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岑篱曾经设想过这样的场景。
从得知谢定回来之后,她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少年将军、功业彪炳,不知多少媒人要踏破他的门槛。
可是她却未曾想过,这一幕竟然被她亲眼目睹。
岑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以至于旁边谢兰君一副快哭出来的惶急模样。但她并未觉出什么尖锐的刺痛,只是心底好像缺了一块儿似的空落落的。
谢兰君拉着岑篱离开了那帐子。
一路走过去,岑篱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看着谢兰君搜肠刮肚地想说话的模样,她反而先一步开口,“我说过了,我不后悔。”
既然从未后悔过做出那样的选择,就得接受它的结果。
她又接着,“你大兄他耐不住性子,家里最好还是有个……”
有个怎样的人呢?
她无从想象。
沉闷钝痛终于后知后觉地唤醒了知觉,岑篱默然良久,苦笑,“他日谢家喜宴,我就不便出席了。”
她还做不到,笑着祝贺他与另一女子共度白首。
谢兰君讷声:“……岑姐姐。”
营地外传来动静,是宁县使者飞马前来禀报情况。
岑篱借机挪开了目光,她不想在任何人的眼中显得狼狈又可怜。
马蹄踏过之处,一块碎布引起来岑篱的注意。
她不由往那边走过去,走得近了,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什么。
谢兰君:“这是……荷包?什么人丢在这里的?”
是个做工极其粗劣的荷包,才刚刚被马蹄踏过,被印了个半月形的马蹄印。沙尘扑得布料灰扑扑,连原本值得赞叹的材质都看不出来了。
岑篱认出了这个曾经的绣品。
他竟还留着。
……他把它丢弃了。
定定地看了许久,岑篱蹲下.身去把荷包捡了起来。
她轻轻地拍打干净上面的尘土,可那个深色的马蹄印却没法这么拍掉,帛面也被沙砾碾过的勾起了丝。
终于想起了这东西的来由,谢兰君兀地止了声。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
岑篱艰难地往上扯了下唇角:“这样很好。”
既然断了,那便断得彻彻底底的。
莫要辜负日后良人的真心。
另一边,谢定还在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刘氏的喋喋不休,他习惯性地伸手进怀里,但是触手却摸了个空。谢定愣了一下,来回检查了数遍,确定袖子衣襟暗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霍然起身。
刘氏被唬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仰去。
谢定却没看她,“兰君的事,就有劳叔母了,我突然有点急事,便不陪了。”
勉强客套了这么一句,他连回答都没有听,就匆匆往外走去。
*
阳曲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先是那被抓后的倪延万念俱灰,趁看守不备自缢了;另一件是朝中派遣官员来接手阳曲郡务,急命苏之仪入京面禀此次叛乱详情。
圣命难为,苏之仪便是有伤在身,也不好推辞。
只能加急启程往长安去。
如此一来,反倒是本来都准备动身往颍安去的谢家人先送了岑苏二人离开。
谢定当然没去送别。
他只遥遥在一个山头望着那一行人离开。
谢兰君猜到谢定去处,很容易就找到了人,“我听亲卫说,兄长昨日彻夜在外,是宁县那边还有什么事未了吗?”
谢定:“……”不是宁县的事,是他的事。
他把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找了一夜也未能找到。
但看着那辘辘驶远的马车,谢定又短暂地出了一下神。
早就弄丢了,就在他人在匈奴,还心心念念地想着提亲的时候……
谢定深吸口气,“不,没什么。”
他放他们走。
仅此一次,别让他再看见了。
*
此刻,往京城去的马车上。
苏之仪正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厢壁上,低声解释正崇帝急诏的缘由,“我在倪延处发现了一本账册,他这些年私采铜矿所得,自己只留了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送了出去。”
岑篱本来心不在焉摩挲荷包的动作一顿。
把到手的利益拱手相让,倪延可不像是这么高义的,除非他本就是替什么人办事。但替何人办事能做到一郡郡守的位置?又是什么人,能让一郡郡守仍旧受其辖制?
岑篱抬头看向苏之仪:“那账册如今还在吗?”
苏之仪摇头,“原本的账册不在了。倪延的动作很快,察觉被发现之后,立刻放火烧了书房。”他又指了指自己肋下的伤处,“也便是这个时候,他决意杀人灭口。”
岑篱脸色微变。
不管是刺杀钦差、还是蓄养私兵,全是不赦的大罪。可倪延宁可冒着这个风险,也要毁灭证据,那账册绝对至关重要。
岑篱:“你说‘原本的账册’?”
苏之仪笑了笑,抬手点向自己的额间。
岑篱倒是想起来了,苏之仪任郎官时,能得正崇帝青眼,便是因为他这过目成诵之能。
“怪不得大父急诏你回京。”
苏之仪却没有这么乐观。
“倪延谨慎,那账册上只写了数额,并未记名。这事还有得查呢。”
两人说话间,马车却缓缓停.下。
苏之仪的伤处不好随意移动,岑篱撩开帘子往外看,“何事?”
