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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禅发疯了一样挣扎着。

“你放屁!你骗我!你都是骗我!”

“你恨吧,你现在一定非常恨吧……你是不是难受极了,是不是想杀光天下所有人!?嘿嘿嘿……”老鬼狂放地笑着,身体在血池上空飘来飘去,他的声音空灵又充满了诱惑力,“堕落吧,陷入这池子中吧,我们都和你一样地恨,我们都憎恶这污浊世间,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道,有的只是无尽的执念,你说长生?不也是一种执念哈哈哈!”

谁知过了一会儿,容禅的双臂挂在这铁链上,他手指捏着那铁链,关节咯吱作响,将寒铁都捏得变形。他蓦然又抬起头来,嘴角含着放纵肆意的笑,眼里是往日的骄傲明快却带有一丝阴暗:“你在故意激怒我,你编造谎话,我不会再听你说任何一个字。”

“哦?”老鬼依然飘在半空中,他见这样都不能击垮容禅,他又说:“那江桥呢?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江桥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江桥的名字,容禅的脸色难以掩饰地一变,他手握成拳,捶打着血浪:“你敢动他?!”

“哈哈哈哈哈——”老鬼看到容禅的变化,知道这才是他的软肋,他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在血池上空飘了一阵后,直接一闪消失。容禅见他不知去了哪里后,更加惊惶,只是他被那如毒虫恶蛟一般的血池困扰着,根本无法挣开。

老鬼寻了一阵,直接飞向了西海流洲,而这时,宁见尘正在为江桥的眼睛担忧。

江桥的眼睛突然失明,又没有明显外伤,宁见尘请医修更换了数个药方,想治好他的眼睛。

宁见尘伸手在已经揭去白纱的江桥眼前晃晃,说:

“这回呢?换了一种药后,有没有好一点?”

江桥说:“好像,模模糊糊有点影子。”

宁见尘于是对医修说:“那好,照这个方子,再继续治疗吧,或许多喝几次,就好了。”

医修走后,江桥就继续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的角落里,什么话都不说。

宁见尘哀叹,问不到容禅的下落之后,江桥也许意识到了什么,他就这样不说话,也不动。宁见尘哄他吃点东西,他就吃一点。不得已,宁见尘请来医修治疗,或许能转移一点江桥的注意力。

现在,除了医修治疗时可以和江桥说几句话,别的时候,他都好像枯萎的树一样,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宁见尘心中哀叹,他也如一株枯萎的树一般。

突然,他们居住的屋子上空,屋顶被捅破,伸进来一只巨手:“哈哈哈!被我找到了!小江桥原来在这儿!跟我走吧!”

“!!!!”

宁见尘太过惊讶,他连忙抽出归鸿刀攻击,但那巨手如感应不到一般,是个高出他们好几个境界的大能!根本不把他们,甚至昆吾派的结界放在眼里!

“嗯?”那巨手自云端把江桥抓走后,又感慨道:“原来极情骨在这儿?有趣有趣,十分有趣,是谁将这一对儿的仙骨换了?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换骨的人真是天才!我发现了天底下最大的一个秘密!哈哈哈……”

那怪人携裹着江桥走了,宁见尘他们追上去,却根本不见其真身,也追不上他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南海炎洲的方向走了。

容禅在血池中等待老鬼的归来仿佛等待死亡的降临一般。

他绝望了。

他不敢想象老鬼找到江桥之后会怎么样。他脑海中充满了恐惧的幻想,甚至那些冰冷残酷的噩梦都已经将他压垮,他只能不断劝告着自己,老鬼想让他入他的道,他就还有谈判的资本。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

等待了半天老鬼回来后,他却是直接扔下了一团粉红色的肉。

光是看了一眼,容禅就觉得自己的眼睛要被刺瞎了。

“老鬼——!!!!!”

他第一次如此出离愤怒地嘶吼,仿佛要把他的整个肺腑都吼出来。而老鬼依然是那样玩世不恭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嘻嘻的,原来实力才是最冷冰冰的残忍。

“原来这就是你的小情儿啊……不怎么样嘛……我跟他说了一声带他来找容禅,他就来了。”

“老鬼!!!!!我和你不共戴天!!!!!!”容禅眼中血管爆裂,一片血红,他的嗓子也吼得撕裂了。

“他没哭也没叫,我一寸寸把他的筋骨捏碎了,扒了他身上的皮,你猜他痛的时候叫什么?他说——”

“容哥,救我——”

“他真的挺能忍的,我折磨了他那么久,他都没断气,你说,他是不是在想见你呢?”

诛心之举……容禅的心脏碎成片片,眼前血红根本看不见其他东西,他全身的灵力都在往外爆涌,血池如燃烧中爆裂的岩浆一般,黑暗的情绪则如跗骨血蛭般攀涌上他的身体,迅速吸附至他全身。

“我抽了他的骨头,断了他的四肢,然后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容禅,你猜是什么?”

“老鬼!!!!我此生定要将你扒皮抽骨!挫骨扬灰!”容禅情绪爆裂到了极点。

“原来啊容禅,我不是害他最深的人,害他最深的人,原来是你啊!”

老鬼含笑着说出最残忍的事实——

“是谁扒了他的无情仙骨,换上媚骨?是谁让他从小遭受抽骨之痛,受尽所有人的白眼和嘲笑?是谁让他修行不得寸进,始终被认为是一个废物?容禅啊容禅,江桥受尽所有冷遇,从未被人善待过,不正是因为你吗?”

“你还是最爱他的吗?你还让他如此为你付出吗?”

