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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满弓刀 承古 20002 字 8天前

苏道安垂着眼站在原地,没有躲。

操练场上的两拨人面面相觑,双方都十分默契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又了然于胸地笑。

“你身子还没好,今日站的太久了。”唐拂衣柔声道,“我先扶你去坐,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么?”

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这样的距离配上这样的语气,哪怕是路过的风都多了丝缱绻与亲密的意味。

苏道安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唐拂衣转身,这才发现先前那张椅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沿着巨斧劈出的纹路裂成了两半,歪倒在地。

她先是一愣,目光落到那摔在地上的巨斧上,而后回头狠狠瞪了魏虎一眼。

魏虎本就心虚,被这么一瞪更是慌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别怪他。”苏道安扯了扯唐拂衣的袖子,“是我挑衅在先。”

“是啊是啊……”魏虎连忙接了一句,“那俺也是一时没忍住……”

苏道安声音虚弱,唐拂衣一时心软,便也不想再和魏虎计较这件事。

“再有下次,我饶不了你。”她冷冷开口。

魏虎连忙点头:“不会了不会了,俺下次不敢了,绝对不敢了。”

“再去搬一张……”

“不必了。”

苏道安忽然开口,将唐拂衣打断。

唐拂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低头看了苏道安一眼,见到她虽然形容疲惫,却眼中有话,看起来是不准备将这件事情交给她来处理,便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只是由着苏道安向前走了两步,隔了一小段空位伸手护在她的身侧,以防她再摔倒。

“我想,我们应该没有必要再讨论这场比试的胜负了吧?”苏道安仰起头看向魏虎。

“是。”魏虎垂头丧气,局促的姿态像极了夹着尾巴的老虎,哪里还有先前那般嚣张的姿态。

“魏队正可还有不服?”苏道安又问。

“服了,俺服了。”魏虎又点点头。

“那就请魏队正带着你的人离开吧。”苏道安道,“但你不用担心,我并不是要阻止你报仇。””“如今孙氏既举族迁来离城,那孙家军与银鞍军便是一家,你的兄弟也就是我地兄弟。”她直直盯着魏虎地眼睛,语气认真,姿态真诚,“那草原来的探子杀了我的兄弟,我不可能让他好过,只是他所知的信息还可能关系到其他兄弟的生死存亡,所以还需要暂待片刻。”

“待他将能吐的吐干净了,便由你,亲自,来送他上路。”

魏虎也在看着苏道安。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视线里似乎只剩下这个小小的身影,他无法挪开注视着她的双眼。四周的陆地龟裂破碎,深渊之上,只剩下一条通往她身前的路。

而在那双漆黑又深邃的瞳孔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地,意气风发,又威风凛凛地自己。

那是他连在梦中都不曾幻想过地自己的模样,他期待而欣喜,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无比虔诚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而卫队的众人,在见到这一幕后,也纷纷跟着魏虎,低头单膝跪下。

无需再多解释的言语,这一跪,已是他们最大地忠诚。

夕阳西下,火红的落日染红层层白云,自远方的地平线铺陈开来,盛大而灿烂。

苏道安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她的身子亏空的厉害,过去三年始终紧绷着神经才坚持了下来,如今一下放松,从前那些一直被压抑的病痛似乎一下子全涌了上来,要将她最后一点骨血全部都吞噬殆尽,靠着每日无数的补品和汤药才勉强没有出现太大的不适。

可今日她站得久,用了力,动了气,到现在,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伤口处的痛感渐渐变得难以忽略。

然而银鞍军与孙家军的人都在场,她还不能倒下。

尽管苏道安已经努力掩饰,唐拂衣仍然注意到了她侧额上渗出的细汗。

她伸手托住她的腰让她可以尽量轻松的借力,而后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后续的事宜,便准备先带苏道安回房休息。

苏道安转身正准备迈步,却只见唐拂衣率先走到自己身前,蹲了下去。

“我背你。”她开口道。

苏道安盯着那背影一时竟有些恍惚,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抿了抿嘴,弯腰趴了上去。

宽大的裘衣足够罩住两个人的身体,橙红色的日光将她二人包围其中。

女孩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温热地吐息落在脖颈处,留下一片湿润的暖意。皮肉下的骨头跟着走动的频率一下一下轻微的撞击,细密的痛感落在实处却只令人越发安心。

就好像她们已经就像这样慢慢地走了很久。

在雨中,在夜里,在黄昏。

不曾分离。

医女已经将换药所需要的物品一应准备齐全,唐拂衣扶着苏道安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床头,拿了杯红糖水喂到她的嘴边。

苏道安就着唐拂衣的手足足喝了整整一杯,混沌的脑子总算是清明了些。她乖乖地靠着枕头,任由唐拂衣用剪刀小心翼翼剪开绷带,露出那道伤口,果然又稍微有些渗血。

更严重的情况唐拂衣都见过许多次,到现在她处理伤口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

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沉默而尽量快的清理动作。她知道一旦她开口关心,苏道安一定会告诉她这并不算什么不必担忧,但那恰巧是她最害怕也对不愿面对的回答。

她帮苏道安披上衣服,看着她慢慢喝完了药,而后用小叉子插了一块蜜饯,送到她的嘴边。

苏道安咬过去,细细嚼了许多下,才咽进了肚子里。

常年在宫中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似乎只剩下这一点,没有改变。

像是一只乖巧的小仓鼠。

只不过从前是健康的仓鼠公主,现在是养病的仓鼠将军。

唐拂衣又叉了一块喂进苏道安嘴里,盯着她低头认真咀嚼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她:“听说你把今天中午的蜜饯分给了孩子们。”

“唔……咳……咳咳……”

苏道安冷不丁被呛了一下,她原以为唐拂衣要说些什么,类似于自己今日的行为太危险,或是,明知道还不能下床却到处乱跑之类的话,却没想到开口的第一句竟是中午的那份蜜饯。

唐拂衣连忙伸手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别急,别急。”她开口道,“我只是怕你没有喝药。”

“我喝了,小满和惊蛰都可以作证。”苏道安微微蹙眉,“我中午只是……”

她顿了顿,看了看唐拂衣手里的蜜饯,又看了看唐拂衣,欲言又止。

唐拂衣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边。

“不想说就不说了。”她轻笑了笑,“蜜饯本来就是给你解苦味的,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了。”

