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桥逐渐感到眼眶湿润,他不料到,他做的许许多多事情,有些他都忘了,却仍有百姓记得。百姓受了恩惠,虽然不说,心中都记得。
他从马车上下来,打算步行出城,与百姓做最后的道别。
“秋知县,您帮我洗脱了冤屈,追回了家产……自己还摔倒了……”
“秋知县,您帮我惩罚恶徒,报了我的杀父之仇。我在家中供着您的长生牌位!”
江桥忍住泪意。
在这里三年,他发现他已经熟悉这小城的一景一物,许多人,甚至叫得出名字,知道他家里几口人。江桥摸了摸站在路旁的一个小女孩的头,嘱咐她之后要听母亲的话。
临别之际,忽有不舍。
三年过去,原来那个稚嫩冲动的少年才子,现在已经长大了许多。他比过去高了,身形也更结实了,肤色也因经常外出深了一些。但不改变的是,身上那一股清灵俊秀之气。
送行的百姓们,从城里跟到了城外,跟了一路。
“诸位百姓,莫要送了,这里离城已经十里,秋某即将回京,请各位老乡留步。”江桥回头向百姓们鞠了个躬,请他们回去。
百姓仍然恋恋不舍,这时,忽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递给江桥一把巨大的伞。
这位壮年男子道:“秋知县,这是临淳县受过您恩惠的百姓合力赠您的一把伞,祝您山高水长,一路平安,青云直上,勿忘临淳!”
江桥打开那把巨大的伞,无数彩带垂落下来,而上面写着许许多多本地百姓的姓氏和祝语,林林总总,布满整个伞面,几乎数不过来。
江桥再也忍不住,一滴泪珠顺着眼眶滴落。他回首看,却看许多百姓跪了一地,仍在抬头看着他。
江桥挥挥手,说:“都回去吧,路太远了,别送了。”他回过身,忍住表情,怕别人看见他堂堂一知县,失态落泪的表情。
容禅的魂体,仍盘踞于马车上,如来时一般,在暗中保护着江桥。他眼见着,随着江桥接过那把万民伞,一阵道德金光渗入他的身体。容禅摇了摇头,淡笑,恐秋光这一世,百岁寿限都不止。
然而……为什么冷画屏还是陨落了,而他与秋光仍不得善终?
不似前两世,秋光享有高官厚禄,身边贵人又极多,再不济,冷画屏作为他的守护神,也时时护卫着他的性命安全。
这一世,冷画屏的法力也不受限制。他们也维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
那是为什么呢?
容禅心中惨然,他觉得他们已经陷入了怪圈,怎么也走不出来。
*
一个半月后,江桥一行人回到了京城。
状元郎再度回京的消息,如雨燕一样,悄悄飞遍了京城。
首辅杨昭的书房内,江桥平静而富有条理地阐述完了整件事:
“……其人发现盐井有利可图,便占为己有,所得之利,一年近百万雪花银,皆入私库。临淳百姓,不得从事盐业,产盐之地,皆归私有。为掩人耳目,近旁山林也不得砍伐,柴火皆用于煮盐。”
“百姓有发现此地秘密的,轻则举家搬迁,流亡异地;重则身披枷锁,头颅落地。这是学生特地寻访异乡,获得的临淳县百姓的证词。”
“为垄断货源,断绝往来客商,他们豢养了一伙私兵,盘踞于进入临淳必经的山道上,为的是守护盐井和将私盐贩运出去,同时不允许外地盐商进入,怕发现此地秘密。”
“其中获利之巨、积恶之重,宣朝始创以来,少有能及。学生以为,牵扯其中被迫家破人亡的百姓,至少三四百人之众,流毒无穷,祸害国本。而背后支持这一切的,学生彻查三年,断定是——”
“平阳侯,魏圭。”
即二皇子生母,贵妃娘娘的亲兄。
听到这个名字,杨昭的眼神才一顿。他放下手中的奏章,看了一眼江桥,道:“你可有证据?”
江桥说:“学生不敢妄言。”
“学生寻访了三年,收集了各类人证物证,核验无误,才敢认定平阳侯为背后草菅人命的毒手。最重要的是,最后学生欲剿灭匪患时,那匪首拒不伏诛,还打开水阀造成山洪祸害百姓。最后被淹死的兵、民至少两百人,毁坏良田也有七八十亩。”
“这逆贼确实可恶。”杨昭道。
“但学生终于——还是在逆贼畏罪自尽前,取得了他们与平阳侯往来的账册,这是证明平阳侯参与其中最直接的证据。”江桥说。
书房中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杨昭说:“你取得了账册?”
江桥说:“是的……尽管被山洪浸透,学生尽力抢救,还是恢复了诛多字迹。”
这是他在家拿着小火炉,一点一点烤干账册,又一页一页将脆弱的纸张分开,重新誊抄,才恢复的罪证。
杨昭凝眸沉思,眉心的褶皱快夹死只苍蝇。
江桥见杨昭沉默不语,觉得他在思索中,便说道:“学生所说,并无半句虚言。老师,学生于临淳并非虚度光阴,只是见着百姓受苦,忧心忡忡,决心为百姓讨回公道。”
杨昭说:“你所说的,我知道了。”
江桥觉得杨昭还需要时间考虑,但又不舍得离开,欲言又止。如老师愿意,他在此彻夜长谈也无妨,知无不言。只是兹事体大,现在老师还不知如何决断。
“老师……”江桥唤道。
杨昭说:“你先回去吧,东西这么多,我今晚还要都看过。”
江桥犹豫了一下,但出于对老师的信任,还是行了个礼,道:“老师,学生先回去了,您若有事要问我,叫个人来我府上即可。我什么时候……都行。”
说着,江桥虽然心中还十分担忧,不知结果如何,但他向来敬重老师,还是随着老师的指示,跨出了书房。
刚在杨宅中走了没几步,未出前院,江桥想起还有几个细节之处,刚才未同老师详谈,不由得又折返了回去。
杨宅宽大,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江桥来这已经许多回,下人都熟悉他是杨昭杨大人的学生了。他穿过假山,回到杨昭的书房前,刚轻轻推开房门,便看见杨昭将他费尽千辛万苦,甚至牺牲了许多官兵性命的账册,扔进火盆中焚烧。
“不要!”江桥惊叫一声,疾步冲过去将账册抢出来,不惜烧伤自己。但他还是晚了几步,那账册已经被炭火烧去大半,他的心血,已经一半化为了灰烬。
“老师!你怎么!”江桥又惊又怒,他不断拍打着炭灰,手都被烫伤了,但那账册只留下了残余一半。
杨昭平静而又淡漠地看着江桥,负手而立。
江桥世界几乎崩塌了,他看到他辛苦三年收集来的罪证,交给了最信任的座师,座师竟反手就将他们销毁!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都是罪证!老师你为什么要把它们销毁!你这是在帮着平阳侯吗!”江桥大吼道,眼泪都急出来了。
他冒了无数生命危险,殚精竭虑,斗智斗勇,在临淳县倾心治理三年,其成果却不为人重视,反而被人践踏!
“老师!你是怕了吗!你听到平阳侯的名字就怕了吗!”江桥接着吼道,他可不忘记,老师为改革朝政,与朝中老臣抗衡时的傲骨,这也是他敬重老师的地方。
谁知转眼间,老师也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你怎么,你怎么这样……”江桥嗓音都哑了,他疯地抢过来那些残余的证据。
杨昭淡淡地说:“秋光,你在临淳县理政有功,这我都知道了。这次回来,打算把你升为礼部主事,好好做些事。”
连升两级,算是青云直上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老师,那平阳侯……”江桥说。
“平阳侯是安王亲舅!你知道吗!”杨昭声音突然也大了起来,“此案件中,牵扯朝廷上下至少一百多名官员,你知道吗!”
