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足在水中绕了个活结，似躲非躲地往后退开几寸，看得出情绪不高。

“抱歉，最近有点忙，没顾得上来看你。”

张孟晴向腕足轻声解释。研究员们很早之前就发现，【宛神】获取信息，并不依赖听觉和视觉，而是一种类似于“意念”的波段。

因此，即使隔着厚重的玻璃，【宛神】也能听见她的低语。

“我正在写报告，申请在岩屿地区建立生物观测点。你还记得吗？那里是你的老家。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去岩屿工作一段时间。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

腕足退得更远了，似乎不太喜欢她的言外之意。

从岩屿到市区，相隔数百公里。要去岩屿工作，她就很长时间不会再来这里。

“对不起啦，我也不想离开这么久的。”张孟晴又一次诚恳地向【宛神】表达歉意。“可是，我必须去调查清楚，你到底从哪里来，又有什么样的过去。我想了解你……再更多一些。比现在更多。”

终于，伴随着张孟晴的絮语，缠绕的腕足缓缓舒展开来，回到了她的面前。

她向【宛神】下达了无法抗拒的温柔指令：“过来，再离我近一点。”

腕足的尖端靠上来，隔着玻璃，贴住张孟晴的手掌。

指尖抚过玻璃表面，张孟晴轻轻摩挲着那根无法触及的腕足，看着它的颜色一分一分浓郁起来，凝固成温暖的烟红色。

“如果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要乖乖听话哦。”她向这庞然大物留下细腻的叮嘱。“要多吃点小鱼，你都这么瘦了。”

【宛神】没有回答，只是将腕足又贴得更近了些。

走出7088之前，张孟晴转头望向身后。

那团无法描述的苍白阴影，正靠在玻璃上，静静注视着张孟晴的离去。7双漆黑的眼睛，像皮肤的狭长伤口，流淌出不断散逸的黑雾。

它庞大无垠，它诡秘莫测。

它是具象化的梦魇，是所有生物学定律的例外，是未知本身。

毫无疑问，地球上大约有9999的人，都会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失声尖叫。但张孟晴恰好属于那不可多得的001。

嘴角轻柔地向上牵起，张孟晴向水箱摆了摆手。

“晚安，【宛神】小姐。”

【宛神】回以濡湿的沉默。

雨水淅淅沥沥淅淅。

张孟晴回到城郊的公寓楼下，把车停好，已经是夜里十点。

只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开着门，灯牌在水坑里画出蓝色倒影。

她买了两罐冰啤酒，一盒咖喱鸡排饭。

结账时，年轻女店员相当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晴姐，最近工作很忙吧？总是这个时间才下班。”

张孟晴飞快扫过店员胸口的名牌，微笑着点点头。“是啊，小陈。”

女店员将结完账的塑料袋递给她，往里头塞了一大把找零用的薄荷糖。

张孟晴接过袋子，正要离开，女店员却开口叫住她：“晴姐，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下次有优惠活动，我可以及时通知你。”

年轻女孩渴望地看向她，眼中笼罩着一层她十分熟悉的情愫。

张孟晴笑得不咸不淡，不带任何攻击性，也没有几分真心。她提起袋子，轻轻晃了晃。

“谢谢你的薄荷糖。”

她知道自己长着一张很容易吸引纯情少女的脸。但很可惜，她对大多数人类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走出便利店，踏上路面积水的那一刻，张孟晴立刻觉察到一种阴冷的不适。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栖身在冬夜的雨幕中，深邃地凝视着她。

她加快脚步，穿过路口，那道视线却始终追逐着她，不露半点痕迹。

这实在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夜晚。

相较于被人戏弄，张孟晴还是更习惯做戏弄别人的那一方。

她将购物袋和雨伞放在公寓楼下，然后突然迈开脚步，大步奔跑起来。

绕着整个单元跑过一圈，张孟晴猛然转身——

一个软乎乎的少女撞进她怀里。

“你跟着我干什么？”张孟晴打量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少女的栗色卷发几乎被雨水淋透，脑袋实在埋得太低，看不清五官。她身上只穿着白色毛衣和及膝短裙，对这个雨夜来说，似乎有些太过单薄。

“对，对不起……”少女涨红了脸，嗫嚅着说。她眼里噙了过量的眼泪，将每一个字都染得湿漉漉的。“我，我只是，没有地方可以去……”

“那也不能在半夜跟踪别人哦。”

张孟晴的语气并不严厉，少女却越发难堪，用被雨水泡得皱巴巴的手指，反复撕扯着自己的衣角。

“对不起……我现在就走……”

说着，少女便往后退去，转身要逃。

借着单元楼门前略显昏黄的光线，张孟晴看见少女不断颤抖的双腿，和烧成烟红色的耳垂。

张孟晴开口叫她：“嘿，等一下。”

少女抬起头，有些惊慌地看向张孟晴，乌黑清亮的眼睛，像黎明时分的湖水。

一缕似有似无的甜香，被晚风送进张梦晴的鼻尖。

“要来我家坐坐吗？”张孟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