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定终于还是从李舂那里问出了当年的旧事。
赵王勾结匈奴意图谋取帝位,谢父卷入这场叛乱之中,险些被朝廷认为是叛贼同党。朝廷的后援断绝,大军又陷入了匈奴和赵王的两军夹击之中。谢父使计杀死了赵王,又放出消息,令匈奴以为赵王叛乱乃是朝廷演的一场诱敌深入的戏,匈奴这才不敢继续南下。
因当时朝局不稳,诸侯叛逆之事被强压下去,这原本北征匈奴的一仗就成了“无功而返”。
李舂:“你父亲刚入军中时乃是在赵王麾下效力,受其赏识、屡屡被提携才有了后来,可龙宜的那一次,他亲手逼死昔年恩主,虽是大义在前,他终究心中有愧。况且陛下那边……”
李舂之后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了,谢定却心如明镜。
是因为正崇帝不放心。
当今陛下不算昏庸,却多多少少有一点帝王都有的毛病,独断刚愎、疑心颇重。
京城大疫、诸侯王反叛,刚刚登基没多久,就天灾人祸,兵权在一个他并不信任的人手上,这人还刚刚被他怀疑过勾连谋反,正崇帝恐怕夜里都不能安寝。
李舂:“我也劝过谢公。那会儿王皇后还在世,陛下不是现在这样子,但谢公却坚持请辞。”他又叹息,“……赵王当年也是明主,他封地内百姓和乐、民生安稳,却为了帝位亲手放匈奴南下劫掠,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句争权夺利,谢公看到这些,也是心冷了。”
……
谢定刚从李舂那边回来,就见到了守在府门口的谢兰君。他有点奇怪谢兰怎么在这儿等着,便也开口问了,“怎么没进去?”
谢兰君像是很犹豫要不要开口,支吾着:“我听平叔说,兄长又去了屯骑校尉府上。”
“有些事要找李叔求证。”
谢兰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但口中却不由追问,“只是如此?”
“不然呢?”
谢兰君还待开口,旁边一辆马车缓缓在旁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
正是前几日才被谢兰君轰出门去的刘氏。
看见这人,谢兰君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但还不等谢兰君开口赶人,刘氏已经几个箭步冲上来,眼明手快地拉住人,把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的倒出来,“上次和兰君说的话,是我不好。我也去周围打听过了,这李大娘子温良贤惠,周围没有一个不夸的,她命格虽硬些,那是等闲人压不住她。但怀朔你哪里是一般人?府上正该有个命格硬一点的……”
刘氏抓着谢兰君的手,人却转向了谢定。
兴许也是知道上次把人得罪地狠了,准备换个人说道。
谢定却没听明白,“什么?”
谢兰君却不想再和刘氏纠缠了,她还没忘记这位“叔母”上次想给谢定许配个傻子呢。
正好这会儿人都齐全,她干脆直接对着谢定,“兄长上次在阳曲的时候,让叔母帮忙留心自己亲事。但我想了想,叔母事忙,此事还是不劳烦叔母了。兄长怎么看?”
提起阳曲,谢定也想起了上次让刘氏帮忙说媒的事。
但那是给兰君啊?怎么成了他了?
还没等谢定想明白怎么回事,那边刘氏已经急了。
她拔高调子,声音又尖又急地,“兰君你也是的,怎么能因为外人就发这么大火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想想前些日子陛下发怒欲要株连,牵扯的不还是自己家人吗?上次的事是叔母疏忽了,但这成亲的大事,家里怎么能没个长辈……”
谢兰君脸色微变,但却喝止不及,谢定已经听清楚了最紧要的内容。
“株连?”
谢定定神看向刘氏。
刘氏被这眼神看得一骇,磕巴着,“我、我……也是听说?”
谢定一字一顿,“那就请叔母入内稍坐,好好同侄儿说说这个‘听说’。”
刘氏:“……”
被那冷冰冰不像是看活人的眼神一扫,刘氏从脚底板直直凉到了脑门。她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刚一入内,就哆哆嗦嗦、竹筒倒豆子似的地把那些时日听闻的流言全都交代了。
末了还不忘把自个儿摘出去。
“都是你叔父打听的,他那个人好交际,很有些个不着五六的朋友,谁也不知道消息真假。”眼见这谢定脸色愈发沉郁,刘氏忙不迭地改口,“……浑说的!都是浑说的!你最像你父亲,哪里是会降敌的人?外面沸沸扬扬的,家里也没有士卒上门,都是些危言耸听的谣传。”
……
等到送走了刘氏,谢定转向谢兰君,“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谢兰君沉默。
“你该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我可以去问平叔,问李校尉……在朝中闹得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一直被瞒在鼓里。”
谢兰君:“……”
谢定恍然,“是她让你这么干的?”
他没有说出那个“她”是谁,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谢兰君终于轻点了一下头,将那些时日的经历一一说了。
“……岑姐姐入宫跪求陛下,但那时朝中都在为家里求情,岑姐姐不敢再继续叩求,只能想别的法子。后来洮中都尉截断军粮的消息传来,兄长又一直没有消息,我们都以为……在之后就是大胜的消息传来,我和岑姐姐都很高兴,但岑姐姐说,此时不必告诉你。”
“所以你们便都瞒着我?”
“兄长!”
谢兰君看出了谢定神色不对,想要阻拦,谢定却抬手止住了她,“兰君,你不该帮她的。”
*
另一边,岑篱又见到了李妢。
御史中丞私铸钱币的案子还得再查下去,但是中毒而亡的事却因为管事的招认告一段落,吕掌柜和吕小郎君都被放了回来。
岑篱路过西市的时候还特意掀开马车看了眼,吕家的工坊铺子重又开了门,门口热闹得很。
按理说这是件好事,但岑篱见到李妢的时候,后者却不见展颜。
还是岑篱主动提起来,“上次的事,大娘子可问了?”
李妢:“……”
这可不是有好结果的样子。
岑篱猜测可能是那吕小郎君的答案不如人意,正准备出言安慰,却听李妢开口,“我没再去西市了。”
岑篱讶然:“为何?”
