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吾往(二合一)(1 / 2)

临阙 枫桥婉 4702 字 2024-02-18

是种圆满吗?

楚珩走下楼,回头再看了颜相一眼,他依旧坐得端正,在灯下闲敲棋子,那样的自适安然,仿佛此刻并非身处囹圄。

就像那时,师父也告诉他,对走火入魔的小师叔来说,死才是解脱、是小师叔的圆满。天霜台的那些命悬一线的漓山弟子,皆是重伤于明远之手,他那样温柔如风的一个人,若是神志清明,怎么会愿意呢?……可是。

可是。

从小到大,小师叔对自己那样好,为他治病调养,教他练剑习字,会给他盖被子,会在师父责骂时替他求情圆场,亦兄亦父。

后来那段时间,楚珩看着了结小师叔的明寂剑,总是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如果我不握剑,杀死小师叔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是我了?……

终归还是姬无月无能。

不止救不了他,还要杀了他。

是我无能。

……

穿堂而过的风吹动烛火,晃入楚珩眼底,他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已走近凌烨身侧。

楚珩深吸口气,敛去纷乱的心绪,轻轻扣住凌烨的手。

来时月上梢头,去时已是漏尽更阑,一轮惨白的圆月拨开乌云,孤零零地挂在半空,照得满皇城凄清一片。

马车行进兴安门,走在寂静的宫道上,凌烨长久无言,直到车停在明承殿前,楚珩才听到,他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

殿里灯火通明,天子回銮,高匪领着内侍宫女跪地出迎。楚珩先下车来,回头等着凌烨也走下车凳。

凌烨垂着眸,看不清眼底神情,楚珩只看到他踏上最后一级车凳时,身形忽然间一晃,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楚珩一凛,连忙伸手去抱他。侍立在侧的天子影卫也上前一步。

“陛下——”

凌烨跌进楚珩怀里,埋首在楚珩肩窝。他偏了偏头,避开影卫关切的目光,闭眼的一瞬,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到楚珩颈侧,烫得楚珩心口瞬间揪紧,狠狠一疼。

“重九……”

凌烨呼气加重,慢慢吐出口郁气,也只是这一息的功夫,他重新站直身体,平静如常地朝四周侍从挥了挥手,示意无碍。他轻轻拉了下楚珩的指尖,转身朝殿里走去。

臣下不能长久直视天颜,更不能随意走在君前,除了楚珩,没人知道天子也会流泪。

楚珩怔怔地和凌烨回到殿内,看着他神情声线一如往昔,平淡从容地吩咐完诸事,仿佛方才那个脆弱的青年只是楚珩一晃神间的错觉。

他也才二十二岁。

可他是皇帝。留给皇帝难过的时间就只有那么一息。

夜已经很深了,甚至天都快要亮了,五更天的第一道云板声远远地传来。

五月十五,一早又是大朝会。

凌烨几乎一夜未眠,穿好繁复的朝服登上御辇往宣政殿去。

等着他处理的事还有很多,马上就要来的恩科殿试,再之后的授官,尚书台权力的重新分配,还有云非……

今日十五,又到云非休沐的日子。

这几日,他出奇得平静,早课晚业、轮班换值一如往常,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似的。颜相之事已经传遍了帝都,武英殿的天子近卫当然也都知道,他们和云非共事这么久,哪怕是北殿的也打出感情来了,从颜相的判决下来开始,众人嘴上虽然不说,但都自发地默默注意着,不让云非随便出宫,更看着他不做傻事。

明天就是行刑日,刑部的人一早就过去了大理寺狱核验接管。凌启代圣意监刑,自然也要去,出发时有影卫奉令来武英殿寻云非。

最后一天了,他当然要去见颜相,跟着凌启。

云非收整妥当,打开房门,竟看到楚珩不知何时也来了。

云非微微一愣,继而神色如常地走出去,他穿着一身束袖武服,朝楚珩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再看向影卫,说:“走吧。”

