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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篱 岁既晏兮 18893 字 1个月前

岑篱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紧张了。

苏之仪赋闲在家便是因为侍御史的参奏弹劾,而后者正是御史中丞属下。以侍御史的职位弹劾当朝廷尉,若说背地里没有上司的首肯授意,可没人相信。

苏之仪也适时上前。

他并未掩饰自己刚才所见,直接开口:“这碧玉难得,拿来当贡品都使得了,御史中丞却舍得用来打一副算筹,当真是令人羡艳。”

管事抹着汗说不敢,岑篱却心中一动。

那阳曲的账册上没写名字,但每一桩都是一大笔钱,如此大笔的财富涌入,受贿人肯定要想法子花出去的。

苏之仪大概也是相同的想法,又状似闲聊地问起了这管事府中采买。

只不过仰赖于他前些时日在京中闯下的赫赫名声,这管事生怕那句话说错了连累主家,只一问三不知的含糊其辞。

铺子外这边还僵持着,铺子里面也有对话。

吕掌柜把算筹送了回去,对着李妢连连道歉,“那戴管事在这条街上是有名的难缠,遇见他采买,铺子里少不了要刮一层皮去,我等商贾工

匠实在得罪不起,便是贴着钱也盼着将人打发走,未曾想竟然牵连到李大娘子身上。”

李妢本就不是计较的性子,这会儿自是连声道:“不妨事。”

吕掌柜却坚持:“今日的事实在是委屈李大娘子了,还多亏了大娘子心善,不与我等计较,只是老朽身份低微,实在没什么可报答的。今日这铺子里的东西,大娘子若有看上的,随意取用,日后若有需要手艺的地方,老朽也在所不辞。”

“掌柜言重了。只是些微小事,哪里用得着掌柜如此郑重。”

却是一旁吕小郎君开口劝,“大娘子看看吧。有喜欢的,便多拿两件。”

吕掌柜本想说的话一顿,忍不住闭了闭眼,不想看这糟心儿子。

是不是把你也送出去最好?

【作者有话说】

[1]《二年律令贼律》

[2]《周礼秋官司刺》

第26章

酒肆二楼,谢定旁边的一坛酒已经空了。

他抬了抬手,正想要招呼伙计,却见有人已经提了一坛酒上前,“这坛店里窖藏的佳酿,我请谢将军。”

谢定抬眼看过去,些微重影的画面映出一张不甚清晰的脸,有点眼熟。

还想着,对面已经主动开口,“将军回京之后,家中本该登门致歉,只是家父因我那不肖幼弟的事黯然神伤,竟忘了礼节。后来准备登门拜访时,将军却已回乡,今日能在此处相遇,也是一场缘分。”

谢定想起这人是谁了。栾都侯的长子,石茂通。

至于他说的道歉……

被酒意醺染的脑子转了转,总算想起了那个已经被军法处置的洮中都尉,他好像姓石家。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这会儿来假惺惺地作态了,说里头没鬼都没人相信。

谢定酒一下子醒了大半,面上却不显。

他冷嗤一声,仗着酒劲不客气地,“怎么?栾都侯都把手伸到了北征匈奴的大军里了,有什么可道歉的?是想再赔我一条命呢,还是后悔没把我弄死在那儿?”

长安城的人说话都习惯留着三分,石茂通还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当即脸色微变,但也很快就稳下神情,“将军说笑了,那石峻不遵军法、罪有应得,父亲已经将他逐出石氏。此次对匈奴之战,还是多亏将军力挽狂澜,才没有让那罪人之过酿成滔天大祸……后援断尽、却带领麾下士卒绝处逢生,谢将军当真是承袭了谢公当年之勇。”

谢定却拧了下眉,“当年?”

他后援被断了洮中都尉暗中捣鬼,没听说他爹遇过这情况啊。

石茂通像是意外,“怎么?谢公没有同将军说吗?”

他这么问了一句又像是恍然,“也对,毕竟后来遇到那等事,谢公不愿细讲是应当的。”

谢定眼皮跳了跳,很烦这种说话藏一半的调调。

要说说不说就滚!

好在石茂通本就是为此而来,没有再卖关子的意思,很快就接下去,“正崇二年,谢公率军北征,是岁多灾,朝中对这次北征多有反对之声。后来京城遇疫,太常寺言此乃天象示警,不宜动兵戈。陛下急召谢公领兵回朝,谢公以边境情况力陈利弊,恳请陛下再宽限时日。然朝中却反对之声四起,当年的治粟内史更是一力主张,断了大军的兵粮,这才有了谢公不得不退守玉门关之事。”

谢定确实意外,他从未从父亲嘴里听说过这些事。

但此刻对面人不知怀了什么鬼胎,他只晃了片刻神就强行拽回了注意力,依旧是一副半醉的情态,看不出喜怒地,“当年这些旧事,石郎君倒是清楚。”

石茂通:“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常听父亲叹惋,若非当年治粟内史断了谢公军粮,谢公早就大败匈奴,边境百姓也不必受这十多年的侵扰……我父极少钦佩一人,但谢公带兵用兵之能却让父亲赞不绝口。军中无粮最易哗变,但谢公却稳住了大军,将匈奴拒与玉门关之外,如此大功,回朝却以战败论处,父亲每每谈及此事都不甚唏嘘,说是庸人误国,若非治粟内史之过,怎会令边患绵延十数年之久。”

这可不单是庸不庸人的问题,大军断粮,是冲着逼死人去的。

而当年的治粟内史是苏宏……苏之仪的父亲。

谢定霍然抬头,但还未及说话,就见楼梯口处上来一个人。

是谢定麾下的校尉韩培。

他明显是为找人而来,目光在屋内一巡,一眼就看见了谢定,紧接着注意到对侧的石茂通。

韩培不自觉拧眉。

他当机立断地快步赶上前,匆匆打断二人对话,“你可真让我好找!”不等对面石茂通说什么,他已经满脸歉意地开口,“我家将军喝醉了,不便多陪,告辞。今日的酒钱记在我账上。”

紧接着,不由分说地留下一把钱来,架起谢定就往外走。

谢定身体有一瞬的紧绷。但瞬息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行放松下去,真的如同醉倒了一般,被韩培带了下去。

给人当了这么久的副手,真醉假醉还能分得清的。

韩培一出了酒肆就松了手,皱眉,“你怎么还和那姓石的聊上了?”

