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在这座海滨小镇过着极有规律的生活。一旦定下生活模式,便努力维持,尽量不使之紊乱。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但觉得这样做似乎无比重要。早晨散步,写小说,到疗养院随意拿本书给昏睡的父亲读,然后回旅馆睡觉。这种日子仿佛单调的插秧号子,周而复始。
温暖的夜持续数日,凉意惊人的夜便来造访了。与这样的季节变化毫不相关,天吾日日重复着前一天的行为。他想尽量变成无色透明的观察者。屏气凝息,平静地等待着<b>那一刻</b>。一天与下一天的差别日渐稀薄。一周过去,十天过去,然而空气蛹没有出现。下午父亲被运往检查室后,病床上仅仅留下一个小得可怜的人形凹陷。
难道<b>那</b>只是唯一的一次?夕阳迟迟不落的黄昏,天吾在狭小的病房中咬着嘴唇想。难道是不可能出现第二次的特别显示?或者只是我看见了幻影?没有什么来回答这个问题。遥远的海鸣和不时吹过防风林的风声,是他耳中听见的一切。
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天吾并没有自信。自己也许只是在这座远离东京的海滨小镇,在仿佛被现实抛弃的疗养院一室,毫无意义地虚度时光而已。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离开这里。他曾经在那个房间里亲眼看见空气蛹,看见睡在微明中的青豆小小的身姿。甚至还用这只手触摸过。哪怕那是仅有一次的事,不,哪怕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他也想尽可能长久地留在这里,用心灵的指尖永远去摩挲那时目睹的情景。
得知天吾不回东京,要在这海滨小镇逗留一段时期,护士们便开始对他亲切起来。她们会在工作间隙停下手,跟他闲聊几句。空闲时甚至特意到病房找他聊天,有时还带来茶和点心。盘起头发再插上一支圆珠笔的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大村护士,还有双颊红红梳着马尾的安达护士,轮流负责照顾天吾的父亲。戴金属框眼镜的中年护士田村则多在人口问询处值班,人手不足时也替班来照顾他父亲。这三个人似乎在私下里对天吾颇感兴趣。
天吾也是,除了黄昏时分那段特别的时间,同样闲得发慌,便和她们聊各种话题。不如说是老实地回答她们的提问。自己如何在补习学校里当老师教数学,如何受托写些零碎的文章作为副业。父亲如何长年累月做NHK的收款员。自己如何从小练柔道,高中时还在县级运动会上打进了决赛。然而只字未提与父亲长期不和的事。也没提母亲据说已死,实际上很可能是抛下丈夫和幼子跟男人私奔的事。这种事说来话长。而自己就是畅销小说《空气蛹》代笔者的事,当然也不可告人。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的事,他也缄口不言。
她们也各自讲述了身世。三人都是本地出身,高中毕业后考进专科学校,做了护士。疗养院的工作大多单调又无聊,上班时间还长而不规律,不过,能在自己出生长大的这片土地上工作毕竟难得,加之与在普通综合医院工作、天天面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相比,精神压力要小些。老人们慢慢费时耗日地丧失记忆,不能理解事态,就这样静静咽下最后一口气。很少有流血,痛苦也被抑制到最小限度。基本没有半夜用急救车运来的患者,也大致没有围在一旁恸哭哀号的家属。生活费便宜,尽管工资不高也活得自由自在。戴眼镜的田村护士五年前因事故失去了丈夫,和母亲两人住在邻近的小镇。身材高大、将圆珠笔插在头发上的大村护士有两个儿子,丈夫是出租车司机。年轻的安达护士和大她三岁的做美容师的姐姐一起,在镇外租屋居住。
“天吾君你很温柔啊。”大村护士一面换点滴袋一面说,“每天来给神志昏迷的人读书,这样的家属很少见哪。”
她这么一说,天吾有点不舒服。“碰巧请到了假。但我恐怕待不了太久。”
“就算是碰巧有空,也没有人心甘情愿到这里来。”她说,“这么说有点那个,这病基本是好不了的。时间拖得久了,人人都会渐渐心灰意懒。”
“是爸爸要我读给他听的,说是什么书都行。更早一点,他多少还清醒一些的时候。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你给他读什么?”
