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吾最早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母亲脱去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吮吸乳头。婴儿床上有个男婴,那大概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作第三者进行观察。也许那是他的孪生兄弟?不,不对。躺在那儿的大概就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是这样。男婴闭着眼睛,呼吸细匀地睡着。对天吾来说,这是他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大约十秒钟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中。既无前因又无后果。仿佛被洪水淹没的街市上的尖塔,这段记忆孤零零地,在滚滚浊流中探出头来。
只要一有机会,天吾就向周围的人打听:您能回忆起来的人生最早的情景是几岁时的事?许多人只能想起四五岁时的记忆。最早的也不过三岁。更早的例子一个也没有。看来孩童能把周围的情景作为有一定逻辑性的事物进行观察并认识,似乎至少要到三岁以后。在此之前,所有映入眼帘的情景只是不可理解的混沌状态。世界像一锅稀粥,黏糊糊地没有骨骼,无从把握。它还未在脑中形成记忆,就从窗外一掠而过。
不是父亲的男人吸吮母亲的乳头这一幕的意义,一岁半的幼儿当然无从判断。这一点很明确。所以,如果天吾这段记忆真切无误,他一定是未作任何判断,只是把目击的场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如同照相机把物体单纯地当作光和影的混合体,机械地记录在胶片上。于是随着意识的成长,这保留并固定下来的影像一点点得到解析,被赋予意义。但是,这种事在现实中到底是否会发生?在幼儿脑中保存这种影像是否可能?
或者这只是伪造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在事后为了某种目的和企图,随意虚构出来的?这种可能性,天吾也充分考虑过,并得出了“恐怕不是”的结论。如果说是虚构的,这段记忆未免过于鲜明,过于有说服力了。其间的光线、气味、心跳,这些真实感强大难拒,无法认为都是赝品。而且,假定这种情景果真存在,什么事都能顺理成章地解释,不论是从逻辑还是从感情的角度。
这段长度约为十秒的鲜明影像,常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眼前。既无征兆,又无犹豫,连个敲门声也没有。有时是正坐在电车上,有时是正在黑板上书写算式,有时是正在吃饭,有时则正在和谁对坐交谈(比如说就像这次)。它说来就来忽然造访,像无声的海啸,排山倒海地汹涌而至。等回过神来,它已经矗立在眼前,手脚已经麻痹,时间长河忽然断流,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呼吸无法正常进行。四周的人和物悉数化作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道液体的高墙将他全身吞噬。尽管感觉世界被锁进黑暗,意识却并不因此模糊,只是迅速转换轨道,某些部分甚至变得更为敏锐。没有恐惧,却睁不开眼。眼睑被牢牢地闭锁,四周的声响也渐渐远去。那熟悉的影像于是一次又一次被投映在意识的屏幕上。周身汗水喷涌,他清楚地感觉到腋下的衬衣渐渐变湿。全身开始微微颤抖,心跳加速,加剧。
如果有别人在,天吾会假装忽然晕眩。实际上,这和忽然的晕眩的确非常相似。只要过一小会儿,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掩住嘴巴一动不动,举手示意对方:没事,不必担心。有时可能三十秒就平复了,也有持续超过一分钟的情形。其间,相同的影像自动地反复播放,比作录像带的话就像锁定在了重播状态。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一个陌生男人吸吮她勃起的乳头。她闭上眼,大口喘息。母乳令人怀念的香味微微飘溢。对婴孩来说,嗅觉是最为敏锐的器官。嗅觉教会他许多,有时甚至教会他一切。他听不见声音。空气是黏糊糊的液体。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柔嫩的心音。
看着它!他们说。<b>只许</b>看着它!他们说。你就在这里,除了这里,你哪儿也去不了!他们说。这些信息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了很久。天吾闭着眼睛,像往常一样,用手帕堵着嘴,紧咬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只有等一切都过去,才能根据身体的疲乏程度来估测。身体消耗得非常厉害。第一次感到如此疲倦。等了很长时间,眼睛才能睁开。尽管意识在争取尽早清醒,肌肉和内脏系统却抗命不从。就像冬眠的动物弄错了季节提前醒来一样。
