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
“是取代领袖的人吗?”
稳田仍旧保持沉默。
“那好。”牛河说,“反正你们是接受了上面某个人的指示,把领袖的尸体秘密处理了。在你们组织内部,来自上方的命令是绝对的。可是站在司法的立场来看,这明摆着是损坏遗体罪,这可是重罪。您当然清楚吧?”
稳田点点头。
牛河再次深叹一口气。“刚才我说过了,万一事态发展到了要警察插手的地步,关于领袖死亡这一节,请你们当我是一无所知吧。我可不愿被追究刑事罪。”
稳田说:“牛河先生没有被告知过任何有关领袖之死的事,仅仅是作为外聘的调查员接受我们的委托,在调查一位姓青豆的女子的行踪。没有任何违法行为。”
“这样就行。我什么也没听说。”牛河说。
“如果可能,我们也不想把领袖遇害的事告诉您这样的局外人。但是对青豆进行身世调查并给她放行的,正是牛河先生您,您已经和这件事有了瓜葛。要查访她的下落,就需要您的帮助。而且您据说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保守秘密是我这一行的原则中的原则。你们大可不必担心。秘密绝不会从我口中泄露出去。”
“如果这个秘密泄露出去,而我们知道源头就是您,可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
牛河将视线投向桌面,再度望了望十根圆滚滚的手指,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像是偶然才发现这是自己的手指。
“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他抬起脸,重复对方的话。
稳田微微眯眼。“领袖死亡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隐瞒到底。所以也会有不择手段的时候。”
“我自会保守秘密,这一点您大可放心。”牛河说,“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合作都很成功。我多次暗中协助调查你们不便出面的事。有时还是相当艰苦的工作,但我也得到了丰厚的报酬。我的嘴巴牢牢地上了两道拉链。虽然我毫无信仰之心可言,但得到过已去世的领袖种种关照,因此正全力搜寻青豆的下落。眼下在努力搞清她的背景,而且就要渐入佳境了。所以请你们耐着性子再等几天。用不了多久,肯定有好消息报给你们。”
稳田在椅子上稍微改变了姿势。门口的马尾仿佛也与之呼应,将重心移到了另一只脚上。
“你可以告诉我的信息,眼下就这些吗?”稳田问道。
牛河考虑了一下,说:“刚才我也说过了,青豆往警视厅新宿警局交通科打过两次电话。对方也打来了好几次。查不出此人的姓名。怎么说那也是警察局,从正面打听的话肯定不加理会。不过,我这笨拙的脑袋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警视厅新宿警局交通科,我有印象!哎呀,我冥思苦想了好久。到底对警视厅新宿警局交通科有什么印象?究竟是什么东西挂在我这可怜的记忆边缘上?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年岁增长可真是桩讨厌的事,一上岁数,记忆的抽屉就不好拉了。从前我可是什么事都能马上想起来的。不过大约在一个星期前,我好不容易想到了。”
牛河闭上嘴,浮出故弄玄虚的笑意,盯着光头的脸看了一会儿。光头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那是今年八月的事,警视厅新宿警局交通科的一位年轻女警在涩谷圆山町的情人旅馆里被人杀害。一丝不挂,手上还铐着警用手铐。这自然成了不大不小的丑闻。而青豆跟新宿警局某人的几次通话,就集中在事件发生前的几个月里。理所当然,在这件事之后就再也没有通过话。如何?要说是偶然,未免也太巧了吧?”
稳田半晌沉默不语,然后说:“您的意思是,青豆联系的可能就是那位遇害的女警?”
“中野亚由美——这就是那位警察的名字。二十六岁,长着一张相当可爱的脸。出身警察世家,父亲和哥哥都是警察。工作好像也十分出色。警方当然在拼命侦破,但凶手始终无影无踪。向您打听这个也许很失礼:关于这件事,您说不定会知道点什么吧?”
稳田用刚从冰河中切下来般的坚硬僵冷的眼神盯着牛河。“您的话我可听不懂。”他说,“您认为我们也许跟这起事件有关,牛河先生?您怀疑是我们的人把那位女警带进了下流的旅馆,铐上手铐,勒死了她。是不是?”
