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牛河 冲击意识的遥远边缘(1 / 2)

“能不能请您别抽烟,牛河先生?”矮个子男人说。

牛河盯着隔桌而坐的对手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向夹在指间的七星。烟并没有点燃。

“实在不好意思。”那男人完全是礼仪性地补充道。

这种东西怎么会拿在自己手上?牛河露出困惑的表情。“哎呀,真对不起。太不像话了。当然,我是不会点上的。可还没觉察到,这只手竟然就自己动起来了。”

男人的下颌上下动了大概一厘米,视线却纹丝不动,焦点牢牢对准牛河的眼睛。牛河把香烟塞回烟盒,收进抽屉。

头发梳成马尾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门口,后背似靠非靠地轻倚着门框,用看墙上<b>污迹</b>般的目光看着牛河。一对可怕的家伙,牛河想。跟这两个家伙见面相谈是第三次了,但无论见过几次,都一样令人惴惴不安。

牛河的办公室不太宽敞,放着一张桌子。矮光头坐在牛河对面。他的使命是开口说话。马尾则始终沉默不言,像摆在神社门口的石狮子般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牛河。

“三个星期了。”光头说。

牛河拿起台历,确认写在上面的记录,点点头。“可不是嘛。上次见面到今天,刚好三个星期。”

“这期间一次也没接到您的汇报。记得上次我就告诉过您,这可是分秒必争的事态。我们没有富余的时间,牛河先生。”

“这个我明白。”没了香烟,牛河这次又在指间玩弄着金色的打火机,说,“咱们没时间磨磨蹭蹭。这个我一清二楚。”

光头等着牛河说下去。

牛河又说:“可是,我这个人说话办事不愿意零敲碎打,也不喜欢东一下西一下。我希望看清整体,将各种事情串起来,查出背后的来龙去脉。半生不熟的信息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这话听上去有点自以为是,但这就是我的行事风格,稳田先生。”

叫稳田的光头冷冷地望着牛河。牛河知道这家伙对自己没有好印象,但毫不介意。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人对他有好印象。这对他来说可谓常态。没让父母兄弟喜爱过,没被老师同学喜欢过,甚至没得到过妻子儿女的敬爱。如果什么人对他有好感,他倒会担忧,反之却不在意。

“牛河先生,如果有可能,我们也愿意尊重您的风格,实际上以前一直尊重您。但这次情况不同了。非常遗憾,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干等着事情水落石出。”

“话虽这么说,稳田先生,你们大概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只是悠闲地等着我联系吧?”牛河说,“我这边在行动,你们那边肯定也在想方设法调查,不是吗?”

稳田没有回答。他的嘴唇依旧抿成一条直线,表情也毫无变化。然而牛河感觉自己的指摘并未偏离靶心。这三个星期以来,他们组织上下倾巢出动,恐怕是沿着不同于他的途径,追踪一个女人的下落,只是没取得什么成果。所以,这对令人不快的家伙才会再次跑来他这里。

“蛇道自有蛇知道。”牛河摊开两只手掌,像透露有趣的秘密似的说,“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就是蛇。您瞧我这模样,外表一无可取,但鼻子灵敏极了,凭借一星半点气味就能一路找到核心。但原本就是蛇嘛,所以只能按照自己的做法、自己的节奏做事。我当然很清楚时间就是关键,但还是得麻烦你们再等几天。如果不耐心等待,只怕要本利皆空的。”

稳田耐着性子看牛河摆弄打火机,然后抬起脸。

“能不能把您目前掌握的情况先告诉我一部分呢?我知道您有您的苦衷,可是不带一点具体成果回去,不好和上头交代呀。我们自然是脸面丢尽,就连牛河先生您,恐怕也会处境艰难的。”

牛河想,这帮家伙也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们两人公认长于格斗,因而得到重用,当上了领袖的保镖。然而就在两人眼皮底下,领袖被杀了。但没有直接的证据说明是死于他杀。教团的几位医生检查了尸体,没发现任何外伤。不过教团的医疗设施内只有简单的器械,时间也不充裕。如果进行司法解剖,由法医进行彻底检查,或许会有所发现。然而为时已晚。遗体早在教团内秘密处理掉了。

总而言之,没能保护好领袖,这两人的处境变得十分微妙。他们眼下正奉命追踪那个失踪的女人。上面要求尽一切可能找到她,可他们还未发现实质性的线索。说到警卫和保镖工作,他们的确有相应的技能,但不知如何追踪下落不明的人。

“明白了。”牛河说,“我告诉您几件已经查清楚的事。和盘托出当然不可能,不过一小部分的话,倒可以和您说说。”