“吕家在西市的铺子开了好些年,虽也有生意上的刁难,但也一直平平安安没出什么事,可刚和我扯上关系,吕掌柜和吕郎君便都入了狱……”李妢勉强往上扯了下唇角,“兴许我真的有些冤孽在身上,还是莫要离他们太近得好。”
听出了李妢口中的消沉之意,岑篱不由拧紧了眉,反驳道:“御史中丞一事谁也想不到,怎能和大娘子扯上关系?再者这案子现在已经了结,吕家铺子反倒是因祸得福,吕氏父子的手艺传出去,我今日来时经过西市,还看见那铺子外门庭若市。”
“多谢郡主开解。”李妢却只是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把这话往心上放,“本就不该的事,这么了结倒是好了。上次曲家郎君退亲,娘亲又在替我相看亲事了,找个命格硬些的也好,别再被我带累了……”
岑篱又劝解了几句,但李妢却像是钻了牛角尖。
她虽待人谦和,但性子却是极固执的,若非自己人能想通,旁人怎么劝都劝不动。
岑篱最后也只好作罢,只是不免问起李妢的亲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岑篱也并不觉得吕家的遭遇和李妢有关。但李妢却屡屡遇到这样的事,实在奇怪。
天命非人力所能及,但总该尽些人事。
若是李妢的亲事议定,她也好帮忙打听打听那夫家的人品。
“还是没影的事呢,只是对面透了些口风,娘亲看我近日来心情不好,便透露了些给我。说起来,这桩亲事还是我家高攀了,若真能成了,爹娘应当也极高兴。”
“……是谢家的大郎君。那日章台打马游街,谢家郎君不知成了多少小娘子梦中情郎,谢家若是有意结亲,怎会有人不允?”
“……”
岑篱:“……”
李妢像是要说服别人,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岑篱却只是晃着神,不知道自己怎么答应的,她恍恍惚惚着告别了李妢,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原来是谢定。竟然是谢定……
也对,在阳曲的那日,她便听到了谢定想要议亲的事,长安城的适龄女郎就这么多,真的遇到了也并不奇怪。
她只是、只是什么?
下了马车,从侧门进去,绕过影壁。
眼见着岑篱要直挺挺地撞到影壁上了,拾春忙开口提醒:“郡主!”
岑篱回神。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对着拾春,“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去花园走走,四处看看。”
拾春:“……”
刚刚入冬,梅花还没开,都是枯枝败叶的,有什么好看的?
拾春不放心,但终究扭不过岑篱,只能道:“婢子就在外边守着,郡主有什么事叫我。”
岑篱也是到了花园,才发现自己找的这理由不算好。
但她确实想一个人静一静,周围的景色如何便不怎么要紧了。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进去,还没走了几步,却突兀被人捂住嘴拉到了墙角。
岑篱:“唔——!!”
“是我。”
耳边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岑篱总算看清楚来人。
居然是谢定!
第32章
口中血锈气蔓延,岑篱发现自己挣扎间咬破了谢定的手指。
偏偏后者像是觉不出疼来似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岑篱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舌尖不自觉的舔.舐过伤口,谢定这下子绷不住,扭曲着表情倒嘶了口气。
岑篱意识到不妥,连忙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谢定也拿开了捂着岑篱下半张脸的手。
只是拿开之后,他眼神不自觉在指间的牙印上游弋。血珠渗出,侧边还沾染着湿漉漉的水迹……
岑篱咳了声,岔开话题,“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
岑篱:“……”
她被这光明正大的语气噎了一下,总算想起这会儿更该问的问题:“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你。”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想你了。”
岑篱心脏都随着他的话颤了一下。
但理智很快拉回了情绪,她强自镇定道:“你都要同人议亲了,便莫要做这样的事了。”
谢定听得眉头打结,“没有的事!那次是我听岔了,之后刘氏擅作主张……”
他这么解释了一半,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扬起声调,“你怎么知道我议亲了?你托人打听过?你介怀词事?!”
一连三个问题,调子越来越高,连眉眼都飞扬起来。
岑篱刚想要开口,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每一步都稳稳地踏过来。
随着一声探寻的“令昭?”,岑篱整个人紧绷起来。
——是苏之仪!!
岑篱连忙抬手推谢定,无声地做着口型:快躲!
谢定却纹丝不动。
有什么好躲的?他巴不得被苏之仪看见,让两个人和离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岑篱额上都起了细密的汗珠,看着谢定的眼神都近乎哀求了。
谢定:“……”
他终于还是动了。
一阵窸窣的动静,苏之仪向着声源处走去,但等他走过去,却见那边空无一人。
“令昭?”
苏之仪又轻唤了一声,仍是无人应答。
他在原地找了会儿,终究一无所获,转身离去了。
哒哒地脚步声远去,仅仅一步之隔,在墙壁拐角的视觉死角处,岑篱终于缓过气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谢定却从头到尾都神色平静。
他抬手轻轻捋了捋岑篱额侧被汗打湿的头发,轻声,“之前的事,兰君都同我说了。你是为了我才同他成婚的是不是?陛下以为我降敌了,你为了替我求情,才答应了和他的婚事。这种婚事不能作数的,我现在回来了……阿篱,同他和离吧。”
他这么平淡地说着这些,好像“和离”一场由皇帝亲自见证婚事是什么小事罢了。岑篱仿佛看到了当年,少年谢定和临王世子的那场冲突,他脸上明明带着刚打完架的青紫印痕,却坦然地反问:“那又如何?”
肆意张扬的、仿佛不被任何世俗之事牵绊。
岑篱骤然明白过来,她被谢定如此吸引的原因。身在宫墙之中,她无时无刻不想要离开那个地方、逃离这座囚笼,她自然会被那么一阵暴烈的风吸引。
但是那之后呢?她不能只是逃离,她想要追寻的又是什么?
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一幕画面。
西市的那一次,青年携着她的手,娓娓道着那并不光彩的过去……而她也想起了,那早已被她遗忘了的过往。
岑篱有片刻恍然,她看着谢定,缓缓地摇头,轻声:“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
谢定离开了。
等人走后,岑篱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平复好呼吸,抬手慢慢整理好了衣裙发髻。确定身上没什么异样,这才从这转角处走出来,但没走几步,就撞见了苏之仪。
岑篱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理了理裙摆,不确定刚才有没有沾上什么尘土草叶。
苏之仪:“我听拾春说你从李府回来就心情不好,有些放心不下,就进来看看,但刚才没有看见你。”
岑篱镇定回答,“可能是正巧错过了。”
苏之仪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深究,又问起了岑篱在李府遇到什么事了。
李妢的事不好对外细说,岑篱也只能说点旁的扯开话题。
苏之仪明显听出来了,岑篱还以为他会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只假作不知,却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阳曲一事,我与令昭也算是生死之交,这次御史中丞的案子也是患难与共……便是不论夫妻,我们交情也不同一般了,令昭非要同我这么生疏吗?”
岑篱怔住了。
苏之仪抬眼,不闪不避地和她对视。
岑篱:“……并非我不愿意说,只是涉及李家大娘子的名声,我也是碰巧知道,总不好随随便便宣之于口。”
苏之仪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也不知信也没信,但也确实移开了目光。
两人又拣起别的事聊了几句后,不免谈起了御史中丞的案子,“那管事招认,御史中丞乃是服毒自尽,我却总觉得此事还有疑点。”
“怎么说?”
“那戴管事说是奉主家之命前去取算筹的,试问一个已有求死之心的人,怎么还有心去取一副算筹?”