谢定不答反问:“你怎么来这了?”

“你还好意思说,说来买坛酒,人没了个影儿。要不是我碰巧遇见,这会儿就是你妹子过来找你了。”

谢定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买酒的。

韩培显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又追着刚才的话题问:“我说那姓石的不是好东西,他找你干什么?”

谢定冷嗤,“他想把我当傻子。”

……可偏偏他还真的想当一回傻子。

目光投到了街巷口,那里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但那相视之间仿佛容不下他人的温情好像还在眼前残留着幻影。

沉默了片刻,谢定开口问:“正崇二年,我父亲北征匈奴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能知道什么,那会儿我还没入军呢。”韩培犹豫了下,“不过我倒是知道个人,他肯定清楚当年的事,但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说。”

“谁?”

“屯骑校尉,李稷上。”

正是李妢李奾二人的父亲,李舂。

*

岑篱那日在工坊铺子外和李妢打了个照面。见苏之仪还堵着那戴管事套话,她倒是和后来出来李妢简单聊了几句。

第二日,岑篱便收到了李妢的邀约。

帖子上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邀人过府一叙,岑篱心下奇怪,但还是应邀去了。

李妢早就备好了点心酒食,作为主人家招待得倒是妥当,只是言谈之中,颇有些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

岑篱:“大娘子若是有事,不如直说?”

李妢兀地沉默了。

好一会儿,她才支吾着:“昨日在西市见到郡主,真是巧遇。不知郡主何时到的……又瞧见了多少。”

岑篱若有所悟,忍不住笑了,“我确实到了有一会儿,只是瞧着不便上前,便没去打扰……那吕小郎君确实一表人才,大娘子若有心,不如让校尉帮忙举荐。虽不能直入朝堂,做个胥吏还是使得的,待累功升迁,也是半只脚踏入朝堂了。”

李家确实不太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工匠。

但若能得李父的照拂,那吕小郎君也不可能仅做一个工匠。

李妢却未有展颜之态,而是低声:“家父曾因为举荐之人险些酿成大祸,故而不再举荐他人。再者我与他也不过泛泛交集罢了,郡主误会了。”

岑篱不知道李舂到底因为举荐遇到了什么麻烦,以至于再不行举荐之事。

但是举荐别人,和举荐自己女婿还是不一样的,后者不管举不举荐都脱不了瓜葛,反倒没那么多担心了。

想是这么想,但别人家事不好置喙,岑篱干脆另想它法,“那参加太学考核呢?正崇初年时,朝中便改了法令。参加太学考核者,不再拘泥于太学生身份,凡良家子皆可入考。别的科目我不熟悉,但是律法一道,只要入试者明习法令、足以决疑,最差也能有个试胥吏的名额,之后如何,端看个人表现了。大娘子怎么看?”

李妢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愣,像是没想过这事。

说是“良家子皆可入考”,但这长安城内能识字的又有几人呢?识字还能延请名师,研习典籍的便更少了,故而这法令虽改了,但事实上还是太学生入考居多。

李妢犹豫,“我不知他情不情愿。”

条路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走的。

“大娘子不若去问问他?”

见李妢还是下不了决定的模样,岑篱干脆笑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家里的香筒坏了,我昨日看着吕小郎君的手艺甚好,正想去那铺子里订一个,大娘子愿不愿意陪我走这一遭?若是去了还不好说出口,就当陪我挑香筒了。”

李妢:“……小女先行谢过郡主了。”

*

这边岑李二人才刚刚出门,谢定便到了李家登门拜访。

马车擦身而过,而心里藏着事的谢定却没往旁边多看一眼,等着门房通禀回话,便匆匆入内。

李舂亲自出门迎接,谢定却并未拿乔,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礼节,“侄儿见过李校尉。”

李舂连忙去拦:“哪里敢当将军如此称呼?”

谢定却摇了摇头,坚持施完这一礼。

早年谢父被夺爵,谢定虽没了爵位继承,但却仍有勋贵子弟的待遇,在宫中任过御前宿卫,也正因为身处这皇权漩涡之中,才更觉人情冷暖。李舂虽然有当年险些被逐出谢父军中的旧事,但这些年明里暗里对谢定的照顾却不少。

待到入席之后,谢定也未多作寒暄,直奔主题:“实不相瞒,侄儿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询。正崇二年,李叔随我父亲出征匈奴,家父在世时,提起此战总是含糊其辞,不愿多说。既然此乃家父一大心病,我为人子,总该承起父志,不知李叔能否告知我其中内情?”

谢定故意说得模糊,他眼见着随着他的话,李舂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

这里头竟真有内情!

也意识到自己表情有异,李舂敛下神色,低头饮了一口酒,缓声,“你如今大败匈奴,也是承袭了你父亲的志向,谢公在世,也定当心怀甚慰,哪还有什么心病不心病的。”

“李叔既然如此说,那我便也直接问了:当年我父战败,是因外患,还是内忧?”

李舂手指一颤,酒杯从掌心滑落。

不必他再回答,谢定已然知晓了答案。

第27章

李舂最后也只是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年你父亲自请除爵,便是想让此事就此终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深究呢?”

……自请除爵?

谢定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看着李舂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他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但沉默片刻,他还是开口,“那当年治粟内史断了我父亲军粮,此事可否属实?”

