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厨房煮意大利面条的时候,那个女郎打来电话。面条即将煮好,我正随着短波广播吹口哨,吹罗西尼的《偷东西的喜鹊》。这乐曲特别适合用来煮意大利面条。
听得电话铃响,我本想不予理睬。一来面条正煮在火候上,二来克拉迪奥·阿巴多正准备将伦敦乐团驱往乐章的峰巅。但最终我还是拧小煤气,右手拿着煮菜筷去客厅拿起听筒。说不定有朋友打电话介绍新的工作,我想。
“我需要十分钟。”女郎劈头就是一句。
“什么?”我愕然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只需要十分钟时间。”女郎重复道。
女郎的声音没有听过的印象。我对于音色的记忆几乎具有堪称绝对的自信,这方面基本不会出错。这却是个陌生的声音。声音低低的,软软的,而且飘忽不定。
“请问,您这是在打给谁?”我客客气气地询问。
“那都没有关系。反正只需十分钟。那样,就会相互明白过来的。”女郎连珠炮似的说。
“相互明白?”
“心情啊!”她回答得很简洁。
我从大敞四开的门口探头看一眼厨房。面条锅冒着似乎很舒坦的白气,克拉迪奥·阿巴多继续指挥《偷东西的喜鹊》。
“对不起,正在煮意大利面条。眼看就要煮好了,跟你聊上十分钟,面条可就报销了。挂断可以么?”
“意大利面条?”女郎的声音里满含惊愕,“都上午十点了哟!干嘛上午十点煮面条?不觉得反常?”
“反常也罢正常也罢,与你无关!”我说,“早餐几乎没吃,现在肚子瘪了下来,就自己做来吃。吃什么几点吃是我的自由,不是么?”
“呃,好了好了。那,挂断啰!”女郎以抹油一般流畅而平板的声音说。不可思议的声音。感情稍一变化,声调便如转换调频一般变得截然不同。“也罢,等会儿再打就是。”
“等等,”我慌忙道,“您要是耍什么推销员手法,再打多少次也是枉然。眼下是失业之身,根本没有购置新东西的余地。”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
“知道?知道什么?”
“不就是失业期间吗?知道的,那点事儿。还是快煮你那宝贝面条去好了。”
“喂喂,您到底……”没待我说完,对方“啪”一声挂断电话,挂得甚为猝然。不是放听筒,是用手指按开关钮。
我一时无所适从,茫然地望着手中的听筒。良久,才想起锅里的面条,遂走入厨房。我关掉煤气,把意大利面条捞进笊篱,淋上用小锅加热的番茄酱。由于电话的关系,面条煮得多少有点过火,好在还不至于无可救药。况且肚子实在太饿了,已顾不得对面条微妙的火候说三道四。我边听音乐,边把二百五十克面条一条不剩地送进胃里。
吃罢,在洗涤槽里冲洗锅盘。冲洗的时间里烧了壶开水,沏上袋装红茶,边喝边反复考虑刚才那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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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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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郎到底为的什么给我打来电话?她究竟是谁?
一切都裹在谜里。记忆中不曾有陌生女郎打来匿名电话,至于她想要说什么也全然摸不着头脑。
不管怎样——我想——我可不愿意同素不相识的女郎相互明白什么心情。纵使明白也无济于事。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新工作,接下去是确立我自己的生活周期。
话虽这么说,折回客厅沙发看从图书馆借的戴顿的小说时,仍不时觑一眼电话机,心里嘀咕:女郎说十分钟即可相互明白指的是什么呢?十分钟到底可以明白什么呢?
现在想来,十分钟是那女郎一开始便掐算好了的,对这十分钟推算似乎相当充满自信:九分钟太短,十一分钟过长。恰如煮意大利面条的标准火候……
如此思来想去,小说情节便把握不住了。于是做几节体操后准备熨烫衬衫。每次心慌意乱,我都要熨烫衬衫,老习惯。
我熨衬衫的工序分十二道,由(一)领(前领)开始,至(十二)左袖(袖口)结束,顺序从未乱过。我逐一数着序号,有条不紊熨烫下去,也只有这样方觉得心应手。
我边熨边欣赏蒸汽熨斗的蒸汽声和棉布加热后独特的气味儿。熨罢三件衬衫,确认再无皱纹,挂上衣架。然后关掉熨斗,连同熨衣板放进壁橱。思绪这才有了些条理。
刚要进厨房喝水,电话铃再次响起。我略一迟疑,不知是径直进厨房还是折回客厅,最终还是回客厅提起话筒。若是那个女郎第二次打来,只消说正在熨衣服挂断即可。
不料打电话来的是妻。看电视机上的座钟,时针指在十一点半。
“可好?”她问。
“还好。”我答。
“干什么呢?”