“或许是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以此调开身边的人,方便他自己服毒。”
“也说得通,但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
就在岑篱以为他会继续说别的什么疑点的时候,却听苏之仪话锋一转,“倘若这里头真的有别的什么,那便是有人趁机潜入府邸,毒杀御史中丞……正如陛下所言,连堂堂御史府邸都如此不安全,我心下也忍不住生出些不安,不如这几日重新排一排守卫,让人把府上的巡逻加紧一点。”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在这个时间点提起来,岑篱总觉得有点微妙。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苏之仪。
苏之仪神色如常,“令昭以为如何?”
“……也好。”
苏之仪勾了下唇,浅淡地笑了一下,又道
:“说起来,以往府上的巡逻都是岑府的护卫,我也让五铢重新安排一下,不好总是让你这么费心。”
他这么说着,抬起了手臂缓缓凑近。
最后停在了岑篱的脸颊侧边,轻轻帮她理了一下发髻,将那蹭歪了簪子摆回了正位。
岑篱已然确信苏之仪绝对是知道什么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手指虚虚抵住唇。
苏之仪弯了弯眼,带着笑意轻声,“我知道郡主为何下嫁,我也说过,我是真心求娶郡主的。”
岑篱顿了顿,抬手握住了苏之仪的手指。
两人的指腹都带着刻刀磨出的茧子,并不光滑,不过苏之仪手指还是要更骨相一些。岑篱顺着指.尖往下,握住了那只手。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苏之仪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岑篱莞尔轻声,“日后有闲暇,再带我去一次西市吧。”
她想要回到的过去,但那段过去早已随着时光流落遗失,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那她是不是可以拥有自己的“过去”?
……那个记忆之中,娘亲指着爹爹哈哈大笑的温馨过往。
苏之仪:“……”
少顷,他试探地抓住岑篱的手,轻轻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岑篱并没有抗拒,只是顺着这个力道,落入了对方怀抱之中,又抬手环在青年的腰际,主动地拥了过去。
苏之仪沉默。
他半是晃着神地想,如果她真的只是想要将今日的事揭过去,她已经做成了。
*
随后的几日,天气愈加寒凉,又落下一场大雪。
但单女医的药方确实管用,这次下雪,岑篱膝盖没有再疼了。
雪后赏梅,岑篱应邀参加的一场长安城内的宴会,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热气蒸腾但却有些闷了,岑篱揣着手炉想去外面透透气,却无意间撞到了廊下的一对男女。
岑篱本想回避,却听到了一段对话,先听到了是其中年轻郎君的声音。
“……我已经让人去退了你姐姐的亲事。再过些时日,我就遣人上门,去你家提亲……”
岑篱出来之前还在和李妢闲谈,这会儿听到“退亲”二字便格外警醒。
她脚下顿住,忍不住细细打量过去。就见背对她的那女子披着雪白的狐裘,趁着散下来的墨发漆黑如瀑,明明冬日都穿得臃肿,但是她却自有一番窈窕的风.流。
虽未见过几次,但岑篱莫名知道她是谁。
屯骑校尉家的女儿,李奾。
那两人口中的“姐姐”,不就是李妢?
岑篱再打量对面的年轻郎君,很容易就和刚刚退了李妢亲事的曲郎君对上了。
那边两人还不知旁边多了一个听众,曲郎君还在剖白心迹,连连发誓求娶。
可李奾却是拒绝,“你才刚刚退了姐姐的亲事,就要上门求娶我,旁人看了,定然要揣测我了。爹娘本来就待我不亲近,这事一出,定然我恨我抢了姐姐的亲事。”
“怎么是你抢了亲事?明明是我心慕于你,苦苦纠缠……”
之后又是一段诉说倾慕之心的爱语。
岑篱尽量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地退了回去,去暖阁找了个人过来。
小半刻钟之后,站在这里的变成了两个人。
岑篱本来还担心回去找了李妢之后,那对男女已经走了,好在二人还在原地拉拉扯扯。
被示意噤声的李妢本来还奇怪发生了何事,听了一会儿之后,脸色由白变红,整个人都被气得发起了抖。
……
当天晚些时候,李家祠堂。
李奾跪在石砖地板上,上面的灯火摇曳,一个个牌位次第列下,仿佛在俯视着下方的人,但对此李奾却像是全然无动于衷。
她甚至主动往前挪了挪,把上面摆着的那半结冰的水盆当成了镜面,揽镜自照。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
李奾不必回头,就猜到了来人是谁,“真难得,姐姐居然还舍得来看我。”
李妢深吸口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平复,她心情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有一个问题盘桓在心头,让她不问不痛快,“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我自问带你不薄。我自居长姐,对你处处相让、从未苛待了你,你为何……为何会做下这等事来?”
李奾回了头,那张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无辜的茫然。
“还请姐姐明示,是奾儿哪里犯了错吗?”
泪珠盈盈,我见犹怜。
若非亲眼目睹暖阁外一幕,李妢险些被她骗了去。
见李妢这反应,李奾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眼泪的确下来了,却是笑出来的。
“姐姐也瞧见了,我可什么都没干。我就是笑一笑、哭一哭,再流几滴眼泪,那些男人就像是狗一样过来了,姐姐该谢谢我的,若是没有我,姐姐不就真的嫁到了那等人家?若是婚后再闹和离,对姐姐的名声更不好。”
李妢气得摔门而去。
门扉砸出了一声巨响,李奾却悠悠然回头,低头看向水盆。
水面被摔门的动静震出层层波纹,李奾耐着性子等着这波浪平复下来。对着重又清晰的倒影,她露出一个旖丽的笑。
待她不薄?