“不过药是一定要喝的。”

“……”苏道安抿了抿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简单的“嗯”字。

“所以,今日之事,你从头到尾都看见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

孩子们自然不可能主动找唐拂衣告诉她自己中午吃到了蜜饯,只能是午后在去学堂的路上偶然碰到,打招呼交谈间无意提起。

若是如此,那唐拂衣赶到操练场的时间,应当比她出现的时间要早得多。

“是。”唐拂衣也不准备隐瞒,“就在魏虎朝你扔斧头那会儿,当时我吓坏了,立即就想冲过去帮你,但是被陆兮兮拉住了,她说你既然已经主动揽下了此事,我便不太好在那个时候出面。”

苏道安微微皱眉:“以你的武功,应该能看得出来那把斧头丢出来的时候就是歪的。”

“嗯。”唐拂衣点了点头,“陆兮兮是对的,我是关心则乱。”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问她:“魏虎丢过来的斧头本就是歪的,那余一和那位银鞍军将士蒙眼比试的时候的那一斧,你也是提前就策划好的?”

“那倒没有。”苏道安摇了摇头,“其实若是由着魏虎的指挥,余一不可能精准劈出那一斧,能如此精准,一半是运气,还有一半应当是他自己的判断。”

“但我的指令并没有错,只要周至奔着他的武器往前跑,那斧头是不会伤到他的,而方才之所以千钧一发,是因为他犹豫了一瞬。”

“可若是那斧头再偏一点,若是他再多犹豫一丝一毫,就不仅仅是输掉一场比试这么简单了。”唐拂衣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你不曾给自己安排什么退路?”

“要想驯服猛虎,自然是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苏道安挑眉,露出一个自信又带了些苦涩的笑:“若我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这些年在离城,恐怕早就被人吃干抹尽了。”

吃干抹净。

唐拂衣愣了愣,她想苏道安用这个次来形容草原十二部和萧都对离城的所作所为应当并没有什么不妥。但不知为何,放在这一整句话里,隐约有些奇怪。

然而她并没有多想,思量片刻,只是又开口向她道歉:“归根结底还是我驭下无方,今日矛盾激化,还要劳你费心。”

“这不是你的问题。”苏道安道,“魏虎与他手下的兄弟从前都是山贼作风,后来即使被收编入了孙家军,恐怕你们很难对他们强加管束吧?”

“嗯。”唐拂衣点点头,“试过管,但实在是管不了。”

提起魏虎,她似乎也是有些头疼。

“我们孙家军虽不如正规军那么军纪严明,但日常的操练也不会落下,收编这支山贼之后,原本是想让他们与我们一同操练,但这群人只听魏虎一人的话,魏虎又讲不通道理,每次我是试图去找他说些什么他总是各种理由搪塞,总之就是不乐意。但每每有什么路途较远或是比较危险的押镖任务,其余人不怎么愿意去的,总是他带着兄弟们冲在前头,说什么不能白拿我们的钱,白吃我们的饭。”

“我看他们押镖确实精心尽力,又想着原本将他们收编也是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便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唐拂衣说着,用力叹了口气:“今日若非是你,我大约也是真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得了这件事。”

“你不熟悉这些,处理起来确实会有些力不从心。”苏道安笑了笑,“魏虎此人简单直爽,虽然好斗,但也输得起,尽管讲道理的方式不太斯文,但是能讲得通道理,那便还算是好对付的。”

“他觉得自己能打,那就让他明白自己不能打,他看不起兵法军纪,那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以少胜多。他心里明白自己从前的认知是错的,自然也就服气了。”

疲惫又温柔的语气,说着打打杀杀,听起来却更像小姑娘在与自己的姐妹聊一些轻松的睡前故事。

“更何况……”苏道安垂下眼,若有所思,“今日一见,我也觉得他确有统军之才,只是先前从未接触过此类事务,所以勇猛有余,经验不足。”

“那对巨斧他看起来用的厉害,我却觉得还不算顺手,若是能换成陌刀,想必勇武定能更胜从前。未来银鞍军若是要征战沙场,也能……”

“涉川。”唐拂衣忽然开口将她打断,“你这是何意?”

她双眉紧皱,声音里有担忧,有惊讶,更多的却是不解。

苏道安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知她必然是已经听明白了她话语中的隐意,便也不准备再卖什么关子。

“拂衣。”她垂下头,黯淡的瞳孔中掠过一丝决绝与落寞,又很快消失不见,再开口的时候,还是一贯的理性与平静。

“我不能统领银鞍军。”

第147章 拒绝 可苏道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夜已深了。

唐拂衣从苏道安房里出来的时候,小满抱着腿蜷缩在门边睡得正香,陆兮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毛笔,正偷摸着在她脸上画小猫胡子。

似乎是没想到唐拂衣会忽然出来,手一抖,笔尖刮过了小满的耳朵,小满眼珠子动了动,皱着眉往另一边欠了欠身,索幸并没有醒来,陆兮兮这才坏笑着松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两步,站起来,无视了唐拂衣脸上万分复杂的神情,招了招手,示意她一同下楼。

唐拂衣看了看陆兮兮,又看了看脸上被画花了却依旧睡得香甜的小满,嘴角抽了抽,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跟着陆兮兮一同下了楼进了她的房间。

“你怎么这么晚还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晚陪她睡呢……”陆兮兮絮絮叨叨地关好房门,又去将炭盆点了,转身,却见唐拂衣垂着头坐在桌边,一副失神的模样。

“你……你怎么了?”她愣了愣,走到桌边坐下,关心道。

“我觉得……有些奇怪。”唐拂衣看着陆兮兮提起水壶倒了两杯水,开口的时候还有些犹豫。

“哪儿怪?”陆兮兮将一杯水放到唐拂衣面前,自己的这杯则是一饮而尽,“因为中午那个蜜饯?那个也没啥吧,小姑娘毕竟在这儿过了三年苦日子,但是你给她了,她若是当着你的面拒绝,那不是伤你的心吗?”

“这么干不是恰好说明她还挺在乎你的?”

