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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假婚 真相

外面的喧嚣跟许景昭无关。

他静坐片刻, 才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推开房门时, 正对上裴玄墨那双盛满期待的眸子。

裴玄墨正举着手, 似乎要叩门,他瞧见正推门的许景昭,眼底的光骤然亮了几分。

“昭昭……”

他慌忙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因为许景昭不喜欢,他也并未穿着婚服, 只选了一身与许景昭相近的淡金色长袍,衣料在光下流动着温和的光泽,瞧着倒也般配, 只是那发冠上镶嵌红晶,也是用了不少心思的。

许景昭微微颔首, 语气平淡无波:“少主。”

裴玄墨小心翼翼开口, “昭昭, 今日毕竟……特殊,唤我少主,会不会太生疏了?”

许景昭瞧了他一眼,淡然改口,“玄墨。”

称呼而已,这并不重要。

裴玄墨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喜意, 如春冰初融。

他忽地想起什么,开口道:“昭昭,我之前给你的那枚少门主令牌,你可还带在身上?”

许景昭自灵囊中取出令牌, “这个?”

裴玄墨确认了一眼,点头道:“是,阿娘昨日才告知我,这是开启春隐门秘库的钥匙,里面藏有宗门传承,需得我们成亲之后方能开启。”

他语气温和,带着全然的信赖,“但我想,既然我们即将结为道侣,这里面的东西,合该都是你的,你提前收好便是。”

许景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冰凉的纹路,眼底闪过一丝沉思,最终还是将其收回囊中。

“走吧。”他不再多言,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裴玄墨落后许景昭半步,视线落到他身上,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成亲之后,一切都会好的,届时再将灵根归还,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山峦之巅,燕归堂前,视野豁然开阔。

除了殿门悬挂着象征喜庆的宽幅红绸,其余布置变动并不算大,只是沿途的古木枝干上都系上了细细的红丝带,换上了一水儿的红灯笼。

虽然许景昭知道的急,但春隐门早在一月前便广发喜帖,各路宗门掌权者寒暄笑语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热络。

谁人不知,今日成礼的这两位,皆是仙执殿主宴微尘座下弟子,这份人情,自然要做足。

宴微尘跟丹霖站在人群外,身边自成一界,旁处的热闹蔓延不来。

丹霖对于春隐门做的腌臜事心知肚明,此时看着这般热闹景象,也瞧着不顺眼起来。

明明先前他在南洲时还见春隐门夫妇是正义凛然的模样,谁能想到竟做出这种事?

春隐门门主裴乘渊与夫人钟岚衣并未在外迎客,想必是在内堂忙碌,他们瞧着人来人往送礼恭贺,只觉得滑稽虚伪。

黄守犁确实备了份薄礼,但他身份低微,即便挤了进来,也只能在外围徘徊,连上前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宴微尘的目光淡淡扫过黄守犁,他对裴氏夫妇的气息再熟悉不过,那汉子身上,确实残留着他们布下的灵力印记。

善恶之隔,有时薄如蝉翼。

丹霖见宴微尘留意到那人,心念微动,凑近过去搭话,“看道友不似中州人士,与裴门主相熟?”

黄守犁正因挤不进去而有些沮丧,见有人问询,忙道:“是相识!当年我能踏入道途,多亏了门主与夫人点化!那时在南洲……”

黄守犁顿了下,觉得自己有点话多。

丹霖顺着他的话讲,“南洲怎么了?你跟门主还有门主夫人是在南洲认识的吗?”

“是,那时候门主跟夫人在南洲守界,那五年我日夜瞧着他们修炼,也悟了大道。”

丹霖皱起眉头,“等等,门主跟夫人去南洲守界五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认错了吧?”

黄守犁脸色涨红,梗着脖子道:“绝不会错!我那时还常驮着年幼的少主玩耍呢!”

一旁的宴微尘闻言,眸光陡然一凝。

十八年前,正是裴玄墨出生次年,裴乘渊与钟岚衣按理应在春隐门闭关,怎会远赴南洲守界?

他正欲上前细问,前方忽传来一声清越的锣响。

吉时已到。

黄守犁也仰着脑袋看了过去,面上喜气洋洋的。

宴微尘视线也随之看去,指节不自觉地收紧,让他看着许景昭跟旁人成亲,他还是做不到。

假成亲也不行,若他们真敢拜下去,他便不惜一切,将人夺回来。

森寒的戾气不受控制地自他周身弥漫开来,周遭温度骤降,引得前方修士频频回首,却窥不见隐匿了身形的二人。

丹霖压低声音,急道:“殿主!收敛些……您的气息!”

宴微尘恍若未闻,只见长道尽头,已并肩立着两道身影。

他的视线落到了左侧人身影上,许景昭还是穿的那件一贯的颜色,暖黄色的衣襟将他衬得更加矜贵,发髻以一道流苏玉冠高高束起,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却也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淡漠。

而他身旁的裴玄墨面上带着浅笑,跟许景昭穿的同样的衣裳,但在衣摆下露出来红色的婚服里衬。

周围响起细碎的议论。

“都是仙执殿高徒,怎不见宴殿主前来?”

“想必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吧……”

“非也,我听闻这位许道友是春隐门养大的,与裴少主青梅竹马,情谊深重,自是良配。”

“模样倒是顶顶登对,只是听闻……那位许道友的修为,似乎有些可惜了。”

黄守犁伸长脖子,乐呵呵地看着,辨认片刻后却发出疑惑的低喃:“我看到少主了,咦……?”

他揉了揉眼睛,瞪着那两道越来越近的身影,满脸困惑。

此时,两人已走完长道,正欲携手跨过那高高的朱红门槛。

黄守犁猛地歪了歪头,牛眼圆睁,脱口而出,“到底……哪位是少主啊?”

丹霖在一旁觉得好笑,“你来吃喜酒,竟连正主都不识?右边那位便是裴少主。”

“不对!不对!”黄守犁连连摇头,脸色骤变。

下一瞬,他像是着了魔般,猛地推开身前之人,奋力向前挤去,被推搡的修士恼怒回头,却只见人群晃动,不见始作俑者。

宴微尘眸光微动,无形气劲悄无声息地为他扫开前方障碍,他也想看看,这头蛮牛,能撞出怎样的真相。

黄守犁一路莽撞前冲,引来诸多不满的目光。

眼见许景昭与裴玄墨即将迈过门槛,他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少主!”

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哗。

两人脚步一顿,同时回过头来。

内堂中,早已端坐等候的裴乘渊与钟岚衣不约而同地蹙紧了眉头。

许景昭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的等着,裴玄墨视线望过去,觉得疑惑,他并未见过此人啊?

黄守犁长的壮实,两三步就到了跟前。

裴玄墨刚开口,“请问……”

黄守犁却径直越过他,一把抓住许景昭的衣袖,情绪激动,声音带着颤,“少主,您怎么了?”

许景昭有些恍惚。

可内堂里裴乘渊跟钟岚衣却忽的瞪大了眼,有些失色的站起身,面露惊骇。

许景昭定了定神,轻轻拂开他的手,语气疏离:“阁下认错人了,旁边这位才是春隐门少主。”

“不可能!少主!我绝不会认错您!”黄守犁激动得满面通红,声音更大。

裴乘渊瞧着外面的动乱,握住了发抖的手指。

钟岚衣迅速回神,脸上罩上一层寒霜,厉声喝道:“今日是我儿大喜之日,何方狂徒在此撒野!来人,将这搅乱婚宴的疯子给我拿下,丢出去!”

黄守犁听到声音,视线瞧过去,看清两人后,面上愣住,过了两息,他忽然开口,“不对!不对!你们不是门主跟夫人!你们是谁?!”

他话音落地,周围一片哗然。

裴玄墨跟许景昭不知道如何应对,裴玄墨面色不好,“今日我成婚,闹事者出去!”

“这人疯癫了吧,春隐门夫妇我见过,就是这个模样。”

“对啊,这是来惹事来了。”

宴微尘无视周遭议论,在黄守犁那石破天惊的一吼之后,脑海中仿佛有电光划过,瞬间照见了某种一直被他忽略的可能。

他不再隐匿身形,一步踏出,径直向前走去。

丹霖心头一紧,连忙跟上,“殿主!等等我!”