江桥如遭雷击,说:“你,你……”
江桥的手垂了下来,那些被他辛苦从火中抢救出来的罪证坠落一地。他希望尽失,眼中失去了光辉。
“你早知道……”江桥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护着他们。”
杨昭不再回答,说:“你且回去吧,此事兹事体大,动摇国本,不是你一人能够承担的。”
末了,他见江桥实在伤心,便补充了一句:“秋光,你在临淳尽心尽力,处事机变,这我都是知道的。你事情做得不错。”
得了首辅杨昭一句夸奖,是极难得的了。他极少夸人,夸过几句的,都是人中龙凤。
江桥失魂落魄,万念俱灰,他根本不想离开书房,还想和杨昭抗争几句。老师他是怎么了?他害怕了吗?但老师身为一朝首辅,与陛下关系如此亲密,就算一个平阳侯,又如何呢!
即使是安王的亲舅如何,陛下连他自己的钱袋子都不管了吗?江桥挣扎着还想劝说杨昭几句,他觉得杨昭不过一时糊涂,他一定能够将他说动,让老师决心拔除这根毒草。但杨昭非但没听他的,还叫来了两个护卫,让他们搀着,实际是架着,把江桥带了出去。
还说:“把秋大人好好送回府上,别伤着了。”
江桥不知道他是如何离开杨宅的。只记得杨昭的书房中,纸张散落了一地,许多纸张被火盆焚毁了。而他苦熬三年的罪证,临淳县百姓希冀的目光,瞬间在火光中变得模糊,化为乌有!
同流合污。
原来他们在同流合污!——
作者有话说:准备要结束了……
第77章 梦中身11
江桥备受打击, 一连几日,称病不去上朝,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
譬如今日, 已时近中午,他扔披着寝衣,坐于美人榻上, 呆呆看着窗外庭院的风景。
早上晨起时送来的膳食, 还未动过。
容禅看不下去,悄悄地自空中现身。
虽然对于杨昭的行为他并不觉得多惊讶, 但对于江桥来说,却是他最敬重的老师背叛了他,与他一直信奉的圣人之道背道而驰,实在是诛心之举。这让江桥对自己一直以来读的书、做的事产生了怀疑。
然而这并未危及江桥的性命, 只是内心挫折, 碍于天道,容禅也无法出手阻止。
看到容禅突然出现,江桥才忽然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条黑龙。因为内心郁结, 他都忘记了容禅时时跟在他的身边。江桥胡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道:
“冷兄, 不好意思, 让你见笑了……”
看到江桥难过,容禅想了想, 并未直接安慰, 而是说:“回到京城已有几日,一直都未曾出门去。今日晴好,不如出门饮酒如何?”
江桥说:“啊,不知冷兄还有这喜好?”
容禅轻笑一声, 说:“人间繁华,京都为最,到此红尘俗世一游,不醉饮千盅如何足够?”
江桥觉得这几日他颓唐,倒忽视了冷兄了。他又觉得略微有些羞赧,这般自暴自弃、颓废自责的模样,岂不是都让冷兄看到了。
江桥披衣而起,整了整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说:“冷兄稍待,我换身衣服就来。”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容禅:“冷兄,你打算与我一同去饮酒,但这只是你的虚影,并非真身,难道你要现出真身去饮酒?”
不说一条大黑龙,就是冷画屏额上那两只龙角,还有鳞片一般的皮肤质感,就足以让京城百姓轰动了。
容禅执住江桥的手,示意他看自己的变化:“你看——”
只见一阵流光过后,容禅额上的两只黑角不见了,而他的皮肤也蓦然变得柔软,鳞片消失,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了,只是,俊美得过分。
江桥看得愣了一愣,说:“这样……妙极。”
只是他怕出门冷兄会被大姑娘小媳妇掳走。
使用镜花水月之术变换一下身形对冷画屏是简单小事。
江桥换好了衣服,和容禅一块出门,两人一着白衣,一着黑衣,看起来泾渭分明。只是,秋家仆人蓦然看见大公子身边出现一个如此俊美的男人,艳光之盛,几乎把全京城最美的花魁娘子都压了下去。
正在扫地的仆人,看着容禅,扫把不知怎么就掉水里去了。正在擦栏杆的仆人,看着容禅和江桥一块儿走过来,擦着擦着,头就咚地一声撞到了柱子上。
看到这些异状,江桥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仆人们只听说大公子似乎有个至交好友,但一直不知道长什么样。今日,总算见到了,才知道是如此俊美。
只是,他是怎么从大公子房里出来的,都没见他进门啊?
这两人缓步行来,却似一对璧人。
容禅既说要饮酒,江桥就带他去了京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楼。
二人上了二楼,要了个雅间,一路上容禅的容貌惹得路人频频侧目,如秋家仆人一般撞树跌倒的不少,看得江桥一边看容禅,一边嘴角悄悄弯起。
直至进了雅间,关上门,挡住别人偷看的目光,江桥才笑起来,道:
“冷兄,估计第二日,就要有人上秋府询问你是否婚配,可有定亲了。”
容禅说:“那又如何?”
江桥说:“我怕我无法交待,那些对你一见钟情的春闺少女,要把我撕了。”
“只要你不撕了我就行,旁人的事,哪管那么多。”容禅说。
“我怎会撕了冷兄,我想求你留下来都来不及。”江桥说。
容禅嘴角莞尔一下,说:“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江桥微微一愣,冷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意别人觉得他好不好看?也许龙族习性与人不同。江桥说:
“冷兄,自然是相貌出众。”
容禅心中升腾起一阵小得意,如小猫爪子挠了一下般,但他并未显露出来,而是举杯饮了一口酒。
别人看他又如何呢……相貌再如何美艳,只要吸引到爱人就足够了。
江桥点了醉仙楼最好的酒,今日,他打算和冷兄不醉不归。
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来北往,江桥觉得郁结的心胸敞开了些。一杯接着一杯苦酒下肚,辛辣的味道刺激得江桥仿佛记忆都淡忘了一些。
那昏昏沉沉的感觉,血液里飙升的醉意,以及不断鼓噪的心跳,让江桥忘记心中的烦恼,进入一种飘然忘情的感觉。
桌上的酒渍越来越多,酒壶也空了一个又一个。忽然江桥的手被容禅执住,容禅说:
“秋光,别喝了。”
江桥这才发觉,他身上已经一股浓重的酒味,头脑发晕,颇有几分头重脚轻的感觉。
江桥蓦地站了起来,他推开桌上狼藉的杯盏,酒杯和酒壶落了一地。他歪歪扭扭地行至窗边,双手撑在窗沿上,望着底下的生民百姓,不禁又想起离开临淳时他获赠的那把万民伞。
江桥回头对容禅说:“冷兄,我是否很无能。”
容禅站了起来,给江桥披上了外衫。楼外已是傍晚,夜风清凉。
“当然不是。”容禅说。
江桥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下露出一声呜咽。他说:“那我,为何如此失败,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容禅沉默不语,他不知如何解释。冷画屏为修行之人,能看清许多人的命数甚至宣朝的国运,秋光除外——与他太过亲近。
因而在他眼里,一切不过定数,冥冥中早已确定,无论江桥努力或不努力,这些人的命数就在这里,无法改变。
唯有超脱。
放下。
江桥忽然又说:“冷兄,我想辞官还乡。我想,我或许并不适合这官场。”
自十几岁离乡,他已经数年未回过家乡了。此刻,他想起了家乡的潺潺流水和粉嫩桃花,安静恬然的生活,以及陪伴在他身边的父母。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已经不再凄惨,而是有些平静,有些冷然,仿佛已经接受了现实,变得无奈。
眼睛清凌凌的,底色却变深了一些。
容禅说:“好。”
江桥的个性不适合这官场,再留在这里也是徒增烦恼,不如辞官还乡,休息一阵。
但想到那未竟的事业,江桥心中又如梗住一般,难以释怀。只是证据被毁,首辅杨昭又不支持他,下一步该如何破局?