“熨衣服。”
“出什么事了?”声音里略带紧张感。她知晓我心情不佳时便要熨衣服。
“什么事也没出,只想熨熨衬衫,没什么。”我坐在椅子上,把听筒从左手换到右手。“有事?”
“嗯,工作方面的,好像有点事可做。”
“唔。”
“你会写诗吧?”
“诗?”我愕然反问。诗?诗到底是什么?
“我一个熟人在一家杂志社办了份面向年轻女孩的小说期刊,正在物色人评选和修改诗歌来稿,还希望每月写一首扉页用的短诗。事虽简单,报酬却不坏。当然啦,也还超不出临时工标准。不过干得好,说不定有编辑工作落到你头上……”
“简单?”我说,“慢着,我要找的可是法律方面的工作。这诗歌修改却是从何谈起?”
“你不是说高中时代修改过诗歌的嘛!”
“那是小报,高中校刊!什么足球赛哪个班踢赢了,什么物理老师跌下楼梯住院了,全是些无聊透顶的玩意儿。不是诗,诗我可写不来。”
“说是诗,不过是给女高中生看的,写得差点也无所谓。又不是让你写艾伦·金斯堡那样的佳句,适当应付一下就行了。”
“适当也罢什么也罢反正诗是绝对写不来。”我一口回绝。那东西如何写得来!
“噢——”妻遗憾似的说,“不过法律方面的工作,可是不大好找的吧?”
“打过好些招呼,差不多到该有着落的时候了。万一不行,到时再作打算不迟。”
“是吗?那样也好。对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我沉吟一下回答。
“那,能去银行交一下煤气费电话费?”
“马上就要去买东西准备晚饭了,顺路去银行就是。”
“晚饭做什么?”
“这——没想好,”我说,“还没定,买东西时再说。”
“我说,”妻一副郑重其事的语气,“我想了想,觉得你好像用不着那么急于找工作。”
“为什么?”我又是一惊。大约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打电话来让我不得心宁。“为什么不找工作也行?失业保险也快到期了,总不能老这么游游逛逛吧?”
“反正我工资也提了,兼职收入也一帆风顺,还有存款。只要不大手大脚,吃饭总没问题吧?”
“我来搞家务?”
“不愿意?”
“说不清楚。”我实言相告。是不清楚。“想想看。”
“那就想想好了。”妻说,“对了,猫可回来了?”
“猫?”反问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全未想起猫来。“哪里,好像还没回来。”
“去附近找找可好?已经不见四天了。”
我含糊应着,把听筒又换回左手。
“我想可能在‘胡同’里头那座空屋的院子里,就是有石雕鸟的那个院子。在那里见过几次来着。知道那里么?”
“不知道。”我说,“可你什么时候去的‘胡同’?这事你以前一次都没……”
“对不起,电话得放下了。手头还有工作等着。猫的事儿拜托了。”
电话挂断。我又望了一会儿听筒,之后放下。
老婆怎么会知道什么“胡同”呢?我觉得不可思议。进那条“胡同”须从院里翻过混凝土预制板围墙,况且根本就没什么必要费此周折。
我去厨房喝罢水,打开短波,剪指甲。收音机正在播放罗伯特·普兰特新出的密纹唱片。听两首耳朵听痛了,便关掉收音机,走到檐廊看了看猫食碗。碗里的煮鱼干仍是昨晚的样子,一条也未减少:猫还是没有回来。
我站在檐廊上眼望涌进初夏阳光的自家小院。其实望也望不出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由于一天之中有阳光照进来的时间极短,土总是黑黢黢湿乎乎的,种的也仅有角落里两三丛不起眼的绣球花,而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绣球花那种花。
附近树上传来不规则的鸟鸣,吱吱吱吱的,简直同拧发条声无异,我们于是称其为“拧发条鸟”,是妻命名的。真名无从知晓,连是何模样也不知道。反正拧发条鸟每天都飞临附近的树枝上,拧动我们所属的这个静谧天地的发条。
我为什么非去找猫不可呢?我边听拧发条鸟鸣叫边想。再说找到猫又能怎么样呢?劝它回家?还是求它——就跟它说大家都挺担心的,还是回来吧——回家?
