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现在我就是你的搭档呀。”她说,“比如说我们现在感到的这种饥饿就是。结婚前,我可从来没有体味过这么强烈的饥饿。一次也没有。你不觉得这很异常吗?肯定是加在你身上的诅咒把我也牵扯进去了。”
我点点头,把做成手镯的拉环又拆散开来,放回烟灰缸里。我不清楚她的话是否真实,可又觉得,也许真是这样呢。
暂时远遁到意识之外的饥饿感又卷土重来了。那饥饿比以前更猛烈,托它的福,连脑袋深处都针扎般疼。胃囊底部一痉挛,那种颤抖就通过离合器线传导到脑袋深处。我体内似乎设置了比想象中更为复杂的功能。
我再度将视线投向海底的火山。海水的透明度比刚才增加了许多,如果不注意看,甚至看不到那里有水。小船简直就像飘浮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连海底的一粒粒小石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才跟你一起生活了半个月,可我的确感到身边一直有某种诅咒的阴影。”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在桌上将十指交叉在一起,“当然,在听你说起这件事以前,我并不知道那就是诅咒。不过现在真相大白了。你遭到诅咒啦。”
“你感觉那诅咒的阴影像什么呢?”我问道。
“感觉就像好多年没有洗过、布满灰尘的窗帘从天花板上耷拉下来一样。”
“说不定那不是诅咒,就是我自己。”我笑着说道。
她没有笑。
“不是的。我心里明白,并不是那么回事。”
“假如像你说的,那就是诅咒,”我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再去袭击一次面包店呀。现在马上就去。”她断言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解除这个诅咒。”
“现在马上就去?”我反问道。
“是呀,现在,立刻。趁着这饥饿感还在持续。没有完成的事情,现在就去完成。”
“不过这深更半夜的,面包店会不会开门呢?”
“去找找看。”妻子说,“东京是个大城市,肯定有通宵营业的面包店。”
我和妻子开着通身油漆剥落的旧丰田卡罗拉,在深夜两点半的东京街头转来转去,搜寻面包店。我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副驾驶座上,用食肉鸟般锐利的目光巡视道路两侧。后排座位上,雷明顿自动霰弹枪像细长的干鱼般横躺着。妻子穿的防风上衣口袋里,备用的霰弹哗啦哗啦地发出硬邦邦的声响。储物箱里放着两只黑色滑雪面罩。我不明白妻子怎么会有霰弹枪。滑雪面罩也是一样。无论我还是她,都一次也不曾滑过雪。然而关于这些,没有任何说明,我也没问,只是心想:婚姻生活这东西要比想象中更加奇妙。
我沿着夜间冷清的道路从代代木驶向新宿,接着驱车前往四谷、赤坂、青山、广尾、六本木、代官山、涩谷,但连一家通宵营业的面包店也没找到。当然很多便利店倒是开着。可便利店不是面包店,哪怕那里也卖面包。我们要袭击的,非得是只卖面包的店不可。
途中两次遇上警察巡逻车。一辆像鳄鱼般一动不动地潜伏在路边,还有一辆似乎满腹狐疑地从身后追上我们,超越我们而去。每一次,我腋下都渗出汗水,可妻子连瞧都不瞧一眼,双唇紧闭,一心一意地搜寻面包店。每当她改变身体角度,口袋里的霰弹就发出枕头里装的荞麦皮般的干燥声响。
“我说,就算了吧。”我说,“这深更半夜的,哪会有面包店还开着门呀。这种事还是得先做好调查才——”
“停车!”妻子喊道。
我慌忙踩下刹车。
“就是这家店了。”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四下观望,周围没看见像面包店的地方。沿街的商店全都黑乎乎地紧闭着卷帘门,犹如墓场一般寂静无声。理发店的红白蓝旋转彩柱仿佛扭曲的暗示,浮现在黑暗中。只看见两百米外有一块麦当劳亮晃晃的招牌。