江桥现在暂无办法。
但让他继续庸庸碌碌地在礼部做主事,仿佛一切没发生过,他并不知道朝中的暗流涌动,他又无法做到如此平静。
如今,只有辞官暂归这一条路,算是他逃避。
沉思间,江桥不知不觉又喝了许多杯酒。
容禅怕他实在喝得太醉,劈手夺了他手中的酒杯,把他搀扶起来,打算带他回秋家。
江桥站了起来,被冷风一吹,也清醒了些。
他被容禅扶着,跨出房门,少年人脸上多了三分醉意,倒比平时显得艳丽和肆意一些。
皮肤底下透着淡淡的血色。
“不用、别扶我!”江桥嘴硬道。
容禅嘴角微微一勾,谁知,刚擦肩而过的一戴着面纱的女子,撞见江桥,猛地回过头来,惊喜道:
“你,你可是秋光,秋大人?”女子道。
江桥回首,停住。
女子身旁还有一男子陪着。女子见江桥回首过来,倒害羞了,躲到男子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道:“哥哥,你快看,这是不是秋光秋大人。”
江桥一看,是朝中同僚,户部司务陆静琛。江桥行了个礼,道:
“原来是陆兄,好巧。”
“秋状元,好久不见,听说你回京了,正想去府上寻你,不料在此遇见。”陆静琛说,说着他看了看江桥身后,生人勿近的容禅,“这是?”
江桥看了眼容禅,容禅点点头,江桥介绍道:“这是冷画屏……冷兄,他是修道之人,不常入世。”
陆静琛看了看容禅,眼中泛起兴趣之色,谁知妹妹陆静澜扯了扯兄长的衣服,满脸娇嗔之色,陆静琛才说:
“哦!想起来了!秋兄,这是吾妹,今年十六,她仰慕你的才学已久,一直想亲见你一面,不料今日她却有此福分。”
江桥规矩地行了个礼,道:“见过陆小姐。”
秋光年少英俊,又才华横溢,京城中仰慕他的女子不知凡几。这回秋光回京,多少闺中的少女又开始心动。
陆静琛打趣道:“秋兄,舍妹在家中,可天天拜读你的文章,知无不晓,我都快背出来了!谁知你一去松陵不返!好不容易回来了,她非扯着我要上门求你一副墨宝。”
江桥道:“这……谢陆小姐抬爱,回府后,定然奉上。”
陆静澜微红着脸,行了个礼,小小声说:“谢过秋大人。”
陆静琛笑着说:“你倒是有求必应,还好我赶了个先。只是……”
陆静琛碰了一下江桥的肩膀,道:“我记得秋大人今年二十有二了吧,可曾婚配?或定亲?”
江桥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就说:“不曾,陆兄这是……”
陆静琛并未回答,而是拿着折扇,双手一碰,爽朗笑道:“知道了,秋兄!”说着他打开折扇,摇了摇,笑道:“在下还有事,恕不长聊。我怕我这妹妹呀,一会该不舍得走了。”
“哥!”陆静澜娇喝一声。
江桥说:“陆兄若有急事,先走便是。”
陆静琛大笑几声,带着妹妹离去了,小姑娘还不时回头望江桥。
直到回到家中时,江桥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只记得,答应陆静琛,要送一幅字给他的妹妹。
在书桌前,容禅忽然抓住江桥的手,问:
“你对那姑娘,有意?”
“什么?”江桥都不知道容禅在说什么。
自离开酒楼,到回到秋府,容禅周边气场一直有些低落。江桥醉酒了,没怎么注意到。
江桥回过神来,说:“哦,你说,陆兄的妹妹?”
江桥笑着摇摇头,说:“我不过第一次见这姑娘。陆兄昔日与我交好,送她一幅字又如何。”
“你难道看不出,那姑娘对你有意。他兄长,还在试探你的婚配状况。”容禅说。
江桥因酒精开始打结的脑子这时才缓缓转过来,但令他惊讶的,不是陆兄想把妹妹嫁给他,而是容禅的语气,听起来怎么有些酸酸的。
容禅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问话突兀,转过身去,江桥看不见他的表情。容禅说:“我只是提醒你……这是好事。”
江桥说:“冷兄,我并无此意。”
容禅原本心中乱转的心思这时候停下来了,好像因为江桥的一句话就妥当了。但他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心思而唾弃自己,这是如何自私,说好这一世只作为秋光的挚友陪在他身边,那如何看不得他娶妻生子,这不是荣华富贵、子孙满堂的一世吗?
但他听到江桥说他并无此意,又高兴,好像他问出这话来,是故意试探江桥似的。
容禅说:“我……只是随口一问,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干涉。”
江桥忽然抓住容禅的手臂,淡笑道:“不娶妻,又如何?我见冷兄修道长生,放任旷达,如此潇洒一世,也不错。哪日我侍奉父母仙去,再追随冷兄修道有何不可。”
容禅有些咋舌,道:“秋光……修道清苦,你生于温柔富贵乡……”
江桥与容禅并肩立于窗旁,天上明月皎洁,江桥看着容禅,温柔笑道:“做个闲云野鹤也不错。随冷兄穿云逐日,夏听修竹,冬听落雪,不失为至味人间。”
容禅觉得心中有悄悄的涩然,有些喜悦,又有些平和,但都很温柔。江桥将他视作挚友,愿与他平淡快活一世,不谈风月,他心中涌动着许多不满足的渴望,但又觉得,止步于此,未尝不是一种将断未断,似有若无。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因此他看着江桥清澈透明的眼睛,笑意回荡在他唇角浅浅的梨涡里。容禅用自己未曾察觉过的最为温柔清和的语气说:
“好。早点休息吧。”
黑龙的身影于虚空中淡淡消失。
直至容禅消失之后,江桥垂下唇角,眸光滑落,他又说了真话吗?他只愿与冷兄一世挚友吗?
三年的相处,点点滴滴,已汇聚成河。
江桥的手放在桌上,玉镇纸之下,放着母亲给他送来的信。母亲催促他成婚,以死相逼,说抱不上孙子,她便在家中找根白绫上吊了。言语虽然夸张,但因此秋光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他确实不愿娶妻……想着,与冷兄携手同游一世,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争取下一章结束这个本……
第78章 梦中身12(错章替换)
江桥和容禅一块回了桃花村。
几年过去, 村中没什么变化,只是父母更老了些, 又多了一些年幼的孩童, 在村中小路上跑来跑去。
江桥看着父母苍老的面孔,弯曲的脊背,眼眶一热, 先是跪下给父母行了一个大礼。
“儿子不孝, 奔波在外,不能侍奉父母膝下。”
“起来吧, 孩子,回来就行,还说那么多做什么。”
母亲把江桥拉了起来,又拍了拍他的背, 说:“长高了, 也瘦了。”
江桥先陪父母陪了几个月,无论是调理身体或处理家中的杂事。父母年纪上来了精力就不足了。闲下来后,他又琢磨着做一些其他事, 比如说整理之前读书时的注解, 将自己这几年为官的心得整理成书等。
两耳不闻窗外事, 江桥的心境渐渐比之前在京城中时平和了许多, 只是时时午夜梦回,他仍想着那些没有做完的事, 久久无法入睡, 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容禅一直陪在江桥身边,知道他的所有变化。
这日,桃花村外不远的一处水潭需要疏浚,江桥带领了几个族人, 一同去清理了水潭的淤泥。挖出来的淤泥一方面可以肥田,一方面又防止暴雨时水潭满溢,顺带还抓了几条大鲤鱼,挖出了些莲藕。
活做完了,江桥坐在大树下歇息,他穿一身家常的棉布衣服,手脚上还沾着些淤泥,哪有朝中新贵状元郎的模样。
他一面用荷叶扇了扇风,一面看着水潭边落英缤纷,族人们干完了活,扶老携幼纷纷回家去了。村中燃起炊烟。这幅画面颇有几分田园生活的恬淡之趣。
江桥说:“冷兄,这水潭挖深了些,你晚上泡水也能更舒服。”
容禅自树下缓缓现身,他使了障眼法,也不怕别人看见自己。他嘴角微微一勾,说:“换个地方就是了,用得着你在这儿挖泥挖个半天,都快成猴了。”
江桥一笑,擦了擦自己的脸,结果脸上又沾上一些泥点。江桥说:“这水潭离村庄近,我已经吩咐他们了,没事别来这里打鱼养鸭什么的。”
容禅说:“你怎么跟族人说的?”