钟岚衣往前一步,“还不快把扰乱我儿婚事的人抓——”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隔着一道门框,她看到了远处站立的宴微尘。

宴微尘来了……

她身子晃了晃,面上骤然失了血色,身子往下倒去。

“娘!”裴玄墨惊呼一声,立刻冲上前扶住她,许景昭离得极近,下意识地也跟着迈过了门槛。

但紧接着,许景昭的步子停下,望向缓步逼近的宴微尘,以及后面那些瞧着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

这是怎么回事?

“殿主!”

“殿主也来了?”

“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宴微尘目光在许景昭的脸上扫过,有些清瘦憔悴,他心里闪过一丝心疼,随后他的目光看向裴乘渊跟钟岚衣。

入眼还是熟悉的面孔,身上气息也挑不出错处,但是……仔细瞧着就能窥见一丝很淡很淡的邪祟气息。

黄守犁怒发冲冠,手指几乎要戳到裴乘渊鼻子上,嘶吼道:“说!你们把门主和夫人弄到哪里去了?!”

钟岚衣面无人色,身子微微颤抖。

她怕的不是黄守犁的质问,而是宴微尘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映照本源的眼睛。

裴玄墨扶住母亲,惶惑不解,“娘?这到底……”

裴乘渊缓过神来,面色未变,“殿主前来,还未恭迎。”

“来人,先把这疯癫的人拉下去,然后请殿主尊坐。”

宴微尘落在他身上,目光沉静,“敢问这燕归堂可有邪祟?”

裴乘渊与钟岚衣的身体瞬间僵硬。

“否则,为何里里外外,皆布设了隔绝气息的避息阵法?”

裴玄墨一脸茫然,看看父母,又看看宴微尘,“邪祟?避息阵法?什么……什么意思?”

裴乘渊面色沉了下来,他看着宴微尘,忽然出手将许景昭扯了过去,他修为比许景昭高了两重,如此近的距离,他根本躲不开。

就在许景昭快要落入裴乘渊手中时,他袖口的不太白飞弹出去,直接将裴乘渊撞后了两步。

裴玄墨目瞪口呆,“爹?!你做什么!”

他还欲上前,钟岚衣却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语速极快地在他耳边低语,“墨儿,记住!秘库之门,需以令牌和昭儿的鲜血为引!”

她抬眸看向许景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愧疚,但旋即被决绝取代,她运足灵力,猛地将许景昭与裴玄墨向后一推!

“走!”

许景昭眼眸盯着钟岚衣,知道是一回事,但被亲自如此对待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心里最后那点温情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他们冷酷决然的眉眼。

“咔嚓——”

地面应声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将两人吞没

两人下坠了许久,才落到实处,地下是另一个世界,前面是一扇石门,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间隙。

裴玄墨摔得七荤八素,愣神片刻后,猛地爬起,发疯般拍打着四周冰冷潮湿的石壁,想要寻路返回。

“不!放我出去!一定有误会!我要上去问清楚!”

裴玄墨状若疯魔,宴微尘怀疑他父母是邪祟?这怎么可能?

可尽管他使尽了力气,却攀爬不上去,唯一的出口只能在门口。

他担忧,他抓狂,可是无济于事。

裴玄墨抓着自己的头发,“怎么会这样?”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许景昭面前,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昭昭!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他们是胡说的!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可说着说着,他自己先失去了力气,缓缓松开手,眼神空洞地望向虚无,声音沙哑。

“不……他们确实做了错事……”

“昭昭,你……你还不知道,其实我拿了你的东西,我身体里是你的灵根。”

他哽咽着,巨大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我刚发现时……觉得自己无耻又卑劣……那些赞誉、那些荣光,本都该属于你……我原本想着,等成亲之后,就找个机会……把它还给你……”

他仰头看去,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就像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身上露出来的喜袍一角,像是流动着的血。

今日本该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可如今只余狼藉。

他眼神空寂,“昭昭,我爹娘会死吗?”

许景昭瞧着裴玄墨的模样,站在原地没动。

会吗?宴微尘只要有怀疑,就绝不会放过一个。

许景昭站在暗色里,瞧着裴玄墨六神无主的模样,面无表情,“沾染邪祟的人都会死的。”

就算是宴微尘不动手,他们基本上也仙途无缘。

裴玄墨恍惚的看过来,眼神却没有焦点,只是反复念叨,“可是……他们是我爹娘啊!”

“他们怎么会呢?这一定是假的。”

“我要出去!”

裴玄墨着急的拍打着周围石壁,手心里见了血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声音四面回荡,但却没有出路。

许景昭瞧着他的动作,垂下眼睫。

裴玄墨开始一拳一拳的去捶打石壁,石块上沾染了血迹,他猩红着眼睛,被泪模糊了视线,他发现无济于事。

许景昭平静的声音响起,“没用的,我们只有从门进去。”

裴玄墨身子一僵,望了过来,“昭昭……你…你怎么这么平静?”

他苍白着脸,“你早就知道了?”

许景昭既不愤怒,也不难过,好像没有丝毫表情。

那只有一个解释,许景昭早就知道他们换了灵根,知晓了他们做的事。

许景昭避开了他的视线,落到远处石门上。

先出去再说吧。

他也很疑惑,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许景昭走上前去,掏出了那枚令牌,他伸出手刚还卡在石门上的花纹里,紧接着抬手在掌心一滑。

掌心里流出血来,又被石门完整吸收。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景昭收回了手。

裴玄墨下意识上前,“不行吗……”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面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原本合拢的没有一丝缝隙的石门缓缓打开。

裴玄墨面色有些白,他忽的想起来黄守犁叫的那声少主。

他是在叫昭昭。

许景昭看着门开启,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眼眸里疑惑越来越重,他不过是春隐门收养的养子,为什么他的血却可以打开呢?

面前石壁震动,带着轰鸣的回响,随着彻底打开,里面的景象暴露在两人面前。

前面是一道细长的走廊,两侧镶嵌着月明珠,并不昏暗,许景昭没有犹豫,走了进去。

裴玄墨心不在焉的跟在他身后,他情绪大起大落,现在濒临崩溃失控的边缘。

两人顺着长廊走过去,前面豁然开朗,前面是一个足有三层楼高的密室,石壁上雕出格子,里面摆放着无数秘宝。

可许景昭却没看,目光死死的盯着前面那两道冰棺。

冰棺合拢,在冰棺上盘坐着两道晶莹剔透的骸骨,一个骨架稍大,另一骨架略小。

许景昭身子僵立在原地,血液从脚底开始向上冻结,在见到骸骨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猛然收紧,痛的他几乎要跌倒下去,这种血脉之间的联系让他顷刻间便明白。

这是他父母的遗体。

他不受控的扑上前去,嘴唇颤抖着,面色空白。

裴玄墨瞧着许景昭的表情,视线也落到那两具骸骨身上,一个惊愕的念头在他心里炸开。

许景昭已经听不到周边声音了,他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的亲生父母就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两具骸骨。

并且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关了十几年。

原来他就跟他的爹娘隔着一道石门,却是他走了十三年才跨过来的天堑。

要不是他阴差阳错去了仙执殿,师尊又帮他重塑了经脉,他想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被春隐门蒙在鼓里。

认贼作父,荒唐一生。

前面的两具骸骨盘坐着,像是在修炼打坐。

许景昭想再往前一步,却觉得脚步沉重,他极其艰难的靠近,身子却软了下去,跪倒在骸骨面前。

他眼眶通红,耳朵里鸣声一片,唇瓣颤抖着,

“爹……娘……”

可他喉咙里说不出来话,极尽全力去喊,却也只泄出一道气音。

豆粒大的泪珠从他眼眶滑落,他颤抖着手指,捧着那骨架放到自己脸上。

“阿娘,我是昭昭……”

“你认识昭昭吗……”

他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到骸骨上,又顺着骨架的间隙滴落在地面。

坠落在地,发出啪嗒一声响。

他任由泪水滑落脸颊,心里痛的不能言语。

骸骨晶莹泛着微光,冰冷刺骨,许景昭手上的血跟眼里的泪模糊成一片,一起顺着往下落去,滴落在地。

嘀嗒,嘀嗒,落到骸骨的手指,胫骨上。

他哭的太久,恍然间都觉得这骸骨有了温度,似乎还幻听到了声响。

“我的孩子,你怎么哭了……”

