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2 / 2)

小松像细铁丝般坚硬的头发,前发稍稍开始变白。头发鬈曲,几乎盖住耳朵。奇怪的是,长度永远保持在一周前就该去理发的程度。怎么做才能一直这样?天吾不知道。他的目光不时像闪烁在冬季夜空的星辰一般,锐冽地闪亮。而一旦有事沉默不语,他便像月球背面的岩石似的,永远沉默。表情几乎完全消失,连体温仿佛也丧失了。

天吾和小松相识是在约五年前。他投稿应征小松担任编辑的那家杂志的新人奖,进入了最后一轮评选。小松打来电话,说想见面聊聊。两人在新宿的咖啡馆(就是此刻这家咖啡馆)会面。小松告诉天吾,这次你的作品想得到新人奖大概不可能(果然没得到),不过我个人很喜欢。“我不是打算卖人情给你,不过你要知道,我极少这样对人说话。”(当时天吾并不知道这话千真万确。)小松又说:所以你下一部作品写出来后,我想第一个读到。我会这么做的,天吾说。

小松还想了解天吾是什么样的人,家教如何,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天吾能回答的尽量都据实回答。生长于千叶县市川市。母亲在天吾出生不久后便病逝了。至少父亲是这么说的。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后来没有再婚,独自将天吾带大。父亲从前担任NHK的视听费收款员,现在身患阿尔茨海默症,住在房总半岛南端的一家疗养院里。天吾毕业于筑波大学一个名字十分奇妙、叫作“第一学群主修自然学类数学”的学科,一面在代代木的某补习学校当数学教师,一面写小说。毕业时他本来可以就职,去当地的县立高中当教师,却选择了做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补习学校教师。独自住在高圆寺一所小公寓里。

自己是否真的渴望成为职业小说家,天吾不清楚。自己有无写小说的才华,这也不清楚。心中清楚的只有一个事实:每天非得写小说不可。写文章对他来说,就如同呼吸一样。小松并不发表感想,而是静静地听着天吾说话。

不知是什么缘故,小松似乎很器重天吾。天吾体格魁梧(从初中到大学都是柔道部的中坚力量),长着一双早起的农夫那样的眼睛。头发剪得很短,肤色永远像被太阳晒黑了,耳朵状似花椰菜,圆乎乎皱巴巴的。整个人既不像文学青年也不像数学教师。大概正是这种地方让小松喜欢。天吾一写出新的小说,就拿去给小松看。小松读后将感想告诉他。天吾按照他的忠告进行修改。再将改好的稿子拿过去,小松针对新稿给出新的指示。就像教练把难度一点点提高一样。“你这种情况可能得慢慢来。”小松说,“但不必心急。定下心每天不间断地写下去。写出的东西尽量收好,不要扔掉。以后也许能派上用场。”我会这么做的,天吾说。

小松还拿些琐细的文稿工作让天吾做。是为他们出版社的女性杂志撰写不署名的稿子。从修改投稿,到电影和新书的简单介绍,甚至占星算命的文稿,天吾来者不拒一一完成。他全凭灵机一动写出的星座占卜,居然由于常常说中而出名。他写道:“当心早间地震。”那天早晨果真发生了地震。这样的副业可以带来外快,又能当写作练习。自己写的文章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印刷出来摆在书店里,都是令人喜悦的事。

天吾不久还得到了为文艺杂志新人奖预读来稿的工作。他还在应征新人奖,却又在预读其他候选作品,真叫怪事,但他并不介意自身处境的微妙,公正地判读这些作品。阅读过堆积如山的糟糕透顶、无味之极的小说,他对什么叫糟糕透顶、无味之极,自然有了切身的认识。他每次都要阅读一百多篇小说,从中选出十几篇能读出点意思的,拿给小松。每篇都附上写有感想的纸条。最终有五篇小说进入最后一轮评选,由四位评委从中选出新人奖。

除了天吾,还有其他担任预读的打工者,而除了小松,还有几位编辑负责预审。虽然尽量做到公正,但也不用太较真。不论总数如何多,多少有点看头的作品,最多不过两三篇,不管谁去读都绝无遗漏的可能。天吾的作品曾经三次入选终审。当然他绝不至于挑选自己的作品,是另两位预读者,还有编辑部负责预审的小松留下的。这些作品最终并未获得新人奖,但天吾并不灰心。理由之一就是小松说的“不必心急,慢慢来”深深烙在了心里,而且他也不想立刻成为小说家。