她可不稀罕那些别人剩下的。
李奾轻嗤了一声,轻柔地抚上了自己的脸。
多好看啊。
这么好看的脸,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第33章
赌坊门口人来人往,门口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看守,目光锐利地紧盯着里面来去的人,谨防有人在此地闹事。屋内的吆喝声透过敞开的大门传了出来,狂喜之下的大笑和悲恸的哭号混在一起,可谓是人间百态尽在一隅。
这几个看守当然还有别的作用。
不多一会儿,里面伙计抬手给了个招呼,看守之一立刻进到屋里,一把抓住了扒在桌子角不放手的男人,将人拖行到了外面。
伙计也跟着出来,啐了一口,像是憋了许久的气,这会儿才吐个干净。
“咱这儿可不兴抵押,还真当着你还背靠着侯府啊?什么时候等你把欠的钱补上,再来吧。”
万老三还待上前,但门口两个看守虎视眈眈往前一站,他顿时没了心气儿,小声啐了几句“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老实实往后退了回去。
但转眼看到街上,眼神却滴溜溜地在路人的钱袋上转。
不多会儿,他便选中了一个身形瘦弱的路人,跟随着对方一路走到人迹罕至的偏远处,悄悄抄起一块石块,屏息跟了上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小腿一疼、脚下一绊,生生跌了个狗吃.屎。
前头那个路人听到动静回头,看着摔在原地的万老三,也意识到什么,顿时头也不回地跑了。
万老三按着自己突然抽疼的小腿,只道是今日倒霉。
正这么想着,却见一枚铜板咕噜噜地在石板上滚出去,又听“啪”的一声,那铜板停.下的同时,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落在他身前几步远的位置。
万老三顾不得站起来,本能伸手去捞。
但是碰到之前,又感受到某种危险的预感,猛地收回手,一柄匕首贴着他的手指扎进了石砖的缝隙,倘若他收手的动作再慢一点,这根手指怕是要不保。
前方轻盈矫健地落下一个人来,一手拎起钱袋,另一只手手指勾住匕首尾端的圆环,绕在指.尖转了几圈。旋即蹲下.身来,低头看他,“我问,你答。”
万老三一个哆嗦,鸡啄米似的点头,“少侠饶命,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钱还是选刀子,对方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谢定点头,“你被栾都侯府推出去替主家顶罪,后来又突然反口说是不是。这期间,是不是有人找人说了什么?”
万老三:“这个、这个……”
侧边突然飘落
了几缕头发,脸颊上刺疼后知后觉漫开,本来支吾着万老三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是是是!有的有的!不过不是那中间找的,而是更早的时候,石小郎君才刚刚被关到廷尉狱里的时候,便有人来找我。”
“是什么人?”
“小的不知。”怕是被以为是刻意欺瞒,万老三连忙找补,“那人是晚上来的,看不清身形,声音也刻意伪装过,要不是特别相熟的,肯定辨别不出来。”
“……”
见谢定不说话,还以为是对这个答案不满,万老三又连忙,“虽然小的认不出来那人,但约莫能猜到他是替谁办事……小的猜是苏廷尉。少侠您别不信,小的一开始也不觉得是他的,先前苏廷尉入狱的时候,栾都侯推小的出来顶罪,那人却在这时候都没露面,小的想着定然不可能是他了。可后来在太常寺面前,小的改口的时候得找个理由,便扯到苏廷尉身上了,说是苏廷尉刚直不阿云云,那人后来给报酬时,明显心情上佳,连酬金都翻了倍……”
谢定本来就是怀疑这个,没想到对方配合。
他顿了下,又问:“你反咬主家,就不怕栾都侯杀你泄愤?”
万老三嘿然一笑,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皇恩浩荡,这事之后,我们一家子都消了奴籍,如今我也是良家子的身份了。若是杀了我,那可是要下狱的。如今这苏廷尉可正盯着拿栾都侯的把柄,栾都侯也不是傻子,哪里会这个时候动手。”
“这苏廷尉要真是个秉公办事的人,我可能想要掂量一二,可我瞧着这帮子人的都是一个路子的,我要是真死了,苏廷尉不愁牵连到栾都侯身上,栾都侯如今投鼠忌器,不就由着我在京中快活嘛……等这阵风头过去,我也早就离了京去外头逍遥了……”
“你说他们是一丘之貉?”
“罗织罪名、栽赃构陷嘛。我又不是傻子,哪有那么多青天大老爷?石小郎君平日是平日里横行霸道的、死了不冤,但前些日子下狱的,可不都是他那混不吝的。就说那都邑侯家的小儿子,谁都知道那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了个屁的孬种,这一帮勋贵家的小郎君都把他当乐子耍,他强欺民女?哈哈哈怕是不是民女看上他家钱财把他给骑了……”
难得有人听自个儿胡咧咧,万老三可算打开了话匣子。
谢定当然不会全信,但却把话一一记了下来,留待之后查证。
阿篱不过是被那人一副装得光风霁月的样子给骗了。
等着把他那身君子皮囊扒下来,阿篱也便能看清了,这不过是个借机往上爬的小人罢了。
*
另一边,李妢被李奾气到摔门而去。
却不想再在家里呆着,而是约见了岑篱,重又走在西市的街巷上。
远远地看见那边吕家铺子,岑篱看向李妢,“要去看看吗?”
李妢犹豫了片刻,终是点头。
但是等走到近前,却见是吕掌柜和一个陌生的伙计在外招呼,不见吕郎君的身影。
正迟疑间,吕掌柜却看见了李妢。于是不多一会儿,里面便匆匆出来一个年轻郎君,挽着的袖子没来得及放下,胳膊上还被划了一道墨迹,墨渍未干,想来是刚刚手忙脚乱往外跑的时候沾上的。
李妢见这情形,忍不住掩着唇笑了起来,出来时那郁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二人被邀到里间坐了坐。
铺子里面和以往不同,边缘的一角被辟出了一个桌案,上面散落着放了几卷竹简,因为主人抛下的动作太急,有些凌乱。
吕郎君也意识到不妥,不自觉抬手去挡,又觉得动作太刻意,讪讪地收回了手。
他开口解释,“我被关起来的时候遇到了苏廷尉,廷尉说我为自己和父亲申辩时很有条理,临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倘若我能够通过明年的太学律法试,便举荐我任职廷尉府……”
他这么说着,眼神期期艾艾地往李妢身上落。
隐隐有些期待之意。
李妢本就想要说这事,却不期是对方主动提出。
被这眼神看着,她不自在地撇过脸去,低声:“我家中刚出了些事,今岁是不好商议亲事了。”
吕小郎君的表情当即一亮:对方这意思是,会等他一年。
岑篱看着这对有情.人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她挪开目光落在一旁,看到桌案上的东西却不由多留意了几眼:好像是一枚印章?没有雕刻完?
那边二人一时都不好意思说话,反倒注意到岑篱视线。
吕小郎君主动解释,“苏廷尉托我雕刻几枚印章,因为要求的细致,还没有完工。等稍晚些时日,我就把东西送到苏府。”
岑篱点头应下,心底却又些微奇怪。苏之仪不是个铺张的人,但毕竟也位居九卿之位。这印章要是作为私印,材料未免也太劣质了些,而且“几枚”?
但看着旁边情意脉脉的两人,便知这点小事不适合此时追问,岑篱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虑。
……
等到李妢回到家中,却得知了一个消息:李奾失踪了。
发现这事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禀告,“到了时辰,婢子去给二娘子送饭,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李母戚氏忙问:“可问过今日的门房?遣人找过了吗?”
却是一旁的李舂黑着脸,“找什么找?!”
知道爹娘又要起冲突,李妢干脆抬手示意那小丫头下先去,她细细地问过情况后折身返回,却无意中听到内里爹娘的对话。
“我当年就说这孽种留不得。她爹勾连赵王谋反,截断大军军报,差点让当年北征匈奴的大军全军覆没。谋逆的大罪没有株连九族已经是陛下恩赐,结果你可倒好,说什么稚子无辜,念着旧情非要留下这么个孽种来,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窝藏钦犯,咱们全家都要杀头的。”
戚氏低声:“秋娘那么好的人,她拖着刚刚生产过的身子冲着我磕头,我哪里忍心啊?”