骨架上飘起一道极为浅淡的虚影,捧着许景昭的脸想要拭去那泪。

可她只是一道幻影,指尖轻而易举的在许景昭身上穿透过去,她怔愣了片刻,身子虚虚的抱住了许景昭。

“别哭,娘都心疼了。”

“娘已经等你很久了……”

许景昭要是不来的话,她就要消散了。

她呢喃着,指尖点在许景昭的脑袋,身子化为光点,温柔道:“别怕,阿娘跟阿爹在呢……”

许景昭泪水还氤氲在面颊,再睁眼,眼前忽的换了景色。

他抬手,看着自己如同孩童的手指,又看着四周变大了些的物件。

轰隆一声雷响,披斩在地面。

许景昭知道这里是哪里。

十三年前,南洲花溪村。

第102章 过去 花溪村

南洲, 花溪村。

细雨初歇,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草木的清冽气息。

许景昭茫然的看着眼前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脑子里好像也多了些东西。

今日是他五岁生辰, 阿爹阿娘说明日就带他回春隐门。

因为许景昭出生时天降怪相, 阿爹阿娘算尽命数,知晓他五岁那年有劫难,春隐门位置大凶,恐会夭折。

所以他一直跟着阿爹阿娘生活在南洲,即无名姓,也不知道来处, 只有一小名昭昭。阿娘原本叫他小白,可他觉得这名字既不霸气又不威猛,转手给了邻居家叫没名姓的小孩。

直到前日, 他阿娘突然跟他说,他是中州春隐门的少门主, 他们要回中州去。

细风拉扯回许景昭的思绪。

院子里的秋千, 树下摆着的四方桌, 远处石块上划着剑痕,还有远处晾在竹筐里的松子。

许景昭手里还拿着一把剑,剑身上已经磨的光滑,剑尖有些钝了。

原本还模糊的记忆落到实处,他也觉得这院子熟悉起来。

屋子里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昭昭,是你回来了吗?”

许景昭浑身一僵, 这声音……他拼命想移动,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他想回应,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直到“他”动了。

他看着五岁的自己利落地收剑入鞘, 雀跃着跳上台阶,声音清脆,“阿娘,要下雨了!”

门帘掀动,一个身着水青色衣裙的女子走了出来,她袖口挽起,手上还沾着面粉,眉眼温柔如画。

许景昭往后看了看,又开口道,“阿娘,阿爹去哪了?”

穿着水青色衣袍的女子转过身,低着头在帕子上擦了擦手,边走边道:

“你那剑不是钝了吗?你阿爹一早就去给你选剑了。”

“正好明日要回去,顺便带些南洲的特产。”

那女子擦完手,抬头,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那双杏眸往下压了压,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拿帕子给他擦脸。

“又去哪野了,看这小脸脏的。”

许景昭盯着面前女子那熟悉的容貌,心脏停在最高点,呼吸一滞。

是钟岚衣,但又不是钟岚衣。

与钟岚衣一般无二的容貌,却更鲜活,更温暖,那双眼眸里盛着的,是毫不掩饰的疼爱,仿佛他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阿娘,外面要下雨了。”他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又开口道。

钟婉棠望向天际,云层正缓缓聚拢。

她揉了揉他的发顶,笑意更深,“是要下雨了,去把院里的东西收进来吧。”

许景昭本该听话地跑开,可他只是仰头望着母亲,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怎么了昭昭?”钟婉棠蹲下身,仔细端详他的小脸,“在外面受委屈了?”

这不该是她儿子会有的表情,她这个儿子剑扎在身上都不带喊一句的,还能让人欺负了去?,

许景昭突然扑进她怀里,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脖颈,像是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钟婉棠怔了怔,随即温柔地拍着他的背,笑道:“小昭昭今天是怎么了?”

下一秒,掌控权再次消失。

许景昭感觉自己被拽回那个五岁躯壳的深处,眼睁睁看着“自己”站起身,扬起灿烂的笑脸,“没什么,就是想抱抱娘亲了。”

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冲向院子,“我去收东西啦!”

钟婉棠望着儿子欢快的背影,无奈地摇头失笑。

罢了,反正今日是他生辰,随他去吧。

许景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费力地搬起装满松子的箩筐,这时,另一双小手伸了过来,默默帮他托住筐底。

他抬头,看见一个脸上带伤的男孩,对方比他略矮些,身子单薄得像风中的芦苇,瞧着孱弱。

脑子里又多了东西,许景昭想起来了。

他叫小白,是邻居家的孩子,跟母亲相依为命,他母亲意识错乱,重病在榻。村子里的村民都不喜欢他,说他不祥。

许景昭却没这么多规矩,他搬来后就成了花溪村的孩子王,对于这个备受欺负,跟他同龄的邻居哥哥,他直接担起了担子。

他拍着心口保证,“你放心,有我在,绝对没人敢欺负你。”

许景昭也确实做到了,凡是有他在的地方,小白就绝不会受欺负。

但或许他现在有了另一个名字,他叫庄少白。

“你的脸怎么了?”五岁的许景昭拧紧眉头,小脸上满是怒气,“是不是他们又趁我不在找你麻烦?我找他们算账去!”

庄少白下意识地瑟缩,试图用小手遮掩颧骨上的青紫,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

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如何瞒得过许景昭?

他只觉得一股火直冲头顶,他护着的人竟还敢有人动?!他“哐当”一声放下手里的箩筐。

“阿娘!”

恰巧钟婉棠端着备好的食材从屋内走出,将东西放在檐下的木桌上,她目光一扫,落在庄少白脸上,眉心蹙起,有些担忧,“小白?你脸怎么了?”

许景昭脸颊鼓起,手里拿着剑,“阿娘,他们又欺负小白,我去欺负回来。”

钟婉棠上前将那箩筐拿起,“去吧,晚饭前记得回来,今日阿娘可做了一桌子的菜呢,还有生辰面。”

许景昭眼眸亮了亮,“阿娘,记得跟我还有小白多加个蛋啊。”

钟婉棠莞尔一笑,“都有,小白,先跟我进屋,我给你上药。”

五岁的许景昭得了准允,单手抱着剑,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可跑到半途,他猛地捂住心口,小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与不适,“奇怪,心口怎么突然疼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又向前跑起。

任由他身体里十八岁的许景昭怎么呼喊,他都再也接收不到消息。

不,别去!不能去!

许景昭的神魂疯狂挣扎,却如同困于无形的牢笼,不能奈何半分。

不行,他一定要回去。

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他向外猛烈冲击,这股力量甚至影响到了五岁的身体,让他感到了阵阵头痛。

“什么东西……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幼小的许景昭烦躁地一挥手臂。

他奋力一挥,许景昭就感觉自己挣脱了束缚。

他的意识脱离了幼年身体,如同飘渺的孤魂,急速向家的方向飞掠,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第一滴冰冷的雨珠砸在干燥的青石上,溅起细微的尘埃时,许景昭已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

院子里钟婉棠正切着菜,旁边放着已经揉好、等待下锅的面团。

许景昭身子顿住,在钟婉棠旁边还有另一道身影,跟裴乘渊一样的相貌,正挽着袖子,在一旁雕着萝卜小燕。

他想起来了。

他的阿娘,大名钟岚衣,小字婉棠。

他的阿爹,是裴乘渊,春隐门门主。

许景昭看着眼前这温馨和睦,眉眼柔和的父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这里的,才是他真正的阿爹阿娘!那春隐门里的那两个……又是什么东西?!

