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收网(2 / 2)

临阙 枫桥婉 7322 字 2024-02-18

仿佛是件不值一提的小时,芮何思轻描淡写地道:“颖国公苏阙在往颖海赶了,想来已经到昌州地界了。”

苏阙在昌州军的威望,几位世家主和随行的驻军将领都清楚,当下心里一紧,还未及出声,就听芮何思又接开口——

“不过,他注定到不了颖海了。”芮何思胸有成竹地举起了酒杯,放慢了声音缓缓道,“苍梧武尊方鸿祯已经在候着他了,明年的今天就是苏阙的祭日。大家同在昌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若一起为咱们这位老朋友喝杯送行酒吧!”

墙角琵琶女指间四弦骤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巧和着厅外当空劈下的惊雷,四弦齐鸣,琵琶声如裂帛,回荡在整个花厅,余音久久不歇。

芮何思话音落地,自己先饮尽。

“颖海势在必得,请诸位兄弟手底下的驻军出兵增援,说到底,就是王爷想看看咱们的诚意。”

几位世家主互相交换着眼神。

九州十二军区,军权名义上尽皆归属皇帝,但只天子嫡系能出多少将领?昌州势力盘根错节,久而久之,那些军中将领的名字前头,哪个没有江南十二城的姓氏呢?昌州驻军里,天子嫡系至多不过三成,眼下连松成已死,这些人群龙无首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余下的七成驻军,早就不姓凌了。

皇帝这些年借颖海苏氏、裕阳韩氏的手对昌州屡屡试探,摆明了是要开始收拾江南十二城的势力,他们这些老家伙若是再不动一动,明天朝堂上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吗?

皇帝不仁,那便就换个人来当。

芮何思与几位世家家主、驻军武将举杯而盟,当即定下了支援姜镝的决议。

大计已定,厅内琵琶女的琴音徐徐,众人正推杯换盏,喜笑颜开之际,花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喧闹声,这场宴办得极其隐秘,外头防守重重,不该有嘈杂。

芮何思皱了皱眉,身侧侍立的护卫立刻大步走了过去,双手推开大门,“何事喧闹”四个字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又吞了回去——

一把闪着寒芒的剑正抵在他喉间。

护卫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噤声,剑抵着他的喉咙,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去。

坐在里面的芮何思见外面喧闹声仍旧不止,“来人”二字才刚出口,就见刚刚走出去的护卫一步步踉跄着退了回来。

芮何思和众家主甫一抬头,霎时变了脸色,几位武将沉着脸急急站起身来,正要拿下持剑人,却见花厅里又走进来一个人。

所有人像是被同时扼住了喉咙,全都定在原地,冷汗刷地爬满背脊,花厅内死一般的静寂,只有猛烈的心跳声回荡在各自耳畔。芮何思更是面色惨白,瞪大了眼睛的看向来人,惊惧涌满心头,他嘴唇翕动,抖动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一个字来:“连……”

“尸体都凉透了”的昌州总督连松成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连松成锐利的目光在花厅内的一众世家主和驻军武将脸上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芮何思惊惧万分的脸上,替他将难言的三个字说出了口:“连松成。”

芮何思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几位世家主神情大变,最终还是站在中间的闻侯向前一步,勉强镇定道:“连总督这是什么意思?”

连松成睇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与他再废话:“拿下。”

命令一出,花厅内即刻涌进来一批持剑的劲装武者,须臾之间,剑便架在了厅内众人的脖颈上。

“连松成,你——来人!”闻侯目眦欲裂,朝门外大声吼去,他们这些人都是世家族长,身边重重护卫,他就不信连松成的人能同时将外面的高手悉数制住。

回应他走进来的,是位两鬓灰白的老者,闻侯目光触及,双瞳骤缩,顿时失了声。

不要说江南十二城,放眼整个大胤九州,都没有世家族长不认得这位——宜山书院的现今院长,也是上一任永安侯,萧鸣庭,与大乘境仅有一线之隔的绝代宗师。

连松成的人不能,但宜山书院绰绰有余。

“萧老,您这是什么意思?”好半晌,闻侯仍不死心,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

萧鸣庭抬眸扫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理着袖口,缓缓道:“敬王勾连南洋泽国,夜袭宜崇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今天。这是大胤,不是给你们撒野的自家花园。”

跌坐在地上的昌州州牧芮何思像是才回过神来,死死盯着连松成,尖声道:“不可能,你明明已经……”

“已经死了?”连松成接过他的话,目光在几位世家主和驻军武将的脸上扫过,冷笑了一声道:“我要是不‘死’一回,怎么把你们这群老狐狸给钓出来呢?”