调整好讲课时间,一周就有四天可以待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天吾连续七年在同一家补习学校当老师,在学生中声誉颇佳。因为他讲课扼要得体,绝不拖泥带水,不管什么问题都能马上回答。连天吾都吃惊的是,自己居然还很有口才,不仅说理透彻,声音也洪亮,还能讲些笑话活跃教室气氛。当教师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拙于言辞。直到现在,和别人面对面地交谈时他还是紧张,甚至会语塞。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负责倾听。但一站在讲台上,面对不特定的多数听众,大脑却变得明朗澄澈,嘴上流利地说个不停。人这东西,真是捉摸不透啊。天吾重新认识了自己。

他对工资没有怨言。算不上高收入,但补习学校是按照能力支付报酬。定期让学生对老师进行评定,获得高分的话待遇也会相应提高。因为他们害怕优秀教师被其他学校挖走(实际上猎头公司曾多次找上门来)。普通学校就不可能这样了,工资得按照资历长短决定,私生活得由上司管理,能力和人气没有任何意义。天吾很喜欢补习学校这份工作。学生大半抱着报考大学的明确目的来到教室里,热心地听课。老师去教室教书即可,其他的一律不必过问。这对天吾来说难能可贵。不必为学生品行不良或违反校规之类的问题头疼,只要站在讲台上讲授数学题的解法就行,而使用数字这种道具推演纯粹的概念,本是天吾天生的拿手好戏。

待在家里时,他一大早便起床,基本直到傍晚都在写小说。万宝龙钢笔、蓝墨水和四百格的稿纸,只要有它们,天吾就觉得心满意足。每周一次,已是有夫之妇的女朋友到他的房间来,两人共度一个下午。和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做爱,虽然没有未来却也轻松快活,内容也很充实。傍晚来一次长长的散步,天黑后便一个人边听音乐边读书。不看电视。NHK的收款员来收费时,他礼貌地拒绝说:对不起,我没有电视。真的没有。您可以进来查一查。不过他们没进来过。NHK的收款员禁止进入人家的房间。

“我在考虑的,是件更大一点的事。”小松说。

“更大一点的事?”

“对。什么新人奖之类,这种小玩意儿提也别提。既然要干,咱们就找个大的下手。”

天吾不语。小松的意图不明。但他感觉其中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芥川奖呀。”小松略一停顿,说。

“芥川奖。”天吾仿佛在潮湿的沙地上用短棍书写汉字,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

“芥川奖。尽管你不谙世事,这个总知道吧?报纸上满篇都是,电视新闻也要报道。”

“喂,小松先生,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在谈论深绘里吗?”

“是呀,我们正在谈论深绘里和《空气蛹》。应该没有其他议题。”

天吾咬着嘴唇,想读懂他背后的意思。“可是,我们不是一直说,这篇作品连夺取新人奖都不可能吗?照眼下这种样子,不是说无计可施吗?”

“就是啊,照眼下这种样子,的确无计可施。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天吾需要时间进行思考。“您是说,要对应征稿进行修改?”

“没有别的办法啊。对有希望的应征作品,编辑提出建议让作者改写,这种事很常见,并不稀罕。不过这一次不是由作者自己,而是由别人来改写。”

“什么人呢?”天吾问,其实在张口前,他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为了慎重起见问问而已。

“由你来改写呀。”小松说。

天吾在寻找词儿,却找不到合适的。他喟然长叹,说:“不过,小松先生,这篇作品如果只是小修小改,根本无济于事。恐怕得从头到尾彻底重写一遍才行。”

“当然要从头到尾彻底改造。故事骨架还用原来的,文体氛围也尽量保留。但文字差不多得全换掉。所谓脱胎换骨啊。具体的重写由你负责,我负责整体的运作。”

“这种事情能成功吗?”天吾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听好了。”小松拿起小茶匙,像指挥家用指挥棒指定独奏者一般,指向天吾,说,“这个名叫深绘里的孩子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只要读了《空气蛹》就一清二楚。这种想象力非同小可。遗憾的是,她的文章一塌糊涂,不可救药。而你会写文章,素质极好,感受性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文章却写得理性而纤细,也有足够的气势。但和深绘里正好相反,你还没搞清楚应该写什么。因此往往看不见故事的主干。你应该描写的东西,肯定牢牢地隐藏在你心里。它却像胆怯的小动物,躲进深深的洞穴里,死活不肯出来。明知它就躲在洞穴深处,但它不出来,你就抓不住。我说别心急慢慢来,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在塑料椅上笨拙地改变一下姿势,一言不发。