钟婉棠将切好的素菜倒入滚水中,又接过裴乘渊雕好的萝卜小燕,连同那劲道的面条一同放入锅中翻滚。

清甜与面香交织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面条出锅,钟婉棠细心地将它们盛入碗中,最后在那色泽诱人的汤面上,盖上一个煎得金黄酥脆的荷包蛋。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快看,这次不错吧?昭昭一份,小白一份。”

裴乘渊端详两眼,认真点评:“色香俱佳,比上次更有进益,夫人好手艺。”

钟婉棠眉眼弯弯,带着小小的得意,“那是自然,这可是昭昭第一个正经的生辰呢。这碗生辰面还是我在人间学来的。”

裴乘渊含笑应和,他那张原本凌厉俊朗的面容,在钟婉棠身边显得异常柔和,两人看上去都极为年轻,风姿卓绝,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许景昭的眉眼,便承袭了钟婉棠的温柔轮廓,是眼前这个真正温柔的钟婉棠,而非春隐门里那个刻意模仿的钟岚衣。

钟婉棠信心满满:“好了,先端出去,我还想再做些松子糖。”

裴乘渊端着碗的脚步转了个圈,严肃道:“不行,这等炒糖的力气活放着我来。”

钟婉棠噗嗤笑出声,眼眸弯成好看的月牙:“那一会儿就跟昭昭说是我做的,看他能不能尝出来。”

她在儿子面前是温柔的慈母,在夫君面前,却仍保留着少女的娇憨情态。

“都听夫人的。”

“好,那再放些梅子干进去提味。”

眼前的烟火气息太过温暖,熏得许景昭眼眶阵阵酸涩。

啪嗒啪嗒……

窗外的雨声变得密集起来。

许景昭猛地回神,不对!邪祟马上就要来了!爹娘必须立刻离开!

他焦急地冲上前,嘶声呐喊,“阿爹!阿娘!邪祟要来了!快走啊!”

然而,裴乘渊和钟婉棠依旧专注着手头的事情,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许景昭急步上前,伸手想去拉扯钟婉棠的衣袖——

“阿娘……”

他的手径直穿过了钟婉棠的手臂,没有留下任何触感,也没有引起丝毫注意。

许景昭僵硬的看着自己的手,他碰不到爹娘,爹娘也听不到他说的话,而且他若想改变规则,就会受到规则束缚,像是一根根的玻璃丝,紧紧勒在他皮肉上。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碰不到人,他被排斥在法则之外,只能看着事情发生。

“不!不该是这样的!阿娘!阿娘!”

他拼命嘶吼,一次次徒劳地尝试触碰,却依旧如同空气。为什么……如果让他亲眼目睹这惨剧重演,那未免太过残忍!

忽然,钟婉棠动作一顿,侧耳倾听,“好像……是昭昭在喊我?”

裴乘渊正欲开口,院门外猛地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两人面色一凝,瞬间放下手中事物,闪身而出。

木门被一股巨力撞得粉碎,一头头顶双角的黄牛冲了进来,口吐人言,声音急促而惊惶,“门主!夫人!禁渊的封印……破了!乌玄惊……他跑出来了!”

裴乘渊与钟婉棠对视一眼,眼底皆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周身气息骤然攀升,方才还在灶台边忙碌的两人,此刻威压尽显,令人不敢直视。

锃!

钟婉棠利落地拔出腰间银剑,剑身泛着凛冽寒光:“相公,他还是来了。”

裴乘渊沉默不语,掌心一握,本命长剑已然在握,剑气森然。

黄守犁急得跺蹄,“门主,夫人!您二位快带着少主走吧!乌玄惊那魔头……狡诈无比,他积攒了两百年的怨力,此番出来,定是来复仇的!”

钟婉棠目光坚定,缓缓摇头,“我们不能走。”

这里有花溪村上百口人,在往外延绵千里都有人烟,放眼整个南洲,此刻能与乌玄惊抗衡的,唯有他们夫妻。

当年是他们亲手将乌玄惊封入禁渊,今日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乌云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天地间一片昏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钟婉棠看向黄守犁,语速飞快却不容置疑,“你去带村民撤离。”

“若遇到昭昭……告诉他,千万别回来!”

黄守犁面色复杂,终究重重点头:“是!”

他刚准备出去,就听到一声响彻天地的雷鸣,紫色闪电撕裂整片天空,映亮了天地。

前面小院被暴力推开碾碎,一道玄黑的人影立在前面,声音嘶哑低沉,带着黏黏糊糊的恶意。

“想跑?哈哈哈哈哈放心,一个都别想跑。”

许景昭死死盯着那道凝聚了无尽恶意的墨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刻出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邪祟之主,乌玄惊!间接害死他父母的元凶!

钟婉棠眉宇间傲然如霜,没有丝毫废话,银剑一振,率先化作一道流光疾冲而上!

她头也不回地对黄守犁喝道:“走!”

这句话是对黄守犁说的,但许景昭却感到神魂剧烈一荡,眼前景象模糊又清晰,再次被拉回了五岁许景昭的身体里。

天边还有未散尽的闪电,乌云黑沉沉的,像要挤压到地面里,让人无端感到窒息。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猛然被人抱住。

小小的庄少白脸上都是泪,整个人因为冰冷的雨水而发着颤,“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在南洲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中洲去?”

“你走了…他们又会来打我…”

“别走……求求你了……”

庄少白话语句无伦次,他并非真的那么惧怕他人的欺凌,他只是怕许景昭离开他,他知道许景昭不会任由他受欺负,他没有法子,只能想尽办法把小公子留下。

许景昭耐心哄他,“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小白你不要哭了。”

庄少白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对方的骨血里,他不要跟小公子分开,没见到许景昭之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在阴沉地狱里,被人打被人骂,人人都能来踩他一脚。

就因为他的身份。

直到许景昭来了。

许景昭将他带回家,钟婉棠跟裴乘渊对他很好,甚至还将院子建在他们隔壁。

他第一次感受到从未奢望过的善意,吃上热的食物,穿上温暖的衣裳,许景昭一家就像是太阳,驱散了他生命里的阴暗潮湿。

可现在,他们都要走了。

他见不到他的小公子了。

五岁的许景昭拧着眉,他没料到只是提前告知离开的消息,会让庄少白反应如此剧烈。

他反手抱住对方,将伞面更多倾向庄少白,小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我还会回来的。”

庄少白没有说话,只是眼泪流得更凶,无声地浸湿了许景昭肩头的衣料。

还会回来?那是多久?

他们会各自长大,会有新的朋友、新的世界……一想到生命中再无小公子的踪影,他的心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他呜咽着,几乎是耗尽最后力气哀求,“别走……求你了……”

他离不开南洲,他的身份,他的母亲,他自己本身就是个大麻烦。

许景昭张了张嘴,“要不你……”

他想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回春隐门吧,可话到嘴边,想起小白母亲那并非药石能医的心疾,终是沉默了。

外面雨水滴滴答答拍打在伞面上,在伞面边缘留下一道水幕。

只有他跟庄少白在在伞撑起的方寸之地,寂静的只剩呜咽。

庄少白哭的很小声,悲伤到极点的时候也只能将哭声压抑到喉咙里,听得人心头发酸。

许景昭慌了神,手足无措:“对不起……”

他强势的插手了别人的人生,现在又要抽身离去。

浓重的愧疚感淹没了他。

庄少白的身子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他明白了,哭泣和哀求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他抱着许景昭的手臂缓缓松开,通红着眼眶,仰头站在许景昭面前。

眼底曾一闪而过的怨怼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全然的可怜与无助。

“……非要走不可吗?”

许景昭愈发愧疚,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小手指:“对不起……”

庄少白抬起湿漉漉的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哽咽着问:“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

许景昭想说他也不知道,因为阿爹跟阿娘说他原本就该生在中州的,中州才是他的家,他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仅仅这一个字的迟疑,庄少白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颤抖着嘴唇,可怜兮兮道:“快点回来好不好,没有你我会死掉的。”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

他抿紧苍白的嘴唇,没有说完,但许景昭已然听懂了他未尽的威胁。

许景昭脸上带了惊愕,反应过来后,面色十分严肃,“你怎么能这么说?”

庄少白抿着唇不语,有些固执,但是见许景昭真的生气,他又软了态度,“我不这样说了……”

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像只被遗弃的小兽:“所以……你能回来吗?”

许景昭看着他,郑重承诺:“我会的……”

“等你母亲身体好些,我想办法接你们一起去春隐门。

阿娘说那里和花溪村一样美,你一定会喜欢的。”

庄少白垂下眼帘,伸出细细的小拇指,带着最后的希冀,抽噎道:“那……说好了……”

见庄少白情绪终于缓和,许景昭连忙伸手与他拉钩。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庄少白勾住那根温热的小指,抬起眼,目光细细描摹着许景昭稚嫩却坚定的脸庞。

小公子既然答应了他,若是做不到……

等他长大了,无论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把人找回来,带回南洲。

不过他愿意相信许景昭,小公子向来言出必行。

许景昭收回了手,“走吧,我阿娘做了好吃的。”

他刚抬起伞面,就听到天空传来一声巨响。

这雷声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骇人,震得人心胆俱颤。

许景昭握伞的小手一抖,伞面倾斜,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

庄少白顺势又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颈侧,低声问:“小公子害怕了吗?”