天子影卫常年守在帝侧,个个都是武道中最顶尖的佼佼者,内外功深厚,深谙各种藏兵伪装之道,当下扫了一眼云非的装束,没有动,欲言又止。

楚珩轻叹口气,上前两步来到云非身侧,握住了他佩戴的铁质护腕。云非立时慌乱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遮着护腕往后退去,喉间溢出两声呜咽。

楚珩却加了几分力道扼住他的挣扎,不容违抗地卸下护腕,从底下抽出了一柄薄而锋利的袖剑,递给影卫。

若无其事了好几天的云非,眼泪在这一刻汹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他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仍在盯着那柄被拿走的袖剑。

楚珩终是心一软,蹲下身来,拍了拍云非的头,“听话,别做傻事。”

他看着满面泪水的云非,深吸口气,认真道:“你以为你带着兵刃很难猜吗?你进去,刑部的人不会搜你的身,他们只会全神贯注地看着、等着,等你把袖剑抽出来的第一瞬间,四周最顶尖的武者就会打断你、按住你,让你不仅不能帮他解脱,还坐实了‘弑父’之罪。你是想让颜相死前难安死后不瞑吗?让他还要带着自己刚及冠的儿子一起走吗?”

云非抓着地的指尖颤了颤,收回呆滞的目光,缓慢地看向楚珩,他喉头艰难地动了动,旋即泪水潸然,大滴地砸在地上,“我不想他死得那么痛苦……我爹要受多少罪,他们才能甘心啊……”

楚珩肩头一颤,是昨夜落在颈侧的那滴泪。他默了默,握紧手指,说:“不会的。”

云非眼眶通红,慢慢抬起头。

楚珩伸手按住他的肩,坚定道:“颜相一生心系天下,为国为民,九州天下的人不会叫他难走。”

云非一怔,愣愣地望着楚珩。

他没能明白过来什么意思,此时远处,凌启从殿门外走了进来,云非移目看向他,想起来影卫首领明日是要亲临刑场监刑的,那影首是不是会……

楚珩也觉到了身后来人,不再多言,站起身将云非也拉了起来,递给他一方帕子让他擦净脸,“知道就好,你听话。”

凌启走近,目光在楚珩身上停了一下,收拢起手指,没有言声。

方才他敛息在门外站了一站,楚珩的那句话,其实他听见了。

今日十五,还没到十六,楚珩压境后的感知力多少会受影响,起初楚珩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进了门才有所警惕,似是而非的一句话让云非自以为得到了答案,听话地不再追问。

凌启也不戳破,恍若未闻地走近,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千思百转。

颜相定刑惨烈,陛下心里的难过凌启都看在眼里,他是影卫首领,刑场上盯他的人太多,确实不好擅动。但没人知道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墨是漓山东君,更没人会提防。可饶是如此,陛下也没有和楚珩开口——因为他始终记得,东君握不住剑。

心结难解的东君强行出剑会不会失手或者被人发现,凌烨也不知道,但他赌不起,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不敢赌——那是他的楚珩,绝不容有闪失。他不会跟难以提剑的阿月开口,再多的难过痛苦意难平,他都得扛。

此时此刻,凌启看着眼前已然准备出手的楚珩,犹豫了须臾,还是决定瞒下来不禀报圣听了。若有万一,当场也有他这个影首在。

就像凌烨不敢让楚珩冒险一样,楚珩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凌烨自责痛苦,而不做任何事。那是凌烨的老师,襄他登基助他掌权,无论作为师徒还是君臣,情分都非同寻常。颜相的死已经让凌烨难以承受了,更何况是腰斩。那种不但救不了,还必须经由他手处决的痛苦,楚珩太知道滋味了,他舍不得让凌烨多尝。

影首和云非的背影消失在武英殿外,楚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深吸口气,转身朝殿后走去。

藏剑阁十年如一日的冷清,除了刚入殿的时候挑兵刃,平日里少有近卫来这。楚珩编个理由搪塞过值卫,举步走了进去。

明寂在这里。

两年了,他离他的剑最近的一次是在敬诚殿的西暖阁,以姬无月的身份,陛下对东君起了疑,误打误撞曾用明寂试探过一次。那时楚珩以为,是他最后一次见明寂了,他不会再来藏剑阁,也永远失去了这把亲手锻造的剑。

今时今日,他站在兵兰前,鼓足了勇气睁开眼,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明寂的剑鞘。

如果真是一种解脱的圆满,那小师叔是不是不会怪他?