“不忍心?你看咱们妢儿,婚事被她搅和成什么样子了?我早说了,那姓韦的就没有个好东西,这孽种也随了她爹……”
冷不防地听到了这么个秘密,李妢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悄无声息地阖上了门,轻手轻脚地往外退了出去。
她记得,父亲确实曾经举荐过一个韦姓的都尉,但后来的事她却不清楚了。
所以李奾其实是韦都尉的女儿?
谋反又是什么回事?
……
另一边,回了苏府的岑篱却发现了府邸被许多人围住。
都是些老弱妇孺,很容易地被护卫拦在了门外,但是人却没有走开,只是跪在地上冲着府门磕头。
岑篱拧眉听了一阵儿,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门口的守卫看见了回来的马车,连忙拨开人群让出路来,供岑篱的车架回府。
岑篱免不了发问:“出了什么事?外面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从上次的事之后,门口的护卫便成了苏之仪的人了,岑篱与之并不熟悉。这会儿被问到,那护卫也只拱了拱手,回答:“都是柳县的人,廷尉接手了柳县坞堡私铸钱币的案子,这些人都是来求情的。”
岑篱:“这么多人?都是柳县来求情的?”
护卫点头应声,“是。”
但岑篱再问别的细节,对方就说不知道了。岑篱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第34章
岑篱最后还是让景九去打听了外面那些人的情况。
他们确实是为柳县坞堡私铸钱币一案来求情的,但这其中却颇有些原委。
坞堡内的铸钱所是御史中丞的家奴管辖,但这些人也需要吃喝拉撒,一应采买只能从当地出,又雇了不少柳县的当地人负责杂事。柳县地方偏远贫瘠,这铸钱所偏偏最不缺钱,以至于这些年下来,竟是大半个柳县都靠着这个铸钱所过活。
岑篱诧异:“这些人全被抓了?”
景九点头。
岑篱拧紧了眉。那些被雇来的柳县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便是为了询问线索,也不至于问到这些人身上。况且从刚才的门口跪求的人来看,被抓走的都是家中的壮劳力,倘若真的出事,整个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我去找温知问
问。”
岑篱起身往外走,但还没走出去,苏之仪先从外面走进来了。
他像是已经知道了情况,直接开口,“令昭可是要问柳县的事?”
“是。”岑篱点头,“我方才回来时,看见有乡民在府外求情。私铸钱币乃是大罪,但这些人也只是无辜卷入,并不知内情,一同论罪是否惩处过重?”
苏之仪解释:“铸钱一案牵扯重大,我担心那些人中藏着暗桩,所以才不得已把人都扣下。此事也是一时之计,等到案子查清楚了,便把人都放回去了。”
见岑篱还是皱眉,苏之仪叹了口气,“令昭虽习律法,却于这些事不熟悉……这些人虽非有意,到底是铸币一案的帮凶,所得的钱币也是赃物。将他们关上几日抵罪,待到出来的时候,也不必将赃获所得尽数返还了,日子还能好过些。”顿了顿,又叹,“是我不好,没能解释清楚情况,乡人不知内情,以为是杀头的大罪,这才乱了阵脚。我已经让人前去解释了,过会儿安排护卫护送他们回乡。”
……
这边,同岑篱解释清楚后,苏之仪出去却沉下了脸色。
五铢跪倒在前面,请罪道:“郎君恕罪,是小的办事不力,以为抓了人就完了,没接着派人手去注意柳县的动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几日后,朝堂之上。
谒者唱赞,群臣稽首,随着礼官一声“有事启奏”,苏之仪手持着笏板走出列位。
“启禀陛下,臣奉旨彻查御史中丞一案,现已查明,请奏于御前。”
“准。”
“御史中丞于柳县坞堡私自铸币,并以铸造钱币大肆贿赂官员,其心不轨,罪在当诛。臣于坞堡中拿到账册,又得到坞堡内工匠招认,其于七年二月,贿乐府三万钱;七年十一月,赠东园匠令丞各自十万钱;八年三月,以铸钱购京郊良田百顷,贿……”
随着苏之仪一个一个字地说过去,群臣列位之中,少府额上一点点渗出冷汗,身体止不住打起了摆子。不管是乐府、东园令丞还是左右织室,都是少府下的属官,而偏偏他自己也不干净。
朝堂许多官员都看见了这一幕,却皆都眼观鼻鼻观心状似不知。
少府求助的目光在朝堂内四处飘散,最后落在栾都侯身上,似乎是希望这位自己以往颇多孝敬的侯爷能有援手一二。
栾都侯却半垂下眼只作不知。
阳曲的事既然查出来了,必定要有个结果,一个御史中丞不够,再添一个少府就差不多了。
和知晓内情的御史中丞不同,这少府贪财好利,只是一味地收钱,对内里的事知道得极少,就算交代也交代不出什么来。
这样的人不用灭口,适当的时候把人推出来,反而演得更真。
待到苏之仪说出“贿少府五百万钱”,少府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也是一时糊涂啊!”
“混账东西!朕命你掌管皇家内库,你便是这么管的?!”
正崇帝虽携怒呵斥,但情绪还算平静。
少府跪地磕头,“臣糊涂啊!臣实在不知那御史中丞的钱是这般来的,只是内库之中乐器常有耗损;宫殿修缮工匠不熟悉构造,经常白耗费材料;织娘也有绣坏的样子……臣不敢从陛下私库盗取,却又恐上报,被陛下治督办不力的罪责,便一时昏了头,拿了这些钱。”
这话说得,仿佛他这收受贿赂,还真是一颗拳拳之心,全为了皇帝着想了。
不等苏之仪说什么,竟是一旁的栾都侯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管因何缘故,此等事情若推而广之,必然令朝中不稳、社稷大乱,还请陛下从严处置,以儆效尤、严正国法。”
“陛下!”
正崇帝:“说得有理,那就由廷尉府议定个章程出来,务必使后人警醒着些,不敢再犯。”
少府脸色惨白地委顿于地。
苏之仪却轻笑了一声,半转身朝向栾都侯,拱手施了个礼:“栾都侯能如此说,本官实在深感大义!”
栾都侯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而那边,苏之仪已经转回去,接着禀报道:“少府只是其一,臣又在密室处找到暗藏的账册,其中记载更是触目惊心……行贿太仆尤冠三百万钱……太仆掌管全国马政,臣在阳曲所见,那叛贼倪延麾下竟有骑兵若干,臣以为阳曲郡内多是良田,非适合养马之所,不知太仆是如何安排的……”
“除却太仆,数年之间,其陆续行贿光禄勋、卫尉,或是良田或是金银,折算下来的数额或达千万钱之多,前者乃是宫廷宿卫侍从、后者宫门屯兵,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苏之仪这话一出,在殿内诸人脸色全都变了。
私养骑兵、收买宫卫……这罪名压下来,可就太大了!
