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袭面包店(1 / 2)

袭击面包店 村上春树 5100 字 2024-02-19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自信,不知把袭击面包店的事情讲给妻子听是不是正确的选择。那恐怕是不能用正确与否这种基准来衡量的事。就是说,世上既有带来正确结果的不正确选择,也有导致不正确结果的正确选择。为了避免这样一种荒诞性(我觉得不妨这么称呼它),我们有必要采取实际上没作任何选择的立场,我大致就是如此思考、如此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已然发生了,没有发生的事情就是还没有发生。

从这一立场出发回顾往事,总而言之,我把袭击面包店的事告诉了妻子。就是这么回事。已经说出口的事情反正覆水难收,由此产生的事件也是既成事实了。假如那件事在人们看来显得奇妙,原因恐怕要到包含该事件在内的整体状况中去寻找。然而不管我如何想,事态都不会有所改变。

我在妻子面前说起袭击面包店的故事,其实是一件极其细微的琐事使然。既不是事先就想好要谈,也不是事到临头突发奇想,就是以“如此说来……”开始徐徐道来的。我在妻子面前说出“袭击面包店”之前,已经把自己袭击过面包店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次让我回忆起袭击面包店的,是难以忍耐的饥饿感。时间是将近深夜两点。我和妻子在下午六点吃了顿简单的晚饭,九点半上床合上了眼睛,可到了那个时刻,两人不知为何同时醒过来了。不久,像《绿野仙踪》里出现的龙卷风一般的饥饿感便猛地袭来。那是一种蛮横无理、排山倒海的饥饿。

然而冰箱里没有一样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法式沙拉酱、六罐啤酒、两只干透了的洋葱、黄油和除臭剂,仅此而已。我们两周前刚刚结婚,在饮食生活上还没有达成类似共识的东西。除了这个,必须确立的东西还多得堆积如山。

那时我在一家法律事务所里做事,妻子在设计学校做事务性工作。我不是二十八岁就是二十九岁(不知为何,我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哪一年结的婚),她比我小两岁零八个月又三天。我们的生活忙碌不堪,像立体洞窟一般前后左右地纵横交错,实在没有余力顾及冰箱里的东西。

我们下了床,来到厨房,无所事事地隔着餐桌相对而坐。想再度入睡,可两人都饥饿难忍,一躺下就十分痛苦。话虽如此,可要起身忙活,却又同样腹饥难耐。如此强烈的饥饿感来自何方,又是如何降临的?我们毫无头绪。

我和妻子心存侥幸,轮流打开冰箱门看了好几次,可不管打开几次,里面都没有变化。啤酒、洋葱、黄油、沙拉酱和除臭剂。倒也可以做个黄油炒洋葱,但很难认为两只干透了的洋葱能填塞我们的辘辘饥肠。洋葱这玩意儿该和别的东西一道送人口中,单靠它不足以果腹。否则,或许反倒会让肚子更饿。

“法式沙拉酱炒除臭剂,如何?”我开玩笑地提议。一如所料,惨遭无视。

“开车出去,找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我说道,“上了国道肯定能找到这种餐馆。”

然而妻子拒绝了我这个建议。不想跑到外边去吃饭,她说。

“过了半夜十二点,再到外边去吃饭,这种事不对头。”她说道。她常常有这种古板的想法。

“也许是这样。”隔了几秒钟,我说。

新婚之初或许常常有这种情况:伴侣这类意见(或者说声明)在我听来就是一种启示。她这么一说,我便觉得此刻面对的饥饿是某种特殊的饥饿,不该在国道边通宵营业的餐馆里随随便便地解决了事。

所谓特殊的饥饿是什么?