罢了罢了,我想,真个是罢了罢了。猫去它喜欢的地方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就行了?我都三十了,在这种地方到底算是干什么呢?洗衣服,考虑晚饭菜谱,找猫。
曾几何时——我想——我也是燃烧希望之火的地道之人。高中时代读过克拉伦斯·达罗的传记,立志当一名律师。成绩也不坏。高中三年级还在“可能成为大人物”投票中获得过第二名,之后又进入较为像样的大学的法学院。而这竟在某处偏离了正轨。
我支颐坐在厨房餐桌旁,就此——就我的人生指针究竟在何处偏离正轨——略加思忖。然而我不得其解。并没有特别记得起来的事。不曾在政治运动中受挫,不曾对大学失望,不曾对女孩过于投入。我是普普通通生活过来的。只是在大学快毕业时,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往日的自己了。
这一偏差最初想必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偏差越来越严重,不久竟将我带到看不见原来状况的边缘。若以太阳系作比喻,我现在大致位于土星与天王星的正中间。稍移一点,甚至冥王星都可看见。问题是——再往前到底有什么呢?
我是二月初辞去已做了很久的法律事务所的工作的。没什么特殊缘由,也并非工作内容不称心。虽说内容本身谈不上令人欢欣鼓舞,但薪水不薄,办公室气氛也够融洽。
说起我在法律事务所的作用,简而言之只是个专业性差役。
可我觉得自己干得有声有色。自己说来未免不够谦虚——就履行那类事务性职责而言,我是相当精明强干的人选。头脑反应敏捷,动作雷厉风行,牢骚一句不发,想法稳妥现实。所以,当我提出辞职时,那位老先生,也就是作为事务所主人的父子律师中的长者还挽留我,说不妨加点工资。
然而我还是离开了那家事务所。至于为何离开,其理由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倒也不是说辞职后有什么胸有成竹的宏伟蓝图。至于再一次闭门不出准备应付司法考试,无论如何都没那份心思,更何况时至如今也并非很想当律师。
晚餐时,我开口说想辞去这份工作,妻应了一声“是吗”。这“是吗”是何含义,我一时吃不大透。她又再无下文。
我也同样不语。
“既然你想辞,辞也未尝不可嘛,”她说,“那是你的人生,尽可随心所欲。”如此说罢,便只顾用筷子将鱼刺拨往盘边。
妻在一家专门介绍健身食品和天然食品的杂志社当编辑,工资也还过得去,而且有在其他杂志当编辑的朋友委托搞一点图案设计,故而收入相当可观。而我失业之后又可以享受失业保险。再说,我若在家老老实实做家务,诸如外餐费洗衣费等开销即可节省下来,同我上班挣钱相比,生活水准应当没甚差别。
这么着,我辞去了工作。
十一点半,我像平日那样肩挎大帆布包外出采购。先顺路去银行交煤气费电话费,然后在超级商场买晚餐用料,在麦当劳吃奶酪汉堡包喝咖啡。
食品采购回来正往冰箱里塞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响得分外急不可耐似的。我把塑料盒只撕开一半的豆腐放在餐桌上,去客厅拿起听筒。
“意大利面条可结束了?”那个女郎问。
“结束了。”我说,“不过马上就得去找猫。”
“推迟十分钟也不要紧的吧,找猫。”
“也罢,如果十分钟的话。”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想,自己何苦非得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郎谈十分钟不可呢?
“那样,我们就能互相明白喽,嗯?”女郎平平静静地说。那气氛,很可能女郎——不知是何模样——在电话机的另一头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且架起二郎腿。
“能不能呢?”我应道,“十年在一起不能相互明白也是有的。”
“试试如何?”女郎问。
我摘下手表,转换为定时显示,按下启动钮。晶液数字由一变为十——十秒过去了。
“为什么找我呢?”我问,“为什么给我打电话而不找别人呢?”
“事出有因嘛,”女郎像慢慢咀嚼食物那样小心斟酌着字眼,“我认识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某个时候,某个地点。”女郎说,“但那些怎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现在,对吧?再说要是说起那个来,时间转眼就没了。我也不是闲着无事的哟!”