“我说,这是咱村的风水池,不能污染了。”江桥说。
容禅莞尔,江桥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跟他说过,他已是神龙之体,不需要泡水游泳什么的,但江桥觉得龙毕竟是水生生物,总张罗着给他挖个池子让他泡泡澡。
容禅虽然并不需要但还是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只是……”江桥扯下来了一节草筋,好似烦恼一般在手中揪着。他揪了半天,草筋都快被掰没了,他犹豫地说:
“有件事,想同冷兄商量。”
容禅早已熟悉了他,看他的小动作便知他心中有事,柔声说:
“怎么了?”
“我近日翻阅邸报,北边有戎狄入侵,戎狄骑兵神速,一路沿着长城南下劫掠,已经逼近了京城。”
“我朝守军受挫,未能及时阻拦戎狄,反被打得落花流水。这些日子,不断有北方的难民涌进来,县城中都多了一些乞讨的人。”
“我想,未雨绸缪,不若现在就召集乡勇,训练一批民兵,一是抵御流寇,守卫乡民安全;二是若北方边情告急,这民兵马上也能披挂上阵,增援前线。不知冷兄……你意下如何。”
江桥有几分忐忑地说。
冷画屏几世都是马上得来的皇位,对带兵打仗再熟悉不过。尤其冷画屏这一世,身怀道法,多了几分神通,更能照见个人和家国之命运。
容禅垂下眼睫,眨了眨,道:“有何不可。”
“去年冬天酷寒,却无飞雪,我听说北地更是大旱,戎狄那儿,草根都被刨起来吃了。进入绝境,戎狄必然十分血勇,而我朝去冬收成亦不好,恐有大乱。不知冷兄……你如何看这场仗。”江桥问。
容禅望着江桥,说:“事关天道,我不能言明。”
江桥脸上闪过失落一色,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是啊,人间之事,岂能窥探天命。”江桥说。他知道冷兄因修行之故,虽可窥见天道,但并不会轻易揭示。以往遇险,也只救他的性命,而不顾他人,以免扰乱世间规则。
因此冷兄不愿说,也正常。
但无论是胜是败,都无法阻挡江桥招募民兵,保卫家乡的脚步。
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后面的时间,江桥果然到处奔走,召集附近县乡的青年男子,集中操练,补给衣食,轮流守卫,这一番下来,家资都耗进去不少。
而北方的战事,也果如江桥预料,越来越差。
听着北方送来的一则又一则战败消息,江桥的眉心越皱越紧。一直脾气很好的他,也忍不住拍了桌子。
“这群酒囊饭袋,都干什么吃的!两万人也能被两百人撵着跑,我看太监上阵都比他们强!”江桥咆哮道。
“丢了齐城,又丢了瑞城,再下去,京城都得丢!”江桥急得在家中走来走去,恨不得自己上战场。
但南方这时还在孟春时节,春暖花开,根本不知道北方战事之急。只有类似秋家这样的仕宦人家,能够知道来自北面的消息。
“不成不成不成”江桥念叨道,“民兵还要增加,皮甲也要打造,趁手的武器也不够,还要再多多准备才行。”
容禅说:“你写给杨昭的信如何了?”
因北方战事不利,和老师许久未曾通信的江桥,难得地亲手写了一封三千余言的长信给老师,不过大多数是大骂各类将领无能,官员腐败,剩下的三成,才是提了一些治军和防卫的建议。
江桥脸红了红,说:“老师回信了,就是他也说,他有难处,不过我给他提的建议收到了。”
容禅冷冷一哼,说:“你现在不过是个乡野闲人,操心这么多家国大事做什么?朝中有的是居高位、食君禄的朝臣,怎轮得到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在操心。”
江桥辩白:“家国之危,亦系于匹夫之身。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想,戎狄打进来不更快了!不行,我没空跟你说了,我还要盯着他们继续操练。”
说着江桥又风风火火地出去继续盯着他的民兵去了。
容禅一笑,掌心中握着一团黑气,黑气消散后,却看见他的掌心上并无任何纹路。因他并非此世之人,命数也与此世无干。只是……
容禅远远望着宣朝北方,确实,有一股赤红的兵戈之气升起……宣朝,危矣。
戎狄部落,四月,渡过了黄河,五月,便来到了江北地区,大肆劫掠。江南的压力徒然增大了,每天都有数不尽的流民和溃兵逃窜下来。
“朝廷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江桥心中的焦躁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隐约听说,戎狄在北方几个富有的市镇……进行了屠城。现在谣言漫天飞,他也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冷兄……你真的不能去看看,北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江桥说。
这是自烽火燃起后,江桥第一次恳求容禅。
容禅只护着江桥的性命,这一世的其他人原本与他无关……只是江桥如此求他,也不算违背天道规则吧,去看一看。
容禅化为龙身,穿行于云雾中,迅速飞至京城,乃至边关,俯视其下的场景。只见衰草枯杨,黄土残灰,北方大地上,千里孤寂,难得见到几个活人。偶然遇见的,也是一些流民,正在争抢食物。
容禅皱着眉头,又往回飞,却见戎狄大军果然如潮水般南下,而他们经过的几座城,原本称得上繁华喧闹,现在,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气和煞气……
不好!
容禅迅速回到桃花村,找到正在城墙上指挥人员加固城防的江桥,执住他的手说:
“秋光,跟我走吧!”
“去哪儿?”江桥有些不明所以。
容禅忍了忍,说:“战事危急,敌军很快侵犯至此……我带你去世外清静之所,躲过此劫。”
江桥抽出自己的手,道:“你说什么呢。我的亲人,族人都在此……我怎么会抛下他们独自去逃命。”
“再说了,戎狄为边蛮,我宣朝为泱泱大国,国富民强,还怕了这些蛮子不成。”
容禅抓紧拳头,不知如何劝说江桥。他不能告知江桥,他早看出宣朝国势衰微,而边蛮势起,紫气冲天,有成龙之象。
半年之后,江南之地,或为血海。
容禅说:“我知道你力战不退的心,但族中老幼众多,岂能同你一般均在此处守城。”
这句话江桥却是听进去了,他想了想,与族中商量,安排一些老人和孩子,先到南方避难。但如江桥所想一般,愿意离开祖居之地的人少之又少,老人安土重迁,最终愿意南下避难的人寥寥无几。
容禅渐渐沉淀了心思,他对着愈发紧张的战事一言不发,只如以往一般日夜陪在江桥身边。
他十分警觉,时刻关注江桥身边的风吹草动。他心思已定,如江桥遇险,直接将他带走,护住他的性命。
世间大潮,浩浩荡荡,各有其命。
江桥坐在书房中,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飞鸽传书。他从还沾着血迹的信鸽腿上解下那个竹筒时,心中的感觉已经非常不安。
等到他亲手打开纸条,看了其中的内容后,却如心头遭到重击一般,坐下来后,在椅子上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皇帝……殉国了。”
江桥的手指张开,纸条落进火盆里,烧尽了。江南的初春冷得可怕,阴冷潮湿,即使是白天,天幕也阴沉沉的。
江桥足足坐了半个时辰,才回过神来。
他好像突然醒来了一样,猛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说:“按着纸条传来的时间,从北方到这儿,怕是戎狄的部落快到了!”