“喂喂,天吾君!”有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呼唤。那声音仿佛从横穴的深处隐隐传来,天吾猜到是在呼喊自己。“怎么啦?老毛病又犯了?要紧吗?”那声音说。这次稍微靠近了。
天吾终于睁开双眼,调准焦点,凝视自己紧握着桌边的右手。确认了这个世界仍然存在并未崩溃,自己也依然故我完好无损。麻痹感还残留未退,可放在那儿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还传来了汗味。是在动物园的兽栏前闻到的那种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不容置疑,那是自己发出的气味。
喉咙干渴。天吾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泼洒出去,喝了半杯。休息片刻,调整呼吸,再把剩下的半杯喝光。意识渐渐回归原处,身体感觉恢复如初。他把空杯子放下,用手帕擦拭嘴角。
“对不起。已经没事了。”他说着,确认相对而坐的人是小松。两人正在新宿车站附近的咖啡馆里商量事情。周围的交谈声听上去也和普通的谈话一样了。坐在邻桌的两个客人诧异地望着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女服务生面露不安的神情,站在旁边,也许担心他会在座位上呕吐。天吾仰起脸,冲着她微微一笑,点头致意。仿佛在说:没问题,不必担心。
“是不是什么老毛病犯了?”小松问。
“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忽然感到晕眩。只是有点吃力。”天吾说。声音听上去还不像自己的,不过有些接近了。
“要是在开车时发生这种事,可不得了。”小松注视着天吾的眼睛,说。
“我不开车。”
“那就好。我有个熟人,得了杉树花粉症,正开着车呢,忽然打起喷嚏来,一下子撞上了电线杆。不过天吾君,你这毛病可比打喷嚏厉害多啦。第一次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到了第二次,多少也习惯了一点。”
天吾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里面的东西。没有任何滋味。只是温乎乎的液体穿过喉咙。
“要不要再来一杯水?”小松问。
天吾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好了。”
小松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盒万宝路,把香烟叼在口中,用店里的火柴点燃。然后飞快地瞟了手表一眼。
“对了,刚才我们在谈什么?”天吾问。必须赶快恢复正常状态。
“是呀,咱们在谈什么来着?”小松说着,抬起眼思考了一下,或者说装出思考的模样。究竟是哪一种,天吾也不清楚。小松的动作和言语中有不少演戏的成分。“啊,对了,刚打算谈谈深绘里这个女孩,还有《空气蛹》。”
天吾点点头。是在谈论深绘里和《空气蛹》。正想向小松说明时,“发作”忽然袭来,谈话就中断了。天吾从提包中取出一叠小说原稿复印件,放在桌子上。把手放在原稿上,再次体味那种感觉。
“在电话里,我简单地和您说过了。这篇《空气蛹》最大的长处,就是它不模仿任何人。作为新人习作,它没有丝毫‘想像谁’的成分,这非常罕见。”天吾慎重地斟词酌句,“文章的确还很粗糙,选词用字也很稚拙。就说标题吧,便把‘蛹’和‘茧’混为一谈。如果成心挑刺儿,恐怕还能找出好多缺点。可是,这部作品里至少有某种吸引人的东西。虽然整个情节充满了虚幻性,细节描写却栩栩如生。这种平衡把握得极好。像独创性必然性这样的词,用在这里合不合适,我不敢说。如果有人说它还没达到这样的水准,或许也对。不过你磕磕巴巴地读完它,肯定会留下<b>沉静</b>的感受。哪怕那是令人不快、难以言喻的奇异感受。”
小松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天吾,示意他说得更详细些。
天吾继续说道:“我希望不要仅仅因为文字稚拙,就轻易把这部作品从初选中筛下去。这几年来,作为工作,我阅读了大量的应征稿件。当然,说是阅读,还不如说是粗略地翻翻。其中既有写得相对不错的作品,也有根本不值一提的作品——当然是后者居多。总之,我阅读过这么多作品,能让我有感觉的,这个《空气蛹》还是第一篇。而让我读完后还想从头再读一遍的,这也是第一篇。”
小松哼了一声,然后毫无兴趣似的喷出一口烟,嘬起嘴。但根据绝不算少的和小松打交道的经验,天吾不会轻易被这外在的表情蒙蔽。此人往往会浮现出和真实想法无关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表情。所以天吾耐心地等待对方开口。
“我也读过了。”小松隔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把原稿读了一遍。呃,写得真叫糟糕透啦。助词用得乱七八糟,文章写得不知所云。先别忙着写什么小说,我看得好好打实基础,先学学怎样写文章才行啊。”
“但是您一口气读到了最后。对不对?”
