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最简单的事、形式洗练的复仇、吉他盒里的东西(2 / 2)

奇鸟行状录 村上春树 5756 字 2024-02-18

"稀里糊涂。"

"既然如此,我想你还是训练一下以自己眼睛看东西为好,直到一切真相大白。不要怕花时间。充分地投入时间,在某种意义上乃是最为形式洗练的复仇。"

"复仇!"我有点愕然,"指的什么?这复仇?到底对谁复仇?"

"噢,意思你也很快就会明白的。"

我们坐在檐廊一起喝酒,加起来也就是一小时多一点。之后舅舅起身,说了声打扰这么久,就回去了。剩得自己一人,我靠在檐廊柱子上茫然看着院子和月亮。一时间里我可以把舅舅留下来的现实空气样的气息尽情吸入肺腑,我因此得以放松下来——好久没放松过了。

但几个小时过去,那空气渐渐稀薄起来后,周围又笼罩在淡淡哀愁的衣袍中。归根结底,我在这边的世界,舅舅在那边的世界。

舅舅说考虑事情须从最简单处开始。问题是我无法区别哪里简单哪里复杂。所以,翌日早晨上班高峰过后,我离家乘电车来到新宿。我决定站在这里实际观看——仅仅看——人们的面孔。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处,但我想总比什么也不做好些。既然不厌其烦盯视人们面孔是个简单例子,何妨就此一试。至少应没有损失。若是顺利,说不定得到某种暗示,暗示什么对我是"简单的事情"。

第一天,我坐在新宿站前花坛边儿上,定定地看眼前来往行人的脸看了大约两个小时。但那里通过的人数量太多,脚步也快,很难看好哪个人的脸。况且坐的时间一长,便有流浪汉模样的人上前罗罗嗦嗦。警察也好几次从我跟前走过,三番五次审视我的脸。于是我放弃站前,另外物色可供我放心打量行人的场所。

穿过高架桥,移往西口,四处转了一会后,发现一座大厦前有一方小广场。广场有式样别致的长椅,尽可坐在上面随意打量行人。行人数量没站前那么多?也没有衣袋揣着小瓶威士忌的流浪汉。我在"丹金"糕点店买来炸面圈和咖啡当午餐吃了,在那里坐了一天。傍晚下班高峰到来前起身回家。

起始眼里尽是头发稀少者。由于受笠原May一起为假发公司做调查时的影响,眼睛总不由跟踪发稀头秃之人,并迅速分成松竹梅三类。而若这样,倒不如给笠原May打电话再和她一同打工去好了。

但过了几日,开始不思不想地专心看起人们面孔来。路过的人大部分是大厦办公室里的男女职员。男的白衬衣领带公文包,女的大多高跟鞋。此外也有来设在大厦里的餐厅和商店的人,还有为登楼顶观光合而来的一家家老小。但总的来说人们并不那么步履匆匆。我便在无特定目标的情况下呆呆注视他们的面孔。每当有某一点引起我兴趣的人,就往其脸上多扫几眼,并以视线跟踪。

一周时间天天如此。在人们上完班的10点左右乘电车来新宿坐于长椅,几乎岿然不动看行人一直看到4点。实践起来才体会到,如此一个接一个以眼睛追逐行人时间里,脑袋便像拔掉活塞似地变得空空洞洞。我不向任何人搭腔,也没人对我开口。什么也不思,什么也不想。有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石椅的一部分。

只一次有人向我搭话。是位衣着考究的瘦些的中年女子。身穿甚为合体的鲜艳的粉红色连衣裙,戴一副枇杷框深色太阳镜,头上一顶白帽,手上是网状图案的白皮手袋。腿很诱人,脚上是很显高的简直一尘不染的白皮凉鞋。妆化得颇浓,但不致使人生厌。女子问我可有什么为难事。我说也没什么。她问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每天都在这里看到你,我回答着别人的脸。她问看别人可有什么目的,我说倒也没什么特别目的。