“不是那个。”唐拂衣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陆兮兮有些莫名其妙,她似乎是有些渴了,又给自己倒了杯水,送到了嘴边,“挑重点说啊,大晚上的我可不跟你闲聊,我要睡觉的。”

唐拂衣皱着眉,思考了片刻,“她想培养魏虎成为银鞍军的统领。”

“噗。”陆兮兮一口水没来得及咽下,喷到了唐拂衣胸前的衣服上,唐拂衣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抱歉抱歉……你这也太……太直接了点……”她连忙掏出帕子,帮唐拂衣擦拭身前的水渍,一面擦一面匪夷所思地自言自语。

“她怎么能看中魏虎呢?魏虎那……那样……她……不对……不对不对,她自己不干了?”

“嗯。”唐拂衣点点头,“她说她不能统领银鞍军。”

“为什么啊?”陆兮兮一开口,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连忙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啊?那她不都干了三年了么?之前那么苦都没说推脱,现在日子好了怎么反倒不肯干了?”

唐拂衣抿着嘴,拇指抚摸着杯沿,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她说她不适合银鞍军。”

“哪儿不合适了?我觉得挺合适的啊,特别合适,这不统领的蛮好的。”陆兮兮接了一句。

唐拂衣皱眉瞥了她一眼。

“银鞍军为重骑兵,因人马皆披银甲而得名。单是骑士铁甲一套重达二三十公斤,而银鞍军所用武器陌刀亦重达七公斤,再加上盾牌,干粮还有水囊之类的负重,哪怕是轻装也大约有四十到五十公斤。”

“嘶……”陆兮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头还有这种门道……我倒还真是头一次知道,那这么说的话,她能看上魏虎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儿了。”

“四五十斤……还是轻装,那丫头自己怕是都没这一身装备重吧?”

“我也是今日听她说了才知晓。”唐拂衣道,“涉川说,银鞍军中的将士在最初筛选的时候就会针对个人的力量和体重进行严格把关,以防拿不动武器,其中还有许多都是从小训练培养,因此早就已经适应了这种模式。但她天生骨架生的就小,就算再怎么加以锻炼,想要支撑那么重的一身铁甲还是有些困难。”

“从前只需要守城还能勉强坚持,而近几日,不断地有从前被遣散的士兵听闻离城的情况再度回来,日后银鞍军逐渐壮大,若要征战沙场,她怕是力不从心。”

“唔……”陆兮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这么一说,倒也确实。”

“虽说现在剩下的这几百名银鞍军都瘦的不成样子,但是若细想起来,不论男女,确实都是大骨架,若是在当年,应该都能称得上是壮硕。这么一比,苏小姐确实是差了许多。”

“那这样的话,苏小姐说的也没错啊,她确实是不太合适。”她脱了鞋,在圆形地凳面上盘起了腿,“你有没有问她,若是把统领的担子卸了,日后还有什么安排呢?”

“问了。”唐拂衣答,“她说还没有想好,但这担子一时半会儿也交不出去,所以晚些再想也可以。”

“也对。”陆兮兮又点点头,“那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啊。”

她屈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歪头看向唐拂衣:“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说不出来。”唐拂衣目光低沉,“我总是觉得她在拒绝我。”

“拒绝你?”陆兮兮眨了眨眼,“没有吧,自打她醒过来,你有事没事就粘着她,喂药,换药,擦身子,什么你都要亲自来,她不是也都挺配合的?欸,你今儿下午还亲她了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也没躲着啊。”

“……”唐拂衣听着陆兮兮的话,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幽怨,语速也变得慢吞吞的,而说出的话也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今日我还问了她关于她生辰的事情,她却说不想过。”

“理由呢?”陆兮兮问。

“她说……她的生辰如今也是何曦的忌日,她实在没有心思庆祝。”

“呃……”又是一个在陆兮兮意料之外的回答,“抱歉……”她抬起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可……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嗯。”唐拂衣没有否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并没有任何问题,可我却……”

她顿了顿,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总是不安。”

“就好像她在推着所有人往前走,自己却选择留在原地。”

“我觉得这些都不是她的真心话,或者说……不全是……她一定还有别的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告诉我,也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我……”

她有些痛苦的抬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语无伦次的倾诉也在这个时刻戛然而止,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只化作了一句万般无力的叹息。

“她不愿意走,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拉动她。”

陆兮兮看着唐拂衣颓废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

她对苏道安的了解实际上并不是很多,当年在宫中最开始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她是个自幼被娇生惯养地不讲道理地刁蛮公主,后来跟着唐拂衣,慢慢发现她蛮横无脑的外表下,似乎也藏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而如今,从城门初遇到现在,尤其是今日午后亲眼目睹的那一场精彩而又技巧的规训,再次刷新了她对她的认知。

可苏道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前的娇蛮与可爱,是单纯地伪装还是天性的一部分?

如今的冷静与威严,是撕掉面具后的真实还是以震慑为目的的欺骗?

陆兮兮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些问题,而后她发现自己和唐拂衣一样,得不到答案。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也只是问了一句:“那你如今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唐拂衣这一次答得很快,她似乎已经在方才的沉默中暂时说服了自己,“不论如何,先帮她把伤养好,剩下的,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言罢,她快速地,果断地,近乎突兀地转变了话题。

“你那个时候出现在涉川房门口,总不会是特地来捉弄小满的吧。”

陆兮兮眨了眨眼:“为什么不能呢?难道我就非得去找你吗?”

“哦,那晚安。”唐拂衣站起来转身就走。

“诶诶诶诶!”陆兮兮连忙起身将她拉住,“开个玩笑,别那么冷漠啊!”

她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来,拿到唐拂衣眼前晃了晃:“诺。”

“班鹤的信,晚膳后送到的,我看了,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但却有一桩很有意思的,本来准备明天给你的,想了想还是跑一趟,万一你俩有什么秘密暗号瞒着我呢对吧?”

“确实如此。”唐拂衣将那已经拆过的信再次拿出来打开,快速扫过几行,忽然冷笑了一声。

“怎么样,有什么秘密指令?”陆兮兮也笑了,她知道唐拂衣是看到了什么。

“秘密做掉你。”唐拂衣随口接了一句,将信叠好,收进胸口的衣服里。

“嗨哟 ,卸磨杀驴啊。”陆兮兮笑眯眯地感叹了一句,“那我可不跟着你干了,我要回我的快乐老家。”

“你的快乐老家早就被烧成焦炭了。”唐拂衣嗤笑了一声,“不过萧安乐若想以逆贼已清地名义重建扰月山庄,确实需要你这样的原住民帮她多说些好话,宣扬一下她的正义和无辜。”

“若是说得好了,说不定还能赏你个大官做做,陆——大——人——”

“去去去,老娘可不去给她当狗。”陆兮兮面露嫌恶,“扰月山庄上下都与她萧安乐不共戴天,谁会帮她说话?”