“事情很简单。”小松微微地挥动小茶匙,继续说,“只要把这两个人合为一体,拼凑出一个新作家来就行。在深绘里粗糙的故事里,由你来添加完美的文字。这是十分理想的搭档。你具备足够的实力,我不是正因如此,才在个人层面一直支持你吗?对不对?剩下的事全交给我好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什么新人奖根本不在话下。就是芥川奖,也是唾手可得的事。我在这个行业里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吃饭的。这种事情该如何处理,我可是无所不知啊。”

天吾微微张开嘴巴,呆呆地望着小松。小松把小茶匙放回茶碟里,发出大得不自然的声响。

“如果得了芥川奖,以后怎么办?”天吾缓过神来,问。

“得了芥川奖,自然声名大振。世上的人大多不懂得小说的真正价值,却又不愿被世间的潮流遗弃,只要有本书得了奖成了话题,就会买来看。假如作者还是个高中女生,人们越发会这样。书卖得好,就能大赚一笔。赚的钱咱们三个酌情分成。这些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分成之类的事,现在先别提。”天吾用缺乏水分的声音说,“干这种事,和编辑的职业道德就没有抵触吗?万一这种勾当暴露到社会上,可是重大问题。您也别想在出版社里待下去啦。”

“不会那么轻易暴露的。只要我愿意,一切都会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万一暴露了,出版社那边的工作我也会高兴地辞掉!反正上头对我印象不佳,净坐冷板凳。工作嘛,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我呀,根本不是为了钱才要这么干。我只盼望着狠狠地捉弄一下文坛。一帮家伙挤在昏暗的洞穴里,一面互相吹捧、互舔伤口、乱使绊子,一面还大言不惭地标榜什么文学的使命,对这帮没用的家伙,我要好好地出他们的洋相。钻体制的漏洞,实实在在地戏弄他们一番。你不觉得这很开心吗?”

天吾并不觉得有多开心。他还没见识过那个所谓的文坛,得知小松这样才干过人的人居然出于如此孩子气的动机便打算冒险,一时哑然。

“您说的话,在我听来好像是诈骗。”

“这种形式的合作并不少见。”小松皱着眉说,“杂志上的连载漫画之类,多半是这样的东西。大家同心协力编出一个故事,由画家画出简单的线稿,再由助手们画出细节,涂上颜色。这和工厂里制造钟表是同一个道理。小说界也有类似的事例。比如说浪漫小说就是这样,大部分是按照出版社制订的指导原则,由雇来的作家编造装模作样的故事。换句话说,就是分工制度。不这么做,就别指望成批地生产。只是在保守的纯文学界,这种方法在表面上行不通,因此作为实际战略,我们要把深绘里这个女孩一个人推上舞台。万一暴露的话,也许会成为丑闻,却不违背法律。这种做法已经是时代潮流所趋。何况我们又不是在谈论巴尔扎克、谈论紫式部。不过是在一个高中女生写的漏洞百出的作品上做些修补,把它加工成一部像样的作品!这又有何不可呢?只要加工出来的作品质地优良,能让广大读者读得开心,不就行了?”

天吾思考了一会儿小松的话,然后慎重地选择词句:“有两个问题。其实应该有许多问题,不过我暂时只提两个。首先,深绘里这个女孩,是否同意由别人来改写?如果她不答应,当然就无法向前推进了。还有,就算她同意了,我能不能重新写好这个故事,也是个问题。协同作业是件十分微妙的事,只怕事情不会像您考虑的那样,没那么简单吧。”

“天吾君,你肯定能行。”小松仿佛预料到了这个问题,天吾话音刚落他便接口,“毫无疑问,你肯定行。刚开始阅读《空气蛹》,这个念头就猛然跳进了我的脑海。<b>这东西是个应该由天吾君来改写的故事</b>!说得更清楚一点,这是个适合你来改写的故事。是个正等待着你来改写的故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天吾只是摇摇头,说不出话。