再想想之前的少府之事,四年前巫蛊一案因太子自缢而不了了之,但当年朝堂上的风声鹤唳还印在诸臣的脑海里,不少想象丰富的人已经联想到了当年。
栾都侯面色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不可能,柳县的坞堡提前清理过,苏之仪不可能查到这些!他怎么会知道?
这念头在脑中闪过,栾都侯突然明白过来。
他根本不是查到了。
是捏造构陷的!
像是知道栾都侯会说什么,苏之仪轻轻扬了下唇角,“臣从柳县坞堡里找出的文书证据,又有坞堡内做工的柳县乡人为证,因竹简沉重,臣只随身带了一卷,还请陛下查看。”
苏之仪将竹简从袖中拿出,殿阶上方走下来一个内侍。
在粗略检查过竹简后,将之呈给了正崇帝。
栾都侯内心怒喝:假的!这竹简是假的!
他根本没在柳县坞堡内留那么多竹简。
可他却无法将这斥责宣之于口,不然他又怎么解释,自己为何知道真假。
……
不提今日朝堂之上是如何惊涛骇浪,却说苏府这里。
岑篱那日虽然听过苏之仪解释,还是隐隐觉得一股违和感萦绕心头。因为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她还暗自让景九去打探过,得知那些柳县的乡民确实被护送回了乡里,似乎一切只是她的多想。
期间还碰到了吕小郎君上门了一趟,听起来苏之仪对后者颇为赞赏。
一切都状似平常,但是她心头仍是莫名不安。因而一大早的便在屋里待不住,反而出去到院子里走了走。只是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外面天寒地冻的,岑篱才出来走了一会儿,便觉寒气便透过裘衣直入骨髓,她跺了跺脚,就近找了间屋子进去了。
门口的守卫不敢拦她,只是行礼问好。
倒是里面的人看见了岑篱,惊道:“郡主?!”
原来岑篱刚才想着事情,没留意走到了前院,这会儿随便选的一间屋子正是苏之仪的书房。
五铢脸上不太明显地闪过一抹慌张之色,但是很快就掩下来,他也给自己刚才的反应寻到了个合适的理由,“郡主不太到前院来,小的一时惊慌,都忘了向郡主见礼了,真是不该。”
他故作夸张地请着罪。
一边向着岑篱行礼,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上的竹简合了起来。
这动作本没也什么,但恰逢岑篱这几日心绪不宁,正是警醒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异常。她视线再往旁边一瞥,看见了桌子旁放了几枚印章,正是那日在吕家铺子里面看见雕刻的完成品。
岑篱心底已经有了怀疑,面上却不显,只是道:“我刚才出来走走,也没想到就这么走到前院来。外面太冷,我先不出去了,你再把屋子里炭火生得旺一点,我在里头暖暖身子。”
她这么说着,已经随手抽出书柜上一卷竹简,倚靠着旁边的凭几半跪坐下来,看样子还真打算在屋里面呆着了。
五铢当然不敢明面上赶人,只得跑到外面去吩咐守卫多拿些炭火来,自己则又折返回来。他不敢让她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看着他如此行事,岑篱越发确定这书房里有什么。
五铢也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显得奇怪,但却也不敢把案上的东西就这么摊开给岑篱看,只得轻声解释:“郎君吩咐小的,他下朝之前把这案几上的东西收拾出来,小的不敢不从……小的一定噤声,不搅扰郡主看书。”
岑篱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对此并不在意。
但她目光虚落在竹简上面,余光则是瞥着五铢的动作,见他把那一卷卷竹简卷好放置在内侧,又把印章收起来。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似
乎是确信她真的是来书房驱驱寒气、看看书的,五铢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岑篱适时开口吩咐,“我早上让寻夏煮了冻梨的蜜水,你遣个人过去问问,要是煮好了就送过来罢。”
五铢也没全然放松戒备。
仍旧是出去吩咐了门口的守卫去的。
岑篱当然没在一大早说什么冻梨水的,不过她心知寻夏不会拆穿她,多半还会想法子把人留下。从窖里拿出梨来,再去厨房煮,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岑篱约莫着时间,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多一点。
她抬眼便看向五铢,开口催促:“怎么还没回来?你过去问问。”
五铢心下有片刻犹豫,自己安排的人出了岔子,倘若再派一个护卫过去看便显得轻慢了。看看已经收拾妥当的书房,再想想一个来回走得快一点也不过是几息的时间,便也利索地点了头,“小的这就去看看。”
天寒地冻的,未免外面的凉气进来,书房内的出入都注意关着门,这倒是方便了岑篱。
确认了五铢离开后,她立刻起身往几案方向走去,循着刚才余光瞥着的五铢的动作,很容易找到了刚才被他放起来的东西。
展开一看,却是一册游记。
岑篱心下犹豫: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正准备放回去,却注意到旁边另一侧书柜的厚度不对,岑篱手指敲了敲,传来空荡荡的回音,里面有暗格。
岑篱仔细回忆着刚才五铢的动作,摸索了好半天才把暗格打开,里面放了几卷竹简。
刚一拿出来就嗅到一股新墨的墨香,想来是苏之仪临上朝之前刚刚写好,展开放在几案上,等着墨迹晾干让五铢收起来,不巧被岑篱撞见,这才收得如此匆忙。
岑篱心下已经生出点细微的不妙之感了。
她抬手把这竹简展开,入眼是完全陌生的字迹,而上面的内容……是柳县铸钱所的铜钱去向的“记录”。
倘若是真的,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是墨迹未干。
……
在朝堂上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下了朝之后,苏之仪自然被正崇帝留下来开了个小朝会。君臣二人对这个案子早有默契,这小朝会开得,与其说是议事,不如说是把帝王意图委婉透露给苏之仪。
故而从宫门出来,苏之仪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思考着正崇的暗示,又想着到底能以什么方式达成帝王的目的。
也是赶得巧了,等回到府上,苏之仪正碰到五铢端着冻梨汤往书房去。
他随口怎么回事,五铢把上午的种种一一禀告。
苏之仪脸色微变,“她在书房?”
“是,但郡主只是来避避寒气……”
五铢解释的话还未说完,苏之仪已经一把拨开他,快步向书房方向走去。
心底隐约意识到什么,五铢暗道一句“不会吧”,也不敢怠慢、赶紧跟着苏之仪过去。
推开书房房门,便看见岑篱在几案旁站着。竹简展开放在一边,她手里把玩着几枚印章,正是让吕郎君仿造的那几枚印信。
她背对着窗户,冬日里稀薄的日光从后方窗里透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分明。
也听见了推门的动静,岑篱抬头看过去,“这便是你的查案子?”