“好处给的多了,自然有人愿意,就算没有,也可以无中生有。”唐拂衣唇边浮起一丝讥讽的笑,“重建扰月山庄,是要洗脱自己身上不义的名声,重选太子,扶持重镇,是想挑起南方各州的矛盾引他们内斗,等斗的差不多了,自己再坐收渔利。她这一步,走的也算是聪明了。”

“聪明个屁。”陆兮兮骂了一句,“斗来斗去还不是百姓遭殃,还重建扰月山庄,人都死了那建出来的还能是从前那个地儿吗?充的都是面儿上的漂亮,实际上里头填的全是死人的骨头,真是恶心。”

她说着,又故意做了个十分夸张的呕吐的动作。

“呕!恶心!”

第148章 夏至 她的小公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唐拂衣不语,她又坐回到桌边,将杯中已经凉了地茶水饮尽。

“当年轻云骑与白虎营合兵攻下南唐都城后,萧国表面繁荣,实际连年的战火已经几乎掏空了国库,且一方面战线拉得太长,供给难以跟上,另一方面南方水多,泥地浅滩也多,不适合骑兵作战。无奈之下,萧祁只能先地方保留兵权,分封萧氏子孙前往驻地,借助当地士族的威势来暂且稳定南方各州。修养生息,从长计议。”

“可此后的第二年,西境四州发生雪灾,雪灾引发了瘟疫,又有奸人从中作梗,灾民暴乱随之而来。萧祁还没能来得及将权利收回,就被萧安乐拉下了皇位。”

“而萧安乐……”

唐拂衣气定神闲的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满杯,抬起头望向陆兮兮。

“且不说她本就得位不正,当年为了压住诽议杀了多少无辜之人。就说苏萧二姓皆是萧国开国功臣,苏氏更是百年肱骨,她勾结外敌剿灭轻云精骑,又意欲围困银鞍军至死,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苏氏全族,到现在,萧国还有多少战力?她手下又还能有多少可用之人?这些人,又是否真的愿意毫无保留的为她出生入死?”

“恐怕是少之又少吧……”陆兮兮目光闪烁,瞳孔中闪过一丝玩味,“原来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笑死个人了。”

“那你如今准备怎么办?”她问道,声音里竟还颇有些兴奋,“咱打过去?”

“你可以自己打过去。”唐拂衣白了她一眼。

“开个玩笑。”陆兮兮笑道,“别那么认真嘛。”

“虽说萧国的实力是弱了许多,但根基犹在,现下还不可轻举妄动。”唐拂衣道,“班先生在信中没有提及后续安排,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你就真的这么信任他?”陆兮兮皱眉。

“我不是信任他。”唐拂衣答,“我是信他不会背叛何曦,不会做出对离城不利的事。”

“离城这个地方,再往北去就是草原,一则若不能杜绝草原十二部的骚扰,未来我们的人也走不开,二则那边也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战马,牛角,兽皮……若是能源源不断地供给给我们,那将是极好地助益。”

“再者……我也有一些私人的恩怨,要和他们好好清算清算。”

突如其来的一股恶寒令陆兮兮冷不丁颤了颤,她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那寒意的来源……

她将目光挪到唐拂衣的身上,只见她面无表情,抓着茶杯的手,手背上却有青筋暴起。冰冷的目光落到杯中地茶水上,水面平静,不敢妄起波澜。

可怜的杯子啊。

陆兮兮再心里暗暗为那看着就要被捏碎了的杯子祈祷,希望它能从这个凶狠地女人手下逃过一劫。

幸运的是唐拂衣很快就松了手,陆兮兮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在心中默默地对那个坚强地小茶杯予以了表扬。

“虽说离城地事情现在基本都是你做主,但还是绕不开苏道安,你要不要再与她商量一下。”她见唐拂衣起身拿了外衣,似乎是准备离开,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嗯。”唐拂衣手下动作不停,“她之前身子刚养好些,今日又累着了,我想让她好好养几日,待她过精神好些,我亲自与她说。”

“也好。”陆兮兮话音未落,人已经躺到了床上,“哎呀,明日别让人叫我啊,我要睡到日上三四五六七八竿。”

唐拂衣扭头,正看到陆兮兮四仰八叉地用力伸了个懒腰,那模样活像一只僵直了的牛蛙,一时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出了门,夜已深。

楼中的屋子都已经熄了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中的灯笼照亮脚下方寸,唐拂衣尽量放轻脚步,她的房间就在苏道安的隔壁。

许是因为侍女们以为今日她宿在了苏道安的房里,所以并没有帮她提前燃起炭盆,屋内冷的像冰窖。

唐拂衣没有着急脱衣,关了门,点了两个炭盆,又点了两盏烛灯,跃动的光影落在对面的窗户上,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推开了窗。

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今夜难得,无雪无风,星光漫天。

远处的城墙上还有士兵在巡逻驻守,肃穆地火光逡巡来去,越过漫长无边际的黑色银河,落到密集的民居中,便化作小小花灯,零星悬于房屋二层的外壁。

青州迁来离城的百姓大多都不住在这一片,这些零星的花灯,都是离城的原住民模仿青州的习俗所挂的装饰。

是在连年的苦难中活下来的人们,为迷失在黑夜里地故人点亮的引路明灯。

那些灯每一盏都很小,烛光微弱,放在这漆黑的夜里就像是一不留神就能掐灭的小虫,可若是一盏一盏地连成一片……

唐拂衣忽然红了眼眶。

她想她见过那样的景象。

也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曾经有一个人提着灯,拉着她的手,引着她离开那暗无天日的肮脏牢狱,踏着一路地碎雪穿过漆黑地宫道,回到明亮温暖的人间。

而后的无数次,不论多晚,多远,不论有多少害怕,多少纠结,就算是眼前迷雾重重,她都能顺着那灯光,找到回去的路。

她知道当她看到那座灯晖交映地宫殿,她从不迷茫。

可她也记得自己第一日就撞坏了那盏名为鎏金的灯,她答应她的小公主会修好它,她以为她会有很多时间去修好仓库里的每一盏灯。

然而到了最后,人走灯灭的时候,鎏金依旧并不完整。

千灯宫的一切,包括自己曾经送给苏道安的那把廉价的小弓——被她挂在床头珍藏了许久,最终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的小公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苏道安现在还喜欢灯吗?

