自己腋下在出汗。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但过两天我还要再来。我好像也有点喜欢这扇门了。门也各种各样呢。这扇门相当不错,敲上去很舒服。瞧这样子,我得定期来这里敲敲才能过瘾。那好,高井先生,过两天再见。”
随后,沉默降临。收款员似乎离去了。然而听不到脚步声。也可能是假装走了,却仍然站在门口。青豆双手将球棒握得更紧,又等了约莫两分钟。
“我还在这里呢。”收款员开口说道,“哈哈哈,你以为我已经走了吧?不过,我还在这里。我是骗你的。对不起啦,高井先生。我就是这种人。”
传来干咳声。是矫揉造作的刺耳的干咳。
“这工作我做了很久啦。时间一长,慢慢就能看见门后的人。这不是吹牛。不少人藏在门背后,想方设法赖着不付NHK的收视费。我已经跟这种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说啊,高井先生……”
他以前所未有的猛烈气势,连敲三下门。
“我说啊,高井先生,你就像身上盖着沙躲在海底的比目鱼,可真会躲。这种做法叫拟态。不过就算你那么做,也别想逃之夭夭。肯定会有人来把这扇门打开的。真的哦。有我——大家的NHK资深收款员——作保证。不管你隐藏得多么巧妙,说到底拟态之类也不过是骗人的鬼把戏,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真的哦,高井先生。我这会儿也该走了。放心吧,这下不是骗你。我真走了。不过我过两天还要来。如果有人敲门,那就是我。那好,高井先生,多保重啦。”
仍然听不见脚步声。她等了五分钟,然后走到门背后,侧耳倾听,再从猫眼向外看。走廊上不见人影。收款员好像真的撤退了。
青豆把金属球棒斜靠在厨房的吧台上。从枪膛里退出子弹,关上保险,用厚厚的紧身裤裹好,放回抽屉。然后躺在沙发上,闭上眼。那家伙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不过就算你那么做,也别想逃之夭夭。肯定会有人来把这扇门打开的。真的哦。
至少这个家伙不是“先驱”的人。他们行动起来更加悄无声息,直取最短距离。绝不会站在公寓的走廊里大喊大叫,说些矫揉造作的话,无端引起对方警惕。这不是他们的做法。青豆想起了光头和马尾。若是他们,肯定会不声不响地偷偷逼近,等你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你背后了。
青豆摇头,静静地呼吸。
也许真是NHK收款员。但他竟然没有注意到那张表明“按月自动转账支付收视费”的标识,这很可疑。青豆确认过,那标识就贴在门边。也许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可是这家伙口中的话,却又不可思议地极有真实感。让人觉得他似乎真的隔着门板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似乎敏锐地嗅到了我拥有的秘密,或者是秘密的一部分。然而他没有力量打开房门闯进来。房门必须从里面打开,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打算打开这扇门。
不对,我无法说得如此决绝。也许有一天,我会从里面把门打开。如果天吾再次出现在儿童公园里,我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打开这扇门,朝着公园狂奔过去。不管在那里等待我的是什么。
青豆把身体埋进阳台的园艺椅,一如既往地从挡板缝隙中眺望儿童公园。榉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对穿校服的高中生情侣,表情无比严肃地在讨论什么。两位年轻的母亲带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小孩在沙坑里玩耍。两人目光基本不离开孩子,却仍在热心地聊天。随处可见的午后公园的光景。青豆久久地将视线倾洒在无人的滑梯顶上。
然后青豆将手掌放在下腹,闭目侧耳,试图听取声音。那里无疑存在什么东西,活着的小东西。她心中明白。
子体,她轻轻地试着说出声来。
母体,什么东西答道。
<hr/><ol><li>[6] 《铁人28号》为日本漫画大师横山光辉于1956年至1966年间创作的长篇漫画铁人28号系作品中虚构的机器人。​</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