李舂叹息着不答。

谢定却得到了那个想要的回答。

*

另一边,岑李二人已然到了西市。

一路上,李妢坐立不安,半点不见秋禊上照顾各家小娘子的游刃有余,左右手指搅动着,绕在指.尖的帕子都快被她撕了碎。还是岑篱开口问起了她和吕小郎君的事,这才引得李妢稍稍转开点注意力,救下了那条绣样精美的帕子。

岑篱从李妢口中得知了两人的相识。

这吕家的工坊铺子也在西市开了有几年了,价格公道,掌柜家的雕刻手艺好,专做算筹木梳香筒之类的小件,长安城里有些家资的人常来他家订做一些小物件,李妢也去过,但一开始两人也就是平常主客关系罢了。

“我以往去得不多,也就几回的。那日曲家退了亲——我也没见过那曲家郎君几回——只是一次两次的、次次如此,我便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说的‘我命格克夫、不宜嫁娶’,我不敢在家里表露,怕爹娘看见了忧心,便寻了个由头出门。却也没什么去处,只在西市上闲逛,碰巧经过了吕家工坊铺子……那日掌柜有事,是吕郎君看店,店里又没什么人。见是熟客,他便招呼了几句,又说我瞧着心情不佳,问是发生了何事……”

“我那日也是昏了头,竟然把事情同他说了。我本来开口便后悔了,结果他瞧着比我还慌的样子,我反倒是静下来了。他又请我进内堂坐坐,我便去了。”李妢顿了顿,像是忍不住笑,“……哪有他那般待客的?请人进去后也不说话,上了杯水之后,又自顾自地做木工活。不过我那会儿也不想听别人说什么,有些话淤在心里难受,便一股脑的说了,说完之后人都轻快了许多,临到要走了,他那木工活也终于做完了——”

李妢没说那木工做的是什么,只是借着挽发的动作,不自在地抬了抬手臂,露出了腕间的一根红绳,绳子上穿着一个木雕的兔子,活灵活现的。

岑篱意会。

想来,这便是吕郎君那日的木工活了。

“他说……‘大娘子这般好的人,怎么会命格不好?定然是外面的鬼祟见不得好人才沾染上来,桃木辟邪,正好可以去去秽气’。”

像是极不好意思似的,她说手上又不自觉得搅起了那方帕子。

岑篱分明看见,那帕子上绣着一个与木雕极相似的白兔,也不知是绣帕子的人照着木雕绣的,还是那做雕刻的人照着帕子雕的。不过,于两人而言,兴许没什么差别。

把这些事情说完,李妢像是解下了心头的重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

待到马车停.下,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但当两人下了马车之后,却没看见开门待客的工坊铺子,更没有铺子的掌柜和年轻郎君。铺子的大门上木条封住钉死,数个皂衣小吏在这附近把守,驱赶着周围或是上前询问或是来看热闹的人。

岑李二人都不明所以,还是岑篱亮明了身份,才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御史中丞昨夜暴死家中,经仵作验查,乃是中毒而死,被下毒的器具正是一套玉算筹,出自这吕家铺子。

吕氏父子一大早就被带走了,这间工坊铺子也被封了。

听完那皂吏的解释,李妢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不、不会的,吕掌柜是厚道人,莫说朝廷大员,便是普通乡邻,他也从不与人红脸,怎会和毒案扯上关系?”像是想起什么,她抓住了岑篱的手,“请郡主带我去见苏廷尉!”

御史中丞乃是朝中要员,他无故暴死,案子自然该是廷尉的。

但苏之仪如今虽然还挂着廷尉的职务,却只是赋闲在家,这案子交不到他手上。

不过李妢这会显然想不到这么多,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岑篱的手不松。

岑篱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阳曲的那本无名账册还没查清楚,他们才刚刚有了怀疑人选,这御史中丞便暴死家中,实在让人深思。

只是看着六神无主的李妢,岑篱也不敢放她一人回去,只带着她一起回了苏府。

刚一进府,便遇到了来宣旨的小黄门。

原来那御史中丞家的管事招认,他从吕家工坊铺子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过苏廷尉。后者对着玉算筹很有兴趣,非但仔细询问,还拿出来把玩过,也有下毒的机会。

李妢本想要替吕家父子陈情,未曾想她以为的主案人竟也面临牢狱之灾,一时之间懵在了原地。

却不知那来宣旨的小黄门也是心底打鼓。

都是宫里呆过的,知道这位阳嘉郡主简在帝心,宣旨来拿郡马实在不是个好差事。他登门之前还特意问过郡主不在,未曾想竟这么撞了个正着。

因而宣完正崇帝口谕后,他不免又陪着小心解释,“郡主容禀,此事绝非是为难苏廷尉。堂堂御史中丞,竟然在自己家中暴死,陛下为此雷霆之怒,当朝便撂下话了,说是‘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谁还敢在朝上做官’。这次叫苏廷尉过去,也是赶巧廷尉和案子扯上关系,去问问情况,协同查这案子的御史录些口供,待案子水落石出,廷尉自然就被放回来了。”

岑篱拧着眉去看苏之仪。有阳曲那份账册在,她能大概猜到这是正崇帝和苏之仪联手演的一场戏,但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苏之仪轻轻拉了下岑篱的手,以示安抚,人已经上前一步领旨谢恩。

想要引蛇出洞,总得有点代价。

眼见着苏之仪被小黄门带走,还发着愣的李妢终于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先着急,还是先安慰岑篱。

“……郡主。”

岑篱回过神来,出言安慰:“大娘子不必过于忧心

,大娘子也听见了陛下对此事的态度,此案牵连入两名朝廷大员,不管谁判这案子,都不敢胡乱下定论。大娘子知晓吕掌柜和吕小郎君都是温厚性子,万不会做出这等事,既然如此,不若回家等着,等到案子查清楚,人自然被放回来了。”

李妢明显还想再说什么,但想着刚刚被带走的苏之仪,只能压着心绪应了声“是”。

岑篱不放心她自己回去,打发着寻夏送人。

上次在秋禊时寻夏和李妢见过,两人更熟悉点。

转头又交代拾春,“你抽着空去谢家跑一趟,若是兰君有空,让她多找找李大娘子,去帮着开解一二。”

拾春本来还颇为忧心,但看着岑篱这镇定吩咐的模样,倒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只是忍不住暗自低叹一句:果真是不一样……数月前,谢郎君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她可是亲眼见过,郡主是怎么六神无主的,便是再怎么竭力维持表面平静,也掩不住眼底的慌乱,哪里有现在这样,还有心思考虑周全别人。

*

谢府,谢兰君正招待着刘氏。

刘氏倒是个守信之人,那日在阳曲答应帮谢定做媒,刚回到京城没几日,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数牍画像上了门。

谢兰君心情不免有些沉郁,但还是扬起了笑招待对方。

刘氏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倒没注意到谢兰君的笑不由衷,而是热切地拉住了谢兰君的手,“……要我说,外人哪有自家人知根知底,亲上加亲才是好事。我这侄女可是个实心眼,平素里在家,爹娘叫她往东她绝对不往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女,进门之后也绝对能侍奉好夫君……她不识字,只堪堪认得几个数,你耐着性子教教她,她说不准能囫囵看点账册,不过这样有这样的好处,兰君你放心,等她入了门,没有姑嫂之争,这个谢家还是你掌家!”