老鬼突然说出的事是从未听过的,这冲击的消息在容禅已经空白的大脑中挤占了部分空间,他说:“你在说一些什么狗屁东西……”

“他不是时时觉得骨痛吗?你不也是知道吗。那回,你不正是去拓苍山,采雀舌草为他治伤吗。容禅,你分明知道。”

容禅已经混沌的眼睛里朦朦胧胧看见一些影子,他说:“是谁害的他……”

“你不妨摸摸自己的背,江桥的无情仙骨正在你身上。容禅,你才是那个低贱银荡的媚骨,你偷了江桥的无情仙骨。”

老鬼得意地说。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容禅开始慌乱了。

因为老鬼说了一些从没有人知道的东西,但是这些信息,奇迹般地将容禅以前心里的一些疑点串联了起来,而且,解释得非常合理。

但这也太荒谬了,他怎么可能对江桥做这样的事情,他绝对没有做过!容禅说:“我没有做过!我没有偷他的无情仙骨!”但容禅随即想到,他没有做过,那别人呢……

有这个能力这样做的人,还有谁……

容禅慌乱乱地,他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老鬼帮人帮到底,他放出一面青铜立镜,让容禅看自己的背。

容禅看到自己的背上,有他曾经抚摸过的,和江桥背上一样的伤疤……

血浪激荡,孽欲滔天。

“啊啊啊啊啊!”

血池中猛地涌起一股喷泉,冲到宫殿顶端后又砸落下来,整个宫殿中都是炸裂的血气和阴晦之气,无数惨死的冤魂嘶吼。那些冤魂正是老鬼在凡世屠杀凡人时攫取的魂魄,带着无数惨死的怨气,糅合在血液之中,引得整座血池业火焚烧,如不见底的阿鼻地狱。

“江桥……”容禅空洞地唤了一句。

这时,在池沿上躺着浑身无一块完整的肉的江桥,忽然咳嗽了一下。他咳了几声,自喉间咳出一颗带着血液的丹药……那正是他小时候吞食过镇痛的蚀情。

江桥的眼睛渐渐清明起来,他望着血池中的容禅,说:“不要再说了……”

老鬼笑嘻嘻道:“容禅,江桥都已经知道了呢,他知道从小到大吃的这么多苦,遭受的这么多不公都是因为你呀!”

江桥都已经知道了?容禅害怕了……他从江桥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冰冷。

“不要不要不要……”容禅发疯了一样捶打着血浪,拼命伸向江桥的方向。

“小桥小桥小桥……不要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很恨我,很恨这个世界?我折磨死了你的爱人,你恨不恨我?你的父母亲朋皆不得好死,你是不是恨这个世界?你现在有没有一种冲动,将我碎尸万段?”老鬼亦已经陷入了他的道中,他手舞足蹈,只为引得容禅情绪崩溃而入极情道高兴。

为极情道寻得传人,就是他的执念。

“你抽走了我的仙骨。”江桥说。

江桥的一句话,就让容禅崩溃了。他拼了命地说:“我没有我没有……我要还给你我要还给你……”

“血、魔、老、鬼!!”

容禅将所有的滔天恨意都归到了老鬼身上,他眼睛血红,身上尽染邪气。如果他现在的血肉能化为牢笼,他早将老鬼碾压致死,血沫都焚烧殆尽。可惜他被老鬼的实力压制着。

宫殿外的半空中忽然开始凝结一股旋风似的灵力,源源不断自四方卷来,并像是要汇聚成一股,投入底下的血池之中。

老鬼盘着腿,看了一眼天空,说:“竟是这个时候要结婴。好天分。”

容禅本来就到了金丹后期,差一步即可结婴跨入元婴期,在此情绪大恸之际,竟引发天地异象,他准备要开始结婴了。

云雨汇聚、天雷击打,一道又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的炎洲上空。容禅的父亲正也是在炎洲附近陨落。那些风声自四面八方袭来,厚实的灵力凝结成风刃,源源不断地灌入容禅的身体。

“啊啊啊——!”

天雷道道劈下,淬炼着容禅的身体,使他须发飞扬,身体焦黑又重生,血池中亦溅起大朵大朵的血花。

“呵呵。”老鬼好暇以待地看着容禅结婴的过程,他看着在天雷和灵气冲击下,那颗金丹逐渐蜕化变形,凝结成一个人类小婴儿的模样,并沾染着血色,与容禅长得一模一样,逐渐自下丹田一步步移位至了上丹田泥丸宫中。

老鬼等待着容禅结婴的变化,若等他到了元婴期,嘿嘿,入极情道更厉害。然而,被天雷劈了几个时辰的容禅仿佛死了一般,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仍有源源不断的天雷击打到他身上。

老鬼飘过去想看一下容禅的状况,别结婴出了岔子,这提升境界的时候挺危险的,引动天地规则,好好的一个徒弟这时候死了不成。但老鬼刚靠过去没多近,容禅拼尽了全身灵力,扯着锁链冲过来死死抱住了老鬼。

“去死吧!!!”容禅充满恨意地道。

一道比一道粗大的天雷接连劈打到与容禅紧抱在一起的老鬼身上。老鬼浅笑一下,正想徒儿虽聪明,这招却未免太过简单。然而,在这些粗大如柱子一般的天雷击打下,容禅却转瞬不及反应地引爆了他刚刚成形的元婴!

元婴仍带着天雷的劫力、血池怨气、以及容禅如怒海狂潮般的恨意。

容禅紧抱着老鬼引爆自己的元婴,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老鬼的身体亦陷入一阵令人眼瞎的白光之中。炽烈高热,天劫之力冲击着二人的身体!

老鬼亦坠落入了血池之中。

容禅的肉身自然毁了,但在毁去肉身之前,他不忘生生抽出了自己的仙骨,换到江桥身上。而他的魂灵也如一阵无力的烟气一般,在元婴自爆毁去身体后钻入了江桥暗淡的识海之中。

“啊啊啊——!”老鬼的惨叫声传来,在血海中扑腾。他至死也没想到,容禅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惨烈的元婴自爆的形式,与他同归于尽,结束他的生命。

可叹他一修至合道期的大能,竟死在了一个小小的初修成元婴的修士自爆中。

耀眼灼目的白光在夜空中闪烁良久,如白日重现,直到灵力席卷了周围上百公里的荒野,这股激荡的狂潮才渐渐安息下来。

追寻他的道,亦得到了他的道。

想要引发恨意,自然得到了恨意的结果。

一切的结果都是早已注定好的,在开篇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地被卷入他们应有的道路之中,无论愿不愿意。

良久。

烟尘散去。

血池干涸。

不知几天几夜。

这宫殿中尽是残砖碎瓦,宫外的廊柱亦倒塌了,被天雷烧毁,倒入宫殿之中,砸破了殿顶。

怪石顶破白玉池底,探入殿内,吸纳着残余的血气。

池沿上有着一团不知是死是活的残肉。

一朴素灰袍,头戴枯藤制作的发簪,容颜沧桑的道人,踏过那些倒塌的宫墙和掉落的花窗,走入宫殿之内。道人说:

“我寻找了数年,踏遍十洲,竟不料天道紫气是投生为了两人,难怪我算不出来。”

他看着地上奄奄一息,弥留之际的江桥,叹道:“痴儿。”

“还好找到了你,无情道主。”——

作者有话说:-上卷结束-

虾仁猪心啊啊啊!