*

锦都发生惊变的同时,昌州边界的动乱才刚刚停止不久。

驿站前,东都境主叶见微送走了颖国公苏阙一行人,跟在楚珩后一步进了驿站房间,他关上房门打量了楚珩两眼,见楚珩依旧不作反应,片刻后慢悠悠地道:“行了,凌启都护送苏阙走了,别忍了,吐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楚珩一口血直接呛了出来,面色眼见的苍白下来。

叶见微抚上他后背,为他渡了内力调息,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有杀方鸿祯的本事,但方鸿祯再如何立身不正,也算是大乘境,我来之前,说你毫发无伤没那个可能。”

这一战确实惊心动魄,打到后头,楚珩知道难能活捉,直截了当地改为强杀。但方鸿祯也不是徒有虚名,生死关头,楚珩取他的命,少不得也要受上两刀。好在最后叶见微和凌启及时赶到,三人合力直接生擒了这老贼。

在此之前,楚珩多少也受了点内伤,现下被师父点破,徒弟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眸子不语。

叶见微脸上神色渐渐严肃下来:“你瞒得过凌启,还想瞒过你师父不成?从小就这个德行。”

楚珩咬了一下嘴唇,丝毫不敢作声反驳。

叶见微看他这心虚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数,沉声道:“你能让其他天子影卫闭嘴,却管不住凌启,还生怕他知道你受伤。看来今天你要强杀方鸿祯的事,陛下早先是不知情了?”

楚珩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果不其然,叶见微掌下察觉他脊背绷直,下一句便是:“我就说他不太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强杀大乘境,他只是让你震慑一下方鸿祯,送苏阙一程吧?”

楚珩略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

“行,主见还挺多,受伤的事你瞒得过凌启,那就我去告诉……”

楚珩急忙回头,拽住叶见微的衣袖:“师父,别!调息几日就好了,别告诉陛下!”

叶见微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

给楚珩调息过后,见他没什么大碍,叶见微方才放下心来。在驿站里歇了一夜,翌日上午,楚珩和剩下的天子影卫押送被阵法锁住内力的方鸿祯回帝都,叶见微不与他们一道,说是要去一趟云州苍梧城,见女城主方婧慈。

“苍梧城?”楚珩微微怔了一下,叶见微谈及此地,并不像是厌恶或者愤恨,眉间神情反而有些怅惘。

方鸿祯并不是苍梧城的城主,苍梧方氏真正的族长其实是他青梅竹马的妻子方婧慈。只是这位女城主身体不太好,又常年醉心佛事,已经很多年没有踏出过苍梧城,城中政务也都交给了方鸿祯处理。甚至于,苍梧方氏的族人都很少能见到女城主。

据说很多年前,漓山、苍梧、洱翡还是世交,然而后来,洱翡药宗覆灭,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段往事楚珩知道的不多,叶见微和穆熙云对此讳莫如深,不愿与小辈们多讲,但听叶见微的语气,方婧慈,似乎也从前故人。

但楚珩没有再问,不管方婧慈是什么想法,至少当年,洱翡覆灭的障业有她方家一笔,今时今日,敬王谋反的叛乱,亦有她方家一罪。

因果轮回,种什么因会得什么果,都是应该的。

……

一日之间,昌州已然变了天。

州牧芮何思勾结外敌、协同敬王谋反,已被下狱。以祁陵闻侯为首的参与宴会的几位世家主和驻军武将也一并关押在锦都,由宜山书院代为看管,等着颖国公苏阙和影首凌启前来审问。

消息封锁并未外传,连松成花了两天时间将几支昌州驻军理了一遍,不动声色地带到了颖海战场,东海水军左师的营地旁。

颖海瘟疫的境况一日比一日转好,姜镝坐立难安,急得嘴角都长了泡。这日甫一听闻援军到了,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立刻点了水军左师的几位重要副将,亲自带人去了前来支援的昌州驻军大营。

对方领兵的武将都出自江南十二城的世家著族,于情于理,姜镝都得代敬王去表一表礼数和谢意,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

一路畅通无阻,辕门军官热切地迎接他们,称兄道弟说说笑笑,军官领着姜镝一行进了主帐——

连松成正在里面等这个东海水军的贼头。

姜镝和手下副将们毫无防备,脸上的笑还没消失,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

时隔数日,东海水军的玄铁令牌重新回到了它真正的持有者手里。

姜镝和水军左师的一众反叛副将悉数捆了候审,被他们关押许久的右师提督秦友方等忠臣良将悉数回归原位。

鸣镝响彻天际,连松成以雷霆之势重掌东海水军,将各级军官按照这段时日以来的表现,论功行赏论过行罚,该押的押该放的放,将这支乱麻一样的军队从上到下彻底地理了一遍。

与其同时,被姜镝率军围困多日的颖海也终于迎来了该有的晴天。被动封锁的南城门重新敞开,药材调配、人力支援,不夜城开始恢复它该有的样子。

继洱翡遗孤燕折翡的襄助后,帝都六百里加急送来了三道解蛊之方——出自南隰国师镜雪里之手。大巫不愧是最了解蛊疫的人,小忙帮得很彻底。三道方子,从染病的人,到受灾的地,再到被污染的澜江水,全都给了疏解之策,补全了一切遗漏。