我可以把它化为影像再次展示一下。

1.我坐着小船漂浮在宁静的海面上。

2.俯视下方,水中能看见海底火山的顶峰。

3.海面和那顶峰之间似乎没有多少距离,但并不清楚确切的情况。

4.原因在于水太透明,所以距离感难以捉摸。

妻子说了不想去通宵营业的餐馆后,到我说“也许是这样”的两三秒之间,浮上我脑际的意象大体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不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然无法明确地剖析这种意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也能凭直觉领悟到这属于启示性的意象。正因如此,尽管饥饿感异常凶猛,我也几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不愿外出用餐的决议(或者说声明)。

无奈,我们打开罐装啤酒喝起来。妻子不怎么爱喝啤酒,结果我喝了六罐中的四罐,她喝了另外两罐。在我喝啤酒时,她像十一月的松鼠一样将厨房里的橱柜搜了个遍,从纸袋底找出了剩下的四块黄油曲奇。是做冷冻蛋糕底座时剩余的材料,已经又湿又软了,可我们还是珍惜无比地每人两块,分而食之。

然而很遗憾,无论是罐装啤酒还是黄油曲奇,在我们的空腹中干干净净地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它们就像从空中俯瞰西奈半岛一般,仅仅是徒然地从窗外一掠而过。

我们一会儿读读啤酒罐上印的文字,一次次地看时钟;一会儿瞟一眼冰箱门,一页页地翻昨天的晚报;一会儿用明信片将桌上散落的曲奇碎屑刮拢起来。时间就像被吞进鱼腹的铅坠,昏暗而钝重。

“肚子饿成这样,我还是头一回呢。”妻子说,“跟结婚是不是有关系呀?”

这个嘛,我说,也许有,也许没有。

妻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搜寻新的食物,我又从小船上探出身子俯瞰海底火山的顶峰。包围着小船的海水清澈透明,让我心中极为忐忑不安。感觉就像心窝里猛然生出了空洞一般。既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是一个纯粹的空洞。体内那种奇妙的缺失感(实实在在的不安之感),跟爬上高耸的塔尖时因为恐惧而引发的麻木感不无相似。饥饿与恐高居然有相通之处,对我来说倒是个新发现。

曾经有过相同的体验。想到这一点,恰好是在这个时候。我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饥肠辘辘。那是——

“袭击面包店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袭击面包店,那是怎么回事?”妻子紧跟着问道。

就这样,袭击面包店的回忆开场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袭击过面包店。”我向妻子说明,“那家面包店并没有多大,也不是有名的店。既不是特别好吃,也不是特别难吃。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面包店,位于商店街正中央。老爷子一个人自烤自卖。卖完早晨烤好的面包就闭店关门,就是这样一家小店。”

“为什么挑了这样一家不起眼的面包店袭击呢?”妻子问。

“因为没有必要袭击大店嘛。我们只不过是要能够填饱肚皮的面包,并不是要抢钱。我们是袭击者,不是强盗。”

“我们?”妻子说,“我们是指谁?”

“那时候,我有一个搭档。”我解释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两个人都一贫如洗,连一管牙膏都买不起,每天都用牙刷蘸着水刷牙。食物自然也总是不够吃。所以那段时间,我们为了弄到吃的,着实干了不少不成体统的事。袭击面包店也是其中之一……”

“我搞不懂。”妻子说着,盯着我的脸,眼神宛如在黎明的天空搜寻褪去光芒的星星,“干吗要干那种事?稍微打打工就能买得起面包呀。不管怎么想,也是这么做更简单,跟袭击面包店相比的话。”

“因为我们不想工作。”我说道,“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可你现在不是在规规矩矩地工作吗?”妻子说。

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用手腕内侧揉了揉眼睛。几罐啤酒让我昏昏欲睡,睡意像淡淡的淤泥一般潜入我的意识,与饥饿展开角逐。

“时代变了,空气会改变,人的想法也会改变。”我说,“不过,是不是该睡了?咱们俩明天都得早起。”

“我一点也不困,而且还想听听袭击面包店的故事。”妻子说。

“很无聊的故事哟。”我说,“不像标题那样让人感到有趣,也没有华丽的打斗场面。”

“那么袭击成功了吗?”