“你得拿出个证据才行——晓得我的证据。”
“例如?”
“我的年纪。”
“三十。”女郎应声回答,“三十岁零两个月。这回可以了吧?”
我默然。不错,她是晓得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回想,记忆中都无此话声。我基本上不至于忘记或听错别人的话声,即使忘记脸忘记姓名,声音也绝对可以记起。
“那,这回你就我想象一下如何?”女郎诱道,“根据声音想,想象我是个怎样的女人。想象得出?你不是擅长这一手吗?”
“想象不出。”我说。
“试试嘛!”
我觑了眼表:才一分零五秒。我无奈地叹口气。我竟答应下来了。一旦答应,就只能进行到底。我像过去常做的那样——如她所说,那曾是我的拿手戏——把神经集中在对方声音上。
“二十七八岁,大学毕业,东京出生,小时生活环境中上等。”我说。
“厉害厉害!”女郎说着,在听筒旁打燃打火机点烟。耕耘机的声响。“继续呀!”
“长相相当漂亮,至少自己那么认为。但有自卑感——个子矮、乳房小,等等。”
“相当接近。”女郎嗤嗤笑道。
“已婚,但不融洽,有问题。因为女人没问题是不会不报自家姓名就给男人打电话的。不过我不认识你,起码没交谈过。即便如此想象,脑里也浮现不出你什么样。”
“是那样的么?”女郎口气沉静得像往我脑袋上打软木楔,“你就对自己的能力那么自信?不认为你脑袋里什么地方有个致命的死角?不觉得否则你现在会多少地道一些?像你这么头脑聪明又有一技之长的人……”
“你过奖了,”我说,“你是谁我不知道,但我不是那么出色的人。我缺乏完成什么的能力,所以才离正路越来越远。”
“可我喜欢你来着,过去。”
“那么,那是过去的事了。”我说。
二分三十五秒。
“也没过去多久,我们并不是在谈论历史。”
“是历史了。”我说。
死角!我想。或许确如这女郎所说,或许我的头、我的身体、我的存在本身的什么地方有个类似业已失却的地底世界的什么,是它使我的人生发生了微妙的错位。
不,不对,不是微妙的,是大幅度的,甚至无可挽回的。
“我现在在床上呢,”女郎说,“刚冲完淋浴,一丝不挂。”
得得,我想,一丝不挂,岂不活活成了色情录像带!
“你说是穿三角裤好呢,还是长筒袜合适?哪种性感?”
“哪种都无所谓,悉听尊便。”我说,“不过,抱歉,我没兴致在电话中谈这个。”
“十分钟即可,只十分钟。为我消费十分钟,你的人生也不至于蒙受致命的损失吧?此外别无他求。不是有友谊那个词吗?总之回答我的提问:是赤身裸体的好,还是穿上什么好?我嘛,应有尽有,吊带长筒袜啦……”
吊带长筒袜?我脑袋好像有点神经兮兮起来。如今穿吊带长筒袜的女人,岂不是《阁楼》上面的模特之类吗?
“就赤身裸体好了,别动。”我说。
四分钟。
“下面的毛还湿着呢,”女郎说,“没使劲用毛巾擦,所以还湿着。暖融融湿乎乎的,柔软得很咧。很黑很黑,毛毛柔柔,摸摸看……”
“喂,对不起……”
“那里面要温暖得多哩,就像一块加热了的奶油糕,湿乎乎暖乎乎的,不骗你。猜我现在什么姿势?右腿支起,左腿打横,用时针打比方,也就十点零五分左右吧。”
从语气听来,显然她并非说谎。她真的是两腿开成十点零五分角度,下部温暖而湿润。
“摸一下唇,慢慢的哟,再打开,慢慢地。用手指肚轻轻触摸。对了,轻轻地轻轻地。再用另一只抓弄乳房,由下而上,慢慢推压,轻轻捏住乳头,反复捏,捏到我达到高潮为止。”
我再不言语,放下电话。随后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了支烟。手表此时显示停在五分二十三秒。
闭上眼睛,仿佛涂得乱七八糟的各种颜料般的黑暗朝我身上压来。
这是为什么?我想,为什么大家都不肯轻易把我放过?