牛河撅着嘴,摇摇头。“哪里哪里,绝无此意。怎么会呢?这种事我压根儿没想过。我想打听的,只不过是在这件事上你们会不会有点线索,仅此而已。对对,不管什么都行,任何一点细微的线索对我来说都很宝贵。就算我绞尽脑汁,也找不出涩谷的女警命案和领袖遇害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啊。”
稳田用测量尺码般的目光盯着牛河看了片刻,然后缓缓吐出胸间郁积的气息。“我明白了。会向上面汇报这条信息。”他说,然后取出小本子做笔记,“中野亚由美。二十六岁。新宿警局交通科。可能与青豆有关。”
“没错。”
“还有吗?”
“还有一件事,我得向您打听一下。教团内肯定有某个人最先提到了青豆的名字,说起东京有一位精通肌肉舒展的健身教练之类的话。于是,就像刚才您指出的那样,我对这位女子进行了身世调查。我并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但的确是一如既往,尽心尽力地彻底调查了。连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瑕疵之处都没发现。从头到脚都很干净。所以你们把她请到了大仓饭店的套间。后来的事你们一清二楚。究竟是什么人推荐她的?”
“不清楚。”
“不清楚?”牛河说,然后露出孩子听到不能理解的词语般的表情,“这么说,应该是教团内部的某个人提起了青豆的名字,你们却想不起那人是谁。是吗?”
稳田面不改色地答道:“是的。”
“好奇怪。”牛河说,似乎觉得不可思议。稳田闭嘴不语。
“无法理解啊。不知何处不知何时,她的名字就冒了出来。没人推进,事态就自己不断进展。是这样吗?”
“说老实话,最热心地推进事态的人是领袖自己。”稳田慎重地斟词酌句,“干部里面,也有意见认为他把自己交给来历不明的人未免危险。我们身处警卫的角度,当然也有相同的意见。可是他毫不介意,反而坚决主张推进事态的发展。”
牛河再次拿起打火机,打开盖子,像检测性能般点着了火,然后迅速合上盖子。
“照我的理解,领袖是位非常谨慎的人。”他说。
“正是。他是一位极其谨慎、极其小心的人。”
随后是一段深深的沉默。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牛河说,“是关于川奈天吾的。他和一位叫安田恭子的年长的有夫之妇交往。她每星期去一次他的住所,共度一段亲密时光。呃,年轻人嘛,难免会干出这种事来。可是有一天,她丈夫忽然打来一个电话,宣告以后她再也不能去拜访他了。从此她就音讯杳然了。”
稳田皱起眉头。“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川奈天吾与现在这件事有关系?”
“不。这个我也没弄清楚。只是一直觉得奇怪。再怎么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女方打个电话之类的事总是能做到呀。两人的关系毕竟非同一般嘛。可是女方连一句话都不留,就忽然消失了,无影无踪。我这人就怕心头压着什么事,为慎重起见就向您打听一下。您有什么线索吗?”
“至少我本人不知道任何关于那个女人的事。”稳田用平板的声音说道,“安田恭子,和川奈天吾发生过关系。”
“是大他十岁的有夫之妇。”
稳田将这个名字也记在小本子上。“这件事,我也转告上边好了。”
“很好。”牛河说,“那么,深田绘里子的下落呢?”
稳田仰起脸,看着牛河,仿佛看着一个扭曲的镜框。“我们为什么一定得知道深田绘里子在哪里?”
“你们对她的下落不感兴趣?”
稳田摇头道:“不管她去哪儿,在什么地方,都跟我们没有关系。那是她的自由。”
“对川奈天吾也不感兴趣了?”
“他和我们没有缘分。”
“你们好像曾经对这两个人深感兴趣。”牛河说。
稳田眯起眼,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关心的事,眼下集中在青豆身上。”
“你们关心的事天天变吗?”
稳田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回音。
“稳田先生,您看过深田绘里子写的小说《空气蛹》吗?”
“没有。教团内部禁止阅读与教义无关的书籍。连碰一碰都不行。”
“您听说过‘小小人’这个名字吗?”