“没有面包店呀。”我说。
然而妻子一言不发,打开储物箱取出胶布,拿在手上下了车。我打开另一侧车门下车。妻子在车前蹲下,撕下适当长度的胶布,贴在牌照上,不让人家看出车号。然后再转到车尾,把那边的牌照也遮住,手法娴熟。我呆立在那里,傻乎乎地看着她的动作。
“就抢那家麦当劳。”妻子淡淡地说,简直和宣布晚饭的小菜是什么的时候一样。
“可麦当劳不是面包店。”我指出。
“跟面包店差不多嘛。”妻子说着回到车里,“有时候也应该妥协一下。反正你把车子停在麦当劳前面。”
我不再坚持,向前开了两百米,把车子停在麦当劳的停车场里。停车场里只有一辆崭新的藏青色本田雅阁停在那里。妻子将裹在毛毯里的霰弹枪递给我。
“这玩意儿我可从来没使过,也不想使。”我抗议道。
“没必要使它。你只要拿着它就行啦。没人会抵抗的。”妻子说,“知道吗?你就照我说的做。我们俩先堂而皇之地走进店里,然后等店员说‘欢迎光临麦当劳’时,就以此为暗号把面罩戴上。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可是——”
“然后你拿枪指着店员,把全体员工和顾客集中在一个地方。剩下的我会做好。”
“可是——”
“你看我们需要几个汉堡包?”她问我,“有三十个就够了吧?”
“大概吧。”我说,然后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霰弹枪。枪像沙袋一样沉重,像新月下的河汊一般黑幽幽的。
“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我一半是在问她,一半是在问我自己。
“那当然!”她说道。
“欢迎光临麦当劳。”头戴麦当劳帽子的女孩站在柜台里,带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对我说。我还以为深夜里的麦当劳是不会有女孩子干活的,看到她的身影,刹那间脑子一阵混乱,但还是立刻转过念头,把滑雪面罩严严实实地蒙在了头上。
柜台里的女孩见我们忽然蒙上滑雪面罩,不禁哑然失语。《麦当劳待客手册》里根本没有写到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她正打算接着“欢迎光临麦当劳”说下去,但脱口而出的只有无声的叹息。尽管如此,走投无路的营业式的微笑依然像黎明前的月牙儿一般,悬挂在她的嘴角。
我急忙扯掉毛毯拿出枪来,指向用餐区,那里只有一对似乎是大学生的情侣,趴在塑料餐桌上睡得正香。他们的两颗脑袋和两杯草莓奶昔,像先锋派艺术品一样排列在桌上。两人宛如正在冬眠般意识全无,我便不再搭理他们,将枪口指向柜台。
麦当劳的员工一共有三人。柜台里的女孩,大约过了二十五岁、气色很差的鹅蛋脸店长,还有没有什么深度、无精打采地在后厨打工的大学生。三人聚集到收银台前,盯着我端在手上的枪,眼神仿佛窥探印加古井的游客。没有人发出悲鸣,也没有人扑上前来厮打。枪十分沉重,我将手指搭上扳机,把枪身搁在收银机上。
“我给你们钱。”店长用沙哑的声音说,“十一点回收过一次了,所以剩得不太多,你们全拿去好了。反正有保险,问题不大。”
“把正面的卷帘门放下,关掉招牌的电源。”妻子用公事公办的声音说道。
“请等一下。”店长说,“那可不好办。随便关门歇业,我是要承担责任的,得给总公司写检讨书——”
妻子用更为事务性的声音,把同一道命令重复了一遍。
“还是照她说的做为好。”我忠告他。店长看了看收银机上的枪口,又看了看妻子的脸,终于不再坚持,熄灭了招牌的灯,按下控制板上的按钮,放下了正面的卷帘门。我一直在提防他趁乱按下紧急报警按钮,不过麦当劳里看来没有紧急报警装置。汉堡店居然会遭到袭击,这样的事大概谁都没想到吧。
正面的卷帘门发出棍棒击打铁桶般的声音,关闭起来。尽管这样,桌边那对情侣照旧呼呼大睡。如此深沉的睡眠,我此前从未看到过,此后也再没见过。
“来三十个巨无霸,打包带走。”妻子说。
“我多给您些钱,请你们去其他店里买来吃好不好?”店长说,“结账处理时会很麻烦。就是说——”
“还是照她说的做为好。”我重复道。