稳田眯着眼,过了片刻才点头道:“这样就行。我们也知道一点情况,也许您有所知晓,也许并不知情。我们把各自的信息拿出来共享好了。”

牛河放下打火机,两只手放在桌上,指头交叉。“那个姓青豆的年轻女子被叫到大仓饭店的套房里,为领袖做肌肉舒展。那是九月初,市中心雷电交加大雨倾盆那一晚的事,她在另一个房间做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舒展,之后领袖睡着了。那女人说,让他保持当时的姿势不动,睡上两个小时。你们照做了。但领袖不是睡了,当时他已经死亡。找不到外伤,看上去很像心脏病发作。但紧接着那个女人就失踪了,房子提前解除了租约。房间里空空如也,一样东西也没留下。辞呈也在第二天送到了体育俱乐部。如此看来,一切都是照计划实施的。因此,这就不是单纯的事故了。我们不得不认为,这位青豆小姐是有意图地杀了领袖。”

稳田点点头,没有异议。

“你们的目的在于查明事件真相,所以无论如何都得抓到那个女人。”

“那个姓青豆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导致了他的死亡?假定是的话,其中又有怎样的理由和原委?这些我们有必要查个究竟。”

牛河将视线投向自己在桌上交拢的十指,就像在观察未曾见惯的物体,然后抬眼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你们已经查过青豆的亲属关系了,对不对?全家都是‘证人会’的虔诚信徒。她的父母至今还在积极地四处劝人入教。三十四岁的哥哥在小田原的总部工作,已婚,有两个孩子,太太也是‘证人会’的热心信徒。全家只有这位青豆脱离了‘证人会’,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叛教,所以都跟她断绝了关系。已经将近二十年没见到这个家庭有和青豆接触的形迹。不用考虑他们把青豆藏匿起来的可能性。这个女子在十一岁时亲手斩断了和家人之间的纽带,之后大体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来。虽然在舅舅家住过一段时间,但从考进高中开始,实际上就独立生活了。了不起。是个意志坚强的女子。”

光头一言不发。这些信息他大概也掌握了。

“可以认为‘证人会’同这次事件无关。‘证人会’以彻底的和平主义和无抵抗主义著称于世,不可能倾巢出动夺取领袖的性命。这一点您也同意吧?”

稳田点点头。“‘证人会’同这次的事没有关系。这个我知道。为慎重起见,我跟她的哥哥谈过话。可以说是<b>慎之又慎</b>。不过,他一无所知。”

“慎之又慎,把指甲都剥掉了吧?”

稳田对这个问题充耳不闻。

“这当然只是说笑。一个无聊的玩笑。您不必将面孔板得那么可怕。总之那位先生对青豆的行为和下落都一无所知。”牛河说,“我是天生的和平主义者,绝不会有粗暴的举动,但多少还是知道一点。青豆与她的家人以及‘证人会’毫无关联。但怎么想她都不可能是单独行动。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复杂的事。是有人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金钱,巧妙地安排好了,而她按照制订的步骤冷静地行动。隐匿行踪的方法也高明之至。是青豆背后的某些人或某个组织,因为某种理由强烈地希望领袖死去。他们为此做足一切准备。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否统一意见?”

稳田点点头。“大概可以。”

“不过那是怎样的组织,我们毫不知情。”牛河说,“你们当然也查过她的交友圈子吧?”

稳田默默地点头。

“可结果怎样呢?她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交友圈子。”牛河说,“没有朋友,好像也没有恋人。虽然在工作的地方多少有点人际交往,可一走出那里,她跟谁都没有私交。至少我没发现青豆和别人亲密交往的形迹。一个年轻健康、长相也不差的女子,为何会这样呢?”

牛河说着,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马尾男。他从刚才起丝毫没有改变过姿势和表情。原本就没有表情,改变当然无从谈起。这家伙有名字吗?牛河暗忖。就算没有,他也不会大惊小怪。

“只有你们亲眼见过青豆的长相。”牛河说,“觉得怎么样?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稳田微微摇头。“正如你说的,她是个<b>很有</b>魅力的年轻女子。但还不算令人瞩目的美女。文静沉稳,看上去似乎对技术很有自信。但此外没有特别让人注意的地方。外观的印象异常淡薄,很难回忆起她的脸是什么样子,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牛河又望了一眼门口的马尾。他也许有话要说,但丝毫没有要张口的意思。

牛河看着光头。“你们一定查过青豆这几个月的通话记录吧?”