“没有。”稳田没有停顿,即刻答道。
牛河“哦”了一声。
至此,交谈结束。稳田缓缓地从椅子上起身,理了理上衣的领子。马尾离开墙,向前迈出一步。
“牛河先生,刚才我告诉过您,就这次事件来说,时间是极为重要的因素。”稳田从正面俯视着依旧坐在椅子上的牛河,说道,“必须尽快查明青豆的下落。我们自然会全力以赴,但也得请您从另外的侧面展开调查。找不到青豆的话,只怕你我双方都会陷入尴尬的境地。再怎么说,您也成了掌握重大秘密的人。”
“重大的知识伴随着重大的责任。”
“没错。”稳田用缺乏感情的声音说道,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马尾跟在光头身后走出房间,无声无息地关上门。
两人离去后,牛河拉开办公桌抽屉,关上录音机的开关。打开盖子,取出磁带,在标签上用圆珠笔写好日期和时间。人不可貌相,他一手字竟写得很端正。继而从抽屉里摸出一盒七星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猛吸一口,朝着天花板大大地吐出去。然后脸朝天花板闭上眼,有片刻一动不动。不久睁开眼,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两点半。真是一对可怕的家伙,牛河再次想道。
<b>找不到青豆的话</b>,<b>只怕你我双方都会陷入尴尬的境地</b>,光头说。
牛河曾经两次到山梨的深山拜访“先驱”总部,那时看到了后山杂木林中的特大焚烧炉。是用来焚烧垃圾和废弃物的,用相当高的温度进行处理,假如将尸体抛进去,连一片骨头也不会剩下。他知道其实有好几具尸体被扔进去了。领袖的恐怕也是其中之一。当然,牛河可不愿意享受这种待遇。就算有朝一日会死,可能的话,他也盼望死得平静一些。
当然,牛河还有几个事实没告诉他们。把手中的牌悉数亮出去不是他的做派。小牌不妨亮给对方瞟一眼,大牌可得藏得严严实实。而且事事都必须加上保险。比如说用磁带录下来的密谈之类。他精通这类游戏的程序,那群年轻保镖的阅历和他不可同日而语。
牛河将青豆担任私人教练的顾客名单弄到了手。只要不惜力气,再掌握一定的窍门,大多数情报都能弄到手。青豆负责的十二位顾客,牛河逐一作了调查。八位女性,四位男性,既有社会地位,又有经济实力。可能协助杀手的人似乎一个也没有。只是其中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富有的女人,为遭受家庭暴力被迫出走的女子提供庇护。她将这些境遇不幸的女子领回建在自家宽广宅院旁的二层小楼,让她们住在那里。
这么做很了不起,并无可疑之处,然而有某种东西在冲击牛河意识的遥远边缘。每当有东西冲击着意识的遥远边缘,牛河总会去探寻那究竟是什么。他具有动物一般的嗅觉,信赖直觉胜过任何东西。拜其赐福,他才多次大难不死。“暴力”或许就是此次的关键词。这位老妇人对<b>暴力之类的事</b>相当敏感,才会积极地保护受害者。
牛河曾亲赴现场,察看那座庇护所。在麻布高岗的上等地段,立着那座小木楼。虽然古旧,却是一座饶有情趣的建筑。透过格子门望进去,只见玄关前有一座美丽的花坛,绿茵茵的庭院铺陈开去,巨大的栎树投下树影。玄关的门扉镶嵌着花纹玻璃。近来,这样的建筑数量骤减。
但和建筑自身的闲适悠然相反,此地警戒十分森严。围墙高耸,还拉着带刺铁丝网,坚固的铁门紧紧锁闭,里面有条德国牧羊犬,一有外人接近便狂吠不已。几个监控摄像头正在运转。小楼前的路上几乎无人通行,无法在那里伫立太久。那片住宅区很幽静,还有好几家大使馆。像牛河这样衣着可疑的男人在那种地方徘徊,立刻就会遭人盘问。
可是这警戒也太严密了。即使是反对暴力的庇护所,也不必如此壁垒森严。关于这个庇护所,能知道的必须都知道,牛河寻思。不论如何壁垒森严,也得设法撬开一条缝。不,越是壁垒森严,就越得把它撬开。所以得绞尽脑汁,想出妙计来。
然后牛河想起了和稳田关于小小人的问答。
“您听说过‘小小人’这个名字吗?”
“没有。”
<b>回答得太快了点</b>。如果从来不曾听到这个名字,肯定至少要停顿一拍再回答。什么?小小人?在大脑中验证一下,然后再回答。这才是普通人的反应。
那家伙一定听说过小小人这个词。至于是否明了它的意义与实体,不得而知。但总之他不是头一次听到。
牛河将变短了的香烟掐灭,陷入沉思。片刻后,沉思告一段落,又点燃一根新的香烟。许久之前,他就决心不再为染上肺癌的可能烦恼。要聚精会神地思索,就必须求助于尼古丁。连两三天之后的命运都不知道,却要为十五年后的健康忧心,有何必要?
吸着第三根七星,牛河想到了一点东西。这样也许能成功,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