她从手袋取出弗吉尼亚长过滤嘴,用小巧的金打火机点燃,并劝我吸一支,我摇下头。然后,她摘下太阳镜,不声不响细细端详我的脸。准确说来是端详我的痣。我回报以凝视她的眼睛。但那里边读不出半点情感涟漪,单单是一对功能准确的黑色眸子。她鼻子又小又尖,嘴唇很细一条,口红涂得一丝不苟。很难看出年龄,大约四十五岁吧。乍看显得更年轻些,但鼻测线条透出很独特的疲惫。

"你,有钱?"她问。

"钱?"我吃一惊,"什么意思,干吗问钱?"

"随便问问。问你有没有钱,缺不缺钱花。"

"眼下倒还算不上很缺。"我说。

她略略抿起嘴角,极投入地看着我,似在玩味我刚才的答话。之后点点头,戴上太阳镜,把烟扔在地上,倏地起身扬长而去。我目瞪口呆地注视她消失在人流中。大概神经有点故障。不过那身穿戴又那般无可挑剔。我用鞋底碾死她扔下的烟头,缓缓环视四周。四周依然充满一如往日的现实。人们带着种种样样的目的由某处而来向某处而去。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做个深呼吸,继续不思不想地打量众人面孔。

在此共坐了11天。每日喝咖啡,吃炸面圈,兀自盯视眼前穿梭的数以千计的男女面孔。除去同那个向我搭话的打扮得体的中年女子简单交谈几句,11天时间我没对任何人吐过只言片语。特殊事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但这11天时间几乎一无所获地过去之后,我仍未摸得任何边际。我依然无奈地徘徊在四顾茫然的迷途中,甚至最简单的头绪也未找到。

但在第11天傍晚发生一桩怪事。那是个星期天,我坐在那里,平时起身时间过了也没动身,继续打量人们面孔。星期天有与平时种类不同的人来到新宿,且没有人流高潮。蓦地,一个手提黑吉他盒的年轻男人落入我的视野:个子不高不矮,黑塑料框眼镜,长发披肩,蓝牛仔裤配粗纹棉布衫,脚穿已开始变形的轻便运动鞋。他脸朝正前方,以若有所思的眼神从我眼前穿过。见得此人,有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心底奏出低鸣。我认得他,我想,以前在哪里见过他。但到想起花了好几秒:是那个冬夜在札幌那家酒吧唱歌的汉子,不错,正是他。

我马上从椅子立起,急步追去。总的说来他脚步很是悠闲自得,因此我很快就赶了上去。我合着他的步调,拉开10米左右距离尾随其后。我很想向他搭话。三年前你怕是在札幌唱过歌吧,我在那里听过你的歌——想必我会这样说。"是吗?那太谢谢丁。"——他大概如此应对。可往下说什么好呢?"其实那天夜里我老婆做人流手术来着,最近又离家出走了,她一直跟一个男的睡觉。"莫非我这么说不成?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尾随不放就是。尾随时间里计上心来亦未可知。

他往与车站相反方向走麦。穿过高楼林立地段,穿过甲州大街,朝代代水方向赶去。想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他像聚精会神思考什么。路也好像很熟,一次也没东张西望或迟疑不决。国视前方,步调始终一致。尾随过程中,我想起久美子做手术那天的事。3月初的札幌。地面冻得硬邦邦的,雪花不时飘飘洒洒。我再次返回札幌街头,满腑满肺地吸入冻僵的空气,看着眼前哈着白气的人们。

说不定从那时起有什么开始变化,我不禁想道。没错,水流是以那时为界开始在我周围现出变化的。如今想来,那次人流手术对我们两人来说乃是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事件。然而当时我未能充分认识到其重要性。我是过于注重人洗手术这一行为本身了,而真正重大的或许更在别处。

我不得不那样做。而那样做我想对我们两人是最为正确的。跟你说,那里边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我现在还不能说出的事也在那里。不是我有意瞒你。只是我还没信心断定那是否属实。所以现在还不能把它说出口来。