小松微笑了。那仿佛是从平时从不打开的抽屉深处拽出来的微笑。“是啊。你没说错。我一口气读到了最后。连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居然会把一部新人奖应征作品从头读到尾,绝无仅有啊。何况有些部分还一读再读。这简直堪比九大行星连珠啊。这一点我承认。”
“这说明其中的确‘有点什么’,不是吗?”
小松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用右手中指搓了搓鼻翼。却没有回答天吾的提问。
天吾说:“这个孩子只有十七岁,是个高中生。她只是没有接受过阅读和写作小说的训练。想夺取这次新人奖,也许的确很难。但值得保留到最后一轮评选。这种事,只要您一句话就可以定下来,对吧?要是这样,下一次就有机会了。”
小松再次哼了一声,似乎很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喝了一口水。“喏,天吾君,你好好想一想啊。你把这么粗糙的东西留到最后一轮试试!那些评委大人不吓一大跳才怪呢。恐怕还得暴跳如雷。首先连读都不可能读完啊!四名评委都是处于创作高峰期的作家,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翻上两页就会甩到一边去。嘴里还得说:这东西简直是小学生写的作文!就算我点头哈腰,满腔热情地解释这是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又有谁肯听呢?就算我说得上话,我还想先留着,遇到更有希望的作品时再说呢。”
“这么说,您是打算把它简单地刷下去了?”
“我可没说。”小松一面搓着鼻翼一面说,“关于这部作品,我另有一个小小的主意。”
“另一个小小的主意?”天吾说。他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的余韵。
“你说寄望于下一次。”小松说,“我当然也愿意期望。付出时间精心培育青年作家,这是当编辑的一大喜悦。环视清澄的夜空,第一个发现新星,自然令人兴奋。但说老实话,我觉得这孩子大概不会有下一次。我虽然愚钝,也在这一行里混了二十年,亲眼见过各色各样的作家热闹登场又悄然离去。至少看得出来什么人有下一次而什么人没有。所以啊,要让我说,这个孩子是没有下一次的。你别不高兴:下下一次也没有。下下下一次也不会有。首先,她这种文章不是花时间刻苦钻研就能提高的东西。你等上多长时间也没用,只是白等一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啊,作者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想写出好文章,或想努力学会把文章写好。文章这东西,要么是天生就有文才,要么是死命努力学会的。但深绘里这孩子,和这两者都沾不上边。就像你看到的,没有天生的才华,好像也没有努力的打算。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不过,她显然对文章这东西毫无兴趣。的确,她有想讲故事的愿望,似乎还相当强烈。这一点我承认。这种愿望以原始的形态吸引了你,也让我把原稿一口气读完。换个角度来看,不妨认为这很了不起。尽管如此,作为小说家,她却毫无前途。连臭虫屎大的前途都没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但我是根据实情来说的,实情就是如此。”
天吾想了想,觉得小松的见解也不无道理。不管怎样,小松有编辑的悟性。
“不过,给她一个机会总不算坏事吧?”天吾说。
“你的意思是把她扔进水里,看看她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
“说得直白点,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太多的杀生之举。不想再看见有人淹死。”
“那我的情况又如何呢?”
