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吾 拇指刺痛时便会知道(2 / 2)

“有空时看一看吧。我想听听你的感想。”

“感想?从哪个角度?”

“不管哪个角度都行。我想听你谈谈看了月亮有何感想。”

略微一顿。“有何感想,也许很难表达。”

“呃,表达倒无所谓,重要的是那种明显特征之类的东西。”

“看了月亮,对其<b>明显特征</b>有何感想,是吗?”

“对。”天吾说,“如果毫无感想,也没关系。”

“今天是阴天,我猜不会有月亮。等下次天晴时再看——如果我还记得的话。”

天吾道谢后挂断电话。如果还记得的话。这恰是数学系出身的人的问题。如果是自己不感兴趣的现象,记忆的寿命便短得惊人。

探视时间结束,离开疗养院时,天吾向坐在问询处的田村护士打招呼。“辛苦了。再见。”他说道。

“天吾君还能在这里待几天?”她按着眼镜鼻架问道。她好像已经下班了,没穿护士制服,而是换成了带褶的葡萄色裙子、白衬衣和灰开衫。

天吾停下来想了想。“还没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你还能继续休假不去上班吗?”

“我已经请了人代课,还可以再休几天。”

“你平时都在哪儿吃饭?”护士问。

“就在附近的小饭馆。”天吾答道,“旅馆只提供早餐,所以随便去附近的店里吃套餐,要不就是吃盖饭。就是那种地方。”

“好吃吗?”

“不太好吃。但我无所谓。”

“那可不行哦。”护士表情严肃地说,“得好好地吃有营养的东西。你瞧你,这阵子一张脸就像站着睡觉的马一样。”

“站着睡觉的马?”天吾吃惊地说。

“马站着睡觉,你见过吗?”

天吾摇摇头。“没见过。”

“就跟你现在这张脸一模一样。”那位中年护士说,“你到洗手间照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好了。乍一看不知道是睡着了,可仔细一看就是在睡。眼睛睁着,可什么也没看。”

“马是睁着眼睛睡觉吗?”

护士深深点头。“和你一样。”

天吾一瞬间真想去洗手间照镜子,不过又改变了主意。“我知道了。我会吃更有营养的东西。”

“我说,去不去吃烤肉?”

“烤肉?”天吾不怎么吃烤肉。不是讨厌,只是平时几乎从没有想吃肉的念头。但她这么一说,却觉得吃一顿久违的肉也不错。的确,说不定是身体在渴求营养。

“大家说好了今晚去吃烤肉。你也来吧。”

“大家?”

“我在等六点半下班的人,三个人一起去。怎么样?”

另外两个人是头发上插着圆珠笔的已为人母的大村护士和年轻娇小的安达护士。这三个人好像在工作之余也是好朋友。天吾想着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吃烤肉。他希望尽量不打乱简素的生活节奏,却找不到拒绝的借口。天吾在这座小镇闲得无聊,是众所周知的事。

“如果不打搅你们的话。”天吾说。

“当然不打搅啦。”护士说,“哪怕是出于情面,也不能邀请会打搅我们的人。你不要客气,一起来吧。偶尔有个年轻健康的男人参加也不坏。”

“呃,健康倒是千真万确。”天吾用底气不足的声音说。

“对,这个最重要。”护士从职业角度出发,断言道。

在一个地方工作的三个护士凑在同一个时间<b>下班</b>并不容易。然而她们三人每月一次,硬是想方设法创造这样的机会。然后去镇上吃“有营养的东西”,喝酒,唱卡拉OK,纵情欢乐,发泄一通也许该称为剩余精力的东西。对她们来说,的确有必要这样散散心。乡下小镇生活单调,而在职场中见到的除了医生与护士,便是丧失了活力与记忆的老人。

总之三位护士尽情吃喝,天吾根本跟不上她们的节奏。看着她们兴高采烈地又说又笑,他只能坐在一旁随声附和,随便吃些烤肉喝着生啤,留神不至于醉倒。出了烤肉店,又转移到附近的小酒吧,要了一瓶威士忌,唱起了卡拉OK。三位护士依次演唱自己的拿手节目,又一起载歌载舞地唱了“糖果小姐”的歌。大概因为平时一直练习,表演得很像样。天吾不擅长唱卡拉OK,但也唱了一首依稀记得的井上阳水的歌。