明天再看一下怎么修,来不及了,先发一下。

第107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1

江桥仿佛走在一片白茫茫雪地里。

天上地下, 尽是通透彻骨的寒冷,白得坦坦荡荡。

他是一个旅人, 没有目的地。

他的痛觉, 好像自老鬼说出,他天生具有无情仙骨,却被换走到容禅身上, 而他身上则被接上了媚骨时, 就失去了。

无论老鬼再怎么折磨他,他好像都不会痛了。

因为他的心已经够痛了。

他原本是非常迟钝的一个人, 等到老鬼说出事实后,他才磕磕绊绊地想明白,原来是这样吗?!

不是他没有用心修行,而是……根本在缘木求鱼。

不是他天资愚钝, 而是……他的一切都被别人夺走了。

而想到那个面目模糊的夺走他一切的人……竟是容禅的时候, 真的痛彻心扉。

他所有的骄傲明快,都好像在衬托自己的愚钝无能。

他从头发到指尖,好像每一寸都在痛, 都在发颤。就算老鬼把他的骨头碾碎了, 指甲拔了, 皮剥了, 他也只是感觉……心里的痛蔓延到了外面。

“啊……”

轻轻的一声叹息,却像是雪地里哈出的一口白气。老鬼再怎么折磨他, 不过也是在一个封闭的白雪世界里, 再加上一些脚印、车辙、枯枝。他好像完全感知不到外界了。

容禅……

但是,想起他的名字,还是会感觉到鲜明的字字泣血的痛,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呢?是因为这样更能伤害到我吗?

但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伤害我……

这是那个,会在初见时说我笨捏我脸,又一直护着我的人吗?

是那个会在芦苇丛里忍不住亲我,却嘴硬骗我是草叶的人吗?

是那个红着脸跟我说,要找天下第一的痴心人的人吗?

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江桥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求老鬼和容禅,让他们不要再说了……

他听不进去了,承受不了更多了。

随着在体内横亘多年的蚀情丹药的呕出,以及容禅将无情仙骨重新植入他已经濒临崩溃如屠案上待宰的肉块一样的身体……江桥的思绪渐渐清明起来。

他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了他出生在江家村里,有一天,一个背着长剑的仙人走入村中,说要带着他去修仙。他便跟着他上了山。然后,他被别人带走了,那人强行拔了他的仙骨……

到这儿,记忆一片血色,往后的十几年画面都非常模糊。直到遇到容禅,他的记忆才渐渐清晰、色彩鲜明起来。

原来他遇到容禅,皆是命中注定。因为他们身上,都各自有着彼此最重要的一部分。

容禅的仙骨在他身上,而他的仙骨在容禅身上。

所以他们一见如故,克制不住地倾心,他们是爱上了对方,还是爱上了对方身体里自己的那一部分?

江桥觉得非常茫然。

所有的爱恨,皆是一场空。

原来不曾听懂的嘲弄,现在听懂了。

原来不曾体会的痛苦,现在明白了。

原来不曾懂得放弃,现在懂得了。

江桥想疯狂地嘲笑自己,多么可怜可悲的人,令人不齿的一生,他为什么不在三岁时就死去,而苟活至今呢。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体会更多的失落吗?

然而想到容禅的时候,他的眼角还是流下了血泪。

就如深厚大雪里的一瓣红梅。

假的也好,装的也好,他喜欢别人抚摸着他的头发时说爱他的感觉,喜欢被别人抱在怀里好像珠宝一样珍视的感觉,只是被抱在那人的怀里,日夜缠绵和亲吻的时候,他想不到,那就是伤害他最深的人,是所有痛苦和不甘的来源。

所以这就是爱吗,和恨一样伤人。

所有为对方付出的心意,最终都会化为刀剑刺向己身,因为你已经向对方袒露了所有的软肋。

要有多勇敢,才会去真心爱一个人。

但是啊……容禅,江桥想起他的好与坏,都像一片叶子的左右两半一样难以分割,他止不住地为他痛苦流泪,而也为他曾经的温柔以待感到欣喜。

人的情感是多么复杂,就像他明知是一把刀,还是因为那一点点施舍的温暖,而勇敢地握上刀刃。

因为从来没有人那样对待过他。

江桥的思绪陷入了长久、长久的沉睡……仿佛他不愿再醒来,面对现实中的一切。

北海玄洲,太玄仙宫。

苍白如一块玉的青年躺在白雪雕成的冰榻上,他黑发披散,却双目紧闭,脸上有着许多血痕。

他身上的伤都被小心地处理过了,包裹起来,因此几乎把他包成了一个白茧。不要钱一样的千年极品丹药灌入他的身体,再用万年寒冰床温养着,他得到了最好的照顾。

只是他沉睡了很久,还未有醒来的迹象。

枯藤为江桥运功疗伤完毕,收了灵力,师兄指玄便进入了室内,问道:“师弟,这无情仙骨化身如何了?”

枯藤说:“我每日为他运功疗伤,调理身体,清除体内沉疴……按理,他应该醒了,只是目前还一直在睡。”

枯藤便是那日到南海炎洲救走江桥和容禅的道人,他是隐世的太玄仙宫之人。

指玄叹了口气,道:“都怪师弟,唉,魏尝他行事不顾忌后果,手段如此残忍,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枯藤道人说:“若魏尝当日能听得进劝告,何至叛出太玄仙宫,现在身死道消。”

魏尝,就是老鬼,因不认同太玄仙宫的无情道,自创道法,被逐出了太玄仙宫,从此四处游荡,成为亦正亦邪的散仙,自立门户。

指玄道人说:“说起来,这容禅也算得上魏尝的弟子,半个太玄仙宫之人……他现在如何了?”