“你至少在努力。”小松谨慎地说,“据我所见,你从不随便应付。而且对写文章这门手艺活态度极为谦虚。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写文章。我对这一点也很看好。喜欢写作,这对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资质。”
“但单凭这个还不够。”
“当然,单凭这个还不够,还必须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至少必须有某种我参不透的东西。我这个人啊,就小说而言,最看重的就是我参不透的东西。能参透的东西,我会觉得兴味索然。其实这是理所当然。单纯极了。”
天吾沉默片刻,问:“深绘里写的东西里,有您参不透的东西吗?”
“是啊,当然有。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肯定拥有。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也明白,我也明白。那就像在无风的午后从火堆里冒出的烟,谁都一目了然。可是天吾君,这孩子拥有的东西,只怕她自己无力承受。”
“就算把她扔进水里,也不可能浮起来?”
“完全正确。”小松说。
“所以就不保留到最后一轮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小松说,然后歪着嘴唇,在桌上合拢双手,“所以我不得不谨慎地挑着字眼说话啊。”
天吾端起咖啡杯,凝视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放回原处。小松仍然一言不发。天吾说:“您说的<b>另一个小小的主意</b>就浮上脑际了,对不对?”
小松仿佛一个教师面对成绩优秀的好学生,眯起眼睛,慢慢地点点头。“正是。”
小松这个人总有点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的感受如何,从他的表情和声音中很难轻易解读。他似乎也乐于把别人弄得迷惑不解。头脑的确灵活。属于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想事情下判断的类型。不会不必要地炫耀自己,却博览群书,知识全面而细致。不仅如此,还独具慧眼,能凭直觉看穿他人、看透作品。其中多有偏见,不过对他而言,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他原本不是个多言的人,遇事讨厌多费口舌,但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逻辑清晰地陈述己见。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言语辛辣。一句话就说中对方的要害。无论对人还是作品,他的偏好都很鲜明,不能容忍的人和作品比能容忍的远远要多。当然,别人对他也一样,不抱好感的要远远多于抱好感的。不过这恰恰是他想要的。在天吾看来,小松更喜欢孤立,甚至享受被人疏远或明显被人厌恶的状态。精神的锐利不可能产生于舒适的环境中。这就是他的信条。
小松比天吾年长十六岁,将满四十五。一直从事文艺杂志的编辑工作,在业界是小有名气的好手,但他的私生活却无人知道。就算在工作上有往来,他也从不与人谈及私事。他在哪儿出生长大,现在家住哪里,天吾一无所知。即使与他长谈,这种事也绝对不会成为话题。给人的第一印象这样差,和人也没有像样的交往,又常常一开口就轻侮文坛,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讨到稿子!别人都百思不解,他本人却似乎不费力气,如有需要,著名作家的稿子也容易到手。有好几次全亏了他,杂志才总算保全体面。因此大家尽管不喜欢他,也对他另眼相待。
传言说,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读书时,正赶上一九六〇年的安保斗争,而他正是学生运动中干部级的人物。据说桦美智子遭警察殴打至死时,他就在近旁,也伤得不轻。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身上的确有某种东西,让人不禁觉得“此说有理”。他长得又高又瘦,嘴巴很大,鼻子却很小,手长腿长,指尖染着尼古丁的污秽,总让人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里登场的落魄革命家型知识分子。他不苟言笑,但一笑起来,整张脸就满是笑容。即便如此,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高兴。怎么看都像个久经磨炼的魔法师,一边准备了不祥的预言一边暗中高兴。虽然仪容整洁注重修饰,但大概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对服装全无兴趣,永远穿相同式样的衣服:粗花呢西服上衣,配牛津棉白衬衫或浅灰Polo衫,不系领带,灰色裤子,绒面革皮鞋。这就像他的正式行头。大概半打颜色、质地和图案大小略有不同的粗花呢三扣西服上衣,刷得干干净净挂在家中衣橱里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为了方便区分,没准还编上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