“等不及了!他们快到了!”
江桥顾不上这是清晨,披起外衣就往城墙那边赶去。这些年他操心募兵和训练,疏于照料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富贵风流的状元郎,反而几分像个粗糙的军汉了。
容禅跟了过去。
江桥把熟睡中的人都叫了起来。
然后他登上城头的瞭望台,果然看见城外十几里处,一大片黑压压的敌军。这些敌军劫掠了江南富庶之地,刀锋染血,正趁势挟裹无数流民而来。
被赶在前头充当炮灰和肉盾的,正是许多无辜失去家园的百姓。
江桥遍体生寒,从瞭望台上下来之后,他拾起了一把剑,同时又对守城的卫官说:“把人都集合起来吧,守住城门,还有,武库中的兵器,无论男女老少,都发下去吧。”
敌军的数量,数倍于守城之民。宣朝的官兵已经被绞杀殆尽,此时无人来拯救他们。唯有靠自救,而靠他们,能不能守下来这座城……未知之数。
江桥从城门楼上走下来时,已经觉得脚步虚浮。他心中酝酿着极大的痛苦,无法言明,又剧烈不安,家国沦丧、生灵涂炭的痛苦此刻具象地轮转于他身上,像将骨肉寸寸于磨盘中碾碎。
他抬起头看着容禅,忽然明白了容禅为何一直沉默不言,因为他早知道了。
冷兄本为世外之人,自然无法理解生于斯、长于斯,山河破碎的痛苦。
“冷兄……”江桥忽然唤道。
他的笑容中已尽显颓唐。
容禅黑色的身影缓缓于城门楼上现身。
“冷兄……记得我们初见时,我曾说,你救我数次,早已还清了我的恩情。但后来,因我一己之私,恳求你留下数年,阻了你的自由。”江桥说。
“而今战火连天,你身为神龙,不必参与人间之祸。你想离开……就离开吧。那年我曾许愿,要为你建一座庙,日夜供奉香火,不知之后还能否实现。”
“对不起,冷兄,我食言了。”江桥说。
“你怎么一直觉得我会走,我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容禅说。
“我……我为一介凡人,朝生暮死,冷兄为神龙,寿千百岁。”江桥说。
“叫我画屏。”容禅盯着江桥的眼睛说。
“画屏兄……”
“我欠你的债或许还完了,但你欠我的情债,什么时候还?”容禅说。
“画屏?”
容禅的笑里有点苦,又有点心酸的甜,他说:“秋光,你欠了我两世的情债,怎么还。”
“秋光,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三世了。”
天上雷声滚滚。
容禅看了一眼天上,一道耀眼得炫目的闪电突地自天上劈下来,劈到城门楼上,电光闪烁,阵阵焦臭的气息冒起。这闪电,差一点点就劈到容禅的身上。
江桥看到这闪烁的电光,也明白了。他淡笑了一下,说:“画屏,你不必说了。”
冷画屏身负天道锁链,若有逾矩之举,便会为天雷击灭。
江桥提剑下了城楼,城门已破,敌军冲入了城内。男女老幼,都拿起武器跟入城的敌军激战。
但戎狄训练有素,岂是平民能够抵抗,更多的是全家老少,一同被敌军杀死。
敌人的铁骑在城中驱驰,那达达的马蹄声,却与去年元夜时,游街的笙箫鼙鼓声重合在一起。
凄惨的嚎叫、崩溃的呻吟、撕心裂肺的哭喊回荡在城中。
血流如河,尸体叠股枕臂,江桥提起长剑,斩落了一个入城的骑兵,又有更多的骑兵追入城中,如流泻不尽的黑水。
江桥拉起一个小女孩,把哇哇哭泣的她带进旁边小巷中,女孩刚失去了母亲,惊慌失措。江桥藏好了女孩,又去找秋家的族人,他见秋家的族人,无论老幼,都拿着兵器和入侵的敌军作战……
连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都拿着刀抵抗破家的敌军,只是他未抵抗几下,便被敌军一刀斩破胸膛,血染了白发……
江桥泪水盈眶,他提起剑就想冲上去,谁知容禅却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
“别去了秋光!这座城已破!所有人都会被屠杀,这会变成一座死城!我带你走!我带你离开,去安全的地方。”
江桥回头看了一眼容禅,笑容里有点苦,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江桥说:“画屏,我怎么抛得下这一座城,这么多人。”
“这些是我的亲人,族人,朋友,只见过一面的人,陌生人,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容禅想不能让江桥犹豫下去了,他抓起江桥的手,想强行带他离开。但江桥却挥剑一斩,直接逼开了容禅的手。
“秋光!别胡闹了!”容禅吼道。
须知江桥也是个极为执拗的个性。他不听容禅的话,往逃窜的人群中跑,又救下几个人。
“秋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先走,还可以东山再起!”容禅一直追着江桥,他感觉到江桥的生命处于极度危险中。
谁知江桥突然回头对容禅笑了一下,说:“画屏,你看那边是什么?”
容禅转头看了一下那边方向,空无一物,他骂了一声,心知被江桥骗了。情况危急,他不得不升空而起,于人群中寻找江桥的身影。
城中战况惨不忍睹,尸体遍地都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戎狄骑兵在城中不断踩踏,破门而入,屠杀百姓,抢夺所有可见的财富。昔日的一座繁华之城,而今成了炼狱。
城中处处燃着烽火,打开的宅门里,一家数口的尸体都躺在地上,敌人抢夺着金银珠宝,进进出出,将尸体踏为肉泥。妇女、孩童的哭泣声在城中此起彼伏。
容禅终于找到了江桥,但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幕却是,他眼睁睁看着江桥负伤,与几个敌军对抗,然后寡不敌众,被一剑穿心。
“秋光!”容禅再也冷静不了,他猛地冲上去,周围街道上的所有敌军,瞬间化为肉泥爆裂炸开。他抱着江桥缓缓升空,想强行止住他胸口的血,却发现怎么止也止不住。
“啊啊啊!”容禅大吼道。
数不尽的灵力波动,以容禅为中心,向整个城池卷过去。凡遇到容禅黑色灵力的人,无论是敌军还是百姓,都仿佛遇到了炸药一般,身体瞬间爆裂,断肢残躯漫天飞。
“说好让你别去!你偏要去!我可以带你离开!”容禅吼道。
江桥笑了一下,伸手摸了一下容禅的脸,但很快又因为剧痛,手臂垂了下来。
“画屏,别生气。”
所有那些挤压的愁苦,这一刻都爆发了出来。容禅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城池,屠杀仍在不断继续,野火和鲜血染遍大地。这场景他曾十分熟悉,他前世数次纵马屠城皆是如此,枉顾生灵百姓。他追着恋人两世而来,步步为营,一直守护着他,不想还是看着他在眼前身死。
容禅忽然极度地仇恨,恨天道不公,恨付出没有回报,他的痛苦和仇恨,和冷画屏融合到了一起。他已经用尽全力对抗天道,但还是免不了在终局面前,一场落空。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到底要如何突破这遮天的桎梏!
“啊——!”容禅忽然一声长啸,化身为千里黑龙。黑龙在云层中穿梭,无数的天劫雷电击打在他身上,他护着江桥的尸身,紧紧不肯放弃。
因龙族的行云布雨职能,大片雷劫雨云于空中汇聚,骤雨倏忽降落。容禅穿梭于云层之间,躲避着天雷的追击。他看到地上无数如蚂蚁一样的乱兵,肆意劫掠,就是他们,害死了他的江桥。
容禅心中仇恨如野火燃烧不尽,他一甩龙尾,躲开仍在不断劈着他的天雷。他行至怒潮江边,见潮水汹涌,忽地一笑:
“去死吧!都给我全毁灭吧!”