枯藤说:“这小子是个性烈的,拼了自己的肉身都不要,现在躲在无情仙骨的识海里,一同沉睡。不过他只剩下了个魂体,难啊……”

枯藤叹息着。

指玄道:“等不及了师弟,还请你施法,让无情仙骨速速醒来。我恐他昏睡太久,迷失本心。”

“师兄说的是。”枯藤道。

枯藤便结了手印,布下阵法,试图加速江桥伤势的愈合,并侵入他识海之中,唤醒沉睡的江桥。然而——

枯藤的神念刚侵入江桥识海之内,就仿佛被刺了一样退了出来,江桥的身体上也散发出一阵淡淡的白光。片刻就消失了。

指玄问:“如何了?”

枯藤淡笑,指着江桥说:“那小子,不让我碰江桥。”

“那小子?”

“嗯,容家的孩子,虽然只剩了个魂体,但我刚探入无情仙骨的识海,就被他攻击了。这小子是个护短的。”

“那他醒了?”

“没有。就是那小子还昏睡,却不忘抵御外界入侵,所以我发笑。”

指玄亦摇摇头。

然而这时,江桥的手指动了动,眼皮弹了一下,似乎要醒过来了。

枯藤连忙围至床前。

江桥睁开干涩的眼皮,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重影。有个老道关切地问:

“小友,你醒了?”

“你,是谁……”江桥沙哑的嗓音问。

枯藤摸摸下巴上的短须,道:“我乃太玄仙宫,枯藤道人,是我救了你。”

“这位是指玄真人,太玄仙宫掌教。”

指玄亦慈祥地微笑。

“我,这是在哪儿……”江桥完全迷糊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眼前这两个人难道是来接他入地府的鬼仙?

枯藤轻抚江桥的背,说:“莫怕,这是太玄仙宫,魏尝已死,我将你们救了回来。”

然而枯藤的手未碰上江桥,江桥就猛地一哆嗦,他现在对陌生人的碰触极为敏感。他的身体对疼痛记忆太深了。

枯藤见状,也只收回了手,平和地看着江桥。

江桥问:“魏尝?”

枯藤说:“就是抓走你的人,他自称‘血魔老鬼’。”

想起那个老头,江桥的身体莫名轻颤起来,明明在丝被中,却觉得一阵寒冷。枯藤道:“你重伤初愈,又接回了仙骨,好好休息吧。待你精神好了,我们再向你解释一切不晚。”

江桥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仙骨,是造就他所有痛苦的根源。他这次醒来,也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如果说他以前无论想什么,都十分堵塞、缓慢和模糊的话,现在他的思绪异常地清晰、冷静、通透。

像是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原来想不通的地方一下子相通了,原来模模糊糊的心境也一下子被擦干净了。

江桥发白的手指抓住了丝被,他问:“我的仙骨?”

枯藤看着江桥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的表情,又看了一眼指玄,指玄颔首之后,枯藤想此事也不必瞒着无情仙骨化身,便说:

“你是无情仙骨化身,可惜幼时被人取了仙骨,换上的仙骨与你一直不匹配,因此影响了神智和修炼,还一直引发病痛。”

“原本你应体弱多病活不过成年的……天道不绝,有人一直保着你的命,你才活到了现在。”

“容氏子引爆元婴与魏尝同归于尽前,好在他抽了仙骨还于你身。”

江桥想起了幼时他在哑叟那里喝过的许许多多的药。但这一切都不及他听到的一个词刺耳。

“同归于尽?”江桥觉得心脏一下子停跳了。

“你竟不知吗?”

江桥想起了之前的记忆,难道他看到的容禅自爆、抽骨、血池爆炸都是真的?

枯藤说:“他现在就在你心里。”——

作者有话说:写了1500字的心理描写……

也是没谁了,但不能不写,不写就干巴巴的,解释不了他为什么入了无情道

刚开始写文的时候不爱写心理描写,觉得角色怎么想读者看行动剧情体会就好……后来觉得不好,不好理解,然后越写越多……

扶额,怎么写都写不好,唉。[爆哭][爆哭][爆哭]

第108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2

“在我心里?”江桥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觉得心口一阵空荡荡的。这不妨碍他想到容禅这个名字时, 就觉得心痛。

他现在一片惘然。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

好像都没有意义了。

他一下子变得冷清了。

江桥闭上眼睛, 模糊地感觉到, 识海中好像有一个人,感觉与他相通,他一下子又睁开了眼睛。

长睫垂了下来, 冷冷的瞳光中一片空寂。

江桥抓住了枯藤的手臂, 说:“他还活着,对吗?”

枯藤叹道:“活着, 但离死亦不远了,他本就只留下了一缕魂魄,暂居识海,无身体匹配, 迟早消散。”

枯藤想或许应留一点时间给江桥, 他刚知晓了身世真相,他原本又与容禅有情,现在蓦然知道自己的情人竟是害自己仙骨被夺的凶手, 心中难免难以接受。

果不其然, 不一会儿, 他见到江桥的脸上尽是冰凉凉的泪。江桥都不知道自己流了这么多泪。

枯藤道:“你待如何, 你想救他吗?”

江桥无知无觉地流着泪说:“我不知道。”

他的眼睛看向远处,是一片寂寥没有焦点的空虚。

虽说是情人, 但蓦然知晓真相, 一下子由爱生恨也不是不可能。江桥无论如何抉择,都似乎有其道理。

“是茹掌门,抽了我的仙骨?”现在的江桥,一下子猜出来了。

枯藤点点头, 说:“也只有她,有这个能力了。她知晓容禅的身体状况。可惜她……现在也死了。”

江桥凄然一笑,现在连恨,都没有了目标。

枯藤说:“容禅他,估计并不知情。那时他也小。否则他不会在最后关头抽骨还你。”

江桥淡淡地说:“我知道。”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一大片摇荡的莲花。

枯藤心中一凛,他也不知道,这天生的无情仙骨,心里会怎么想。

江桥忽然直起身,他病弱的身体瘦骨嶙峋,衣衫上突出骨骼的痕迹。他郑重地在榻上跪下,向枯藤和指玄俯身下拜:

“谢过枯藤道人、指玄真人救命之恩。”

枯藤、指玄连忙将他扶起。指玄说:“你现在重伤在身,不必多此虚礼。”

江桥的眼眸一片淡然,他经历如此多磨难,神态还如此平静。

枯藤说:“若无肉身依托,即使他暂居你的识海,魂魄亦会在七日内消散……”

江桥的眼睛果然看向了他。

枯藤又说:“倒是有一个办法救他,只是……”

“只是?”江桥说。

枯藤看着江桥,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丝怜悯,说:“此乃本门绝学,要习得此法,需入太玄仙宫,修《元始经》,入无情道。”

江桥的呼吸一滞。

枯藤扶住江桥虚弱的身体,说:“不必着急,你先休养几日。”

江桥看着枯藤的眼睛有几分惊愕亦茫然。

枯藤说:“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们不迟。”

指玄亦微微颔首。

枯藤掩门离去。

在门外,他与指玄看着仍呆呆地坐在床榻上的江桥。枯藤说:

“你觉得他会如何选?”

指玄说:“他是天生的无情仙骨,生来就是要入无情道的,有什么选择。”

枯藤说:“但是现在,无情骨偏偏识得了有情滋味。刮骨之痛,他能忍耐?”

指玄说:“天意如此。”

枯藤摇摇头,与指玄一道离去。

每日,太玄仙宫的弟子都会来为江桥送药。

而他每日,似乎就一直坐在莲花池边发呆,除了喝药,什么都不做。

这片莲花池真大啊,大得无边无际,看不见尽头在哪。太玄仙宫一年四季覆盖于白雪之中,只有这莲花池里的水,温凉清澈,汨汨流淌。

江桥盘腿坐在岸边的白玉石上。风送菡萏十里香,那些宽大莲叶与粉色莲瓣,亦在风中摇曳。

江桥只觉得心里很空。他望着天空,想,世间有什么是有意义的……

很用力地爱了……像茹掌门那样,爱侣早丧,而后又为爱子犯下深重罪过……

谢蓬山与白无弦相顾无言,情意深藏,任由岁月平滑度过……

他呢……傻乎乎地爱上一个人,然后发现他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是这个人带来的。

所以心好痛啊……

如果不爱了,是不是就不会痛了?亦不会如此心灰意冷。

想到那些漫长的成长岁月里的一次次失败,仿佛一个人朝着空旷的石壁呼喊,没有回应。此种寂寥冷落,迄今想来亦觉残酷。

如果没有心,是不是就感觉不到痛苦了?

江桥忽然觉得身后站了一个人。

他没有回过头去,就已经感觉那人的手轻轻放上了他的肩。

江桥微微侧首,谁知那人惊惶道:“别看我!别看……小桥,我怕看见你……”

他怕看见江桥厌恶和冷落他的眼神。

良久,又等到风中吹过来的莲花香气都渐渐散了。江桥感觉到容禅伏在了他背上,自背后抱住了他,喃喃念道:

“小桥,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

“你现在还痛吗,痛吗?”

“我恨不得,痛的是自己。”

容禅虽然是魂体,但江桥感觉到了他在抽泣,只是他的泪水,永远不会沾湿到他身上。

感觉到江桥并没有明显的反对后,容禅才渐渐越靠越近,头颅靠在了他肩上。容禅小心翼翼地说:“我把我的功力都给你了,这本来就是靠你的仙骨修的,小桥,我害了你,害你被那老头抓走……”

江桥终于转过来看到了容禅,只是他看见容禅现在的样子,心里也是吃了一惊,他淡淡的,像一片影子一样,随时会消散。江桥伸手抚摸他,亦穿过了一片虚空。

容禅伸手抚摸江桥的脸,他看到江桥空旷和寂寥的眼神,心中生出无数的怜惜和哀伤之意,虽然他现在只剩下了魂体。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为什么要傻乎乎地去爬那三千阶呢,等我不好吗?我被母亲她……关住了,我想出来找你,亦不能出来。”

想到母亲已逝,清微剑宗已灭,容禅的心又渐渐低沉下来。他靠在江桥身上,像是拥有最后一块珍宝。

“小桥,不要离开我,你打我、骂我,不高兴就拿刀刺我,你把我大卸八块也好,断胳膊断腿也行,只要你消气了……不要丢开我。”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怎么样都不能弥补你,我亦不奢求你的原谅……你折磨我,拿我出气吧……只要让我仍跟在你身边。”

“我想看着你……”

“在那血池的时候,我就想,是有我的桥啊,不然我怎么撑下来呢。我想到你在等我,就怎么样都不能睡过去……”

“小桥,我想你……要是你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

容禅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直到江桥感觉到他的声音低下去了。然后江桥侧首看着,容禅睡在了他肩上,身上散发淡淡的光点,仿佛渐渐消散。

那魂体发着白光。

江桥伸手,容禅的魂体便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进他掌心里。他将容禅的魂体收入了识海之中,并加上一道封印,隔绝了他的感知。

枯藤和指玄踏入了江桥居住的莲花小苑内。

看到枯藤和指玄进来,江桥一掀衣摆,对着二人跪了下来。

枯藤急忙上前搀扶,道:“江桥,起来罢!”

江桥固执地跪在地上。他的眼圈红了。刚才容禅说了这么久的话,他都没有回应一句。

江桥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伤重初愈的苍白的额头上磕出了血痕。江桥眼神空洞地说:

“请您,救容禅。”

虽然早知道了结果,枯藤看到江桥的样子,心中亦一恸。他手指轻抚,掐了个指诀,枯藤化作的拂尘轻扫,江桥额上的血痕便消失了。

“你可知道,非断绝尘缘,忘情了恨,修不得这无情道。”

“我知道。”

“这《元始经》,是与《坐忘经》齐名的上三天功法之一,不同于《坐忘经》只求忘身合一,《元始经》乃至道无情。”

“……我愿学。”

枯藤又看了指玄一眼,指玄淡淡道:“这无情道,不是你想入,便能入的。”

他说:“你看到这一池莲花了吗?”