唐拂衣不知道,她不敢再给她送灯,就像先前的蜜饯一样,苏道安不会告诉自己她现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她只会带着一贯温柔地笑对她说谢谢,然后摆在最显眼的位置——那是她最惯用的手段,没有人能抵抗的了她如此大方又高调的示好。

是轻易就能麻痹人心的毒药。

唐拂衣不愿意被麻痹,她害怕苏道安又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她害怕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刀插在苏道安的身体里。

一切都来不及了——那种感受,她无力再承受第二次-

此后的两日天气依旧晴好,离城罕有如此少雪的暖冬。

那日在校场的意气风发似乎透支了苏道安本就不多的精气,第二日她不出意外地又发了高烧,昏昏沉沉地睡了三日,到了第五日精神才好了一些。

唐拂衣将班先生传回来的消息以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她,后者欣然同意。

自那日比试之后,不仅是由魏虎统领的孙家卫队,其他孙家军也都与银鞍军一同,由惊蛰和姜照云统领。每日按时出操训练,如有违反军记者,皆按军纪论处。

然而操练辛苦,最开始仍然不可避免的会有人闹事,几番打压之后,众人便不敢再犯。

而魏虎本人在得知苏道安培养自己的意愿之后更是喜出望外,他几乎想都没想就丢了双斧应下,苏道安“但是”二字还未落地,他就已经“噗通”一声跪在床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在上!受徒儿三拜!”

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就连房间的窗户似乎都震了三震。

苏道安怎么都没料到他会忽然来整这一出,被吓得浑身一颤,一时间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看着像是要背过气去。

唐拂衣亦是被吓了一跳,下一秒她连忙伸手搂着苏道安的肩膀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抚,而后劈头盖脸的将魏虎痛骂了一顿。

“反正俺头已经磕了,你们要反悔的话,得给俺磕回来……”魏虎低头挨完了训,抬眼看着拂衣和苏道安,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小声的嘀咕。

“不是要反悔,只是想先告诉你,这条路不好走,我也不保证你吃了苦中苦后,是否真的能统领千军。”苏道安喝了两口温水,过速的心跳总算是稍稍平静了一些,“我不能许诺你未来的成就,所以希望你慎重考虑。”

“什么苦中苦……俺听不懂啊。”魏虎挠了挠头,“俺不永考虑,俺想清楚了,俺大小就能吃苦!”

“俺不怕苦,只求师父能教我本领!”

他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而他本人也确实与自己所说的一样,此后的每一日几乎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起早贪黑,从识字学文,到兵书谋略,再到骑术刀法,不论苏道安布置什么样的任务,都按时完成,从不偷懒耍滑。

是事实证明,魏虎的天赋确实出众,短短四个月的时间,他再次带兵抵御草原进攻的时候,与从前已经是大不相同。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后又是万物苍翠,离城夏日的第一场暴雨直到七月初才姗姗来迟。

唐拂衣与苏道安一同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身披重甲的铁骑,齐整的队伍如同一柄银色的利刃,割开重重雨幕,踏着乌云与雷电,凯旋而归。

第149章 犹豫 “若是今晚再有雷电,你来我房中……

“嘿!你们是没见着啊,俺那一招声东击西,本来都要成了,结果没想到那群蛮子里出了个长脑子的,发现不对了,转头就往那山里头跑,跑的那叫一个四仰八叉。嗨哟!那山里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俺魏虎和俺弟兄们的老家啊,这要不是照云老弟拦着,不让俺们乘胜追击上去,老子保管带着弟兄们打的他们屁滚尿流!”:

议事厅内,魏虎站在一侧,原本是在汇报此战地情况,说着说着就成了兴致勃勃地吹嘘与示威。

“四仰八叉不是这么用的。”正在专心捣鼓沙盘地姜照云闻言,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看了魏虎一眼,“阿勒山是雪山,与你先前待的青城山大不相同,阿勒部的人常年在山中行走打猎,挖草采药,对山上地形与天气地熟悉程度必然是高出我们许多,若是贸然深入,一旦迷路可能大家都要折在里头。再者穷寇莫追,他们又跑得分散,我们若是分散队形,很容易被前后包夹,逐个击破……”

“哎呀好了好了。”魏虎听着姜照云这唠唠叨叨地连忙摆手将他打断,“这些话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那俺当时不也听指挥撤退了嘛,人都回来了还不让俺吹吹牛了真是……”

他这话说的既霸气又委屈,在场几人的脸上都含了些笑意,但屋中还有几名斥候与姜照云一同在整理沙盘,出于给作为将领的魏虎留些面子的考虑,大家也都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只有陆兮兮毫不客气的哈哈笑出了声。

陆兮兮一笑,站在一旁的冷嘉良也没能忍住。冷嘉良一笑,魏虎自己也忍不住了,三个人的笑声交替充斥在屋中,再加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窃笑,原本还算宽敞的议事厅竟也一下子变得有些拥挤。

唐拂衣无奈扶额摇头,即使是一向严肃的惊蛰,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

姜照云很快就在沙盘上做好了标记。他站起身,冲其余几名斥候点了点头。

“辛苦了,你们先下去吧。”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屋子里除了冷嘉良和魏虎,其余人的耳力都十分的好。一语出,陆兮兮的笑声戛然而止。

冷嘉良没有那么好的耳力,但陆兮兮的笑声一收,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也跟着闭了嘴。

原本还“拥挤”地室内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轻快松弛的氛围也戛然而止,只剩下魏虎放肆的笑声听起来尤其刺耳。

待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唐拂衣的眼刀甩过来,魏虎连忙抬手捂了嘴,瞪着眼睛摇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而苏道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动静,她向惊蛰头投去一个眼神,惊蛰会意,绕到沙盘的侧面,姜照云自觉给她让出了位置。

“这里放块石头是什么意思?”她蹙眉问,“山塌了?”