谢兰君听得拧眉,“叔母误会了。长嫂入门是好事,若是长嫂能够打理家中上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生嫌隙。”

“是是是!你说的是,”刘氏接连点头应着声,口中却仍旧扯着这个侄女不放,“你家这一支人丁单薄,比起家业来,绵延子嗣才是要紧事。女大三抱金砖,我这侄女虚长你大兄几岁,又是身子骨硬朗,大冬天的都能下河,绝对是个好生养的!”

谢兰君听得一愣。

因为家中无合适长辈的缘故,她和兄长的婚事耽搁了好些年,以时下的风尚,比兄长还年长却没定下婚事的女子极少。谢兰君隐约想起,三叔母的族兄家中好像有个幼年便痴傻的女儿,一直没能议成亲事。

刘氏先前的话在脑子里转过一边,谢兰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一把甩开刘氏的手,语调冷下,“叔母若是不愿做这个媒,直说便是,犯不着在这里愚弄我们兄妹。”

见谢兰君如此,刘氏也慌了神,连声道着:“兰君你误会了!叔母也是为你考虑啊!兰君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家宅里的事可没那么简单,小姑子和长嫂的关系处得不好,闹不好你日后就得了有家不能回。”

怕谢兰君立刻就轰人走,她说着话,又拿起了手上的木牍。

“你瞧瞧这个,易溪侯家的女儿,身份够了,可人家家里讲排场。我可找人打听过了,这薄娘子打小便挑剔,非蜀锦的料子不穿,非南海的珠不戴,这么个娘子娶回来,是娶婆娘啊,还是请祖宗?况且前几日还闹出事来,这薄娘子和胞妹抢一件衣裳,把人推水里去了,这连亲生妹妹都容不下,何况小姑子?”

又翻另一张,“这是长安令家的姑娘,这姑娘是知书达理又性子温善,可她身子骨不好啊!还没入冬呢,长安令府上已经开始张榜寻医了……这太常博士家,他家是家学渊源,家里的女儿在长安也才名远播,但是你大兄那个性子,是能和人坐下来谈论诗词的吗?”

刘氏说得头头是道,越说越觉得自家侄女是个好选择,连自己那点儿私心仿佛都退居于后,是个实打实为兄妹二人着想的好叔母了。

她又接着往下翻了一张木牍,口气越发中肯,“再说这屯骑校尉家的长女,这大娘子人是不错,性子好又是武官之女,想来也和你兄长聊得来,可是她克夫啊!从第一个蔡家的未婚夫被她克死了之后,之后接连议亲,不是——”

“够了!”谢兰君脸上显出些厉色,沉声,“叔母莫要在这信口开河。那蔡郎君自幼体弱,早在病故之前,便由长辈做主解开了婚事。一年后蔡郎君病逝,确实令人痛心,但这事又与李姐姐何干?后有数次议亲,不过是家中有些波折,亦或者八字未能合好,也是各自嫁娶,互不干涉,这‘克夫’一说从何而来?!叔母还是被不要妄传流言,败坏女儿家名声。”

刘氏还待说什么,已经被谢兰君客客气气但不容拒绝地请了出去。

待送走了人之后,谢兰君却在门口发起了呆。

她方才因为刘氏的话生气是真的,但是是否有借故发挥,故意将人赶走的意思,谢兰君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了?我刚才瞧见三房的马车了,他们又给你找气受了?”

原是谢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谢兰君掩下表情,抬头故作轻松地,“没什么。叔母方才来说了说亲的事。”

谢定了然,“没有满意的?还是那边又耍什么花招?你也不必事事听她,不管日后怎样,我这个当兄长的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兰君:“……”兄长对三房一家还是颇为了解。

但谢定这全不像谈自己亲事的态度,又让谢兰君心底一阵不是滋味。

谢兰君含糊着把话题推过去,问:“兄长此时才回来,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确实有事。

御史中丞暴死家中,京畿昨夜就戒了严。

不过谢定晚回来却不是因为这个,他也没瞒着谢兰君,“我刚才去了一趟李校尉府上。”

谢兰君心底一跳,她强自掩下情绪,问:“那兄长可见过李姐姐了?”

谢定被问得莫名,但想想自己以前颇受李舂照料,小妹也似乎和那李家的女儿关系不错,又心下了然。忆起了那擦身而过马车,他迟疑着,“进门的时候碰到了,那应当是李家女儿的马车,她正巧出去了。你要是想去找人,最好去先遣人递个帖子问一问,别扑了个空。”

谢兰君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情,才轻声应下那一句。

“……好。”

二人是见过了?

第28章

是夜,长安落了一场薄雪。

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这一场雪下了,温度骤降,像是一下子入了冬,前些日子还张罗着做秋衫,转瞬便得翻出的冬日的厚衣裳。

岑篱没能睡好,半夜凉气涌上,本已经许久都未犯毛病膝盖又刺痛起来,被惊醒后翻来覆去都没能成眠。还是守夜的拾春被翻身的动静惊醒,现命人烧了热水,焐热的汤媪隔着一层被子放在榻上,被这暖意熏染,岑篱才缓过来一点,在接近天明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与此同时,朝堂上传来的消息也不好。

御史中丞案发,苏之仪被叫去问话之后,便被扣留在了廷尉府,先前在苏之仪手上吃了大亏的诸多勋贵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纷纷趁机进言。

先是栾都侯上奏,言其幼子侵占皇陵之事乃是苏之仪屈打成招、胡乱捏造,奏报直接禀到御前,要求长安令重新审理此案,又因为事涉皇陵,连太常寺都惊动了。有这么一位重量级的人打头,其余人等也闻风而动,纷纷叫冤,一时之间,被囚在廷尉府的苏之仪成了众矢之的。

岑篱虽然知道苏之仪肯定早有准备,但见此状况也忍不住皱眉。

她把五铢叫来,“你家郎君走之前都做了什么布置?”