巨龙长尾,卷起怒潮江水,江水如高山云巅,漫涌而至,一下子冲进了城中,淹没了大街小巷,淹没了城门楼头,淹没了整座城,把所有屠杀的、抵抗的、恐惧的、凶狠的全都淹没在江水之下。
丧命无数,人类皆为鱼鳖。
江潮仍不断滚滚而来,越涌越高,容禅盘旋于空中,任由天雷肆意击打着他的身体,毫无悔意。再由天道镇压他二百年又如何,这一切,他都不畏惧!
看着天空下,千里泛滥的洪流,无数生灵,农田,昔日美景,旧日繁华,皆为浩荡江水淹没。容禅看着这凡人世间,毫无留恋,他忽化爪为剑,挥剑一劈,将城池劈为两半。而浩荡的江水为剑气激起,淹没了所有入侵的敌军,以及无辜的百姓。
无顾善恶,皆遇一死——
作者有话说:终于出来了(扭曲)(叹息)(阴暗爬行)
我要加快节奏
坚决把这坑填完!
第79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1(错放成78章了,买过可……
“江桥!”
容禅于睡梦中, 还叫着江桥的名字。
这个普通的名字,却成了他心上一道愈合不了的疤。
悲画扇毁了, 整个幻境都破裂了, 容禅他们,被扔出了幻境。
宁见尘他们,在最后一个幻境中, 直接全程被压制, 因为那是最接近冷画屏这一世的记忆。他只记得了秋光。
容禅昏昏沉沉地醒来,头痛欲裂, 许多冷画屏的记忆和他自己的记忆杂糅在一起,分辨不清。他一会还沉溺在冷画屏的情仇中,记得那三世孽缘,心底执念不断蔓延;一会又忆起自己原名容禅, 乃是清微剑宗弟子, 茹忆雪是他母亲……
容禅手在乱抓过程中,触到了旁边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他猛地睁眼一看,身边竟是江桥, 还在昏睡之中。
失而复得, 容禅一把把江桥拽了过来, 确认他安然无恙, 只是睡着了刚醒。容禅想,去他妈的什么冷画屏什么秋光吧!跟着他们受苦几世, 一次次看着江桥在他面前死去, 都快把他逼疯了!
冷画屏的记忆对容禅影响过深,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平复自己心境。但在悲画扇末尾,冷画屏那种刻骨的悲凉和仇恨之感仍萦绕在容禅心际,让他看到江桥之时, 恍若隔世,心如割裂一般痛。
“小桥,小桥,醒来!”容禅拍着江桥的脸蛋唤道。
江桥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先是看了一眼容禅,又揉揉自己的眼睛:“发生什么了……容仙尊,我怎么觉得做了好久的梦……”
“太好了!”容禅说。听到江桥重新叫他一声“容仙尊”,他才仿佛回到了现世,忆起了自己身上一切,而将冷画屏的三世当做一段故事。
“我怎么觉得,我在梦里见到你了……容仙尊,见了好多好多次……”变回了江桥,他又变成了那个呆呆的有些迟钝的小傻子。容禅觉得这样也心安,至少江桥不会因悲画扇的记忆感到痛苦。
“醒醒,那是幻境,我们现在都出来了,知道吗?”容禅说。
“哦……”江桥皱了皱眉,又眨了眨眼睛,他怎么记得很多名字,秋石,秋霜,秋光……他在梦里有不同的身份,做了很多的事,最后一世,他甚至见到了一条黑龙……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醒过来了,一样地都头痛欲裂,在地上呻吟。
只是,明明他们三世都失败了,为什么完好无损地被扔出来了呢?还有,那先他们一步进入的夏惜命呢?
思及此处,容禅意念一动,召出玉漏相催剑。重新掌握自己的灵力,让他比在幻境中自在许多。
这时,石室中忽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他们一开始进入的那个挂满藤蔓的石室,这时候地动山摇,无数粉尘纷纷坠落,地上裂开了巨口。
“不好!快跑!”容禅说。
那头,宁见尘也搀扶起了其余昏迷刚醒的人。
只见这时,众人意料不到之际,一个苍老玄奥的声音忽在石室内响起:
“你们,你们,啊啊啊!你们又害死了我的秋光!你们该死!让我和秋光不得善终!”
容禅警惕心起,这条老黑龙果然生气了。他持剑在周围划出了一道屏障,说:“小心!那冷画屏要发狂了!”
江桥也拿起了自己的洗星剑,怎么他觉得秋光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呢……
“秋光,秋光……”冷画屏痴痴地哭喊着,随即他情绪一变,又变得阴冷狠毒起来:“我要杀了你们!让你们给秋光陪葬!”
糟糕!这冷画屏的意识不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吧!分明是他作孽太多,留不住秋光,怎么怪到他们头上来?他们都已经尽力了!
可能每一个入幻的人最终都无法改变结局,然后会被冷画屏杀死。
宁见尘道:“大家小心!这冷画屏残留的意识还非常强横!”
练红盏说:“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高邈说:“来不及说那么多了!”
众人聚成一团,合力抵抗冷画屏不断的灵力压制。忽然听见冷画屏冷笑一声,众人身上的压力更重了。冷画屏说:
“你们!都得给我死!你们害死了我的秋光!”
冷画屏擅长幻术,他此刻召出“镜花水月”之术,只见众人呆着的地面忽地一换。原本是平坦的石面,现在忽然出现了无数的陷阱、火坑、流沙,空中有无数飞刃射出。
“小心!冷画屏化幻为真,这些陷阱可能都是真的!”宁见尘说道。
众人一边躲避,一边不断逃跑,冷画屏的残魂则在后面追着,不断攻击他们。
容禅挥剑斩落了几把飞刃,忍不住骂道:
“冷画屏!你的命数乃是天道所定,你不积德修心,反怪我们没有改变结局,你怎不说原因在你!”
冷画屏被道破短处,怎一个恼羞成怒了得,他低声怒吼道:“你怎知我没有挣扎?我费尽心机,秋光仍离我而去,为何我们相爱却不能相守!”
“你们这些小人!破坏我与秋光的情缘,我要杀了你们!”
容禅知道冷画屏已经陷入执念,走火入魔,不由得道:“你们闪开!让我劈了这老龙!”
容禅想撕裂悲画扇出去!
谁知他刚一剑劈出,虚空中凝出一只龙爪,龙爪压下来,直接压在容禅的剑上。容禅被灵力冲击,甩出去,跌到地上,吐了几口血。
那龙爪正想继续向容禅抓来时,离他最近的江桥忽然挡在了容禅面前,道:
“你别动他。”
江桥的动作镇定,但声线发颤,龙爪也许是认出了他曾是三世幻境中的“秋光”,停了下来。冷画屏的声音低沉道:
“看在秋光的份上,我可以不伤你。但你让开,让我劈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容禅扯了扯江桥,江桥没动,然而江桥愈发大胆地与冷画屏的残魂对峙着:
“你总说,你与秋光是三世孽缘,不得善终,你怎么知道是孽缘!”
也许是江桥的问话确实有趣,冷画屏龙魂的虚影笼罩在洞府上空,一大片恐怖可怕的黑影。石壁上可以看见龙鳞竖起,以及龙身盘旋的影子。
冷画屏深沉空洞的声音道:“秋光两世为我而死……最后一世,又死于乱军之中!这怎么不能说是孽缘!这是上天在妒忌我们,看不得我们团聚哈哈哈哈!我要杀了你们!杀了这老天!”