伪造印信,罗织罪名。
岑篱一下子便想通了,为什么苏之仪要把柳县坞堡有关联的人全部扣押下了。
那些乡人因罪入狱,想要脱罪只能招供抵罪,但他们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招供也只能随便编造些什么,胡乱攀咬,他们被关押狱中,和外界无从接触,只要稍微给一点引导暗示,比如说“谁谁谁因招供指认了哪位大臣被放出去”,并不必做胁迫之事,为了自救,狱中的这些人会自己把事情编得比真金还真。
“令昭,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分结局线,先些谢定线,再写苏之仪线
ps.与出场无关,仅与结局cp有关(也即,A线结局=B线be)
第35章
苏之仪快步上前抓住了岑篱的手,却被岑篱一把甩开,“别碰我!”
苏之仪僵在了原地。那双清透的眼睛冰凉冷厉地看过来,苏之仪读出了那其中过于分明的厌恶。
良久,他哑着声:“倘若御史中丞乃是被毒杀家中,那这柳县的坞堡便是他人故意引得朝廷发现的,其中的线索虽有但却不足以被采信。”
岑篱扬了扬手里的竹简,“那这些‘证据’就可信吗?”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可信……便是令昭将这些墨迹未干的竹简递送到御前,陛下也会信,因为这就是陛下想要的。为人臣子当为主君分忧,君上想做但不能做的,就要有人去去做。”
岑篱:“……”
书房的门大敞着,外面的寒气侵入了被炭火烘得暖融的屋内,她仿佛又回到了得知先太子死讯的那一日,一切都冷得让人打颤。
好一个“陛下想要的”。
他想要一个人去死,那个人便自己去死了……
看着岑篱苍白的脸色,苏之仪往前上了一步,温声,“令昭。”
岑篱却摇着头往后退去。
全都如此,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人。
……
岑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浑浑噩噩地意识到自己出了苏府、走过街巷。
市集上小贩卖力吆喝着叫卖,岑篱充耳不闻,一直往前面走去。
直到看见岑府外那棵熟悉的楸树。
那树的树叶早就落光了,只余下枝干张牙舞爪地在空中伸展。岑篱想起了幼时,那时候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是因为被拉离家中而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映入眼中的,便是墙边的这棵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古树。
她上前几步,抬手抚上外表粗砺的树干。
手指被寒风吹得青白,连触觉都迟钝了,岑篱按着树干,缓缓地蹲身蜷起,让自己降低到与当年相同的高度,仿佛回到了当年。
这么蹲了许久,岑篱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僵冷下去。
直到一件漆黑的大氅从上方落下,兜头罩在了岑篱的身上,上面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岑篱被这骤来的温暖激得一个激灵,抬头往上看去。
入目一张张扬的俊脸,谢定像是笑又像是无奈地叹息,“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岑篱沉默着没出声。
谢定垂着眼往下看,许久,他轻问:“和离吗?”
“……和离了,之后呢?”
这世上到处都是一样的人,和不和离的,又有什么分别?
嫁给我啊!
谢定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却险险忍住,“你也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难不成还要跟他过一辈子?”
岑篱:“……”
她终是叹息着:“哪有那么容易?”
谢定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带你走。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城。”
岑篱想起了当年,少年也是用那样轻松的语气,笑着:既然在宫里住的不舒服,那就离开吧。
但是现在……
“那你的‘卫将军’、你的爵位、你的军功呢?”
谢定却兀地笑了,“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
岑篱不说话了。
真的有不一样的人吗?
岑篱抬起了摸着树干的手,往后落在岑府的院墙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脚下因为蹲得太久而僵硬,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等着那阵眩晕过去,她抬头看向谢定,开口:“我想要你去找一个人。”
“谁?”
“屯骑校尉李稷上。”岑篱说,“由他出面,去找西市吕家作坊铺子的小郎君。”
“因为御史中丞的那个案子?”
岑篱摇头:“是也不是。”
谢定有点疑虑地看向岑篱,但也只片刻,他就干脆地点了下头,“好,我回头就去。”
说完,看向岑篱的视线却没有移开。
他在等一个答案。
岑篱却只是错开了视线,没有回答。
谢定面上露出失望
之色,但也只是压下情绪,遥遥目送岑篱离开。只是看了一会儿,他倏地意识到什么,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起。
岑篱仍旧披着那件大氅,非但没有脱下来,反而将系带系在了身前。
那件大氅对她长了点,行走间尾端拖着地上,她系好系带后,抬手提住了尾端,免得那灰黑的皮毛沾了地上的尘土。
她明明已经给出了回答。
……
苏府,苏之仪等在门口。
他还穿着刚刚回府时的官服,并不算单薄,但在寒风中站了这么久,却也让他脸色发白。
远远看见过来的岑篱,他表情一喜。
但是看清了岑篱身上那出去时还没有的灰黑大氅,他神色又跟着沉下。
不过他还是掩饰住了表情,上前解释:“方才是我不好。我想了想,纵使心有怀疑,也不该……”
“我们和离吧。”
未说完的话压在了喉间,苏之仪短暂地滞了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表情,“怎么说这种胡话?”
岑篱抬眼看他:“我没说胡话,我们和离吧。”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脸上面具一般的笑意褪.去。
但他还是勉强勾了勾唇角,温声:“令昭,我不会答应的。陛下也是。”
岑篱却只是对他摇头。
*
那日之后,岑篱搬回了岑府。但朝中的波澜却并未止息,私铸钱币的案子越扯越大,连御史大夫都下了狱。后者虽在朝堂上常与正崇帝的意见相左,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刚直清正之人,不可能和此事有牵扯。
事情至此,岑篱心下彻底明白,这根本不是私铸钱币的案子了,是正崇帝想要借此清理朝堂。
但幼年时的温情还隐约在目,抱着某种近乎不可能的希望,岑篱入宫求见的正崇帝。
雕画的宫殿大门之外,白玉的石柱撑起了金碧辉煌的殿檐。浮雕的云纹顺着足有两人合抱的柱子蜿蜒而上,在柱顶与梁架和檐下的斗拱衔接,上方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边。
岑篱在外等着赵吉通报时,便看着这仿佛要通向天宫的殿宇。
少顷,里面传来让进的话语,岑篱忙敛了思绪入内。
正崇帝看岑篱进来,也放下了手里竹简,对着岑篱笑,“阳嘉许久都没过来了,这次进宫也不是为了和朕说闲话的吧。我听说你想和温知和离?给朕仔细说说,可是他给你委屈受了。若是如此,朕可饶不了他!”