五铢:……听听这生疏劲儿,连“夫君”都不是,他就说郎君早把补汤喝了便没事了。

脑子里面不着边际的转着这些,口中却不耽误回答:“

郎君同小的说过,等这一阵儿风头过去就好,郡主且耐心等待。”

岑篱拧眉,“那他可说过,这阵风会大到这程度?”

人力终有尽时,再怎么谋划算计,终有百密一疏之时。岑篱在宫中见多了聪明人,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万全之策。

五铢被问得一下子滞住了。

说实话,郎君不在府上,他心底也没个着落。

不过对于岑篱的问话,他还是坚持着,“郡主容禀,郎君一向有自己的打算,小人对此也知之甚少。”

这话可信度着实堪忧,五铢跟着苏之仪时间够长,许多事情就算不交给他办也要他经手,他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知道大半。但就他所知的那大半,他猜郎君多半是不想郡主知道的。

因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陛下对郎君自来颇有照拂,必定明察秋毫,不会冤屈的郎君的,郡主放心。”

……正崇帝的“照拂”?

岑篱淡淡地笑了声,“你知道先戾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五铢被笑得心底一凉。

他猛地抬眼看过去,磕巴着:“郡……郡主?”

岑篱只是垂着眼看他。

五铢干咽了一口,他小心环顾四周。

这事过去还没多久,相关话题在这长安城内也不大不小是个禁.忌。

但岑篱像是早有打算,把人都打发到周围守着,身边只留了一个最亲信的婢女。

有见于此,他才压低了声音,小声回答:“戾太子是因为巫蛊作乱,意欲谋害圣驾,被发现后畏罪自尽狱中。”

岑篱淡着声,“不,他是被逼死的。”

五铢觉得自己仿佛是窥见了什么皇室隐秘。

当年的事牵扯甚广,但凡沾了点边的都没有好下场。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五铢这会儿只恨不得自己是聋子瞎子、

岑篱倒也没有故意挑起这话题而已,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她掩下眼底的哀意,沉着声低道:“真的任由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陛下是不会保任何人的。”

正崇帝和先皇后感情很好,二人之间只有楚元公主一个独女。戾太子……或者说当年的太子,是宗室过继而来的。

但虽是过继,他也是被正崇帝亲自教养长大,与亲儿子也没甚分别。岑篱和这位小舅舅年岁相仿,还在宫中的时候,感情颇为不错,她知道这位小舅舅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巫蛊帝王的事的。

正崇帝也知道,他甚至知道是谁下的手:既然皇位的继承人能从宗室过继,那么为什么必须是现在的太子呢?为什么不能是别人呢?

正崇十一年的朝堂是一潭彻彻底底的浑水,喧嚣鼎沸之声可比现在热闹多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却不是栽赃构陷,而是宗室内对太子的支持之声。正崇帝骤然意识到,太子也是出身宗室……等这么一位由出身宗室又得宗室庇佑的太子上位,他真的会去削弱诸侯?他不会的。

于是,太子自缢了。

同年,后宫大选。

第二年,真正的皇长子出生。

岑篱却只是觉得冷,彻骨的冷意冻结了血液,仿佛回到了她刚刚入宫的那一个冬日。

她亲眼目睹的父慈子孝最后却是这样一场结局。

都是假的吗?

那又什么才是真的……

也就是那一年,她从宫里搬了出来。

倘若继续住在宫里,她怕自己会慢慢疯掉。

……

回忆似乎让窗外的薄雪又添了一层寒意,岑篱拉回心神,抬眼看过去。

被那冰凉的眼神看得打了个寒噤,五铢最后还是磕磕巴巴地交代了一部分实情。

原来万老三的指证是苏之仪授意的。

栾都侯的事他有把握解决?

岑篱听了一会儿五铢的解释,缓缓颔首,“好,我知道了。”

既然朝中的指控苏之仪都有后手,那关键还是御史中丞的案子。

正准备再细问,外边有人来禀报,拾春附耳在岑篱旁小声说了几句,岑篱面露意外:居然是谢兰君来了?李大娘子那出事了?

五铢忙不迭地提出,“既然郡主有事,小人就先退下了。”

得到颔首示意后,五铢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郡主再问下去,他真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了。

……

谢兰君不单单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单女医。

“我早些时候把岑姐姐的症状同单医说了,昨夜突然下雪,单医说姐姐你可能不好受,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岑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岑篱心下一暖,心底因为回忆生出的寒气都消解了许多。

她柔着声,“兰君有心了。昨夜是有些疼,但用了汤媪就好多了,今早起来只有一点刺痛。”

谢兰君让单女医上前诊了脉,又屏退了众人看了双膝的情况。

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异状,单女医详细问了岑篱疼痛的情况,给岑篱开来两副药,一则外敷一则内服。

“内服的这药是慢慢调养的,无甚大碍。但外敷的这药草药性重,许多人用了浑身起红疹子。我把药方给郡主留下,郡主让人先按三分药量去抓药试试,若是可以,便在此之上慢慢加量。若是不行,郡主只管差人去找我,我再调整方子。”

拾春在旁边仔细记下,又详细询问单女医煎药的法子。

岑篱倒是注意到谢兰君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但问起来,谢兰君却只是摇头。

岑篱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追问下去。

被御史中丞的案子绊住,她也一时也抽不出心神来去想别的。她琢磨着等这个案子了结,若是谢兰君还这么心事重重,再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聊聊。

说起案子来,岑篱不由又问:“兰君你这几日也去过李府了吗?李大娘子那边怎么样?”

谢兰君:!

岑篱疑惑地看她。

吕小郎君和李妢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为了两人的名声,岑篱也不可能对外张扬,因而那日让拾春交代谢兰君时候,说得十分模糊。

谢兰君咬了一下舌尖,镇定下来,“岑姐姐怎么突然关心起李大娘子了?”

老天知道她那日刚听了兄长和李家姐姐见面,紧接着又接到拾春的嘱托,心情的复杂程度。

岑篱却早准备好了理由,“我前几日和李大娘子遇见了,两人聊得颇为投契,只是李大娘子因为近来境遇,心情颇为郁郁。我想着你和她相熟,可以多劝劝。”

谢兰君:“这、这样啊……李姐姐确实有些焦躁,但我瞧着精神还好。”

得到安心答案的岑篱暂时把这事放下了,送走了谢兰君后,她也让人去调查了御史中丞府邸附近转转。

如今将御史中丞府上团团围住正是谢定的部下。

同样对这个案子颇为挂心的谢定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景九,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他也忍不住暗地里磨了一下牙。

阿篱让人来这里干什么?