昌州局势逆转的消息传往四方。

——这只是收网的开始。

今日七月初十,帝都宣政殿有大朝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殿里的冰鉴摆多了,明明暑伏的天,文武百官们站在殿里,却觉得一股股的凉气从脚后跟直往心头上窜。

六月初三,敬王兴兵作乱举旗谋反,如今一月有余,昌州巨变的消息已经传到帝都了。

一个月前,朝臣们听着四面楚歌的颖海,觑着御座上平静无波的皇帝,只觉得昌州要完。

一个月后,江南十二城几个不老实的世家主,连同同气连枝的驻军将领在锦都州牧府刚被一锅端了。消息传到帝都还热乎着,就在大朝会上念的,龙椅上的皇帝神色一如往昔,波澜不惊,昌州确实要完。

朝中和这几家子沾亲带故的官员们已经吓破了胆,齐齐跪在御阶前请罪,每个人膝下身前都聚了一小片冷汗浇湿的水洼。

怕。

怕极了皇帝的不动声色。

——这还没完。

前天,漓山东君姬无月递了道奏折,内容很简单,他要来帝都。而且已经在路上了,算算日子差不多今天下午就到。

理由是,向陛下缴旨。

皇帝御笔朱批曰:准。

大乘境进京非同小可,天子近卫营、皇城禁卫军、五城兵马司等都要做些准备,当然得问问东君进京的事由。因不是密折且事态紧迫,门下誊录存档的副本便让武将们看了。

上面的每个字都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大家就看不太懂了。

缴旨?向陛下复命?

漓山东君跟“缴旨”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叫匪夷所思。

但今天,满朝都知道了这理由不是随口敷衍的玩笑——

先行回京的影卫禀报说,苍梧城反贼方鸿祯已于昌州边界被擒,即将秘押帝都,以待圣裁。

满朝寂静,满朝哗然,满朝胆寒。

方鸿祯是称霸云州的大乘境,昨天还是谋反大军的定心石,今日却已成帝都的阶下囚。谁的手笔显而易见,缴旨,姬无月这是在向天子效忠啊!

皇帝哪里是全无准备?

连最难办的方鸿祯眼下都只有等死了,反叛的敬王简直像个跳梁小丑,跟随他的、不安分的一个也别想逃,连根带叶全都拔了,等着一网打尽。

御阶前跪着一群人肝胆俱裂,抖如筛糠,支撑不住的几乎晕了过去。世家公卿文武百官,此刻仍站在殿中的,没有一人不心惊肉跳,他们里头不乏有心思活络的,只是未付行动,忆及此些,冷汗涔涔直流了一身。

臣工里不知是谁第一个起了头,满殿文武齐齐跪伏,三呼万岁。

御座上胜券在握的皇帝却未见展颜,反而皱起了眉。

“东君呢?”他开口。

传话的影卫连忙回:“东君下午便到。臣来时,东君让臣带话,提前向陛下请安。”

日头西斜,挂在天际。

酉初两刻,一行人骑着马风尘仆仆地抵达肃章门前。羁押方鸿祯的马车已在京畿被影卫副统领容善接管,秘密转入皇城暗狱。

眼下是漓山东君到了。

肃章门前,下马驻轿,皇城禁卫军过来领马,目光忍不住地凝在了被天子影卫簇拥着的人身上。

他穿着一袭素色绸衣,身形颀长修挺,腰侧别着把古朴的长剑,头上依旧戴顶纱笠——漓山东君从不展露真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只是有点可惜,要是有幸能见着东君长什么样,那真够往外吹一年的!禁军们一边想着,目光一边跟随着往宫门里去的东君走。

夕阳未落,天地间还带着浓浓的暑气,阳光照在脸上不再烤人,只剩下炙热扑面而来。楚珩微微侧头和身旁影卫说着话,随手就将纱笠摘了下来递给旁边人,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他没戴面具,这动作来得格外突然,看的肃章门的禁军们纷纷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只覆在额头上的手,等着它抬起。

东君很白,下颌线是最清嘉的弧度,唇若丹朱,落在众禁军眼里的这半张脸无一处不好看,就连掌缝间若隐若现的鼻尖也是优美的,就是似乎……有点不那么符合众人想象中的武道至强者形象。

然后,拭汗的帕子猝不及防地移开,露出了一张让皇城禁卫军们有点熟悉的脸。

好像在哪见过。

……这不是武英殿的小白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