“此乃混沌莲花。天地初开时诞育的红莲。”

“要救容禅,为其重塑肉身,需得用混沌莲花的莲藕,为其雕刻身体。若你修不得《元始经》,入不了无情道,这莲藕便雕刻不得。”

“若是不成……时间到了,容禅会魂飞魄散。”指玄冷淡无情地说。

江桥微微张开了嘴唇。

指玄说:“你做不到忘情,便救不了容禅。到那时……莫怪我们二人,没有用心救你们。”

良久,江桥说:“我知道了。”

指玄给了江桥一把小玉刀,说:“你现在开始雕吧。他是什么样子,你最清楚,只有你能把他的样子雕出来。”

指玄又在指尖蓄了一阵灵力,过一会儿,他直接将一抹苍青色的灵力,拍入江桥脑门之中。江桥便觉得脑中多了一段功法,玄奥深妙。

指玄说:“这是《元始经》第一篇,你先开始修吧。”——

作者有话说:爆更……

卡了一下,一卡就去洗个澡,回来继续写……时速一千……

还挺难写的……怎么转变心理,以后就不是小桥了,是大发神威江首座了,高攀不起……

现在还是可怜兮兮小桥……

请你珍惜……容禅……

第109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3

第一篇, 为《洞真》,洞明世事真相。

江桥体悟了一会儿指玄传给他的功法, 只觉得进入了另一个寂静空旷的世界。

他接回仙骨, 洗涤心境,修行起来事半功倍,只是从入门到领悟, 还有很长路要走。

太玄仙宫的弟子帮助他挖出了莲花池中的莲藕, 那些莲藕肥硕粗大,足有人的大腿粗, 用来雕刻一个人的身体不成问题。

江桥握着玉刀,落下第一刀的时候,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容禅的样子。

他是什么样子的?

他微笑的样子,眼窝的深度, 鼻梁的高度, 轻抿的唇,看人时似笑非笑的神情。每落下一刀,就觉得容禅的样子在他心中愈发清晰, 而他需刀刀忘情, 一生杂念, 手中的刀便废了, 刻的莲藕也废了。

莲藕砸落地上,变成了一整块玉石, 连那些碎屑, 都变成了玉屑。

无法依着《元始经》的功法雕刻这些莲藕,这些莲藕便会失去生机,不化成人体,而是化成无用的玉石。

他心中想象容禅的样子越真实, 落下的刻刀越逼真,而那刻刀中一旦带了情,就会让他的雕刻失败。

江桥刻了很多,失败了很多。

他闭上眼睛,回味着指玄传授他的《元始经》,经书中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千载妄度,万法成空。他落下每一刀时,想起的又是和容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花朝节的鲜花自巷头开满巷尾,他们携手走过整座城……在潮湿的黑夜海边,潮声阵阵中的亲吻……

飞剑在云雾间穿梭,一道鲤鱼梁上坐着两个人……

戏台上演着离合悲欢的故事,他们在深巷里寻找那一个写书人……

而这一切迄今,灰飞烟灭,徒留空叹。

江桥放弃了先雕容禅的头,他雕了容禅许多的身体部位,拼拼凑凑,可以拼出来一个容禅。

有时候容禅会从他的识海钻出来看他雕刻,并不断地提出意见:

“这是给我雕身体吗?可不可以改一改……”

“这儿太长了,这儿又太短了……这儿要修改。”

江桥停下手中的雕刻,说:“你要怎样?”

容禅的魂体飘过去,贴在江桥耳边,叽里咕噜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江桥脸色突然变红,说:“你是人,不是畜生。”

容禅腆着脸靠近江桥,握着江桥的手臂,然而他是魂体,只握了一个空。容禅说:“本来就是这么长,这么粗嘛……这你以后也要用的,粗一点、大一点,让你更舒服。”

但你这是人类的要求吗?都快成驴了。

江桥脸颊抽搐着,忍着容禅的一次又一次恳求,只在人类的极限范围内,按照他的要求雕了。

江桥雕了容禅的许多身体部位,每一寸,都是按照他对容禅的记忆进行的。

容禅也渐渐松了口气,江桥愿意和他说话,是不是逐渐原谅他的,逐渐气消了?

江桥的身边,散落了许多玉块,那些都是他失败的作品。也有一些雕成功的部分,放在那里。江桥坐在了一大片玉石和莲藕碎片中央。

菡萏摇曳,一刻很短,又很漫长。

容禅刚开始会经常出来,缠着江桥说话,后来他就渐渐出来少了,因为他魂体的力量越来越弱。每一次,他需要在江桥的识海中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才有力量支撑他离开江桥的识海。

江桥修炼《元始经》越来越多,心思愈发沉静,下刀很稳,雕刻的成功率越来越高了。

他渐渐雕完了容禅的整个身体,只剩下胸口和头颅的半身。

他尝试了很多次,雕刻得越来越逼真和完美,但每次都是差一点儿。

这一次,是他花时间最久,下刀最流畅,刻得最完美的一件作品。看到这尊像,就仿佛看到了容禅自身。但是在刻最后一刀的时候,他的手,不知不觉,还是滑了。

容禅已经很少出来了,他魂体的颜色愈发淡了。他静静站在江桥身边,看着他雕刻自己,然后,他才知道,他在江桥眼里是什么模样。

所有的容禅,无论是持剑战斗中的,还是轻摇折扇的,闭目打坐的,嘴角都含着一抹淡淡的笑。他在江桥眼中的样子,远比他以为的温柔。

那唇角的弧度,眼神的柔和,或许是江桥为他做的雕像,唯一与他原本的身体不太相似的地方。

容禅靠在江桥肩上,渐渐睡着了。

江桥感觉到容禅的魂体在一丝一缕消散,他心中一急,一滴泪从眼眶中滴落,砸到他正刻着的容禅头颅之上。

随着下刀失败,江桥怀中的那一段莲藕,再次化为无数玉石,碎裂在地。

江桥手中的玉刀滑落在地,他感觉,容禅要消散了。

江桥又取了新的莲藕雕刻,疯了一样刻着。他心中洋溢着复杂的感受,一方面,他不断逼自己要恨容禅,他让自己想起他从小在清微剑宗后山被人欺负,他一次次在石磨盘上打坐修为不得寸进,清微剑宗要将他赶出宗门;另一方面,他又刻出来容禅温柔的模样,容禅静静看着他的样子。