平日不大说话的安达护士,一旦沾了酒精,也变得快活而大胆。醉意涌上来,红红的面颊成了晒得恰到好处的健康的颜色。听着无谓的笑话哧哧地笑,自然地依偎在邻座的天吾肩上。头发上总是插着支圆珠笔的高挑的大村护士,换了件淡蓝连衣裙,把头发披了下来。放下头发后,外表年轻了三四岁,声音也降了好几度。工作时的麻利与潇洒踪影全无,举手投足有些慵懒,似乎换了性情。只有戴金属框眼镜的田村护士,无论外表还是性格都没有特别的变化。

“今晚请邻居帮我看着孩子。”大村护士告诉天吾,“老公上夜班,不在家。不趁这种时候痛快地开开心怎么行!散心可是件大事。你也这么想吧,是不是,天吾君?”

她们如今称呼天吾,既不喊川奈先生,也不叫天吾先生,而是称他天吾君。周围的人们称呼他时,不知何故都自然地喊他“天吾君”。连补习学校的学生背地里也这么叫他。

“是呀。的确是。”天吾同意道。

“对我们来说,这么做很有必要。”田村护士喝着兑了水的三得利老牌威士忌,说,“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嘛。”

“脱掉制服,就是个普通女人。”安达护士说道。然后像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妙语,独自哧哧地笑。

“对了,天吾君,”大村护士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你?”

“什么?”

“你有没有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对对,这话很想问一问。”安达护士用大大的白牙咔嚓咔嚓地啃着大玉米,说。

“这事一言难尽。”天吾答道。

“一言难尽的故事,不是正好吗?”老于世故的田村护士说,“我们有的是时间,这种故事可是热烈欢迎哦。天吾君那一言难尽的故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开始了开始了。”安达护士说着轻轻拍手,哧哧地笑。

“也不是什么好玩的故事。”天吾说,“普普通通,没头没脑。”

“那么,你把结论告诉我们就行了。”大村护士说,“正在交往的人,是有还是没有?”

天吾无奈,只得说:“要说结论的话,现在好像没有在交往的人。”

“哦。”田村护士说着,哗啦哗啦地搅拌玻璃杯里的冰块,舔了舔指头,“这可不好啊。像天吾君这样年轻又健康的人,居然没有亲密交往的对象,太浪费了。”

“对身体也不利。”高个子的大村护士说,“单身一人积攒久了,脑袋会渐渐变糊涂哦。”

年轻的安达护士又哧哧地笑。“脑袋会变糊涂。”她说着,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可在前一阵子,还有过一个这样的对象。”天吾像辩解似的说。

“但就在前一阵子,那对象又没了,对不对?”田村护士用手指按着眼镜的鼻架,说。

天吾点点头。

“就是说,你被人甩了?”大村护士问。

“怎么说呢,”天吾歪了歪脑袋,“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大概是被人甩了。”

“我说啊,说不定那个人要比天吾君大好几岁,是不是?”田村护士眯着眼睛问。

“嗯,是的。”天吾说。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瞧瞧,我说得对吧。”田村护士得意扬扬地对另外两个人说。她们点头称是。

“我跟她们俩说过。”田村护士对天吾说,“说天吾君肯定在和年龄比他大的女人交往。这种事情,女人凭气味就能觉察到。”

“哼哼。”安达护士说。

“而且还是有夫之妇。”大村护士用慵懒的声音指出,“不是吗?”

天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事到如今,撒谎也不是办法。

“坏蛋。”年轻的安达护士用手指咚咚地戳着天吾的大腿。

“比你大几岁?”