“嗯。”姜照云点点头,“我们这次出征草原,依照安排,一方面对各部进行骚扰,削弱了阿勒、雅兰这两个最强部族的战力,另一方面对于地形的勘探也差不多完成。”

“大部分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这里。”他伸手指了指沙盘上那连绵的山脉,“阿勒提山南坡山体有很大塌陷,看起来应该是经历过两次地震或是什么其他情况,山石滚落下来,原本宽阔的河谷几乎被堵了大半,河水被截流,只能从旁边过。”

“这里。”他指了指沙盘上石头和山地中间的部位,“这个地方原本是塔塔尔部的驻地,因为河水漫上来,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搬到了旁边的塔塔尔山上。”

“从前我们都是从这个河谷过,但现在想要过去,要么就翻山,要么就等到冬天,上游的腾格里河会率先进入冰期,这里没水的时候,也可以通行。”

“但是冬季那边的气候十分恶劣复杂,我们经验不足,还是不建议在冬季行军。”

曾经何曦最为看中的副将,看起来身形平平,与其他士兵相比根本称不上高大,却是银鞍军中最优秀的斥候。

这一方沙盘,正是他先前带人一次次勘测,做出的成果。

其上山脉河谷,流水走向,部落位置,一应标的清清楚楚,形象生动,即使是完全未接触过之人,一眼也能了解个大概。

“那这里就是不能走了?”惊蛰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

“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姜照云道,“为了互相联通其他部族,阿勒部的人在山下开了条小路,嗯……了不能叫路,只能说是能让人马通行。这条道上也还是有坡有石,大军肯定是过不去的,但若能派出小队夜袭,或许会有奇效。”

“这地方是山谷?”惊蛰问。

“不算。”姜照云答,“如果骑术与指挥足够好,遭遇伏击也是可以往另一边躲的。”

惊蛰盯着姜照云所指的那个,石头和山体中间的那条缝看了一会儿:“你这个沙盘,做的这个……比例是没问题的么?”

“没问题。”姜照云点点头。

“那我想……如今我们军中应该是派不出这样一支队伍吧。”惊蛰摇了摇头,“若是……”

她住了嘴,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魏虎却都一下子明白过来。

交谈声消失,氛围骤然紧绷,几道目光一同落到了苏道安的身上,而后者自然也能明白大家的尴尬。

“此处坡地陡峭,若是当年的轻云骑的絮云小队还在,或许可以一试,但眼下,确实找不到能去到此处的人马。”苏道安面无表情平静道,“想别的法子吧。”

“是。”

惊蛰与姜照云异口同声。

“呃……俺有个问题。”魏虎在一旁开口,“这个河谷中一共只有三个部族,咱们为什么不先把西边和北边的那八个打了,然后给他们来一个两面夹击?就非得死磕中间那仨吗?”

“腾格里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流经阿勒泰河谷,浇灌出最肥沃的土壤,阿勒部的据地是那一片地最肥沃的粮仓,而塔塔尔山……”姜照云说到一半,看着魏虎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果断改变了说法,“简单来说,虽然草原十二部各自为阵,但这中间的三个部落掌握了三样最重要的东西,粮,兵,信仰。这三个部族不除,其他的人都会像草原上的草一样,今天拔了,明天又长起来。”

“哦……”魏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门,“欸,大军不好进,那干脆,干脆咱们派几个人偷偷去上游的水里头投点药,到时候他们喝了水包管生病,没劲儿去田里头种粮食。然后再派几个人带点粮去演场戏,让外头的人觉得那个什么部是因为不想给他们粮食才骗他们说没有,其实自己屯了可多。等他们闹掰了,咱们就可以趁虚而入,打他们个搓手不及!”

一语出,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魏虎一时有些局促,支支吾吾的声音里也带了些小心地试探:“呃……俺,俺又,又说错什么了?”

“兄弟!”冷嘉良上前两步,抬手勾住魏虎的肩膀,将他扯向自己这一边,“厉害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啊!”

“啥……什么别……看……啥意思啊?”魏虎一头雾水。

“哎哟就是说你这个计谋听起来很不错的意思!”冷嘉良冲他抬了抬下巴。

“真……真的?”魏虎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惊蛰和姜照云。

惊蛰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又望向姜照云,姜照云也学着惊蛰的样子挑了挑眉。

“听起来确实可行。”

他说着,转头望向站在中间的唐拂衣,唐拂衣也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但由于并不精通其中门道,便又转头望向身边的苏道安。

对于如今的离城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计策,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所有人也都认为苏道安也会认同这一点。

事实上,从半年前开始,这位看似年纪轻轻但却经验丰富甚至十分老道的苏统领,就已经很少会插手惊蛰与姜照云对于军务的决策。她似乎是在刻意的减少自己的参与度,以至于到现在,大家都认为她说不准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安排,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是在等着其他人自己思考出这个结果,最后十分欣慰地做出拍板。

然而苏道安只是有些出神地盯着那沙盘,没有说话。

这样的态度让众人开始反思这一策略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然而大家面面相觑,互相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迷茫”二字。

良久,苏道安才在几道注视的目光下,将游离的深思收回来,轻叹了口气。

“此事由你们自行决断。”她开口,又抬起手揉了揉眉心,揉开了眉心的皱痕,却还是扫不去那若有若无的疲惫。

而后,挡在眼前的手放下的时候,她又恢复了一贯地,平淡地笑。

“统领,您是觉得……”

惊蛰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见苏道安轻轻摇了摇头。

“我并非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些累了。”

“怎么了?”唐拂衣觉得她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侧身低头,自然而然的搂住了苏道安的腰,

“需不需要找医师来看一看?”

自打受伤那日起,苏道安便以银鞍甲太重为由,没有再穿过甲胄。即使是去到校场练兵,她也只是套一件轻巧的软甲作为最基本的保护。

今日她也只是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裙装,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唐拂衣只觉得这几个月来,苏道安看似是日日都在乖乖喝药吃饭,各种进补,实际上根本没补回来多少。

她的精神就像她的头发一样,看似长长了一些,却依旧灰白交加,毫无活气。

“没事。”苏道安扯了扯唇角,她斜睨了唐拂衣一眼,似乎是有话难以启齿,又轻轻招了招手,示意唐拂衣将耳朵凑过去。

唐拂衣心中疑惑,却依旧乖乖照做。

“昨天夜里那一声惊雷,把我给吓醒了,后来外面一直都电闪雷鸣地,我一个人不敢睡,也不想打扰小满休息,天快亮了才睡着……”

“那你怎么……”

“嘘!”