一旁的赵吉忙笑着圆话:“瞧陛下这话说的,夫妻之间难免有口角,都得互相体谅。陛下这金口玉言的话一出,便是郡主想要缓和关系都下不来台了。”
赵吉跟着正崇帝这么久,说是后者肚子里的蛔虫也不为过,他的意思便是正崇帝的意思。这话是在讨正崇帝的欢心,却也是隐隐提点着岑篱。
但岑篱却恍若未觉,只是俯身叩首,“是,儿是有和离之意。但儿此次前来却并非为此。儿敢问大父,御史大夫刚直清正乃世所共知,其为何入狱?”
正崇帝脸上的笑意隐没,他把手上的竹简放在的一边,“看来阳嘉这一趟是来质问朕的了。御史中丞乃是他御史台的人,他的属下行此悖逆之事,他这个当上官的会一无所知?若真是不知道,也该治他个失察的罪过了。朝堂里的事不该你插手,你回去罢。”
说着,拿眼瞥了下旁边的赵吉。
赵吉无奈的上前,岑篱却对着上方再次叩首,“此事确实并非儿该插手的,但朝中应该说话的人不说,只能由儿来问一问了。大父也说那御史大夫乃是失察之过,既然如此,那便该以失察入罪,而非贿赂百官,密行不法之事。若是入狱罪名都如此随便,那置律法于何地?”
正崇帝面带不耐,“这朱嵊河一向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朕处置他还处置错了吗?当年文宁出事,不也是他在朝上一力主张要查的吗?!”
“文宁”二字一出,殿内一下子静了。
就连脱口而出非正崇帝也愣了愣,寒着脸没有出声。
“……大父既然提起了小舅舅,那容儿冒昧问一句,小舅舅是如何死的?”
正崇帝突然一挥袖子,将桌上的镇纸扫落在地。
镇纸砸在石砖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还有那句沉声的厉喝:“滚!”
……
岑篱从宫里出来,去了廷尉狱中。
狱中走道逼仄,采光很不好,周遭的栅木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旁边的狱卒在旁引路,“郡主小心。”
岑篱才看见脚下不远处有个凹陷,狱卒在旁边解释着,“这监牢北边阴潮阴潮的,听老人说,这是下头有暗河,所以这地常有塌陷,填了多次都填不平,也便这样了。走得多了,都知道哪里有坑,黑天也能绕过去。”
岑篱:“你在这儿呆了许多年?”
“也快有五年了。”
“那四年前,先戾太子的牢房,你可知道?”
“这……”狱卒犹豫了一下,“郡主您跟我来。”
岑篱跟着对方向着当年的牢房走去,和一路上所见牢房相比,此处的环境已经很干净了。兴许是很少有人住进来,连下面的草垫都是簇新的,牢房的上方还对外开了一扇小窗,有光透进来。
狱卒小声,“那会儿我还刚当上狱卒,轮不到照顾太子的差事。但听我们班头说,文宁太子是个好人。”
岑篱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眼监牢,向狱卒道:“走罢。”
岑篱此行是来见御史大夫的。
一身囚服的老者背身朝着监牢的大门,一旁木板子隔出来的放饭口处,端端正正地放了一碗杂粟饭。
见领着岑篱的那狱卒过来,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卒面露慌张之色,“头儿,可不是我们磋磨他,是这老头他自己不吃。”
监牢的大门是木栅栏的,里面的老者能清楚地听到外面的话,却仍旧是背身向内坐着,一动不动。
岑篱上前一步,“朱大夫当真以为,绝食明志能留个清名在身上?还是觉得能以此逼得我大父回心转意?”
听到这动静,里面的老者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来。
“阳嘉郡主?”似乎极意外看见岑篱,他脸上僵硬的褶皱都动了动,又默然了片刻,他嘶声开口,“老夫未曾想,来此处的竟是郡主。”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1]。我父亲耗尽心血修整齐律,并非为了被人歪曲事实、肆行诬陷的。”
【作者有话说】
[1]《韩非子》
第36章
朝中的波澜并未随着岑篱面见正崇帝停止,而是越卷越大,就连四年前的先太子巫蛊一案都被翻了出来。起因是先前随着少府一同被押入狱中的一个织工抵不住拷打招供,四年前东宫内发现的巫蛊,正是他偷偷埋入东宫地下的。
正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但织工早已畏罪自尽,线索就断在了这里。
若这织工直接招供了受谁指使还好,但留下了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便自尽狱中,正因为铸币一案人心惶惶的朝堂越发风声鹤唳。
几日后,栾都侯府。
苏之仪亲自带人上门宣的旨。
这条街上原本尽是贵胄,但短短数月之间,一家接着一家被抓走。朝堂上的风声如此,故而早就有人派家仆守在了街巷口,远远地看见人来便赶紧会主家禀报,栾都侯府也是如此。
栾都侯像是早便料到了有这么一遭,得到家仆禀报也并未慌张,只是叹息,“早知如此,何必择什么时机?白白搭上了我儿的一条命去。”
石茂通强忍着慌张,看向栾都侯,“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栾都侯:“还好我早有安排,以送葬幼弟为名让你早早回乡,再以家仆假扮送葬之人,令你暗中回来。如今他们还以为你在栾都,前往抓捕也需要些时日……你现在换身衣服,从偏门出去,去寻鲁王世子。”
“父亲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栾都侯微收下颌,浅浅地了一下颔首,对儿子交代道:“告诉他‘如今宫中正因重掀巫蛊之事人心惶惶,宫人必定人人自危,若要动手,没有比这再好的时机了’。”
看着栾都侯交代完了,就要出去迎旨,石茂通不由低喊了一声,“父亲!”
语气带惶急。
栾都侯:“去吧。若此事成,为父也当无事。”
*
当天夜里,谢定借着自己值守宵禁的时机,暗地里将吕小郎君带到了岑府。
“廷尉给的印文图案,我雕刻完印章后,便失窃了。我去送印章的时候,还同廷尉解释过此事,廷尉还开解过我……只是我私下有个习惯,将刻好的印章印在竹简上,用作留念。因为铺子里接的都是精细活,这个习惯难免冒犯贵人,又有爹爹警告,我便从未对外道过。”吕小郎君说着,将那卷印满了各式印章的竹简拿了出来,神情却有些恍惚,“苏廷尉在狱中帮我良多,怎、怎会是那样的人?”
岑篱正检查竹简的动作一顿,也有微微出神。
谢定重重地咳了一声,“西市的吕家铺子,前些日子失火了。”
吕小郎君面色一白,不说话了。
岑篱也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却未接上面任何一个话茬。
“若是大父不愿意‘相信’,有这竹简为证据也是枉然。我前几日去狱中拜访过御史大夫,今日又拜访了丞相,丞相言,他愿意在腊祭上当着祖先神灵的面替百官请命,希望大父停.下此次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