“不必急着下结论。”小松平静地说,“这件事很重要。不妨好好考虑两三天。把《空气蛹》从头重读一遍。再仔细考虑我的提议。对啦,这个交给你。”

小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茶色信封,递给了天吾。信封里装着两张标准规格的彩色照片。是女孩子的照片,一张是胸部以上的肖像照,另一张是全身生活照,好像是同时拍摄的。她站在台阶前。宽阔的石台阶。古典美的脸庞,长而直的头发。白色上衣。小巧,瘦削。嘴唇在努力做出笑意,眼睛却在与之抗争。一双过于认真的眼睛。追求着什么的眼睛。天吾交互地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望着这两张照片,他想起了这个年龄时的自己,胸口微微作痛。这是许久不曾体味过的特殊的疼痛。她的形象中似乎有唤起这种疼痛的东西。

小松说:“这就是深绘里。相当漂亮哦。而且是清纯型的。十七岁。无可挑剔。真名叫深田绘里子。但我们不会公布真名,要一直使用‘深绘里’这个名字。你不觉得,如果她夺得芥川奖,肯定会成为风靡一时的话题吗?传媒大概会像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蝙蝠一样在头上盘旋。书会供不应求啊。”

小松是从哪儿弄来这些照片的?天吾觉得奇怪。投稿并不会附上照片。但天吾不想提问。理由之一是那回答——会有怎样的回答,根本无法预测——他也不想听。

“那东西你拿着好了。说不定有用处。”小松说。天吾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放在《空气蛹》的复印件上。

“小松先生,我对业界的内情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按照一般常识来考虑,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计划。一旦向社会说了谎话,就不得不把谎言永远继续下去,就得一直圆谎。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技术上,这都不是件简单的事。只要有一个人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做错了,就可能给所有人带来灭顶之灾。您说呢?”

小松摸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你说得对。你的见解既全面又正确。这的确是个充满风险的计划。此时此刻,不确定的因素稍稍多了点。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无从预见。没准会失败,给每个人带来不快的记忆。我完全理解。可是啊,天吾君,考虑了这一切,我的本能告诉我:向前进!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到现在为止,这样的机遇一次也不曾有过。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把它比作赌博也许不恰当,不过,一手好牌全凑齐了,筹码也足足有余。万事俱备。如果错过这个好机会,将来要后悔的。”

天吾沉默不言,望着对方脸上浮出的不祥的微笑。

“最重要的,是我们打算把《空气蛹》改造成更优秀的作品。这是个本<b>该写得更好</b>的故事。里面有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某种必须由某个人巧妙地抽取出来的<b>东西</b>。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不对吗?为了这个目的,我们齐心协力,议定计划,各尽所能。这作为动机,拿到哪儿都不会让人羞愧。”

“不过小松先生,不管抬出什么高尚的理由,搬出什么堂皇的名分,怎么看这都是诈骗。也许这动机拿到哪儿都不会让人羞愧,可实际上无法拿到任何地方。只能偷偷地行动。如果说诈骗这个词不恰当,就是背信弃义。就算不违反法律,这里面也有道德问题。您想想,身为编辑却捏造自家出版社文艺杂志新人奖的获奖作品,这不就像股票的内部交易吗?”

“文学不能和股票相比。两者完全不同,”

“比如说什么地方不同?”

“比如说,对啦,你漏了一个重大的事实。”小松说。他的嘴巴开心地张大,大到天吾从未见过的程度。“不如说,你是故意视而不见。这个事实,就是你已经<b>跃跃欲试</b>了。你的心已经向着改写《空气蛹》迈进了。我一目了然。管他什么风险和道德!天吾君,你现在肯定满心希望亲自动手改写《空气蛹》,肯定想取代深绘里,把那个东西抽取出来。喏,这恰恰是文学和股票的不同之处。在这里,不管是好是坏,一个超越了金钱的动机在推动事物前进。你回家好好地问问自己吧。站在镜子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吧。那脸上清楚地写着呢。”

天吾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忽然变得稀薄。他短促地环视四周。那段影像又要出来了吗?但没有这样的迹象。这空气的稀薄来自别的领域。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去额头的汗水。小松的话总是正确的。为什么呢?

<hr/><ol><li>[2]&#160;1960年1月,日美签署新《日美安保条约》,日本民众因此掀起战后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下文中的桦美智子即是当年6月此次运动的冲突中被打死的东京大学女生。&#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