“各种各样的书。我刚好在看的书,刚好在看的章节,就这样出声念罢了。”
“现在读的是什么?”
“伊萨克·迪内森的《走出非洲》。”
护士摇摇头。“没听说过。”
“这本书写于一九三七年。迪内森是个丹麦女子,嫁给了一位瑞典贵族,在一战开始前去了非洲,在那里经营农场。后来离了婚,一个人接手经营农场。她把当时的体验写成了书。”
她给天吾的父亲量体温,将数值填进记录表,又把那支圆珠笔插进头发,顺手理了理刘海。“我可以也在这里听听朗读吗?”
“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天吾答道。
她坐在凳子上,两腿交叉。骨骼健壮、形状好看的腿。身上多少开始发福了。“你只管读吧。”
天吾慢慢地接着读下去。是必须慢慢朗读的那一类文章,就像流淌在非洲大地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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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热干燥的四个月过去之后,是宣告漫长雨季开始的非洲的三月,四面是一望无际的勃勃生机和新绿,芳香飘溢。
然而农场经营者却得抽紧了心,不为这大自然的恩泽狂喜。一面侧耳聆听,担心那势若倾盆的雨声是否会变弱。此时大地吸纳的水分,得在接下来无雨的四个月里,支撑着农场内生存的所有植物、动物和人。
农场里的每一条道路,都变成了水流潺潺的小河,真是美妙的景象。农场主狂喜欲歌,踏着泥泞,朝着花朵盛开、雨珠涟涟的咖啡园走去。然而就在雨季高峰,一天夜里忽然云散天开,群星闪耀。于是农场主步出家门,仰望天空。那模样简直像要紧紧抱住天空,挤出更多的雨水。农场主向着天空,发出苦苦哀叹:
“再下点儿雨吧。求您再多下十分钟雨吧。我的心现在是赤裸裸地袒露在您面前。如果您不祝福我,我就不能撒手放开您。如果您愿意,就请把我击倒吧。但是,我不希望您折磨我。不能中断性交。我们在天上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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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断性交?”护士皱起眉头,说道。
“该怎么说呢?这个人太直言不讳。”
“就算是这样,面对着上帝,这话也说得太直白了吧。”
“的确是。”天吾同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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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过后,会有凉爽得怪异的阴天。这种日子里,就会想起“马尔卡·姆巴亚”来,也就是凶年、旱灾。那时基库尤人牵了奶牛来,在我家周围吃草。一个牧童拿着笛子,不时吹出简短的曲调。后来每当听到相同的曲调,我就会历历在目地忆起那逝去的日子里我们的苦痛与绝望。那曲调里有眼泪的苦味。然而同时,在同一支曲调中,我出乎意料地听出了活力与不可理解的温柔,听到了一支歌。那段艰难的时期,真是那样艰难吗?那时,我们拥有青春,满怀热烈的向往。正是那漫长的苦难岁月给了我们牢不可破的团结。就算迁徙到其他星球上去,我们无疑也会立即认定彼此是伙伴。接着,布谷鸟自鸣钟,我的藏书,草地上瘦骨伶仃的牝牛,悲伤的基库尤老人们,这样互相呼唤:“你也在那儿啊。你也是这恩贡山农场的一部分呀。”就这样,那苦难的时期为我们祝福,然后倏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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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生动的文章呀。”护士说,“情景好像就在眼前。伊萨克·迪内森的《走出非洲》。”
“对。”
“声音也很好听。既深沉,又感情充沛。好像很适合朗读。”
“谢谢。”
护士仍然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不动,安详地呼吸,仿佛犹自沉浸在文章的余韵里。能看见她隆起的胸部在白制服下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看着看着,天吾想起了年长的女友。想起了星期五下午,脱去她的衣服,手指抚摸变硬的乳头的情形。她呼出的深深的气息,那湿润的性器官。拉上帘子的窗外细雨霏霏。她的手掌掂量着天吾睾丸的分量。尽管回忆起这样的事,却没有感到性欲高涨。仿佛一切情景与感觉都蒙着一层薄膜,模模糊糊,远离此地。
不久护士睁开眼睛,看着天吾。那视线仿佛是看穿了天吾的所思所想,然而她没有责备天吾。她浮出淡淡的微笑站起身,俯视着他。
“我得走了。”护士伸手摸摸头发,确认圆珠笔还在,翩然转身走出房间。
大约在傍晚时分给深绘里打电话。一天里没发生特别的事,每次她都这么说。电话铃响过几次,听你的话我都没接。那就好,天吾说。随它响好了。
天吾给她打电话时,先响三声铃便挂断,然后立刻重拨。这个约定并未得到遵守。往往是第一声铃响时深绘里便拿起了听筒。
“不按规定做可不行啊。”天吾每次都告诫她。
“我知道,不要紧。”深绘里说。
“你是说,知道打电话的是我?”