稳田摇摇头。“还没查到那一步。”

“我劝你们查查看。非常值得一查。”牛河脸上浮出笑意,说道,“人会给各种地方打电话,各种地方也会有电话打来。只要查一查通话记录,一个人的生活形态就会自然地显露出来。青豆也不例外。想把个人通话记录搞到手当然不容易,但也不是没办法。您看,不管怎么说,蛇道自有蛇知道嘛。”

稳田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于是我仔细看了青豆的通话记录,查明了几件事。青豆好像不太喜欢打电话聊天,这在女性来说非常罕见。通话次数少,时间也不算长。偶尔也夹杂着时间长点的,但都是例外。几乎全是工作上的通话,不过她半是自由职业者,也会接一些私人业务。就是说不通过体育俱乐部的前台,而是同顾客直接交涉来安排日程。这样的电话也常有。乍一看,每次通话都不会让人生疑。”

牛河歇了一下,从各种角度观察手指上染的烟垢的颜色,想起烟来。在脑海中点燃香烟,把烟雾吸进去,再吐出来。

“不过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她给警察打过两次电话,但不是拨打一一〇报警,而是打给警视厅新宿警局交通科的,对方也打来过几次。她不开车,而一个警察不会请高级体育俱乐部的人进行私人授课。所以,她可能认识这个部门的什么人。不清楚是谁。还有一件事让人在意。她还和另外一个来历不明的号码长谈过好几次。都是对方打过来的,她一次也没有打过去。这个号码我想尽办法也查不出来。当然,总有一些电话号码是做过手脚的,以便隐姓埋名。但只要动足了脑筋总能查到。但这个电话怎么查也查不出名字来。<b>壁垒森严</b>。一般来说做不到这个程度。”

“这么说,这个对手能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

“没错。毫无疑问,有专家插手其中。”

“另一条蛇。”稳田说。

牛河用掌心摩挲着谢了顶的奇形怪状的脑袋,微微一笑。“没错。另一条蛇。而且这家伙相当厉害。”

“但我们至少渐渐弄清了一点,她背后可能有专家参与。”稳田说。

“不错。青豆身后存在一个组织。而且不是一群外行人没事闹着玩的东西。”

稳田半合起眼睑,从那下面盯着牛河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与站在门口的马尾对视一眼。马尾微微点头,示意明白。稳田再度将目光转向牛河。

“然后呢?”

“然后,”牛河说,“该轮到我问您了。你们有没有什么线索?有没有什么团体或组织可能杀害你们的领袖?”

稳田将长眉皱在一起,鼻子上现出三条皱纹。“我说牛河先生,请您好好想一想。我们毕竟是个宗教团体,追求心灵平静和精神价值。与自然共生,每日埋头从事农业劳动和修行。究竟有什么人居然会把我们视为敌人?干这种事究竟又有什么好处?”

牛河嘴边浮出暧昧的笑意。“任何世界里都会有狂热的信徒。而狂热的信徒会生出什么怪念头来,谁都弄不清楚。不是吗?”

“像这样的线索,我们这里根本没有。”稳田无视他话中暗藏的讽刺,面无表情地答道。

“‘黎明’呢?他们的余党会不会还在暗中活动?”

稳田再一次——这次是明白无误地——摇头。意为绝无可能。为了消除后顾之忧,他们大概把“黎明”彻底歼灭了。恐怕是不留一丝痕迹。

“那好。你们手头也没有线索。不过现实问题是有某个组织企图要你们领袖的命,还当真夺去了。手法非常巧妙,非常高明。而且就像一缕轻烟,忽然消失在空中。这可是无法隐瞒的事实。”

“所以我们必须把背景调查清楚。”

“和警察无关。”

稳田颔首道:“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关司法的事。”

“很好。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不关司法的事。你的话明白易懂。”牛河说,“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们。”

“请。”稳田说。

“在教团里有几个人知道领袖已经去世?”

“我们两个知道。”稳田说,“还有两个帮忙搬运遗体的人,是我的部下。教团的最高干部里有五个人知道。这样是九个人。还没有告诉三位巫女,不过她们早晚会知道。因为她们照顾领袖的起居,不可能长期隐瞒下去。还有牛河先生您,当然也是知道的。”

“总共十三个人。”

稳田一言不发。

牛河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坦白说说自己的意见吗?”

“请。”稳田说。

牛河说:“现在再讲这种话已经毫无意义。不过在弄清领袖已经死亡的那一刻,你们就应该报警。不管怎样,应该把死讯公诸于众。这么重大的事情不可能一直隐瞒。有超过十个人知道的秘密,就根本不算是秘密了。你们可能很快要被逼进走投无路的绝境了。”

光头的表情毫无变化。“对此做出判断不是我的工作。我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那么究竟由谁来判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