许景昭怔然的摇了摇头,只觉得心口痛。

在他身体里许景昭的神魂面色复杂,他知晓后面的一切,现在再看庄少白不知该做何反应。

但更让他心慌的是刚刚的雷声,阿娘阿爹到底怎么样了。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前方雨幕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少主!小白!”

许景昭撑着伞瞧过去,就看到一个陌生的人影,直到看到他头顶牛角,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阿黄?”

黄守犁冲到近前,不容分说,一手一个拉住他俩:“别问了!快跟我走!”

许景昭看着他的动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急?”

黄守犁语塞,僵硬地重复:“门主跟夫人让我带你们走……”

许景昭盯着他闪烁的眼神,再望向那片黑沉压抑的天空,他猛的抽回了手,掌心抽出了剑,“不对……不对!”

他猛地转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而去,“一定是出事了!”

他人小,但是修为高,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庄少白脸色煞白,他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满是恐惧,

“是……乌玄惊……”

他也不再犹豫,紧跟着许景昭跑去。

第103章 诛邪 花溪村

天地彻底沉入一片墨色之中。

空气中只剩下阴沉呼啸的风声, 还有他喉咙快要撕裂的喘息声。

快一点,再快一点。

许景昭心急如焚,豆大的冷雨狠狠砸在他身上, 寒意直透骨髓, 他从未有过这种慌乱,或许是灵魂对于命运的先知,又或者是他身体里许景昭本就知晓的恐惧。

啪嗒啪嗒……

他顶着雨幕穿过漆黑的小巷,雨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跟他心跳共鸣,扑通扑通,他跑过小巷尽头, 停住了步子。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雨水混着暗红的血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许景昭盯着那片刺目的红,怔了一瞬, 随即发疯般冲上前去。

“阿娘!阿爹!”

稚嫩的呼喊声在雨中颤抖, 他踉跄着奔向前方, 只见院门洞开,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

钟婉棠单手持剑,伫立在小院中央,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孤绝。

许景昭心脏稍微缓和,然后走上前去,“阿娘……”

钟婉棠的脸上溅满了血,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敌人的,她明明身受重伤,神色却依然镇定,转头看见许景昭时微微一愣, 随即朝他招手。

许景昭鼻尖一酸,扑进她怀里。

钟婉棠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别怕,娘在呢。”

这句话像定心丸,让许景昭狂跳的心稍稍安稳,“阿娘,阿爹呢……”

“你阿爹去追敌人了,没事的……”

钟婉棠的声音依然温柔,但许景昭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

他指向门口的尸体:“那……那些是?”

“是被邪祟蛊惑感染的修士。”钟婉棠话音刚落,声音突然一顿,“昭昭,你来的时候遇到什么没有?”

许景昭茫然摇头。

钟婉棠稍稍安心,扶住他的肩膀,“昭昭,现在很危险,你带小白先走,等爹娘处理完这里,就去找你,好不好?”

她凝视着儿子的眼睛:“我相信昭昭能保护好自己,对不对?”

许景昭刚要开口——

轰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团黑影挟持着一个人影缓缓逼近,狞笑道:“想跑?怎么能跑得了呢?”

钟婉棠和许景昭同时回头,只见乌玄惊立在门口,一道黑影正死死扼住庄少白的脖颈,庄少白仰着脸,面颊被憋得通红,但是紧咬着牙,死死不敢出声。

钟婉棠猛地起身,长剑直指,“你还敢回来?”

乌玄惊如同一团蠕动的墨影,嘶哑的声音里满是恨意,“我是来报仇的,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他的目光落在许景昭身上:“这是你们儿子?天赋真不错,可惜……”

可惜没有他的血脉,不能成为他的容器。

钟婉棠比许景昭想象的更要果决,她一把推开许景昭,提剑迎上前去,灵剑一挥斩断了钳制庄少白的枷锁。

“昭昭,带小白走。”

尽管身受重伤,钟婉棠的修为依然强横,硬生生在绝境中撕开了一道缺口。

“阿娘……”许景昭僵在原地,心口阵阵发紧。

他紧握手中的剑:“阿娘,我长大了,可以和你一起……”

钟婉棠眉目凛若冰霜,只吐出一个字:

“走。”

她持剑而立,手中银剑带着莫大威势,眉宇间正气凛然,宛如九天降下的神女。

乌玄惊冷哼一声,“我已将此处彻底封锁,到处都是我的分身,没有人能逃出去!”

钟婉棠执剑冷笑,“好大的口气。”

乌玄惊确实很强,但在某处有裴乘渊在牵制乌玄惊的真身,眼前这个,钟婉棠有八成把握能拿下。

许景昭回眸看了眼钟婉棠,他知道留在这里只会成为拖累,他咬着牙回头,咬紧牙关,胸腔被愤怒与不甘填满。

要是他有修为就好了。

纵使天资卓越,他也需要时间。

“小白,走。”

庄少白捂着喉咙,惊魂未定,任由许景昭拉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乌玄惊没有说谎,花溪村已被彻底封锁,到处都是被邪祟蛊惑的村民和修士。

“啊!”

庄少白吓得声音变调,身后邪祟匍匐着抓住了他的脚踝。

许景昭猛地将他拉开,快准狠的一剑刺中那邪祟的手腕,直接削了那人的脑袋,邪祟俯身的身躯成了两节,一股黑雾朝着远处飞去。

他脸上还带着未退净的婴儿肥,一双琉璃眸子通透淡漠,眼尾溅上一滴血,像是妆点的睫下痣。

他反手握住了庄少白的手,“别怕。”

庄少白惊魂未定,他最怕这种幽冷的邪祟,他抓紧了许景昭的手,尽量克制自己身体发抖。

“我……不怕。”

两人走的路十分艰难,乌玄惊蛰伏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报当年封印之仇。

就算许景昭再天赋异禀,可他才五岁,还是一个孩童,在邪祟连番围剿下,很快被逼进穷巷。

他把庄少白护在身后,手上拿着那把剑早已钝的不成样子,但是他依旧死死握着。

裴乘渊教导说,剑是修士的命,他不能丢。

庄少白站在他身后,怕的牙齿打颤,“小公子……你……你跑吧,我过去,他们不敢杀我……”

他身体里留着一半乌玄惊的血脉,他不会死,只会被邪祟献上,绞杀了魂魄,成为乌玄惊放置意识的容器。

“别说话。”

许景昭全神戒备,眼眸死死盯着前面的敌人,他娘亲可没教导他丢下伙伴自己逃跑。

前面的墨影越来越多,缓缓逼近,它们最喜欢灵力充裕的修士,食之大补。

许景昭跟庄少白缓缓后退,直到抵到那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捏着庄少白的手,“一会我跟他们缠斗的时候,你就跑,能跑多远是多远知道了吗?”