“别人的电话我不接。”
算了,大概有这种事吧,天吾想。他自己就大致听得出小松打来的电话。铃声慌慌张张,是一种神经质的响法。简直像执拗地用手指咚咚敲击桌面。不过那说到底也只是大致。拿起听筒时,他并不是十分自信。
深绘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也极其单调,跟天吾相比毫不逊色。绝不出房门一步,独自一人一动不动。没有电视,也不读书,连饭都不好好吃。因此目前没有外出购物的必要。
“不运动,所以不需要吃什么东西。”深绘里说。
“每天一个人干些什么?”
“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乌鸦来了。”
“乌鸦每天都会来一次。”
“不是一次是好几次。”少女说。
“同一只乌鸦?”
“对。”
“此外没有人来吗?”
“NHK的人又来了。”
“是上次来过的那个NHK的人吗?”
“他大声喊叫川奈先生是小偷。”
“在我家门口这么喊?”
“故意喊得让别人听见。”
天吾略微想了一下这件事。“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跟你没有关系,也没有特别的害处。”
“他说‘知道你躲在这里’。”
“你不必在意。”天吾说,“他不可能知道这种事,不过是在胡说八道吓唬人。NHK的人经常用这种手段。”
天吾多次见过父亲使用相同的手段。星期天下午,响彻杂居楼走廊的充满恶意的叫声。威胁与嘲弄。他用指尖轻轻按着太阳穴。记忆带着种种附属物苏醒过来。
仿佛从沉默中感知到了什么,深绘里问道:“要紧吗。”
“不要紧。那个NHK的人,不去理他就行了。”
“乌鸦也这么说。”
“那太好了。”天吾说。
自从看到两个月亮浮在天上、空气蛹出现在父亲病房里以来,天吾对大多数事情都不会惊讶了。深绘里和乌鸦每天在窗边交流看法,又有什么不妥之处呢?
“我想再在这里待上几天,暂时还不回东京。没关系吧?”
“你在那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好了。”
说完,深绘里立刻挂断了电话。交谈在一瞬间消失。仿佛有人用磨得雪亮的砍刀,将电话线一刀斩断。
然后天吾拨了小松出版社的电话号码,然而小松不在。据说他下午一点左右来社里打了个照面,很快就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还回不回社里。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天吾留下疗养院的电话号码,说自己白天一般都在这里,可能的话请小松联系自己。要是告诉他旅馆的电话,万一半夜里打过来就麻烦了。
上一次和小松交谈,是在九月即将结束之际。简短地通了个电话。自那以来,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天吾,天吾这边也没与他联络。自八月末起一连三个星期,他突然销声匿迹。只是给公司打了个不明不白的电话,声称“由于身体不适想请假数日”,便断了联络,几乎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天吾自然有些惦记,但也没到忧心忡忡的地步。小松生来就性情多变,基本是个率性而为的人。用不了多久大概就会若无其事地现身,重返职场吧。
当然,公司这样的组织中并不容许这种任意妄为。然而事到临头,总会有同事出来替他遮掩,防止发生麻烦事。绝非因为他有威望,但不知何故,总有奇特的人物替他擦屁股。公司方面也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不大不小的事情不加过问。此人尽管自以为是、缺乏团队精神,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性格,但工作能力极强,畅销书《空气蛹》现在便是由他一个人负责。不能轻易炒他的鱿鱼。
小松果然如天吾预料的那般,一天忽然毫无预告地在社里现身,没特别解释什么,也没向众人致歉,就重新开始工作了。一位相识的编辑有事打电话来,顺便将消息告诉了天吾。
“那么,小松先生身体已经好了吗?”天吾问那位编辑。
“是啊,好像很健康。”他说,“只不过觉得话好像比从前少了。”
“话少了?”天吾有些惊讶。
“呃,怎么说呢,就是变得更不爱交际了。”
“他真的是身体不适吗?”