苏道安微微仰头,湿润的嘴唇不留神碰到敏感的耳廓,温热的吐息一阵一阵地触碰到脆弱地神经,

“这么多人在,你小声些,若是让他们知道堂堂统领还怕这个,那也太丢人了。”

一字一句,又轻又软,带着明显地撒娇与依赖,更像是一只只小蚂蚁,爬进耳蜗,又顺着脖颈出微微凸起地青筋爬到胸口,令唐拂衣心痒难耐。

“若是今晚再有雷电,你来我房中陪我睡,可好?”

苏道安知道唐拂衣不会拒绝自己。

她顺理成章地独自出了门,穿过议事厅外的小院。

正是黄昏,暴雨过后,天边火红的落日如同一颗坠入碧水中的明珠,大片的光晕开来,如同橘色的墨,一层一层往近处铺陈而来。

远处的城门口,一家五口人恰好赶在关城门前的最后时刻进了门,负责盘查与安置的士兵们正在仔细的做一些例行询问。

夫妻二人一面点头一面尽量配合着回答,两个半大的男孩围在男人背后的竹篓下,正在逗弄坐在其中的女孩。

小女孩大约两三岁的模样,站在篓子里几乎只能露出一个脑袋,她尽力举起双手往外伸长,被两个哥哥逗的咯咯直笑,双颊上的脏污与冻疮掩盖不住那双清澈又漂亮的眼睛里多到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与安心。

苏道安盯着远处那衣衫褴褛地一家五口看了一会儿,而后沉默着垂下头,径直往自己住处去。

唐拂衣先前命人将自己原本地住处里里外外都重新修葺了一番,那本就是一个还算宽敞地宅子,只是从前没有经历打理,许多地方都废弃了所以才显得狭小。

如今整修过后,倒也是个不错地院落。

唐拂衣顺手也给小满惊蛰以及她自己各自都那宅子里安排了住处。待苏道安伤养的差不多了之后,几人便一同搬了回去。

没走几步路,苏道安便回到了宅邸,进门经过正厅外的走廊,却正好听见厅内正在打扫的两名侍女低声的议论。

“听说九姑娘今日到了?”

“是呀,你不知道呀?方才咱们进门的时候,不是看到一个女兵引着她往家主屋子里走呢吗?”

“嗯?那个不是苏统领么?”

“不是呀,苏统领今日穿的是青色的衣裳,九姑娘穿的是白衣,而且苏统领据不喜欢穿白衣,你不是知道吗?”

“啊!难怪……我当时还奇怪呢,原来那是九姑娘。”

“不过你还真别说,她们二人的身形真的还挺相似的,光看背影确实容易弄错。”

“是呀。诶,可是家主现下不是不在房中吗?九姑娘要找家主的话也不该来这里吧,而且家主的房间没经过允许的话也是不可以随便进的吧?”

“哎呀,那是对你我说的,九姑娘进去自然是得了家主的许可啊,那女兵肯定是家主特地派的,否则九姑娘哪会和军队有交集?”

“也是……家主对九姑娘特殊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听说这次家主让她过来是要亲自为她行笄礼来着。”

“那说不准家主是特地准备了生辰礼让她提前去看看呢?”

“欸,很有可能啊!”

“说起来,咱们也好久没见她了,晚点等她出来了之后,咱们出去和她打声招呼吧。”

“好呀,九姑娘人最好了,肯定给咱们带了好东西,可得快点去找她,不然给别人分光了!”

“你可真是财迷啊……”

“……”

顺着走廊往前,小姑娘嬉笑交谈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在某一步踏出之后,再听不见。

苏道安站在一个岔路口,直走穿过一个花园通往自己的屋子,而左手边十步开外,就是唐拂衣那间“未经允许不能随便进入但是唯独九姑娘是特殊”的房间。

第150章 鱼肉 “猛兽”收起了她的獠牙,露出其……

苏道安并没有进过唐拂衣的房间,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唐拂衣都会呆在她的房间里,而她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之后,自然也不会去关注唐拂衣自己的房间里会有些什么,而唐拂衣也不可能特地来告诉她今日会有人进她的屋子。

这位“九姑娘”,唐拂衣曾经倒是提过一嘴,说她如今人在月川,有空介绍给自己认识。

她没有义务与自己多说,也没有义务告诉自己她准备为“九姑娘”行笄礼,至于什么特地准备的惊喜,更是与自己无关。

……

苏道安站在分道口,侧目望了一眼唐拂衣的房间。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也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她抬脚转身转身往那边走了过去。

她的耳力不错,没走两步,便已经能隐约听到屋中人的交谈。

“这里是这么扣的么?”

那是一个极其温柔甜美,却也不失沉静的女声。

“是。”女兵的声音被衬托得有些低沉沙哑,“九姑娘,劳烦您抬一下手,我帮您将护腕系一下。”

“啊,好的,麻烦了。”

“……”

“好了。”

“这样就全部穿好了么?”

“嗯。九姑娘您可以试着走两步,或是转个圈,看看是否合身。”

“好……哎……”女孩的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尴尬,“没想到这身玄甲看起来轻便,全部穿带在身上竟这么沉。”

“九姑娘平日里不穿这些,确实会有些不适应。”那女兵似乎也是笑了,“不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将这种上阵杀敌才的盔甲穿的如此好看,想来家主对九姑娘是十分用心的。”

“九姑娘”轻笑了一声:“我……”

“吱嘎”一声刺耳的轻响打断了王九的话,屋内两人同时转身,在看清楚门外之人时,眼中的紧张与警惕都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带了些慌乱的震惊。

而苏道安的惊讶并不亚于她们二人,她本无意入内,抬手时不小心撞到了门把,却不想那门根本没有关好,只是如此轻轻一碰,就向内开去,几乎开了一半,才堪堪停住。

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她将屋内的景象一览无余,眼前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一张娃娃脸更显稚嫩,长发分了两层,上半层盘起用一根金簪固定住,下半层披肩而下,微有些卷屈却也光泽尽显,一看就是废了一番功夫打理的结果。

水灵的双眸配上精致清爽的妆容,繁复却不显累赘的饰物,更衬得其周身的气质高贵又不失亲和。

而现下她身上所穿的那一身崭新的玄甲,更像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满足轻甲规制的同时,也将她的身段衬得越发英气。

眼中的恍惚与落寞都只是一闪而过,苏道安后退半步,微微欠身。

“抱歉,我路过此处听到有声响,不小心碰到了门,却不想门没有关实,并非有意打扰,你们请继续吧。”

苏道安面不红心不跳,说完旋即转身准备离开,突兀而明亮的一声“等一下”,又令她停下了脚步。

“想必您一定就是苏统领吧?”