失败……

又失败……

江桥握着刻刀手上磨出了血痕,他身边堆放着无数个容禅的玉石雕像,有些微笑着,有些表情冷一些,有些沉默地看着他,他们是那个静静靠在他肩上睡着的容禅的无数影子,仿佛无数个容禅在不同角度看着他。

“啊——”江桥的掌心被玉刀划出深深血痕,血珠沁出。

他低下头,怅恨地哭着,为什么,他始终不能成功?他要恨容禅、忘掉容禅,但还是刻出了一个个容禅在他心中的模样。

江桥沉默地重复工作,失败,重来,再失败,再重来。

指玄和枯藤于远处的凭栏上看着江桥,看他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复过程。枯藤道:“唉……这孩子,还未悟啊。”

指玄说:“他年纪尚幼,一时入了迷途,我们给他的时间,太少了。”

“师弟,我有一钵黄粱米饭,要不,你去助他吧?”指玄说。

枯藤说:“也好,师兄,让我点醒他一下。”

指玄于袖中取出一紫金色钵盂,其中盛了一小捧黄粱米。枯藤便携了这钵盂,飘至江桥身边。

江桥本还在沉默刻苦地雕刻,感觉到身边来了一人。

枯藤慈爱地说:“孩子,你累了,先休息一阵吧。”

枯藤往江桥的身上披了一件外衣,江桥便觉得身体松懈下来了。

他说着,又取出一带炭火的小炉子,将师兄给的黄粱米倒入锅中,加水,开始不紧不慢地煮起饭来。

江桥披着枯藤给的外衣,小米饭的香气又一阵一阵飘入鼻中,觉得愈发困倦了。

片刻,黄粱米饭煮好了,枯藤盛了一碗,请江桥吃。枯藤说:“孩子,吃点东西补补身体吧。”

江桥接过碗筷,一口一口吃着着冒热气的黄粱米饭,味道甘甜,吃完的时候,他也睡着了。

江桥趴在玉石桌案上。

枯藤将外衣往江桥身上拢了拢,平静道:“孩子,睡一觉吧,睡醒了,就好了。”

江桥进入了重叠反复的梦境之中,他仿佛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见到了无数面镜子,身前、身后、头顶、脚下,有些镜子里是他,有些镜子里又不像他,有些镜子里是陌生的他。

他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黄粱米饭,可以吸取人往世业力中的记忆碎片,重塑因果,凝结成亦真亦幻的溯世经历。有助于突破心境。

简单来说,就是回溯前世经历,找寻其中遗留的因缘孽果,突破此生心障。

什么时候清醒了,就什么时候从这黄粱一梦中醒来了。

江桥昏昏沉沉的,被投入了数个重叠的前世经历之中——

作者有话说:先到这儿吧……

接下来的大概有九世(九个梦),算是半真半假的梦境,如果觉得虐的话就当做梦境就好,我觉得可能比之前虐一点点……

吸取教训,每一世,我大概会只截取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来写,长的几章,短的可能不够一章

具体大纲我还要细化一下,周五晚上再更下一章吧

第110章 第一世双鲤

客从远方来, 遗我双鲤鱼。

——题记

这一世,江桥仍为无情骨, 容禅为有情骨, 没有换过来。

谢蓬山回清微剑宗时晚了一会儿,没有在山脚的江家村停留,也没有遇见江幺儿。

一年后, 江幺儿被游历至此的枯藤道人发现, 带回太玄仙宫,取名江止, 入了无情道。

江止于雪山绝壁间修炼,悟性超脱,神姿高彻,年纪轻轻, 就成了太玄仙宫弟子中的第一人。

容禅在清微剑宗长大, 温柔多情,喜爱玩乐,最喜携伴游历天下。

他们一直都没遇见彼此, 直到——

容禅乘舟游历壑明江, 至俊疾山时遇了风雨, 舟船搁浅。他们的小舟与另一艘稍大的船撞到了一起, 容禅问过船家,许他们登船避雨。

容禅一上了船, 就看见船舱中坐着一个人。

小舟轻轻飘荡着, 舟中人穿一身莹白朴素的白衣,长发至腰。他眉目冷清,带一点超然世外的清寂洒落,抬眸间, 墨染双瞳。

一把白色长剑横亘在他膝前。

“这位是……”

容禅一见他,就忘了神了,仿佛几辈子没见过的故人。

船家笑道:“这是自北边来的客人。”

江止微微点头,表情冷寂:“在下江止。”

容禅执扇行礼,道:“在下容禅,幸会公子。”见了他,话都不记得怎么说了。

容禅的目光一直落在这位江公子身上,他虽自身长得俊美风流,但从未见过江公子这样的人。如山间明月,如松林泉流。与他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颜色。

容禅与这位江公子交谈着,他虽惜言少词,但与容禅见解相似,阅历甚广,无论说到何种话题,他都能接上来,三言两句,字字珠玑。容禅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回应。

容禅在掌心轻敲着折扇,怎会有人,如瑶林琼树?

容禅满心满眼皆是这位江公子,又一直与之攀谈,把他在途中遇到的,一同赏玩江景的美少年气跑了。少年一甩容禅的袖子,见容禅自上船后就再没理过他,至此也不回应,便生气地跑了。

容禅没太在意,他遇见过很多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喜欢的,有趣的,就在一起玩一阵,兴致散了就离开。他温柔体贴,又大方肆意,喜欢他的人如流水,他待谁都一样好,都一样照顾关怀,但始终淡淡的,未遇见过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人……

而今,才知道动心是什么滋味……

船行至岸,岸边一片古柏森森。江止需弃舟登岸,长剑被麻布包裹着,背在身后。江止需与容禅告别了,他有要事在身,需入山去斩除一妖物。

容禅依依惜别,他不忍分离,但他已经随江止浮舟南下,交谈了三天三夜,早错过了自己的目的地。

江止此行需孤身入山。

容禅道:“江公子,不知之后……可否再见?我们交谈甚是投缘……若有机会,可否同游?”