三人结伴走进厨房,开始制作三十个巨无霸汉堡。打工的大学生烤汉堡牛肉饼,店长把它夹进面包里,女孩子用白色包装纸包好。其间谁也不开口说话。我靠在大型商用冰箱前,枪口对准烤肉的铁板。牛肉像茶色的水珠花纹一样排列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响声。烤牛肉的香味宛如肉眼看不见的羽蚁,从周身的毛孔钻入我的体内,混进血液里,在我的周身循环。最终集结在身体中心生出的空洞里,紧紧黏附在那粉红色的壁面上。
我很想马上抓起在身边堆积起来的、包着白色包装纸的汉堡包,来它个狼吞虎咽。但这种行为恐怕不符合我们的目的,妻子肯定也不喜欢,所以我决定忍耐到三十个汉堡全部做好。厨房里很热,汗在我的滑雪面罩下流淌。
三人做着汉堡包,每隔十秒钟便偷瞥一下枪口。我不时用左手的小指搔搔两只耳朵。我一紧张,耳朵里肯定会发痒。当我隔着滑雪面罩搔耳孔时,枪身便不安地上下摆动,这让三人的心情十分慌乱。枪的保险锁得好好的,大可不必担心走火。可是三人并不知道,我也没打算特意告知他们。
在三人做着汉堡包、我将枪口瞄准铁板之际,妻子一会儿窥探用餐区,一会儿数数已经做好的汉堡。她将包着包装纸的汉堡塞进手提纸袋里。一只手提袋里装了十五个巨无霸。
“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女孩子对我说,“拿着钱逃走,去买爱吃的东西不是更好吗?您真的要吃三十个巨无霸?”
我不回答,只是摇摇头。
“对不起你们啦,怪只怪面包店都没开门。”妻子对那个女孩解释道,“要是面包店开门的话,我们肯定就去袭击面包店了。”
我觉得这根本算不上解释,但他们反正也心灰意冷,不再开口,默默地烤肉,把烤肉夹进面包里,再用包装纸包好。
两只手提袋里完美地装进三十个巨无霸后,妻子向女孩子点了两份大杯可乐,付了款。
“除了面包,我们什么也不打算抢。”妻子向女孩解释。女孩复杂地动了动脑袋。那既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大概是想同时做两个动作的缘故吧。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
妻子随后从衣袋里取出捆行李用的细绳(她什么都带着),像钉纽扣一般将三人的身体巧妙地捆在了柱子上。三人已经明白多说也无益,便沉默地任她摆布。妻子问他们“疼不疼”、“要不要上厕所”,他们也一言不发。我用毛毯把枪裹好,妻子双手提着印有麦当劳标识的手提袋,从后门走到了店外。直到此时,用餐区的那对年轻情侣仍然像深海鱼类一般死死地熟睡,甚至看不出在呼吸。如此深沉的睡眠,究竟什么东西才能打破呢?
驱车飞驰了三十分钟左右,我们在一处合适的大厦停车场里停下车,尽情地饱餐汉堡包、痛饮可乐。我用六个巨无霸填满了胃里的空洞,她吃了四个。即使如此,车后座上还剩下二十个巨无霸。天快亮时,我们那原以为会永远持续的深深的饥饿感消失了。第一缕阳光将楼宇肮脏的墙壁染成了紫藤色,让“索尼蓝光播放机”的巨大广告塔发出炫目的光芒。不时呼啸而过的长途卡车的轮胎声里,可以听见小鸟的鸣啭。我们两人合抽了一根烟。吸完烟后,妻子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不过,真的有必要干这种事吗?”我再次问她。
“当然。”她回答,然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就这样沉沉入睡了。她的身子像猫咪一般柔软,而且轻盈。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从小船上探出身子,窥探海底。然而那里已经看不见火山的身影了。水面静静地映照出湛蓝的天空,细浪犹如随风摇曳的丝绸睡衣,轻柔地拍打着小船的船舷。
我躺在船底,闭上眼睛,等待涨潮的潮水将我运往应去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