总不能是搜集证据,准备弄死苏之仪吧?

为免待会被找上来“行方便”,谢定没再留在这附近了。

他低声吩咐戍卫看住了、别“随随便便”放人进来,自己则是抬脚离开。

只是人回到府上,还是一阵胸口发堵,脑海中控制不住回想起阳曲所见,那股气非但没有纾解,反而越发暴虐起来。

他起身准备去演武场排解一二,抬眼却看到有家仆送信过来。

谢定伸手拦了住,“哪来的儿?”

本来以为是公事,却听那仆从回:“回禀郎君,是苏府的,送给小娘子的。”

谢定动作一顿,某个念头在心底浮现。

片刻后,他一脸正色地开口:“兰君出去了,今日一整日都回不来。这么晾着人也不好,你差人去回个口信吧,就这么说……”

第29章

单女医那外敷的很有效果,但确实如她说的,药性太重。

岑篱只用了三分的药量,止了疼却浑身都起了红疹,多亏了拾春一直在旁边盯着,只敷了小半刻钟便及时撤下去,才没出大事。

这事自然要知会单女医的,怕传口信的人说不清楚,岑篱把这症状详细写了,给谢兰君送过去。

却未想到,对方差人送回口信,竟是约在酒肆里见面。

岑篱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依约

去了。

岑篱习惯了去酒肆的时候身边不带旁人,这次也不例外。

被伙计引着上了二楼,岑篱对照着木牌上的号码,推开房门。

但等看到里面的情形后,却愣在了原地。

雅间里面站了一个人,正背身朝门看着街景,手腕上绑着皮革的护臂将袖口收得利落,肩背挺得笔直,明明一身锦缎的绸衣偏偏被他穿出了凛然的锐利感。

仅仅一个背影,岑篱便一眼认出了人。

——那个她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的人。

岑篱有点晃神,她下意识地走进来一步,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谢定也转过身来。

窗外的光被他挡了大半,照在脸上映出了半明半暗的晦涩。

“怎么是你?”

谢定脸色一沉,他想起了那日酒肆伙计的话:她曾经和那人也约见在着酒肆之中。

他忍不住反诘:“你以为是谁?”

……当然是谢兰君。

岑篱回避开对面的目光,也想明白了那个奇怪的口信的原因,“你有事找我?”

她有意让语气显得生疏。

谢定脸色更难看了,他抬手往侧边大堂的方向指了指,“那天我就在酒肆的二楼里,看到苏之仪和御史中丞家管事的交谈,他并未碰到那算筹。倘若那姓苏的没有隔空下毒的本事,御史中丞的死便与他扯不上关系。”

岑篱意外抬头。

她当然知道苏之仪没碰算筹,但因为两人关系的缘故,她称不上证人。而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多半也不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但若是谢定看见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冰凉的轻笑,谢定面带嘲讽,“你不会以为我这么说,是打算替他作证吧?我说了,我那日就在酒肆的二楼,看得很清楚。”

谢定说的当然不是戴管事和吕家工坊铺子的争执,而是岑篱和苏之仪。

岑篱也想起来,那日她是被苏之仪带着来寻旧日场景,她也确实回忆起了些事情。倘若谢定那会儿就在上面看着……岑篱神色僵硬下去。

她下意识想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由着谢定这么误会下去,说不定是好事。

这突兀的沉默让房间内的气氛陡然压抑下去,岑篱半是躲避地侧了下身,“算了,既然如此……”

谢定还以为岑篱要走。

他一个跨步上前,抬起手臂撑到了岑篱的身侧,正正拦在岑篱和房门之间。

“算了?”他语气控制不住激烈起来,“你觉得我会这么算了?!”

离得太近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岑篱晃了一下神,模糊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她好像在这里喝醉过。得知小舅舅出事的那日,她不愿意在宫中呆,浑浑噩噩地到了外面,遇到了谢定,然后被带到了这里。

酒意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混沌,连痛苦都隔了一层,让人终于有了片刻解脱。

意识朦胧中,好像有人想要拦着她继续喝下去,她没有依从,然后……之后的记忆变得破碎起来,掌心下是炙热的躯体、唇齿被同样带着酒气的事物占据,并非酒液摇晃的水声在舌尖交.缠……

岑篱懵住了。

她一时居然无法确定,这到底是臆想的幻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的事。

她忍不住抬眼看过去,目光追寻地寻求确证。

但正在气头上的谢定却没注意到这点微妙的情绪,而是寒声接着:“你觉得我会如实作证,还是恨不得弄死他?不提这事,御史台这会儿正为着御史中丞的案子忙得不可开交,栾都侯幼子侵占皇陵的事交给了太常寺,我爹当年救过太常寺卿的命,你说我去找他,让他把这案子判成姓苏的编造构陷,他会不会答应?”

岑篱那点旖旎的心思霎那间散了个干净。

她愕然抬头,像是第一次认识谢定一般,惊愕:“你怎能如此?”

“我怎么不能?!正崇二年,治粟内史断了我爹的军粮,子债父偿,我找他算账不应当吗?”

岑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但眼下的情形却不容她细想,她脱口而出,“你最恨朝廷上的构陷诬蔑,现在也要做同样的事吗?”

谢定被问得哑了声。

苏之仪如今身陷囹圄,想要落井下石,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但他却到现在都还没有行动。

……他不想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谢定使劲闭了闭眼,正想要开口说话,却兀地看见了岑篱颈后的一抹红痕。

因为敷药的时间有限,疹子起得快消得也快,这会儿已经消去了。只不过起疹的时候实在麻痒,身上难免落下抓痕,被衣领挡住大半,只能透过领子立起来的缝隙窥见一抹暧昩的痕迹。

谢定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他干的?!”

岑篱还没回过神来,“什么?”