庄少白用力摇头:“不……我不要。”

许景昭握紧了手中剑柄,上面因为沾了很多血而变得黏腻,近了,更近了……就是现在。

许景昭把庄少白往旁边一推,“跑。”

他自己则拿着剑迎了上去,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他在钟婉棠和裴乘渊的熏陶下长大,骨子里早已刻下了他们的风骨。

庄少白踉跄一步,却没有逃离,反而转身扑了上来。

许景昭手中剑被邪祟绞断,眼睁睁看着邪祟冲他伸出了手,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影就冲到他前面,将他挡住。

庄少白身子怕的发抖,却半步不退。

如果两人一定要死,那也是他死在小公子前面。

许景昭瞪大了眸子。

但庄少白却扬起了嘴角,跟许景昭死在一起,也是他的荣幸。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诀落到两人身前,前面的邪祟未来得及发出声响,就迅速消融。

两人震惊的望去,逆着光的小巷口站着一个十分瘦弱的人影,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飘荡,仿佛随时会被吹倒,但那脊梁却挺得笔直。

庄少白看清人影那一刻,惊的捂住了嘴。

许景昭仔细辨认,才认出这是庄少白重病在床、患有心疾的母亲。

他从未想过,庄少白的母亲竟也是一位修士。

庄寒鸢目光只是瞧了二人一眼,便面无表情寻着乌玄惊而去,她感应到毕生仇人来此,纵使托着病骨,也要跟那人同归于尽。

“我……”

庄少白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他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庄寒鸢从不许他叫母亲。

庄寒鸢脚步几不可闻的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去,只冷冷留下一句话。

“往北走,消息已发出,仙执殿主跟离光宗的人很快便到。”

庄少白看着母亲的背影,知晓母亲心有死志,不会再回来了。

他咬了咬唇,巨大的茫然席卷而来。

紧接着他就被许景昭握住了手,牵着他往前跑,“走。”

许是来路已经被庄寒鸢清理干净,两人没有遇到什么邪祟,在正北寻到一处安静小院,许景昭将灵囊里的东西都撒在外面,带着庄少白躲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轰鸣的雷声夹着闪电,带着骇人的威势劈在不远处。

耳中充斥着灵力的爆响与呼啸的风声。

庄少白跟许景昭躲在一起,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夜色越来越浓,两人在冰冷的屋子里躲了六个时辰,就在凌晨夜色正浓郁的时候。

庄少白忽然心口一空,仿佛某种血脉联系骤然断裂。

他茫然的看着许景昭,豆粒大的泪珠往下滚,从此刻起,他真真正正地无家可归了。

许景昭沉默的抱住他,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空气中雨势渐小,远处雷鸣声跟灵力渐息,好像浩劫已过,外面入眼是浓郁的黑,睁眼不见五指。

寂静中,只剩下两个孩子急促的心跳声。

许景昭的心里同样焦躁不安,夹杂着恐惧跟后怕,只是在庄少白面前并未表现出来。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许景昭安抚地拍了拍庄少白,全身戒备,手已握住一旁的碎琉璃。

脚步声在窗前停驻,随后窗棂被轻叩三下:

“我不是坏人。”

许景昭并未放松警惕,单手推开窗扉。

窗外站着几位素未谋面的女修。

为首的女修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庄少白身上。

“我是离光宗长老秋槿,来接师妹回家,师妹临终留有遗言,让我问你可愿回离光宗?这是你的决定,去不去随你。”

庄少白瞪着眸子,他说不出来话,一张嘴,眼泪却先往下掉。

秋槿看着庄少白的模样,眉头紧拧。

许景昭安抚着捏了捏他的手指。

庄少白定了定神,哽咽说道:“你们……你们走吧……我……我不是庄寒鸢的儿子……”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很小声。

秋槿仔细的打量了庄少白两眼,心里却松了口气。

庄少白的身份于庄寒鸢来说是耻辱的证据。

他既主动断绝关系,那邪祟血脉便与庄寒鸢再无瓜葛。

秋槿收回了视线,这才看向许景昭。

“仙执殿主已将乌玄惊逼入禁渊,大局已定,村内邪祟已除,你们可以出来了。”

秋瑾说完,略一颔首,带着庄寒鸢的遗物回去。

许景昭这才觉得血液奔涌起来,心脏重新恢复跳动。

“没有邪祟了,我们回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钟婉棠跟裴乘渊的身边,再如何,他都只是一个孩子,他会害怕。

庄少白抹去眼泪,站在沉郁的夜色中,沉默如没有生气的雕像。

许景昭在漆黑的夜色里走了两步,意识到庄少白没有跟上前来,忽的停下步子。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门,吱呀的门扉被风吹起,如同要合拢的棺椁。

“小白,走啊?”

庄少白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应该死掉的,他的存在就是耻辱跟错误。

门缝将要合拢,许景昭小手啪的一声拍在门框,他信誓旦旦跟庄少白保证,“小白,你放心,以后我家就是你家,我在哪,你在哪!”

黑夜里看不见庄少白的表情,只能瞧见那脸颊上泪痕的反光。

许景昭伸手用手臂擦了擦他的脸,从灵囊里掏出来一颗松子糖,伸手递了过去。

他跟庄少白初识就缘于此,一块糖就能将庄少白哄笑。

过了许久,庄少白才伸手,并没有触碰那颗糖,反而抓住了他的手,“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不能反悔。”

许景昭伸出小拇指,反手勾住了庄少白的指尖,“我们拉勾了。”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庄少白走了出来。

外面雨色好像停了,许景昭举着火把,带着庄少白回去。

两人走回时,夜色正浓,就连火把都照不明亮,直到又拐出一道小巷,路边亮着符光,许景昭知道,阿娘跟阿爹在等他。

他这才丢了火把,飞奔跑进院子。

“阿爹!阿娘!”

此刻的许景昭终于流露出属于孩子的稚气,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跑进院子,发现阿爹跟阿娘伤势很重,裴乘渊赤着上身,几乎整个背脊都被劈开,缠绕着的绷带被血色浸透,身上带着浓浓的血煞气。

钟婉棠面色苍白,心口受伤,气息微弱得几近断绝。裴乘渊手掌抵在她心口,将丝丝缕缕的生机与灵力渡入她体内。

许景昭停下步子,眼眶瞬间红了。

裴乘渊侧过脸来看他,见他哭鼻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你爹还没死,你就先哭上了。”

许景昭眼泪止不住,哭的更大声了。

裴乘渊又看了眼站在许景昭身后的庄少白,心里了然,轻咳一声。

“外面冷,快进来。”

许景昭跟庄少白都走进去,许景昭哭的放肆,但不敢吵醒钟婉棠,眼泪哗哗的掉。庄少白被许景昭感染,他本来就喜欢哭,现在跟许景昭哭的不相上下。

裴乘渊看着张着嘴呜呜哭的两孩子,有些手足无措,他正想着怎么安抚,旁边就有人开口。

“这位便是少主吧……”

许景昭这才发现屋子里有两个外人在,连忙止住了哭声,擦了擦眼泪,朦胧着眼睛看着身前两位陌生人。

裴乘渊咳嗽了两声,“昭昭,这是你裴伯父跟万伯母。”

许景昭擦了擦泪,看着两个人。

裴伯父跟阿爹长的有一点像,但是眉宇间总是挂着几分愁绪,万伯母看着很温柔,但是嘴笑眼不笑,瞧着有几分凶。

许景昭小声开口,“裴伯父,万伯母。”

裴听河不善言辞,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点了点头。

万莺儿倒是走上前去,“这就是小少主?多年不见,竟已长这么大了。”

许景昭胡乱的点了点头,现在没心思说话,注意力都放到爹娘身上。

裴听河面色凝重,“婉棠伤势太重,你这般……只是权宜之计,若能有祛祟丹就好了…至少能稳住伤势,撑回春隐门。”

庄少白恍惚间捕捉到某个字眼,猛地抬头,“我……我家有!我去取!”

说罢转身就往家中奔去。

她娘是修士,家里有不少丹药,但是他娘从来都不吃,只要吃下丹药意味着清醒,也意味着痛苦。

许景昭目送他离去,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万莺儿站在许景昭身前,她看着许景昭,就想到了裴玄墨,她温和道:“少主要是在春隐门长大,定能跟墨儿玩到一块去,墨儿性格内向,整日都盼着有人能同他玩呢……唉。”

许景昭心不在焉地点头,根本没听清她说的是“墨儿”还是“绿儿”。

万莺儿见许景昭精神不好,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开口道:“少主几岁了?可请过先生,现在修炼了吗?”

“五岁,未请先生,都是爹娘教我。”许景昭揪着手指,视线始终都落在钟婉棠身上,“已经修炼了。”

万莺儿又温声问道:“修炼到何种境界了?正好回去跟墨儿一起。”

许景昭敷衍回道:“快金丹了……”

万莺儿温和的表情僵在脸上,快要维持不住了。

裴听河的视线也瞧了回来,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

“快……快金丹了?”

万莺儿重复一遍,不敢置信,许景昭才五岁,他修为就如此恐怖,那在春隐门里不能修炼的墨儿算什么?

要怎么说?果然不愧是裴乘渊与钟婉棠的孩子么?