江止的目光寂寂的,他神情冷落,仿佛天地万物,不入他心。容貌如清泉冷流,漱玉琢光。

容禅的眼睛里却全是水意,勾连缠绵,仿佛粘在江止身上。

江止想了想,递出一块玉牌,道:“这是太玄仙宫玉牌,若有讯息,可以通过此玉牌传给我。”

容禅接过这白玉雕成的方形令牌,上方有着四个篆字:“江流万古?”

“这是我的剑名。”江止道。

容禅拱手道谢:“谢过江公子……我会,写信给你的。”

怎么办,江止一转身,他就已经想叫住他,再和他说话了。

小船悠悠地,再向北划去。他出来许久,该回去探望母亲了。

容禅趴在船头上,面前摊开了一丈多长的白宣,末端差点飘入江水中。容禅捏着毛笔,在想,他要和江止说什么……太多,太多要说的了。

他望着那青绿山峰、澄碧江水,小舟如一缕鹅毛,飘荡于天地之间,云气浩渺。他忍不住想将自己的所有心情、见闻都传递给江止。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他遇到一丛开得很好的花,便将那花夹在信中,寄给江止;他路过一个钟声清越的禅寺,便将自己的见闻,写在信中,寄给江止。

数日之后,江止会回信,寥寥数语,告知自己的近况,以及斩杀妖物的进展。

容禅抱着那封信,白宣上清隽有力的字迹,仿佛写进他心里,他也将那封信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怦怦跳。他仿佛闻到了信纸上残留的气息,是那日遇见江止时的清淡香气。

容禅卧在船舱里,望着外面天地行走,小舟缓缓地漂浮于水流之上,打转,那日所见白衣剑仙的身影,愈发澄澈地在他心中呈现。

江止……

容禅走走停停,走到美景之处,便将那些赏心悦目的景色绘下来,寄给江止;有时他也遇到一些好吃、好玩的物件,便都收集起来,送给江止。

三月之后,江南春归,他与江止书信往来已有几回,容禅都将那些回信抱在胸口,仿佛宝物。

回到清微剑宗后,容禅迫不及待地向他人打听江止。

“你说一位,自北海玄洲而来,太玄仙宫的江公子?”

“他是否寡言少词,冷如冰雪?”

容禅想起江止,他眉宇之间,确实仿佛含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冰。他如冒着寒气的冷玉,洁净无瑕。

“他是太玄仙宫黄庭太师祖的弟子,指玄的小师弟,辈分极高。据说他天赋极深,修为深厚,太玄仙宫这一代弟子的首座,将来有望接任指玄。”

“他生来就是无情仙骨,自小入了无情道。”

“你说,什么?”容禅道。

“他修的是无情道?”

“对。天地不仁,道法自然的无情道。”那人点头。

“那他,可会动心……”

“你在说笑什么?无情道视万法为空,冷心冷情,看破因缘业果,不为万物所动,怎么会沉溺于小儿情爱?”那人笑道。

容禅的心悄悄地碎了……他握着手中的信,发烫,江止,真的是一块不会为任何人打动的冰吗?

但是他还是止不住地想江止。

那人又说:“无情道,一旦动了心,便身死道消呵……”

容禅想起那舟中人,白衣胜雪,他眉目清俊,确实不似为任何人所动的样子。

江止斩妖归来,容禅写信约他月夜同游禅院。

那禅院建在山间,离圆月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容禅与禅院住持相熟,因此约江止于夜间游览。登上那高低错落的石阶,穿过松香弥漫的亭台,碑刻上的印记已逾千年。容禅望着月光下的江止,呆呆愣愣,这一生,仿佛就活了这一刻。

他身披着一身明光,仰头看月,侧脸落在阴影里。鼻尖、嘴唇的线条是那么柔和、优美。他身后背一把长剑,剑气缥缈,白衣洒脱,混似仙人,

“江止,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容禅问。

江止思考了一会儿,说:“朋友?”

容禅笑了,说:“对,朋友……是朋友。”

他们于松下弈棋,月光将棋盘纵横照得分明,每一枚棋子都投下阴影。容禅心已乱,下了几盘都输得彻底,黑白子交锋,他却丧土失地,溃不成军。

容禅笑道:“不下了……江止,能否陪我,喝点酒?”

青年清冷寂静的目光看着容禅,不带一丝情感,他仿佛看出容禅的眼里溢出一点恳求,又有一点颓唐后的放纵。

“好。”江止说。

“好,不醉不归。”容禅说。他捂着自己胸口,为什么分明笑着,他却觉得越来越痛。

因为他发现青年的目光永远不会为他动容,表情永远不会因他欣喜,或者难过。他们永远无法心意相通。他将满腔的情爱献给青年,却只换来了风过了无痕,月色如霜,云淡风轻。

容禅笑着,酒咳进了肺里,他却一杯接着一杯,从不停下。

江止目光清透,他为容禅倒酒,他亦喝了许多杯,但脊背挺直,姿仪振肃,除了衣上多一些酒气,并无醉态。

他们从黑夜喝到了天明,晓星沉落,金鸡啼叫。

容禅趴在了棋盘上,衣袖已被酒液沾湿,他伸手还欲再取酒壶,却被江止按住了手。“别再喝了。”江止说。

容禅目光发红地看着江止,江止将一件外衣披到了他身上。“再喝,就伤身了。”江止说。

容禅笑着,装醉,他紧紧扯住了江止的衣袖,目光恳求道:

“江止,你真的修的是无情道吗?”

“嗯。”

“你这一生,有没有一个人……”

“怎么了?”

“没事,没事!”容禅忽然大笑起来,他站起来,身体却摇晃,“真是喝多了……”他目光看着江止却含着悲伤。他倒在了江止的臂弯里,江止抱着他。

容禅紧紧抓着江止身后的衣物,看着那魂牵梦萦的面容就在身侧,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他抓着江止的衣物愈发用力,揉皱了白衣。

“抱歉,让你见笑了。”容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唇角含笑。

他看着江止,目光中仍含着细细碎碎的情意,他却掩了眸光,将所有失意埋藏心底。因为他知道江止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无事。”

容禅执扇向江止拱手:“江公子,此后若是有机会,我们能否……再像今夜这般同游、赏月、弈棋、饮酒?”

江止想,如今夜这般,他并不讨厌。

“可。”

容禅淡淡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九点半才到家,加班,先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