撑在侧边的手按到了肩膀之上,岑篱被压得贴到后面的墙壁上,手指沿着脖颈的边缘挑开衣领,粗糙的指腹压在红痕上来回摩挲。

岑篱声音都变了调,“谢怀朔?!”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下意识的挣扎却被牢牢地禁锢在墙壁一隅,随着动作,衣襟散开更多,露出雪白的颈子。

谢定按在岑篱肩膀上的手又紧了紧,努力压下就这么将手下布料撕开的念头,他深吸口气,哑着声:“和离……你和他和离,我会救他。”颈侧的红痕被手指来回碾着,胭脂色的痕迹更大范围地晕开,他放软了声调,似乎是诱哄又是某种隐晦的威胁,“阿篱,同他和离吧。不然——”

“你就要在这里折辱我吗?”

清泠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房间内氤氲的暧昩情绪一下子被冻结。

谢定低头看向岑篱,那双眼眸中一片冰冷的清明,哪有半分意.乱.情.迷。

柔软娇艳的唇.瓣轻启,却是清晰又冷然地,“谢怀朔,你放开我。”

谢定:“……”

谢定最后还是放手了,旁边传来门扉打开又阖上的动静,屋内安静地只余下他一人的心跳声。

许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谢定猝然转头,但那期许的惊喜还未升腾到眼底,就被进来的人彻底打了碎,是酒肆的伙计。

“岑娘子说,有样东西送还给您,让您看着处置吧。”

是一个针线粗糙的荷包。那日被马蹄踩出的黑印被清洗了干净,可锦缎都勾丝却没法修补,连那值得称道的料子都被毁了。

谢定握住了那荷包,失而复得的喜悦只堪堪浮上心头片刻,就又被冰结。

此情此景,绝非是当年她赠出荷包的意思。

她是真的想要同他彻底斩断联系。

许久,谢定才哑声:“……给我上坛酒吧,要陈醴。”

醉眼朦胧间,他好似回到了那一日的酒肆中,只不过这次他也喝醉了。

既然醉了,就不必有清醒时的克制,他不似那日浅尝辄止地将人推开,而是真真正正地一亲芳泽……

*

谢定在酒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一直到快宵禁时才回了家。

晚间,在御史中丞府值守的戍卫来报,附近抓到了一个行踪鬼祟的人。

酒气才刚刚散去,但胸腔的郁气还郁积着,谢定亲自去审的。

但这人实在是个软骨头,才只把他往木头架子上一吊,还没来得及上刑呢,就一骨碌地全招了。

“饶命啊!饶命啊!!小的是御史中丞家奴,并非歹人啊!小的人在柳县的坞堡,主家那边每隔三日便要遣人去一趟,小的只是见这次已经隔了好几日没来了,才过来看看,真的不是歹人啊!!明公可以找主家的人对峙。”

这人竟还不知道御史中丞身故之事。

谢定眯了下眼,若有所思。

顿了顿,他抬手止住士卒挥起的鞭子,“你既如此说,可有印信?”

那人信誓旦旦的话一下子滞住了,好半天才支吾着,“小人常来御史中丞府邸,府中管事仆役皆可作证!”

如此频繁来往却没有印信,全凭认人。

麻烦是麻烦,却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留下证据。

谢定也参与过阳曲之事,隐约能猜到苏之仪如今的处境多半是故意下饵,但现下钓上来这条鱼却撞到了他的手里。

谢定心底确实有一瞬闪过“杀人灭口”“抹掉证据”的想法,让苏之仪彻底作茧自缚。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飘过,白日里在酒肆对峙的画面便在眼前闪过,谢定脸颊侧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当年父亲险些因战败论处,他确实极厌恶在朝上

的勾结构陷之人。

好半天,谢定才开口:“带我去柳县坞堡。”

刚才还哀哀叫屈的仆人兀地止了声。

谢定扬了扬手,旁边士卒会意抬起了鞭子。

凌厉的鞭风响过,还不等落到实处,那人已经屁滚尿流地,“我带!我带!!”

第30章

谢定带人围了御史中丞在柳县的坞堡,从中搜出了钱币模具。这竟是个私铸钱币的工坊,阳曲的铜矿送到这里被铸为钱币,再行送出去。

得知此事败露,仍在狱中的戴姓管事终于松了口。

说是阳曲事发后,家中主人日夜忧惧,终于服毒自尽。他为府中管事,对主家私铸钱币的事也心中有数,怕事情暴露后牵扯自身,这才将毒.药涂抹到玉算筹上,伪装成他人毒杀,借机攀咬。

而与此同时,太常寺那边,原本信誓旦旦是自己借着栾都侯府的名头行事,只不过受廷尉指使才攀咬主家的万老三也突然改口,对着审理官员涕泗横流地,“是我不该啊!是那石家用我老母家小的命威胁我,让我认下这罪来,小人不敢不认!”

再问及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改口,他又连连叩首,“栾都侯在京城势大,和他作对的人都没个好下场,连朝廷里的大官都入了狱,小人一介家奴,怎么敢违抗侯爷的命令?”

又道是因为听闻了苏廷尉已经洗清了冤屈,不日便可出狱,这才有个盼头。

他满脸涕泪地,“有了廷尉做主,小人这才敢说实话!”

这万老三实际是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恶棍,但却长了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又极擅长欺瞒,这会儿哀哀恳求的样子,当真让人心生恻隐。

而他这话不知怎么在外头传开了,整个长安民意沸腾。

在这样的情形下,苏之仪那些肆行枉法的指控不得不被压下,他就这么被从廷尉狱中放出来了。

苏之仪从狱中出来的时候,形容还算齐整。廷尉府毕竟苏之仪任职之所,他出来之前明显清理过一番,还有圣上恩准特意换上了公服,真似刚刚下值了一般。

但岑篱远远的一见,却看出他瘦了很多。

公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走得近了,还能看见微微凹陷的侧颊。

岑篱迎上前去,苏之仪却明显的一愣。

“怎么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苏之仪说完,顿了顿,像是强行找了个理由解释,“狱中多有秽气,沾染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岑篱倒是笑了,接话道:“家中备了艾草水,回去可得好好去去晦。”

苏之仪:“……”

家中吗?