说着巨大的黑龙龙头又朝江桥靠近,阴冷的声音道:“小东西,给我让开,不然我连你一块剐了……”
容禅提剑站了起来,挡在江桥面前,道:“你躲一边去,别再这儿挡着。”
谁知江桥呆呆地说:“如果秋光不这么想呢?”
“小桥!”宁见尘一刀劈下,迫使冷画屏的残魂后退了一些,“你躲开,我们来对付他。”
江桥这会儿,才终于陆陆续续想起了悲画扇中经历的一切,但由于他记忆力不大好,许多事儿,只记得片段了。但他始终记得秋光的心情。
那是欣悦的,欢喜的,绝无遗憾的……就连最后为冷画屏而死,他也没有丝毫怨念。
而是觉得,遇见冷画屏,心意相通,已经非常知足。
秋光从未后悔。
冷画屏的龙爪越逼越近,压得众人合力造出的防护罩不断缩小,接近崩裂。江桥忽然说:
“冷画屏,秋光从未后悔遇见你,他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都十分快乐。”
冷画屏大笑几声,凄惨地说:“所以,他每一世离我而去?你们……哈哈哈我要杀了你们……”
宁见尘勉力支撑着防护罩,抵抗冷画屏的威压,他说:“小桥,他已经入魔,别和他硬扛。”
“秋光给你留了一封信。”江桥忽然说,“他在信里说,他能够与你相遇已经非常满足,不在乎长短,世间能够遇见相爱之人已经非常难得,他很高兴,他不觉得你和他是孽缘,你们的每一世都很圆满。”
“胡说八道!”冷画屏惊怒,“我怎么不知道秋光给我留过那样的信!你骗我!”但同时,他的力道消减了。
江桥说:“我上一世是秋光,所以我知道,我写过那样一封信,是秋光决定守城不降前留给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冷画屏仰天长啸,他突然把其他人都甩到一旁,巨大的龙头蓦然来到江桥面前,说:“蝼蚁一样的小子,连你也敢骗我?”
“悲画扇是我的记忆所化!我时时刻刻陪在秋光身边!我并不知秋光曾写过那样一封信,你又怎么会知道!”
“江桥……”容禅担忧地唤道。
这一刻的江桥,仿佛和悲画扇中的秋光融合到一起,他本没有这么口齿伶俐,也许是秋光的意识仍残留在他身上。
“你忘了吗?”江桥仍十分淡定地说,“这悲画扇是你用‘镜花水月’之术幻化出来的,能把假的变成真的,自然也能把你记忆中没有的东西补充出来。我之所以写了这封信,是因为秋光真的写过。”
冷画屏的魂魄渐渐变淡了,他仿佛被江桥说服,仍在忐忑不安。江桥摸索了一阵,竟然真的在怀中摸出了一封泛黄的信。
幸亏他离开幻境之后,混沌了一阵,被冷画屏逼问,忽然想起来这封信。
巨大的残魂越缩越小,变成了一个男子的模样。他头顶龙角,脸带鳞片,美艳绝伦。他的手指轻轻一抓,便把江桥手中那封信勾走了。
纸张已经变薄,变脆,想来过了很久。
信开头便是:
“冷兄,见此信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
“啊啊啊——”见到这果然是秋光的笔迹,冷画屏悲愤地四处乱撞着,这个洞府被他的癫狂举动撞得不断崩裂,所有的人四散奔逃,躲避掉落的石块。
信上写着:
“此世与你相遇、相知、相守,已胜过人间无数。”
“虽然未曾言明,但我一直当你是此世唯一的知己。”
“冷兄,家国乃我一生所学之系,这片土地生我、养我,我不能弃之而去。天下烝民皆在受苦,我秋光岂能独善其身?独守孤城,我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如此次侥幸能活下来,这封信,不会到冷兄的手上。”
“如果我不幸殒身……冷兄,来世我再来找你。”
“秋光,留。”
“啊啊啊——”冷画屏继续发狂,他疯了一样要撞破这洞府,他一边哭一边道:“秋光,我来寻你了,等我……”
容禅见状,悄悄对江桥说:“他快消散了,我们抓紧冲出去。”
“嗯。”江桥呆呆地说,但他看着冷画屏拿着那封信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可怜。
冷画屏执念已了,他的意识寸寸消散,即将投胎而去;而为冷画屏残魂支撑的洞府,摇摇欲坠,马上要塌了。
容禅与众人对视了一眼,趁冷画屏发狂消散之机,举剑忽然撕破了天幕。他拉着江桥,众人一同跃出了悲画扇。
这时,有一道一直未曾被人注意到的流光,也一同跃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我要加快节奏!
十点多才发现放出来的章节是下一章,漏了一章内容赶紧修改 2025.3.22
第80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2
众人被吸进悲画扇之后, 红袖招等人着急不已,他们又不敢动那扇子, 只把扇子供奉起来, 请几个修行者守护,等什么时候他们能够出来。
在扇中或许已经经过了几十年,但对于扇外的人来说, 不过刚过去七天而已。
花绮楼中出了这样的事, 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只得暂时歇业, 等事情了结。
红袖招等在那扇子旁边,等得快睡着了。她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头轻轻点,忽然, 悲画扇上冒出一阵白光。那扇子上的灰尘尽数洒落, 陈旧的扇面也焕然一新,从上面从左至右,呈现出三幅画来。
第一幅, 是一个皇子和一个柴夫, 第二幅, 是一个将军和一个渔夫, 第三幅,则是一个状元郎与黑龙。
扇子的异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不一会儿, 一大堆人就被扇子抛了出来。
“哎呀!”几声惊呼,出来的人都跌到了地上。
“终于出来了!”花绮楼管事道。
容禅站在烟尘当中,蓦然出来,对这扇外世界还不太习惯。他看了周围一眼, 还是他们进入悲画扇之前的那个房间,只是他们进入悲画扇许久,不知外面的时间流速如何。
容禅抬手挽了一个剑花,看见折磨他们许久的扇子仍放在桌上。这时,又一道流光从悲画扇中出来,倏忽一转,便想夺走桌上的悲画扇。
容禅早有准备,抬剑一挡,一个狼狈的人影出现,是衣衫破烂的夏惜命。
幻境中的阵法折磨了他许久,第三世他也没有醒来,被冷画屏的意识压制。好不容易出来了,夏惜命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夺悲画扇!
“哼。”容禅冷哼一声,抬剑向夏惜命刺去,这算是他老仇人了。
夏惜命一个翻转,继续想去拿那把扇子,谁知宁见尘又一刀劈过来。淡黄色的灵光震动了整个室内,夏惜命被迫退到了窗户边上。
“怜香……”红袖招难过地叫了一声,她不知道自己的恋人真面目竟是这样。
夏惜命见夺扇不成,他们又人多势众,许多法宝一齐向他袭来。当机立断,夏惜命夺窗而逃,化作一道夜色消散在夜空中。
“追!”容禅吼道,然而他被花绮楼管事拦了下来。
老管事说:“容公子,我们楼请来的几位元婴宗师,已经去追了。楼中出了这样的事,让你们几位受伤,实在愧疚,还是先休息吧。”
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彼此都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好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
“不知这扇中是什么世界,将几位困住了整整七天?”老管事问道。
“才七天?我们都快死在里面了。”高邈说。
“是一位名叫冷画屏的大能洞府,他有心愿未了……因而,残魂滞留扇中。”宁见尘说。
“哦……原是如此。”老管事又对身旁侍从说,“去查查,这冷画屏是何来头?我怎有印象仙元谱上记录过此人物。”
容禅忽然又看见出来之后,一直畏畏缩缩躲在高邈后面的左元任,气得提剑就刺过去,骂道:
“就是你这狗杂碎,差点没害死江桥!我劈了你!还敢躲?”