“这种事情我不清楚。”编辑用缺乏热情的声音答道,“他这么说,我们就只能相信啰。不过,亏了他没事回来,堆积如山的问题才得到稳妥的解决。他不在的时候,有关《空气蛹》的这样那样的事,可把我们急坏了。”
“对了,说到《空气蛹》,深绘里失踪事件后来怎样了?”
“没什么。还是老样子。事态不见进展,少女作家杳无踪影。有关方面是一筹莫展。”
“我在留意报纸,最近好像看不到这方面的报道。”
“媒体大多从这件事上收手了,要不就慎重地保持距离。警察也没有醒目的动作。详细情况你问小松好了。只不过刚才我也跟你说了,他这阵子话少了很多。不如说,整体上看总觉得不太像他了。原来的刚愎自用全没有了,变得内省起来,或者说独自沉思的时候多了起来,也更难以亲近了。有时看上去像是忘了周围还有别人。简直像独自一人钻进了洞穴。”
“内省……”天吾说。
“你自己跟他谈谈就知道了。”
天吾道谢后,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的傍晚,天吾试着给小松打电话。小松在公司里。果然像那位熟识的编辑说的,他的说话方式和以往不同。平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次似乎总有些吞吞吐吐,给人的印象是一面和天吾说话一面在不停想别的事。也许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天吾想。总而言之,这不像往日那个从容不迫的小松。不论是心存烦恼,还是面对难题,都绝不会表露在脸上,一直保持自己的风格与节奏,这才是小松的做派。
“你的身体好了吗?”
“身体?”
“你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请了长期的病假吗?”
“啊,对了。”小松仿佛刚想起来,说道。短短的沉默。“已经好了。这件事,稍过几天我会好好跟你谈谈。现在还没法说清楚。”
<b>稍过几天</b>,天吾想。他从小松的语气中听出了某种奇妙的弦外之音。其间缺少了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口中吐出的话语总有些平板,没有深度。
天吾当时胡乱地结束交谈,主动挂断了电话。有意没提《空气蛹》和深绘里。因为他从小松的口吻中听出了避开这些话题的感觉。本来嘛,以前有过小松<b>说不清</b>的事情吗?
总之那是最后一次跟小松交谈。九月末。自那以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小松是个喜欢打电话长谈的家伙。当然,他大概会挑选对象,不过有一面将浮上脑际的事逐一讲出口来一面整理思路的倾向。天吾对他来说,便发挥了网球的击墙练习时那堵墙的作用。兴之所至,他即使没事也常常给天吾打电话,而且大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没有兴致时也会很久不来电话,可是一连两个多月杳无音讯却极少见。
大概现在他和谁都不想说话吧,天吾想。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即便是小松也会。而且天吾也没有急着与他商谈的事。《空气蛹》的狂销已经停滞,几乎不再成为世人的话题,下落不明的深绘里在何处也已明了。如果小松那边有事,自会打电话过来。不来电话,说明没有事情。
不过,差不多该打电话了,天吾想。因为脑中一隅不可思议地牵挂着小松那句话——“这件事,稍过几天我会好好跟你谈谈。”
天吾给帮他在补习学校代课的友人打电话,询问了情况。对方说,还算顺利,没什么问题。那么你父亲怎样了?
“毫无变化,一直在昏睡。”天吾答道,“有呼吸。体温和血压数值都很低,不过还算稳定。就是没有意识。大概也没有痛苦。好像到了梦里的世界,一去不返了。”
“也许是不错的死法。”那家伙不露感情地说道。他其实想说:“也许这样说听上去太薄情,不过各人想法不同,那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不错的死法。”省略了引入话题的部分。在大学数学系里待上几年,就会习惯这种省略型的对话,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最近你看过月亮吗?”天吾偶然想起来,便问道。陡然被问起月亮却不会觉得奇怪的人,恐怕只有这位友人了。
对方想了一下。“这样说来,我不记得最近看过月亮啊。月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