是了,这两人就是人中龙凤,那他们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

她收回了手,指甲死死捏住,道理她都明白,可她就是不甘心。

裴听河的目光有些不自然,他视线落到许景昭身上,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裴乘渊。

裴乘渊出生便是天之骄子,春隐门未来少主,修炼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在别人还在刻苦修炼的时候,他早就把众人甩在身后。

他们拼尽全力才得到的东西,对于裴乘渊来说却是轻轻松松。

而他只不过是裴氏远门旁系,耗尽心力才堪堪在长老面前挣得一丝关注,每每得到夸赞,总是刻苦,努力,最后还要在叹息一声,尽管如此努力,还是跟裴乘渊云泥之别。

就连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也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裴听河与万莺儿不约而同地回头,目光在空中交汇,相同的念头在彼此眼中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说:不仅仅为了裴玄墨,还有两人自始以来的自卑跟嫉妒,纯坏

可以骂,但是请不要剧透哦~

第104章 杀人凶手 让他们血偿

屋子里有人各怀鬼胎, 但是表面却一片祥和。

只有十八岁的许景昭借着自己五岁那年的眼睛,看清了杀人凶手。

裴听河与万莺儿,曾是他父母最信任的至交好友。

裴玄墨与裴听河虽一同长大, 命运却天差地别。一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子, 一个却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尝尽世态炎凉。

裴乘渊有着天之骄子的傲气,喜欢打抱不平,性情洒脱不羁。

裴听河勤勤恳恳数十年,才勉强赢得站在裴乘渊身旁的资格,成为春隐门少主的助手。

裴乘渊越是随性洒脱, 裴听河越是嫉妒不甘,但他生性沉闷,话都憋在心里, 那野心却越滚越大。

万莺儿跟他相同经历,但是比他坏的坦荡, 也更明晰自己的野心。

十八岁的许景昭目睹这一切, 震惊与愤怒在胸中翻涌, 却无能为力。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庄少白捧着丹药欢天喜地地回来,气喘吁吁的小脸上带着薄汗,将丹药举起递给裴乘渊。

外面天色将明,还未挣脱浓夜的昏沉,细密的雨声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唢呐和哭喊,在黎明前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许景昭心里也松了口气, 经过裴乘渊半宿的努力,钟婉棠苍白的脸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

裴乘渊不顾自己满身伤痕,柔声对庄少白说:“好孩子。”

庄少白脸颊微红,捧着丹药上前一步。

许景昭望向庄少白, 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还好,阿娘不会有事了。

可下一秒,万莺儿突然伸手捏起丹药,指尖轻捻,丹药化作齑粉从她指间飘落。

许景昭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裴乘渊怔愣片刻,面上首次浮现怒意,“万莺儿,你要做什么?”

万莺儿漫不经心地碾着指尖的粉末,神色恍惚,只淡淡回道:“对不住了,门主。”

接下来的变故发生得太快,裴听河与万莺儿同时出手,灵力激荡,屋内器物应声而碎,小院的地面被割裂出无数沟壑。裴乘渊重伤在身,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袍。

等许景昭再回神的时候,他已经在混乱中中了不知谁的攻击,身体里灵气紊乱。

裴乘渊身上气势逼人,以重伤之躯承下所有伤害,他握着剑的手颤抖,但是眼神凌厉又坚定。

“昭昭,带你阿娘走。”

钟婉棠意识模糊,许景昭与庄少白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跌跌撞撞地逃出小院,万莺儿还想追,却被裴乘渊一剑封死退路。

他的妻儿在外面,只要他活着,没有人能动他们。

除非他死。

许景昭的意识时断时续,恐惧、不甘、怨恨、痛惜……种种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的眼泪模糊了视线,被风胡乱吹到后面,等他停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没有了知觉。

天空上又开始朦朦胧胧落雨,地面上不知道是哪家撒的纸钱,被雨水浸湿黏在地面,像是泡皱的脸皮。

许景昭有些想要干呕。

他双膝一软,抱着钟婉棠瘫跪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庄少白站在他身边,脸色惨白,脆弱的像是一张纸。

“小……小公子,他们……他们也被邪祟感染了吗?”

要不然,他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对小公子的父母动手。

许景昭脑子恍惚,闭上眼睛就是深受重伤的裴乘渊,还有那满身的血,他耳朵里根本听不清东西。

庄少白蹲下身子,蜷缩在许景昭身边,但是却没再敢碰许景昭跟钟婉棠。

村子里的人说他生下来不祥,那他果然不祥。

他在想,是不是他跟许景昭一家走的太近,所以他们也沾了厄运。

庄少白哆嗦着,颤抖着,一双眸子望着雨夜出神,空洞看着地面水色。

许景昭哭的喘不上气来,一开始还是小声哭喊,到最后实在是压抑不住,呜呜的哭声散在风里,哭得让人难过。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钟婉棠虚弱地坐起身,轻咳一声,将他的头揽入怀中。

“阿娘,阿爹他……他……”

钟婉棠抚摸着许景昭的手微微一顿,强作镇定地安慰,“你阿爹很厉害,不会有事的。”

她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那双眼睛望向远处,压抑着怒火。

但她并未在许景昭面前表露出来。

她摸了摸许景昭的脑袋,转过头去看面色空白的庄少白,握着他冰冷的手。

庄少白茫然抬头。

钟婉棠拭去他脸上雨水,“小白,你还小,不关你的事……”

庄少白眼眶一热,想要掉眼泪,他咬着牙,低下了头,有些不敢看钟婉棠的眼睛。

谁让他身体里留了一半肮脏的血。

钟婉棠声音很轻,“天快亮了……”

“你们躲起来,一直躲到天亮,谁叫都不要出来。”

她站起身,执剑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回头深深看了许景昭一眼,转身决然而去。

许景昭扑上前:“阿娘,你要去哪里?”

钟婉棠回头看他,目光温柔而坚定:“阿娘去去就回,你们躲好。”

她用灵力结了结界,提着剑转身向着回处走去。

许景昭拼命拍打着结界,任凭他如何哭喊,钟婉棠始终没有回头。

他哭哑了嗓子,庄少白默默的站在他旁边。

天色从暗到明,可迟迟等不到天亮,灰白的天光蒙着一层阴翳,压抑得令人窒息。

啪嗒啪嗒,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许景昭跟庄少白屏住了呼吸,两人向外看去,只瞧见了站在路边那道朦胧的血影,是裴听河。

他伤的也重,那张向来隐忍的脸上带了几分狰狞,他扭过头来,直直地看向两人,“找到了。”

许景昭捂住嘴巴,裴听河出现在这里,那他爹娘呢?

一瞬间,恨意压倒了恐惧。

当裴听河劈开结界走上前来的时候,他率先出手,视死如归。

裴听河一脚将他踹开,他脸颊上身上都是细密的伤口,全盛状态下的他,却敌不过重伤的裴乘渊。

庄少白挡在许景昭身前,他张开手,死死护着许景昭。

他发过誓的,想要许景昭的命,要先在他的尸体上跨过去。

接二连三的阻挠,裴听河怒意达到顶峰,他高举长剑,狠狠地向着庄少白劈去。

庄少白吓得白了脸,但脚步死死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许景昭猛地将他拉开,两人身形调转,身上运起灵力。

裴听河瞧见是许景昭,眼中一惊,手中剑势一偏,长剑劈开薄弱的灵力护盾,重重劈在许景昭的肩膀上,从肩膀划过锁骨,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庄少白站在许景昭身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他慌忙按住他流血的伤口。

“你……你怎么样?”

许景昭痛得额角青筋暴起,却仍死死瞪着裴听河,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

裴听河被他目光惊住,反应过来后有些恼羞成怒。

他想要动手,却被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灵力缠住了手腕,他怒道:“钟婉棠!”