苏道安的目光又落回到那位“九姑娘”的身上,无需言语,四目相对的一刻,王九便已经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那是与唐拂衣截然不同的气势,柔而不弱,傲却不骄。

还未等她想好下一句要说些什么,眼前人的目光便从她的脸上挪到了她所穿的那一身玄甲上。

“很合身。”她轻轻一笑。

而王九几乎是在她转身的瞬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并且快速做了一个几乎可以被称为大胆的决定。

眼看着苏道安已经迈出去半步,她急忙高呼了一声:“那个!”

苏道安脚步一顿。

“那个!若是我穿合身的话,看来腰身和肩膀处还需要再改小一些才行!”

看到苏道安转过头来再次打量自己的目光中添了些怪异和思索,王九稍稍松了口气,再开口,声音明显比先前要平稳了许多。

“小九久闻统领大名,又一直念着当年救命之恩却始终没有机会感谢,今日偶然遇见便是有缘,不知统领是否愿意一叙?”

“救命之恩?”苏道安愣了愣,她又仔仔细细将这个姑娘的脸庞审视了一遍,眼中疑惑更甚,“我们认识?”

“五年前,在北萧,您曾经从试药处救出过一个小女孩。”

苏道安的目光由疑惑转为思索,恍然大悟般地惊讶过后,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小九读不懂那个眼神,就像是含了千言万语,却又不知道该挑哪一个先开口,可苏道安又哪能有这么多想要对自己说的话呢?

她不知道对方是否想起来自己,但至少一定是有了些印象,于是她抿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先是十分礼貌的让身边的那名女兵独自离开,而后才继续开口。

“我知道对您而言这或许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您救过许多人,大约也不会记得我这么一个小人物,但于我而言,若非您出手搭救,我大抵早已痛苦殒命,曝尸荒野,哪里还能有如今的好……”

“你是当年在庆功宴上,要杀唐拂衣的南唐俘虏?”

小九没有料到苏道安会忽然开口,她微微一愣,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是,但是当年我并不知道她……”

“你不恨我么?”

“什……什么?”

苏道安的声音很轻,一闪而过,王九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你不恨我吗?”苏道安又重复了一遍。

“这……”王九不自觉有些无措,“我为什么会恨您呢,是您救了……”

“是我设计水淹了瑞义,上万军民皆死于我一人之手。是我一箭射中王甫后心,逼死了你们的守城之将……”苏道安紧紧盯着王九,漆黑的瞳孔仿若一个无底的洞,就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对方吞噬殆尽,“是我北萧的将士兵临城下,令你们这些无辜的百姓多年惶惶不可终日,是我苏家的轻云骑攻破了端义的城门,灭了你的家国。”

“你不恨我么?”

苏道安停下脚步,站在王九三步开外,那悲哀又自暴自弃的眼神。像是一柄出窍的利刃,抵在她的颈前,逼着她要说出那个她所期待的,肯定的回答。

就好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却又不敢向下跳的人,不断的踩踏摇摇悬空的山石,期待着它能自己断裂倾塌。

王九看着苏道安,准确的来说是她根本没有办法在这样的目光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最开始的时候是恨的。”

抵在喉头的剑锋稍稍松了一些。

“但是后来的一次偶然,我再次回到端义,见到曾经坚壁清野的外城如今良田如肥沃,饱受折磨的乡亲们含哺鼓腹,安居乐业。”

“大家在城外的河堤边建起长长的石碑,南北军民聚集在一起,一同纪念平静的追月河下,与瑞义城一同沉睡的灵魂。”

王九站的直挺,直视苏道安的目光,坦荡而平静。

她感受到那柄利刃终于消散在空气中,苏道安冰冷漆黑的瞳孔里,泛起一丝温柔又悲悯的涟漪——那似乎是一个有些怪异的神情。

“其实这么说会有些丢人,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年对北帝的嫉恶如仇宁死不屈并没有什么意义。”王九勾了勾唇角,“甚至有些可笑。”

“苏统领,小九没有打过仗,也不通兵法,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浅薄之见,人世如河,你我皆是浮游,战事既起,身处其中,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您身为统领,若是这三年中有半点犹豫,若是不使出些铁腕手段,又如何能护得住城中的百姓与手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呢?”

“您自幼随军,身经百战,胜负无常,这些事,想必是比我要看的通透许多。”

“胜负无常。”

苏道安忽然笑了。

“你高估我了,我从没想过这些。”年轻的统领自嘲版的轻轻摇了摇头,“自我出生随军,轻云骑从未打过败仗。”

王九微微一愣,她感受到那声音里的骄傲,是任何情绪都掩盖不住的,伴着“轻云骑”三个字而生的威慑与震撼。

“请你转告唐拂衣,玄甲制作不易,工艺精巧,若是再修改,恐有破坏,像现在这样,就很漂亮了。”

苏道安言罢,转身要走,王九心中一惊,下意识上前了半步,大声问她:“那若是当年您就想到百姓会恨您,您还会那么做吗?”

“……”

苏道安脚步一顿,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

王九又追了几步:“再漂亮的玄甲,若是上不了战场,若是……若是她命中注定的主人却不愿意穿上它,那也不过是一堆废铁!谁还会多看一眼?”

苏道安脚下更快。

“苏统领!”王九见她如此更是着急,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您为何会有此一问,但自古以来的名将哪一个的手是干净的?哪一个不为人所憎恨?如今这样的世道,畏手畏脚犹豫不前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你自己也变成任人刀俎的鱼肉!你……”

“那就让我与这世道一同死去!”

苏道安忽然停步转身,王九与她差不多高,脚下停的慢了,差点撞到对方的额头。

那张瘦削到有些狰狞的面庞在其眼前无限放大,几乎填满她的整个视线,巨大的压迫几乎令她的心脏有瞬间的停跳,就像是一只饥饿到绝望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拆吃入腹。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做不到那么伟大的事。”

“猛兽”收起了她的獠牙,露出其原本的面貌——

“我只是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