“十岁。”天吾答。

“呵呵。”田村护士笑道。

“是吗?天吾君享受了老练年长的有夫之妇充分的宠爱啊。”已为人母的大村护士说,“真好啊。我是不是也该加油呢?安慰安慰孤独温柔的天吾君?别瞧这副模样,我的身子还不错呢。”

她抓起天吾的手往自己的胸脯按去。另外两人慌忙制止了她。她们似乎觉得,即使是喝醉了多少胡闹一下,也不能逾越护士与患者家属的界限。也许是害怕让人看到。要知道这是个小镇,这类流言马上便会流传开来。大村护士的丈夫也许嫉妒心异常强烈。天吾不愿再卷入更多的麻烦。

“不过天吾君,你很了不起哦。”田村护士改变了话题,“大老远赶来,每天在父亲床边读好几个小时的书给他听……没几个人能做到啊。”

年轻的安达护士微微歪着脑袋说:“嗯,我觉得很了不起。这一点让我肃然起敬。”

“我们啊,整天在夸奖天吾君呢。”田村护士说。

天吾不由得红了脸。他待在这个小镇并不是为了照料父亲,而是为了再次看到微微发光的空气蛹和睡在里面的青豆。这是他滞留在这个小镇的唯一理由。照料昏迷不醒的父亲,说到底不过是名义而已。不过,这种事他不能如实相告。否则,他就得从“何谓空气蛹”开始解释才行。

“因为以前我没为他做过什么事。”天吾坐在窄小的木椅上,笨拙地缩着高大的身躯,像难以开口似的说。然而在护士们眼中,他的态度也成了谦虚的表现。

天吾很想说已经困了,一个人先走,却把握不好时机。他原本就不是一意孤行的性格。

“不过,”大村护士说,还假装咳嗽一声,“话说回来。为什么和那个大你十岁的有夫之妇分手了?你们相处得大概很好吧?要不就是被她丈夫发现了,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天吾答道,“有一天忽然断了联系,从此音信全无了。”

“嗯。”年轻的安达护士说,“她大概是厌烦天吾君了吧。”

已为人母的高挑的大村护士摇摇头,竖起一根食指,向着年轻护士说:“你啊,还是阅历太浅,完全不懂世事。一个有丈夫的四十岁女人,抓到了这么一个年轻健康滋味好的男孩子,缠绵一场,竟然会放开手,说什么‘多谢你了。谢谢盛情款待。那好,再见’。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反过来还差不多。”

“是这样吗?”安达护士轻轻歪着脑袋说,“这种事情我搞不懂啊。”

“就是这样。”已为人母的大村护士斩钉截铁地说。用后退几步端详刻在石碑上的文字般的眼神,端详了天吾一番,然后径自点头。“等你上了年纪就明白了。”

“啊啊,我可是好久没有尝过这种味道啦。”田村深深地靠在椅子上,叹道。

接着,三人热心地谈论了一会儿某个天吾不认识的人(大概是她们的护士同事)的性爱经历。天吾端着盛有兑水威士忌的玻璃杯望着这三人的模样,心中浮现出《麦克白》中的三个女巫。口中念着那句“干净就是龌龊,龌龊就是干净”的咒语,将邪恶的野心灌输给麦克白的女巫们。当然,天吾并没有把三位护士看作邪恶的存在。她们是热情而坦率的女子,工作努力,对他父亲也百般照料。她们上班时被迫辛苦劳作,在这以渔业为基础的小镇里过着说不上刺激的生活,只是每月排解一次精神压力。然而目睹三位分属不同年龄层的女子将精力聚在一处,苏格兰旷野的风光便自然地浮上脑际。天空阴霾密布,夹杂着雨珠的冷风掠过荒原上的灌木丛。

大学英语课上曾读过《麦克白》,有一段文字奇妙地留在心里。

<blockquote>

By the pricking of my thumbs,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Open,locks,

Whoever knocks.

拇指的刺痛告诉我,

邪恶的东西向我走来,

打开来吧,门锁,

不管来敲门的是谁。

</blockquote>

为何这一段文字至今仍然牢记不忘呢?他甚至不记得戏中是哪个人物念的这段台词了。然而这一段让他想起在高圆寺的家门前固执地敲门的NHK收款员。天吾凝视自己的拇指,没有刺痛感。可是莎士比亚巧妙的韵脚中的确有不祥的回声。

<blockquote>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

</blockquote>

深绘里可别把门锁打开,天吾想。

<hr/><ol><li>[4]&#160;Karen Blixen(1885-1962),笔名Isak Dinesen,丹麦著名女作家,代表作即为《走出非洲》。&#8203;</li><li>[5]&#160;Candies,活跃于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青春偶像演唱组合。&#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