十分钟后电话铃再度响起。这回我没提听筒。铃声响了十五次,止息了。铃声咽气后,重力失去均衡般的深深的沉默充溢四周。那是五万年前封在冰河里的石头一样的沉默。响十五次的电话铃声彻底改变了我周围空气的质地。
快两点时,我翻过预制板院墙,跳进“胡同”。
说是“胡同”,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胡同”,不过是别无其他称呼的代名词罢了。准确说来,连道路都算不上的。道路乃是一种通道,有入口有出口,顺之而行即可抵达某一场所。
然而这条“胡同”却一无入口二无出口,顺之前行,碰上的不是预制板墙就是铁丝篱笆,甚至称为死胡同都当之有愧。因为死胡同至少有个入口。附近的人们只不过姑且称其为胡同罢了。
“胡同”飞针走线似的穿过各家后院,长约二百米。路面虽有一米多一点宽,但由于围墙外占,加之墙上放了诸多杂物,致使好几处须侧起身子方得通过。
听人说——说的人是我舅舅,他以低廉得惊人的租金将房子租给我们,“胡同”也曾有过入口出口,作为捷径发挥过连接此路与彼路的功能。但随着经济起飞,原为空地的地方建起了新的住宅,路面受压被挤,骤然变窄。而居民们也不喜欢别人在自家前檐后院出出入入,小径便被封死了。起始只是不甚起眼的掩体样的东西挡人视线,后来有户人家扩展院落,索性用预制板墙体将一端入口堵得严严实实,进而另一端入口两相呼应似的也被牢不可破的粗铁丝网封死,狗都休想通过。居民们本来就很少利用这条通道,堵住两端也无人说三道四,何况又利于防盗。因此,如今这条通道俨然被废弃的运河一般无人光顾,唯一的作用便是作为缓冲地带将住宅与住宅分隔开来。路面上杂草丛生,处处挂满了黏乎乎的蜘蛛网在等待飞虫撞来。
妻是出于什么目的数次出入这种地方的,我全然揣度不出,连我以前也仅仅踏入这“胡同”一次。再说她原本就讨厌蜘蛛。
糟糕的是每当我要考虑什么,脑袋里便充满坚硬而又状似片片浓雾样的东西,两侧太阳穴涨得厉害。这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以及五月初未免过热的天气,再加上那个奇妙的电话。
也罢,反正找猫就是。以后的事以后考虑不迟。况且较之守在家中等电话铃响,如此在外面四下游逛要快活得多,至少算是在干一件有目的的事情。
初夏异常亮丽的阳光,将头顶树枝的影子斑斑驳驳地印在地上。无风,树影看上去竟如生来便固定于地表的斑痕。说不定地球将带着这微乎其微的斑痕绕太阳转下去,一直转到公历变成五位数。
从树枝下通过时,斑驳的枝影迅速爬过我的灰T恤,落回原来的地表。
周围阒无声息,仿佛草叶在阳光下呼吸的声音都可听到。天空飘浮着几片不大的云絮,鲜明而简洁,宛如中世纪铜版画上的背景。目力所及,所有物象无不历历在目轮廓分明,竟使我感觉自家肉体似乎成了虚无缥缈的什么物件,且热得出奇。
我穿的是T恤、薄布裤和网球鞋,但头顶太阳行走多时,腋下胸口还是津津地沁出汗来。T恤和裤子都是早上从塞满夏令衣服的箱子里刚刚拉出来的,卫生球味儿直呛鼻孔,简直像有形状的尖尖的小飞虫钻入我的鼻腔。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侧,以均匀的步调在胡同里慢慢行走,不时停下脚步,低声呼唤猫的名字。
挟胡同而建的房屋,恰如比重不同的液体搀在一起,分属两个截然有别的范畴。一组是拥有舒展宽大庭园的老屋,一组是近年来新建的紧巴巴的新房。新房基本上没有可称为后院的空地,有的甚至连一小片院子都没有。那样的人家,房檐同胡同之间只有摆得开两根晾衣竿大小的空间。晾衣竿有的甚至伸进胡同,须不时在还滴着水滴的毛巾衬衣床单的队列中穿梭般前行。房檐下间或清晰地传来电视和冲水厕所的声响,或飘来烧咖啡的味道。
相形之下,原有的老屋则几乎感觉不出生活气息,墙根那儿,为掩人视线而栽植的各种灌木和贝冢圆柏搭配得恰到好处,透过间隙可以窥见精心修整过的舒展的庭园。堂屋的建筑风格也多种多样,有带长廊的日本式,有古色古香的铜屋顶洋房,也有像是最近改建的时髦样式。但它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看不到入住者的身影。无任何声音,无任何气味,甚至晾的衣服都找不见。