当时的她还没有把握断定那个什么是否属实。毫无疑问,较之人流手术,那个什么更同妊娠有关,或者与胎儿有关。而那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使久美于困惑到那般地步呢?莫非她同除我以外的男人发生关系从而拒绝生下那个孩子不成?不不,那不可能。她自己断言那不可能。那的确是我的孩子。但那里又有不能告诉我的什么。而那个什么,又同这次久美子的离家出走有密切关联。一切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可是我全然揣度不出那里边究竟隐藏怎样的秘密。我一个人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我所明白的只有一点:久美子不会再回到我身边,除非我解开那个什么的秘密。不多一会,我开始感觉到体内泛起一股静静的愤怒。那是我肉眼看不见的针对那个什么的愤怒。我伸长腰,大口吸气,平复心跳。然而那愤怒如水一样无声无息浸润我身体每一部位。那是带有悲凉旷味的愤怒,我无处发泄,也全然无从化解。

汉子继续以同一步调行走。穿过小田急线,穿过商业街,穿过神社,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为不引起他注意,我随机应变地保持适当距离,一直尾随不懈。他显然没觉察我的跟踪,一次也没回头。此人的的确确有某种非同寻常之处,我想。他不仅没有回头,旁边也一眼没看。注意力如此集中到底在想什么呢?或者相反什么也没想?

不久,汉子离开人来人往的道路,走进满是双层民宅的幽静地段。路窄弯多,两旁相当陈旧的住宅栉比鳞次,间无人息,静得出奇。原来一半以上都成了空房。空房门上钉着木板,挂着"待建"标牌,且不时闪出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围着铁丝网,恰似掉牙后的牙豁。想必这一带将很快整片拆除另建新楼。而在有人居住的房子前面,紧挨紧靠地摆着牵牛花或什么花的花盆。三轮车扔在那里,二楼窗口晾出毛巾和儿童泳衣。几只猫躺在窗下或门日懒洋洋望着我。虽是天光尚亮的薄暮时分,却无人影可寻。我已搞不清这是地图哪一位置。甚至,南北也分辨不清。估计是佐佐木、千驮谷和原宿三站之间的三角地带,但没有把握。

不管怎样,这是大都市正中被冷落了的一个死角。大概因为原有道路狭窄难以通过车辆的缘故。结果只有这一角房地产开发商长期以来手未伸到。踏入这里,仿佛时光倒流二三十年。意识到时,刚才还满耳鼓噪的汽车声像被吸入哪里似地沓无所闻。汉子手拎吉他盒在这迷宫般的路上穿行,最后在集体宿舍样的木屋前停住脚步。继而开门进去,把IJ带上。门似乎没锁。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表针指在6时20分。之后靠在对面空地铁丝网上,观察建筑物外形。一座随处可见的双层木结构宿舍。这从门口气氛和房间配置即可看出。学生时代我也住过一段时间这种宿舍。一进门有拖鞋柜,厕所共用,房间均带有小厨房——住的不是学生便是单身职工。但这座建筑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不闻声响,不见动静。贴有塑料饰板的房门没有房客名牌挂出。大概前不久摘掉的,尚有细细长长的白痕。尽管四下里午后褥暑未消,每个房间却窗扇紧闭,里面垂着窗帘。

也许这座宿舍不久也将同周围房屋一起拆除的关系,里面空空无人。果真如此,那么提吉他盒的汉子来此干什么呢?我以为他进去后某个房间的窗户会豁然打开,等了一会,依然毫无动静。

但我又不可能在这无人通行的小巷里永远静等下去,遂走近这宿舍模样的建筑物推门。门果然未锁,一下子朝里推开。我暂且不动,在门口窥看情况。里面黑麻麻的,一眼很难看出有什么。所有窗口又关得严严实实,满是闷乎乎的热气,一股很像在井底嗅到的毒气味儿。由于热,衬衫腋窝全都湿透,耳后一道汗水淌下。我毅然跨进门去,把门轻轻带上。我想通过信箱或鞋柜上的名签(假如有的话)来确认是否还有人入住。但这时我突然注意到里面有人,有谁死死盯着我。