楚珩恍惚记得,那个大雪天,天霜台上好像有人温柔地叫他——

“阿月……”

“阿月。”

“嗯?”楚珩回过神,看向凌烨,从武英殿藏剑阁回来,一整日他心绪都有些不宁,用道晚膳的功夫,已经是第三次出神了。

楚珩敛了敛思绪,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探箸给凌烨夹了一筷子玉丝肚肺。明日虽是十六,但影首监刑,今明两天要待在大理寺狱,是以楚珩傍晚便没有出宫,在这时候他也想多陪陪凌烨。

晚膳毕,沐过浴躺在床上,楚珩看着身边的人,凌烨阖着眸子,像是睡着了,但眉心却依旧皱着,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悲色。

楚珩心底泛起细密的疼,他揽住凌烨的腰。

我的陛下,我说过的,我会永远为你而战。

……

已经入夏了,五月十六是个艳阳天,但却不是个好日子。

凌烨一早起来,便摆驾敬诚殿开始议政,他今日一天的事程都很满,要见臣工,选考题,阅奏章……也只有这样时刻忙碌,才能让他短暂地不去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楚珩陪他待到午膳后,日头西偏,快到未正了,楚珩看了眼正殿里和众将军议事的凌烨,转身到侧间和高匪说了句要去看看云非。

高公公躬身应是,待楚珩的背影行出敬诚殿,他忽然间记起来,今天中午武英殿谢初大统领传了消息过来,韩澄邈将云非带出宫了来着,说是学圣韩师要见云非。

高匪连忙派了个腿快的小内侍去知会楚珩。

然而两刻钟后内侍回来,却说,楚珩已经出宫了。

……

帝都外城,中心坊市。

今日,这条平时最热闹的长街上依旧有许多人,但却没了摊贩游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高的刑台,巨大的钺斧在日光映照下折射出森冷的光,让所有看到刑台的人都为此胆寒。

圣旨下,帝都内外城早已传遍,尚书令颜懋,恶行昭著,犯下不敬不孝、结党营私等六条大罪,除其官位,处腰斩之刑。

要知道这可是尚书令!大胤的丞相!纵观九州国史,也翻不出几个这样死的。

听说他首罪是不敬不孝,这就更罕有了,别说宣熙一朝,就算是建宁天和,也没有为官做宰的敢不孝父母。能让爹娘上告,还是这么个死法,那肯定不是一般的忤逆了。

围观人群里议论纷纷,其中有坊间百姓,有世族子弟,也有今年恩科应考的学子。

申时两刻,监斩、监刑官至场。

看台上居首座的是刑部尚书方昊,主审监斩;次座是影首凌启,三法司余二的御史大夫韩卓、大理寺卿陆勉居侧,监刑。庆国公颜愈、定国公周夔等一众世家主也都到了场,入座观刑。台上台下,除了五城兵马司维持秩序的护军,还有各世家的顶尖武者,既是看镇刑场,也是紧盯影卫首领的异动。

申时三刻,监斩官方昊令箭下,刽子手就位,罪犯颜懋,押上刑台。

让诸位观刑的世家主失望的是,死到临头了,颜懋的脊骨依旧挺直,不哭更不悔,他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着实令人生厌。但没关系,刽子手是他们的人,知道如何让人慢慢死,钺斧一落,再直的脊骨也要断,桐油板已经为颜懋备好了,等会儿半截身在地上滚爬挪移的时候,要还是这么副模样,那才叫厉害呢!

众位世家主以茶代酒,互相举了举杯,好戏就要开场了。

申时正,宣圣旨,刑时至。

颜懋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大胤的帝都——他半生浮沉、终得酬志的地方,望了一眼九重阙,微微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云板敲响,敬诚殿里,与众将军议事的皇帝话说一半,忽然停顿,继而别过脸去。

众将一愣,旋即深深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