好像回到了阳曲山洞中的那一晚,她在阑珊的火把中缓步走来。这一次依旧如此,却是接他回家。

胸腔中蓦地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像是被浸到了温水里,连在狱中也没停.下的筹谋算计被抛在了脑后。

起码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想得只有一件事:回家。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长袖的遮掩下,他试探地抬手碰了碰岑篱的手指。

岑篱迟疑了下,最终没有躲开。

手指一点点穿过指间的缝隙,十指相扣,两人相携上了马车。

人群中,不知从谁处传来咬碎银牙的声音。

苏之仪被从恍惚中惊醒。

他似有所觉地回了一下头,但目光却只是匆匆从人群拂过,很快就转回了身边的人,动作温柔地扶住了上车的岑篱,“小心些。”

岑篱接着这搀扶,跨步登上马车。

抬手的一瞬间,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交叠的一双手。裙摆旋出花一般的波浪,也不知道晃入了谁的眼中。

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苏之仪却微微翘起了唇角。

*

御史中丞私铸的钱币到底流向了何方,这事还得继续追查下去。

但岑篱却有另一个疑惑未解。

眼前之人极可能知道内情,岑篱稍作犹豫后,还是开口问了,“正崇二年,发兵匈奴之时,治粟内史断了北征大军军粮。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谢定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提出此事,这里面必然有什么缘故。

苏之仪深深地看了岑篱一眼。

岑篱:“我只是问问,你若是不愿说也无妨。”

“我知道一些。不过不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而是这些年在陛下.身边整理卷宗时发现的。”苏之仪倒也未隐瞒,“你可知道赵王?”

岑篱确实对赵王有印象,“正崇二年,赵王携家眷入京。赵地偏远,他们阖家一路舟车劳顿,到了长安身体虚弱。恰逢长安城郊的时疫还未结束,他们一家都染疫……身亡?”

岑篱说着这些话,声音却越来越小,说到“染疫身亡”时更是不自觉上扬了调子,说成了问句。她被告知这些的时候年岁尚幼,自然是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可这会儿细细想来,便觉这事实在蹊跷得很。

苏之仪给出了背后的答案:“赵王谋反,阖家被赐死,尸体运送入京……只是正崇二年时,恰逢朝中多事,外患频频、内部也不安稳,陛下担心将此事宣扬开来,反而激起其余诸侯国叛变,便对外以染疫称之。”

赵王?赵地?!

岑篱霍然明白了什么,“那年谢侯正带兵屯于赵地。”

苏之仪轻颔了下首,“谢侯昔年是从赵王麾下起家,深受后者照拂,赵王谋反事发,朝中都怀疑谢侯已经暗中向赵王效力。陛下急诏谢侯从赵地退兵,消息发出后,却无一点音讯,朝中大半都以为谢侯已反,若非时任博士的太常寺卿一力陈情,还在京中的谢家家眷都要被以谋逆论处了。”

……

另一边,栾都侯府上也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虽然这位贵客穿着十分低调,有意不让人认出来,但能让已经闭门谢客好几日的栾都侯亲自出门接见,足以见他身份不凡。

来人似模似样地行了个晚辈礼,“听说世叔近日身体不适,恰逢侄儿近来得了一根百年老参,便赶紧给世叔送来了。”

栾都侯却无领情的意思,“世子好意,本侯心领了。至于说药材大可不必。”

他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称病之说确然无疑。但此刻对于鲁王世子这亲自登门的殷殷探望之意,却全无动容之色。

鲁王世子却也未恼,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让正展示着老参的仆役把东西递给石家家仆。

栾都侯虽然心里憋着气,却也不敢真的就把鲁王世子晾在门口。

别的不说,单就被人撞见都不好解释。

待到入了内室,鲁王世子叹气,“侄儿知道世叔心中哀恸之意,只是此刻正是蛰伏之时,不可轻举妄动。”

栾都侯脸皮抽动了两下。

所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幼子问斩?

对面鲁王世子又道:“阳曲出事,我等元气大伤,虽然及时处置了御史中丞,但事情还未彻底了结。若是真正被顺藤摸瓜,牵连到了石公身上,这才这是大事不成。小事不忍何以成大谋?还望石公明白这个道理。”

栾都侯沉默了好一会儿,嘶哑着声:“他日事成,我要让那苏之仪以血祭奠我儿!”

鲁王世子心底一松,知道栾都侯这是松口了。

他颔首,“这是自然。”

而贺文骞这一趟亲自登门,也并非单为了开解盟友的情绪,他是来确认柳县坞堡内的事的。

栾都侯:“都清理了,不该留的都没有留下来。”

阳曲那么大的事,不死个有分量的人,很难挡住正崇帝的怀疑。既然如此,不如祭一个御史中丞,再把事情全推到他身上,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贺文骞笑道:“侯爷手下能人辈出,我一向放心。”

倒是对面的栾都侯皱起了眉,“那谢怀朔……我倒是没想到,竟是他去的柳县。”

贺文骞摇了摇头:“当年赵王之事,足以见谢家家风,有子如此也不让人意外。不过陛下却还是当年那个陛下,谢家愿意尽忠,却不知咱们陛下愿不愿意接纳。”

栾都侯眉头未展,沉声:“如今非在战时

,我可没那个本事再截断一次军报了。”

自然也没法子像当年一样、让朝中误以为谢家已归了赵王。

贺文骞却笑:“侯爷也在京城呆了这么久,怎地还不知,这长安自有长安的法子。我听闻谢怀朔在议亲事,依侯爷之见,我这个鲁王世子和咱们这谢将军当个连襟怎么样?”

姻亲联结、互为盟友,这才是长安的法子。

栾都侯先是恍然,但片刻之后却拧紧了眉,“我族中尚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儿,若是再远些的……便没那么方便了。”

“侄儿倒是有个想法,但要先同岳丈大人告个罪。谢怀朔和屯骑校尉素有私交,我的人先前看到谢家三房夫人去李家登门拜访。谢怀朔和家族并不亲近,若非议亲的大事,恐怕不会与之交际。”

“李稷上?”栾都侯这么说着,脸色却未松缓,“这人冥顽不灵,我虽施恩与他,但有些大事却不能于他知晓。”

贺文骞却笑,“他不知是好事,不知者才心意最诚。”

栾都侯若有所思。

“那李家还有个庶女,我同侯爷告罪便是如此,倘若真的为此,我倒要先纳一位侧妃入门了……这可要惹得意锦闹气了。”

栾都侯却是浑不在意地挥手,“这般大事,哪里由得她闹小女儿脾气?回头让她母亲去劝劝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