紧靠门右侧有个高些的拖鞋柜样的东西,有谁埋伏似地躲在那后面。我屏住呼吸,注视黑幽幽热乎乎的里面。躲在那里的是我刚才跟踪的那个手提吉他盒的年轻汉子,他一进门便偷偷躲在鞋柜后头。我心怦怦直跳,像有人就在我喉头下敲钉子。此人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或许等我,或许……"你好,"我断然打声招呼,"有件事想请教……"

不料这当儿有什么冷不防打在我肩上,毫不留情。我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受到强烈的肉体冲击,眼睛有些发黑。我懵懵懂懂仁立不动。但一瞬间我立时明白过来:是棒球很!汉子从鞋柜后像猴子般一跃而起,用棒球棍狠狠打在我肩上。趁我发愣当口,再次举棍击来。我来不及闪身,这次打在左臂,刹那间左臂没了知觉,但不痛,只是失去知觉,就好像左臂整个消失在空中。

但同时我几乎条件反射地飞脚踢在对方身上。上高中时跟一个有段位的空手道朋友非正式简单学过几手。那朋友只让我日复一日练习踢脚。不摆任何花架子,只练习尽量强有力尽量居高临下以最短距离踢去。朋友说紧急关头这招最有用场。的确如其所说。汉子满脑袋装的是挥棍打人,根本没考虑可能被踢。我也正在冲动之中,不知到底踢在哪个部位。尽管踢本身并未十分用力,但汉子还是吓得萎缩下来,再不举棍,仿佛时间在此中断似地以呆愣愣的眼神看着我。我乘机更准更狠地朝男子小腹踢去。趁他痛得弯腰之时我一把夺过其手中球棍,这回朝侧腹猛增。男子要抓我的脚腕,遂又踢了一脚,踢在同一部位。尔后用球棍打他的大腿。男子发出悲鸣般沉闷的声音,倒在地上。

起初踢打他莫如说更出于恐怖和冲动,是为了不使自已被打。在他倒地之后,开始变为明确的愤怒。刚才路上想久美子时涌上来的静静的愤怒仍残留在心头,而现在则释放出来,膨胀起来,火焰般燃烧上来,由愤怒而近乎深恶痛绝。我又一次用棒球棍打在他大腿上。汉子嘴角有口水淌出。我被棍击中的肩头和左臂开始一点点火辣辣作痛。这疼痛更扇起我的怒火。男子的脸痛苦地扭歪着,但他仍想用胳膊支起身来。我因左手用不上力,索性扔掉棒球棍,骑在汉子身上抡起右手狠打他的脸,一字接一掌打个不停,直打到右手发麻变痛。我准备打昏他为止。遂抓起他的领口,往地板磕他的头。我从来没有和谁这么厮打过,一次也没有,也没有这么狠命打过人。但此时不知何故,竟一发不可遏止。脑袋里也想适可而止,告诫自己再打就失手了,再打这家伙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欲罢不能。我知道自己已分成两个,这边的我无法阻止那边的我。我身上一阵发冷。

这时我发觉这小子在笑,被我殴打当中还朝我阴阳怪气地冷笑,打得越凶他笑得越厉害。最后他鼻子出血,嘴唇裂开流血,但仍呛着自己口水笑得嗤嗤有声。我想这家伙怕是脑袋失灵了,遂停止殴打,站身起来。