钟婉棠人不在,倒是给她儿子留了不少后手。

庄少白跟许景昭趁机逃走,可身后的人总是能找到他们,如同附骨之蛆,逃不开甩不掉。

两人躲在一个小巷子里,许景昭的脸因为失血过多唇瓣都没了颜色。

庄少白摸了摸许景昭发热的脸颊,眼眸决绝,声音坚定,“我去引开他,你等我回来。”

许景昭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痛得浑身发抖,“不行,你不能去。”

庄少白沉默片刻,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句道:“只要我活着,一定会回来找你。”

“活下去,我的小公子。”

庄少白走了,只留许景昭一个人在昏沉的夜色里。

他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痛恨这时间的漫长,他好像困在了夜里,永远等不到光亮了。

他捂着自己流血的伤口,琉璃眸子黯淡失了神色,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踉跄着起身。

裴听河能跑出来,那爹娘一定是出事了。

如果要死的话,那自己也要死在爹娘身边。

如果侥幸不死,他要将裴听河跟万莺儿碎!尸!万!段!!

地面上是浓郁的血色雨水,如他所料,爹娘伤势十分的重,裴听河跟万莺儿一定是还有别的图谋,他们重伤了爹娘,却又吊着他们一口气。

他站在墙院后的小巷,看着爹娘依偎在一起。

许景昭想要上前,却不知道被哪里来的灵力推到了院后面的小巷,那灵力微弱,却顺着他的经脉,缓缓修复他肩膀伤口。

隔着一道缝,钟婉棠声若游丝。

“昭昭……”

“天亮之后,仙执殿主便会回来……”

“你记得吗?阿娘跟你提过……还给他取了名字……名唤微尘……”

“对不起,阿娘…没让你吃上生辰面……”

“离开……去仙执殿找他……他会帮你……”

许景昭没有等来天明,裴听河跟万莺儿做了十足的准备,在黎明破晓之前,他们将许景昭打昏,带上了前往春隐门的云舟。

三日后生剥灵根,颈后多了一道血疤。

恨意,恐惧跟咒骂,随着被剥夺的灵根一起消散。

春隐门闭门封山,谢绝外客。

许景昭失忆了,再睁眼面前站着两个极为陌生却又感觉熟悉的身影。

他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两张面孔,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得茫然问道:“你们是谁?”

钟岚衣瞧着他开口道:“这里是春隐门,我是门主夫人钟岚衣,那是门主裴乘渊。”

“你觉得名字熟悉吗?”

许景昭茫然的摇了摇头,“不记得。”

钟岚衣替他掖了掖被角,温和道:“不重要,你的家被邪祟摧毁,我们路过此处便将你带了回来,你安心住下,春隐门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许景昭依旧茫然的点点头,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他再次端详那两张熟悉的面孔,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在哪里见过?好熟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空间坍塌,画面定格,五岁的许景昭身体龟裂,十八岁的许景昭踏血而来。

他双目赤红,满腔恨意翻涌,恨不得生撕活剐了裴听河跟万莺儿。

覆面祟!

原来是覆面祟!

裴玄墨在姚家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

“覆面祟是一种邪术,在人活着的时候扒下脸皮……”

“噗——”

许景昭喷出一口鲜血。

眼前景象飞速消散,他死死盯着裴听河与万莺儿的脸,眼中恨意滔天。

裴听河与万莺儿年少时总爱问他:

“昭儿,你最想要什么?”

他每次都说:想要修为。

幼时他只当是自己喜欢争强好胜。

如今才明白,完整的答案应该是:他想要无尽修为,手刃杀亲仇人!

画面破碎,昏沉的雨色跟黝黑的山洞没什么不同。

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像是雨色的泪,自欺欺人地伪造着天光。

他爹娘临终前都未见黎明。

他这十三年忘却前尘,成了仇家子。

被毁去灵根杀了父母,却还感恩戴德地要还他们恩情。

裴听河万莺儿,好狠毒的手段!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许景昭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痛楚袭来,记忆如潮水般涌回。

正因为记忆如此清晰,才显得他的人生如此荒唐可悲。

他看着前面两具晶莹骸骨,仔仔细细地擦去唇边的血迹。

“爹,娘,我会让他们用血来偿。”

他要用裴听河跟万莺儿的血,给他爹娘铺一条往生路。

“昭昭,你吐血了……你怎么了?”

裴玄墨急忙到许景昭跟前,“是哪里不舒服吗?”

许景昭却忽的推开了他的手。

裴玄墨愣在原地,脸上写满茫然与痛楚:“怎……怎么了?”

许景昭的目光太冷,裴玄墨视线落到旁边,看到那两具骸骨,磕磕巴巴道:“你刚刚……说这是你……爹娘的骸骨?”

他面色僵硬,心里却又止不住的慌乱,“怎……怎么可能呢昭昭,不会的……你爹娘被邪祟所害……然后你被我爹娘带回春隐门……”

裴玄墨不知是跟许景昭再讲,还是要说服自己。

今日本该是他跟昭昭大喜之日,但先被人打乱,又有宴微尘现身,到现在……到现在秘库里还有两具骸骨……

他大喜大悲,身子承受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想要去扯许景昭的袖子,“昭昭……这是假的对不对……”

他本以为还给许景昭灵根后,宁愿自己沦为废人也要弥补自己的过错。

可现在……或许可能……隔了两条人命……

裴玄墨那双向来傲气的眼睛带了哀求,声音颤抖,“昭昭……这是假的对不对……”

许景昭避开他的手,身子往后退了一步,“裴玄墨,我早就洗经伐髓,你身体里的灵根我不在乎,也不想要——”

接下来,他有另一笔账要跟他们算。

他半跪在父母的骸骨面前,晶莹的骸骨泛着温润的光泽,丝丝缕缕的光点浮动。

裴听河跟万莺儿当然没这么好心留着他父母的遗体。

他们图的是春隐门的传承。

他爹娘毕生的修为。

传承的光点钻到许景昭的身体里,像是终于寻到了归宿跟寄托,奉献给他们真正的主人。

远处的裴玄墨看着这一幕,怔愣在原地,心脏从攥紧的痛到麻木,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是真的……一切明了……他不仅抢了昭昭的修为,还抢了昭昭的身份……

他至始至终……都活在假象里——

作者有话说:覆面祟指路十七章

宴微尘取名字在六十七章

更重视修为的是裴玄墨,因为他幼年自卑不曾拥有,当时在仙执殿对许景昭不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他拿了许景昭的东西,害怕在重视修为的仙执殿被戳穿。

庄少白只能蛊惑裴玄墨,是因为其他弟子都是世家正统,生下来就洗礼,邪祟不侵,但裴玄墨身子太弱,他没有。

昭昭五岁前还没有大名

第105章 传承 不原谅

春隐门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地缝合拢的刹那, 不太白咆哮一声,将春隐门众人掀翻在地,卡着缝隙挤进那道狭窄通道, 消失不见。

宴微尘缓步而来, 玄色衣袍在身后迤逦铺展,袍上金线在晦暗光线下泛着冷冽寒光,冠冕上的紫玉幽深如潭。

他每踏前一步,殿内摆件便应声迸裂,瓷片四溅,在裴听河与万莺儿脸上划开细长血痕。

修为稍浅的弟子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压迫, 纷纷屈膝跪倒在地。

宴微尘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他只是怒不可遏。

当黄守犁那声少主脱口而出时,往日所有无法解释的疑团瞬间贯通明朗。

宴微尘倏然驻足, 山风掠过他冷峻的面庞,却吹不散眼底凝结的万载寒冰, 汹涌的怒意在他胸中翻腾。

他早该想到的。

为何当年春隐门突然闭关。

为何恩人始终不肯见自己。

又为何裴玄墨身负极品灵根, 修炼之途却步履维艰。

宴微尘静立原地, 墨玉般的眼眸死死锁住燕归堂下的两人,声音冷得如同九凝岛终年不化的积雪。

“原来……如此……”

他猛然抬手。

裴听河与万莺儿骤然色变,他们未及反应便被无形之力硬生生从堂内拽出,重重摔落在青石地上。

“你们怎敢——”

上一次宴微尘如此震怒,还是初登仙位闻知龙族遭屠之时。此刻,蛰伏在血脉深处的暴戾再度苏醒, 那如有实质的杀意,让裴听河跟万莺儿愣住,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怎么敢的!

宴微尘飞升之初四面受敌,为了不给春隐门夫妇带来麻烦, 他就算跌落到尘埃里都未曾求援。

直到他将昔日仇敌清洗,直到他建立仙执殿在五洲站稳脚跟,在一切平息之后,宴微尘收敛了全身的血气,带着忐忑发出了那么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