左元任一直藏在高邈身后,左右摇晃,像躲猫猫一样。
宁见尘出来打圆场:“好了,幻境中也是不得已。”左元任也是名门正派弟子,伤了他容禅说不过去。
这时,红袖招忽然上前问了一句:“诸位仙师,请问,这把扇子到底有何神异之处,为何,为何怜香一直想要它?”
为了这把扇子,夏惜命躲在红袖招身边,甚至杀了不少修士充实自己的实力,隐忍许久。
容禅愣了一下,看着这把扇子上重新展示出来的三幅图,便把他们在扇中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
“这把悲画扇,是冷画屏的私人洞府,而它的故事,要从冷画屏前世说起……”
红袖招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扇中的故事补完了,不由得沉默许久,泪水涟涟。
她抽泣着说:“这冷画屏,实在也是一痴情人……”
可惜,写着痴情人剧本的怜香,却是欺骗她的,并且逃走弃她不顾。
宁见尘看红袖招哭得伤心,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姑娘,便寻了个话题道:“红姑娘,话说,你是怎么得到这把扇子的?又是怎么遇到那夏惜命的?”
红袖招哭得嗓子都哑了,老管事见她哭得伤心,连忙递过润喉的茶和手绢,怕自家的头牌哭坏了嗓子。
红袖招又抽噎了一阵,泛红的眼睛看着众人,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了一声,擦去脸上眼泪,说:
“诸位仙师,这扇子,实在是三月之前,我在城外望春亭捡来的。”
“那时,我和丫鬟小娟,往城外柳岸踏青。我们忽听闻,望春亭附近有打斗声,沙尘狂卷。我们避开躲了一阵,等那烟尘散去后,去亭子里查看,发现空无一物,只在桌上有这把扇子。”
“我看这扇子做工还算精巧,就把它带了回来……也就是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怜香。”
说到这处,红袖招又伤心起来,她哽咽了一阵。练红盏安慰:“红姑娘,这夏惜命不是好人,他离开你也好。”
“嗯。”红袖招平缓了一下心情。美人眼眶含泪,如沾了露珠,十分漂亮。她继续温温柔柔地说道:
“那时……他只是一只黑猫,我现在知道了,那只黑猫就是他所化。我看那猫儿可爱,又受了伤,便把他抱了回来。他一直蹭着我的腿,还喵喵叫,我于心不忍。想来也是我带了那猫儿回家后不久,就遇见了怜香……夏惜命。”
高邈说:“可能是夏惜命那时候受伤了,不得已化作了猫形,你又带走了扇子,他便跟着你走了。”
“也许是如此吧。”红袖招呆呆道,“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既然想要这扇子,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杀了我,夺走它?”
夏惜命原本也想直接抢走这扇子,但他看见了,红袖招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那会儿,夏惜命那股风流心思便起来了,便想着,他正好受伤了,躲在红袖招身边养伤,利用红袖招掩人耳目。反正扇子放在红袖招身边,别人也夺不走。
后来的事,就是夏惜命想不到了。
红袖招也不知道她与如此危险的人朝夕相处。
高邈安慰道:“红姑娘,那夏惜命心思诡谲,谁知道他怀有什么目的呢?也许是为了混入城中,夺取更多修士的修为。”
红袖招说:“事已至此,是我命苦。只是没想到,他还是没能拿走这把扇子。”
容禅说:“这扇子是冷画屏陨落后的洞府,洞府中也许有不少珍藏,是一大笔宝藏,因此夏惜命如此珍视。红姑娘得了这扇子,也是机缘。”
“我要这扇子有什么用呢?”红袖招说,“我只是一个唱戏的。”
她修为低微,没有更进一步的心思,拿着这宝藏在身边,反而吸引豺狼。
红袖招忽然又看着容禅说:“你说,你在扇中演的就是冷画屏?”
“是的。”
红袖招说:“人们常说,戏如人生……冷画屏和秋光三世情苦,若你们在台下能得圆满,也不失台上演了这一出离合悲欢。”
她看着容禅和江桥,说:“还好你们平安出来了。冷画屏和秋光虽不得善终,但看到你们和好如初,应该也觉得欣慰。”
红袖招好像误会了点什么。
“你们既然帮他解除了执念,这把扇子,就物归原主吧。”红袖招把扇子递给了容禅。
众人惊讶。
容禅说:“红姑娘……你可能不知道,这把扇子是上乘法宝,能够引得数个元婴修士争夺,你不必如此慷慨。”
红袖招说:“守不住,我拿着又有什么用呢?”
她摇摇头,说:“我演了一辈子戏,在戏中一直哀叹因缘际遇,只想在台下求一个圆满。”
她把悲画扇给了容禅。
容禅拿过那把悲画扇,不知为何,一股心悸之感,自触摸悲画扇的指尖,一直传到他心脏。
这把扇子,似乎和他很有缘分。
众人都有些艳羡地看着容禅时,忽然红袖招又对江桥说:
“你便是……那秋光吧?”
江桥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他在悲画扇中也度过了三世,但好像一直沉沉沦沦,没清醒过,全凭本能行事。除了第一世和出幻境后清醒了一会儿,其他时候,都在拖别人后腿。
就是他,莫名其妙死了三回,不然也不会让大家如此努力地救他。
红袖招轻笑着说:“除了这扇子,我还捡到了,与这扇子相配的一个扇坠儿。平时没将这两样放在一块儿。今天,就把这扇坠给你吧。感谢你在最后救了所有人,避免为那冷画屏吞噬。不然,我们花绮楼可怎么也洗不清冤屈了。”
江桥惊住,他长那么大,还没有人送过他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一件法宝?
红袖招从衣中取出一块古朴的玉坠儿,有鹅卵石大小,玉坠圆滚滚的,上面似乎刻着一些字。
红袖招把玉坠小心地系在了江桥的手腕上,退后一步,看了看,说:“这样也算相配了。”
江桥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法宝,他惊讶得有些不知所措。
众人都知道有悲画扇,却不知道还有一块扇坠儿!
高邈说:“江兄弟!能否让大家看看,这扇坠儿长什么样!”
江桥抬起手来,容禅便接过那扇坠看了,上面果然写着几行字:
“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
容禅一笑,说:“这是个好东西,你收着吧。”
江桥问:“这是什么?”
“行气玉佩铭。有助于吸纳灵力调理经脉的,你可以时时戴在身上。”容禅说。
红袖招好像把所有事都交待完了,容禅忽有所感,便问道:
“红姑娘,你之后……如何打算?”
红袖招目光转向一边,唇边笑容似乎有点苦:“既然真相大白,城中修士都因我带回来的夏惜命丧生,我又有什么脸面呆在这儿呢!”
老管事惊讶:“姑娘!这不是你的错,何必因此谴责自己!”
红袖招说:“秦叔,我不是第一天有这念头。在这楼中待久了,我有时候也觉得烦闷,总想出去逛逛……”
“姑娘要是累了,您就休息一会,歇够了再回来。”秦叔说。
红袖招说:“不了……秦叔,你可记得我说过,我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是的,这?”
“我们自小失散,我被卖到了城中,学习唱戏。我一直想找寻她的下落,但苦于没有线索。前些天,我听一个客人说过,他曾在东海翠微宫,见过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我想,或许那就是我妹妹了。”
“所以,你想去找你妹妹了?”秦叔说。
“是的,秦叔。恐怕,我无法再登台献艺了……”
“既是如此,我也不能拦你。”秦叔说。
“秦叔!”红袖招感动道。
“这么些年,我早已把你当做了女儿。你既然要去找妹妹,我就送你一些盘缠。等你找到妹妹后,记得回来看看我就好。”秦叔说。
“呜呜——”红袖招感动地想给秦叔跪下,秦叔将她扶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夺人修为的邪修已经查出,众人好像都可以回去复命了。
但这时,江桥突然捂着胸口,好像很痛苦一般,跪下了——
作者有话说:下次再写正剧大长篇就扇自己几巴掌清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