四下看去,发现黑吉他倚在鞋柜横头。我扔下仍在笑的汉子不管,过去把吉他盒撩在地板上,打开卡口,掀开盒盖。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的!没有吉他,没有蜡烛。汉子见了,边咳边笑。我陡然一阵胸闷,仿佛建筑物中闷热的空气顿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霉气味儿、身上出汗的感触、血和口水味儿,以及自己心中的愤怒与憎恶,一切一切都变得令人忍无可忍。我开门出去,又把门关上。周围依然没有人影,只见一只褐色的大猫看也不看我一眼穿过空地。

我打算趁无人盘问时溜出这地段,但弄不清哪个方向,边约摸边走,最后还是找到了开往新宿方面的都营公共汽车站。我想在车来之前好歹平息一下呼吸,清理一下脑袋。然而呼吸照样紊乱,脑袋也无从清理。我不过想着人们的面孔而已,我在头脑中这样重复道,不过如同舅舅做过的那样在街头打量行人面孔而已,不过想从最简单的迷团解起而已。跳上汽车,乘客们一齐朝我看来。他们惊愕地看我一会,随后很不自在似地移开目光。我以为是脸上痣的关系,好半天才意识到原来由于我白衬衣溅有血迹(尽管几乎全是鼻血)和我手中握着棒球棍。我下意识地把棒球棍带了来。

终归我把棒球棍拿回家扔进壁橱。

这天夜里,我通宵未眠。时间越长,被汉子用棒球棍打中的肩膀和左臂越是肿胀,阵阵作痛,右手也总是有一次一次又一次殴打那汉子时的感触。墓地,我发觉右手依然接得紧紧的做格斗状。我想松开,可手偏不听使唤。首先我想睡一觉。而若如此睡去,必做噩梦无疑。为使心情镇定下来,我去厨房坐在餐桌前去喝舅舅剩下的威士忌,用盒式磁带听安详的音乐。我很想同谁说话,希望有人向我搭腔。我把电话机搬上餐桌,连续望几个小时。我期待有人打电话给我,谁都可以,是人就可以,纵使那个谜一样的奇妙女郎也可以。谁都可以,再无聊的脏话也可以,再不吉利的恶言恶语也可以。总之我想有人跟我说话。

然而电话铃硬是不响。我把瓶里差不多剩有一半的威士忌全部喝干,外面天亮后上床睡了。睡前我暗暗祷告:保佑别让我做梦,让我睡在一片空白中,只今天一天足矣。

但我当然做梦了,且是预料中的噩梦。那个手拎吉他盒的汉子来了,我在梦中采取与现实完全相同的行动:盯梢,打开宿舍门,被他一棍打中,继而由我打他,打、打、打。但从这里开始跟事实不同起来。我打完站起身后,汉子仍然淌着口水,一边大笑一边从衣袋取出刀来。刀很小,样子甚是锋利。刀刃在窗帘缝泻进的一缕夕晖下闪闪发出骨头般的白光。但他并未拿刀冲我刺来。他自己脱去衣服,赤身裸体,简直像削苹果皮一般刷刷剥起自己的皮肤。他大声笑着剥得飞快。血从肌体滴下,地板现出黑乎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池。他用右手利左手的皮,又用剥得鲜血淋漓的左手剥右手的皮,最后数个人成了鲜红鲜红的肉块。然而成肉块后他仍然张开黑洞洞的嘴笑。唯独眼球在肉块中白亮亮地大角度转动不已。不久,被剥下的皮件随着高亢得不自然的笑声吱吱作响地朝我爬来。我想跑,但腿动不了。那皮肤爬到我脚前,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旋即由上而下血淋淋罩住我的皮肤。汉子那粘乎乎的满是血水的皮一点点,(在我皮肤上,合在一起。血肉模糊的气味充溢四周。那张皮如薄膜一般盖住我的脚、我的躯干、我的脸。稍顷眼前变黑,仅有笑声空瓮瓮回响在黑暗中。随即我睁眼醒来。

醒来时,头脑乱作一团,战战兢兢。好半天连自身存在都难以把握。手指瑟瑟发抖。但与此同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逃不了,也不该逃。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不管逃去哪里,那个都必定尾随追来,哪怕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