如此悠悠然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在胡同行走是第一次,因此周围景物在我眼里甚是新鲜。一家后院墙角里孤零零地扔着一棵早已枯焦的圣诞树。还有一家院里摆着种类齐全的儿童玩具:三轮车、套圈、塑料剑、皮球、龟形偶人、小棒球棍、木车,应有尽有,俨然若干男女以此来传达他们对少年时光的留恋之情。也有的院子里安有篮球架。还有的摆有漂亮的花园椅和瓷桌。白色的花园椅怕是闲置了好些个月(或好些年),上面满是灰尘。桌上粘着被雨打落的紫色的木兰花瓣。
还有一家,可以透过铝合金玻璃窗一览居室内部:一套肝脏颜色的皮沙发,一台大屏幕电视,一个博古架(上面有热带鱼水箱和两个什么奖杯),一盏装饰性落地灯,俨然电视剧中一组完整的道具,很有虚构意味。
另一院落里有座养大狗用的偌大的狗舍,里面却不见有狗,门大敞四开。粗铁丝网胀鼓鼓的,大约有人从里面凭靠了数月之久。
妻说的空屋在这有狗舍人家的稍前一点。是空屋这点一眼即可了然,而且并非空了两三个月那种一般的空。其实房子式样颇新,双层,唯独关得风雨不透的木板套窗显得格外旧,二楼窗外的铁栏杆也生出一层红锈。院落不大,放着显然是展翅飞鸟形状的石雕。石雕鸟坐在齐胸高的台座上,周围是气势蓬勃的杂草,尤其是高个子的一枝黄花,尖头已触到了鸟爪。鸟——是何种属我固然不晓——看上去是在为尽早尽快逃离这难受的场所而展翅欲飞。
除此石雕,院里再无像样的装饰。房檐下堆着几把旧塑料花园椅。旁边,山杜鹃缀着色彩鲜艳却又无端地缺乏实在感的红花。此外便是满目杂草了。
我靠着齐胸高的铁丝篱笆看这院子看了好一会。院子看来的确符合猫的口味,却不见猫。唯见房脊电视天线上落有一只鸽子,在向四周播送单调的鸣声。石雕鸟则把姿影投在茂密的杂草叶片上,于是影子被弄得支离破碎。
我从衣袋里掏出烟,用火柴点燃,靠着铁丝篱笆吸了一支。这段时间里,鸽子始终站在天线上以同样的调门叫个不停。
吸罢烟在地面踩熄烟头之后,我想我仍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来着。我记不清自己在铁丝篱笆上靠了多久。我困得不行,脑袋昏昏沉沉,几乎一直不思不想地在盯视落在草叶上的鸟影。
鸟影中似乎有谁的声音偷偷潜入。是谁的声音我不清楚,但那是女子的话音,像有一个女的在呼唤我。
一回头,见对面人家后院里站着一个女孩,个子不高,头发直直的、短短的,架一副米黄框深色太阳镜,穿一件天蓝色无袖T恤,从中探出的两条细细的胳膊,虽是五月却已晒得完美动人。她一只手插进短裤袋,一只手扶着齐胸的对开竹门,不安稳地支撑着身体。
“热啊!”女孩对我说。
“是热。”我附和道。
“嗳,身上有烟?”女孩问我。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短支“希望”递过去。她从短裤袋里掏出手,抽了一支,不无珍奇地端详了一会,叼在嘴上。嘴很小,上唇稍微有点肿。我擦燃火柴,给她点上。女孩低头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耳形。耳朵很漂亮,光溜溜的,仿佛刚刚生成,短短的茸毛在单薄的耳轮边缘闪着光。
女孩训练有素似的撅起嘴唇吐了口烟,突然想起似的抬眼看着我。镜片颜色太深,加上有反光功能,无法透视里边的眼睛。
“附近的?”女孩问。
“是啊。”我想指一下自家方位,却又搞不准究竟位于哪个方向。来时拐了好几个弯,且弯的角度均很奇妙。遂虚晃一枪,随便指了个方向。反正都差不许多。
“在这一直干什么来着?”
“找猫,不见三四天了。”我在裤子上擦着出汗的手心答道,“有人在这边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