我不再坚持,一把揪掉一罐啤酒的拉环。妻子的性格是只要开口打听,就要一直追问到底才称心。

“可以说成功了,也可以说没成功。”我说道,“我们弄到了面包,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不是硬抢来的。就是说,在我们动手硬抢之前,面包店老板就把面包送给我们了。”

“不要钱?”

“不是不要钱。这就是复杂之处了。”我说着摇摇脑袋,“面包店老板是个古典音乐迷,当时店里正好在播放瓦格纳的音乐。老板说,只要认认真真地听一遍那首曲子,店里的面包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和搭档商量了一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听听音乐的话,倒也可以接受。这既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劳动,又不会伤害任何人。于是我们放下菜刀,坐在椅子上,跟着面包店老板一起,表情怪异地听了一遍《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然后拿到面包啦?”

“对。我和搭档在店里见面包就拿,拿起来就吃。差点把货架都吃空了。”我说着,又啜了一口啤酒。睡意像海底地震产生的无声的波浪,徐缓地摇晃着我的小船。

“当然,搞到面包这个预期目标已经实现了。”我继续说道,“可那无论怎么看,都算不上犯罪。那玩意儿说来就是交换。我们听瓦格纳,得到面包作为交换。从法律角度来看,就像是商务交易。”

“不过,听瓦格纳可不是劳动。”妻子说。

“说得没错。”我说,“如果当时面包店老板叫我们洗盘子或者擦窗子,我们恐怕会断然拒绝,马上动手抢夺面包。可是老板仅仅要求我们听瓦格纳,所以我和搭档心里混乱极了。居然是由瓦格纳出面,理所当然,我们压根儿就没有料到。就结果来说,这简直跟施加在我们身上的诅咒差不多。事到如今回想起来,我们不该接受这个提议,应该按照预先的计划拿刀威胁,单纯地抢面包才对。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又用手腕内侧揉了揉眼睑。

“对啊。”我答道,“但不是清晰可见的具体问题。只是许多东西以这次事件为界,慢慢发生了变化。而一旦发生变化,事物就不可能重归原处了。结果我重返大学顺利毕业,一边在法律事务所里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然后认识了你,结了婚。再也不会去袭击面包店了。”

“这就结束了?”

“是呀,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说完,又接着喝啤酒。于是六罐啤酒全空了。烟灰缸里,六个拉环就像人鱼身上刮落的鳞片,扔在那儿。

当然,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清晰可见的具体问题也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好几次。只是我并不想告诉她。

“那么,你那位搭档现在在干什么?”妻子问道。

“不知道。”我回答说,“之后因为一点小事,我们分手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妻子沉默片刻。她大概从我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不甚明了的余韵。然而她没有进一步追究。

“可是,你们两个会散伙,那次袭击面包店事件就是直接原因喽?”

“可能吧。我觉得那次事件给我们的冲击远比表面上大得多。我们此后一连几天都在讨论面包和瓦格纳的关系,讨论我们的选择是否正确。可是没有结论。中规中矩地思考的话,这个选择自然是正确的。因为没有一个人受到伤害,各方都基本得到了满足。面包店老板——他为什么那么做,我到现在也理解不了,但总而言之——宣传了瓦格纳,我们也美餐一顿面包,填饱了肚皮。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感到其中有某种重大的错误。而且那谬误在原理不明的情况下,纠缠上了我们的生活。我刚才用了诅咒这个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总是能感觉到它的阴影。”

“那个诅咒已经消失了吗?从你们两人头上消失了?”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拉环做了一个手镯大小的铝环。

“怎么说呢?世上好像充满了许许多多的诅咒,就算发生什么不如意的事,也很难看清楚究竟该怪哪个诅咒。”

“哪里,没那回事。”妻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道,“仔细想想就能搞清楚。而且,如果你没有亲自动手化解那个诅咒,它就会像严重的蛀牙一样,一直把你折磨到死。不单是你,还包括我呢。”

“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