景九:“回郡主,有人拦了车驾。”
因为正崇帝急诏的缘故,这次回程是御赐的车驾,走的又是官道,等闲不敢有人拦车。
岑篱往下看去,竟还是个熟人,正是那早先被从劳役处放回来的刘大牛。
虽说这刘大牛起初没说实话,但后期能找到私采的矿洞和倪延的账册多亏了他指路,也算是这一次事里的功臣。岑篱本来还猜测是不是给他的赏赐得了克扣,才逼得人在官道上拦车,却见刘大牛重重地叩了几个头,“草民谢苏廷尉厚恩。”
岑篱疑惑地看向苏之仪。
后者也适时做出讶异之色,“你这是做甚?”
“廷尉厚葬我父,又替草民报了父仇。如此大恩,草民无以为报!”
岑篱先听到的“厚葬”二字,故而没有多想,但一旁的景九却心底一突。
收殓刘父的事,景九早就知道了,他更清楚苏之仪做这事绝非出自什么善意,这会儿乍一听到“报仇”,心下一震,不由自主对那倪延的死生出些疑问。
但倪延确实是自尽的。
他活着比死了的价值大得多,只不过严命看守,仍没有抵住“意外”。
不过这事没必要对刘大牛解释,苏之仪放缓了声调,温声劝了几句,直把刘大牛说的涕泗横流,不住地磕头念着“恩人”,在道旁跪着送行。
景九却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宁县的调查,景九跟了苏之仪全程,他自然知道,苏之仪根本没在意过刘大牛的死活,几次都是在拿他试探倪延,刘大牛如今能好端端的在这儿,一大半是凭了运气。可偏偏此人这会儿还对苏之仪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景九忍不住大着胆子看了眼岑篱。
比起来时的路上,郡主待这位苏廷尉温和亲近了许多。
景九隐隐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是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就事实而论,苏之仪确实帮刘大牛安葬了父亲,也帮刘大牛报了父仇……所作所为也无可指摘之处,当真是个尽职尽责为民为天子的好官。
第22章
阳曲郡私兵谋反一事本是铁板钉钉,可倪延的死却让本成定局的案子扑朔迷离起来。
也因为这个,刚一回到京城,苏之仪立刻遭到了弹劾。
御史台的侍御史上书,说是苏之仪在阳曲以钦差之名滥行不法:那倪延固然大逆不道,可正是如此重罪才该送至御前,由陛下亲自处置,
苏廷尉却以钦差之名威逼胁迫,令那倪延畏罪自尽、死无对证。
通篇暗指“阳曲之事或另有隐情,苏之仪兴许是为求个人功劳,才刻意捏造了造反一事”,最后那句“死无对证”颇为意味深长。
这份弹劾的奏表一出,众臣纷纷上书复议。
早在去阳曲之前,苏之仪已经不知处置了多少件勋贵重臣不法之事,早就在长安犯了众怒。这会儿有人牵头,多的是人愿意添一把火。
朝意如此,正崇帝也无法,只得令苏之仪暂时赋闲在家,等此事查明,再重新回廷尉属上值。
对此,苏之仪还没什么呢,一旁的五铢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郎君怎么还有心思读书呢?!”
苏之仪态度倒是从容。
他放下竹简,抬头看去:“不读书又干什么?”
“郎君也出去交际交际啊。如今您一不能上朝二不能议事,总得有人在皇帝面前替你说两句话啊!咱陛下虽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但是在他耳边说的人多了,难免心底会生成什么想法来,您也得找找自己人、帮你说说话啊!”
苏之仪颔首,“说得有理。”
五铢眼睛一亮,正待催促,却听苏之仪接着,“你看我赋闲在家这几日,有人给府上递帖子吗?”
五铢:“……”
他家郎君刚刚升任廷尉,还娶了郡主,算是半只脚踏入这长安最顶级的圈子,一开始当然也有人邀请他赴宴的,可不过两日,郎君去的那家便就因为宴中歌舞逾制被查办了;第二次,邀请的那家被查出了家中布置擢规;第三次……总归一来二去的,大家也琢磨过味儿来了,再无人敢邀请苏之仪去府邸赴宴。
如今这偌大一个廷尉府邸,陛下亲赐的宅院,门庭寂寥得还不如先前做郎官的时候。
五铢嘴唇翕动了半天,嗫嚅着,“不是小的说,郎君你做得也太过了。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办事。您这么把人得罪光了,又有谁敢替您说话啊?”
苏之仪却只是笑着摇头。
就是得没人替他说话。
毕竟在皇帝眼里,刀子是越干净越锋利才越好。
苏之仪正想说点什么将这话敷衍过去,那边五铢却不知想起什么,满脸恍然,“我想起来了!郎君您等着!!”
苏之仪本以为五铢又想起了什么“好主意”,却见对方匆匆走,又匆匆回来,手里端了一个陶甗。甗应当是从灶上直接端过来的,下层鬲里的水还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色的热气透过上层甑往外冒。
苏之仪:“这就是你的‘想起来’?”
五铢使劲点头:“我方才差点忘了,这汤炖了好几个时辰呢。阳曲一趟,郎君又是劳心又是劳神的,还身上豁了那么大个口子,正该好好补补。这方子是我四处问的,不能用铜鍪、陶鼎的,就得用这粗陶的甗,也多亏了早些年的手艺我还没忘,不然这汤还炖不出来呢。”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陶甗。
粗泥烧制的壳子,外面是粗砺的磨砂痕迹,似乎是工匠捏制得并不精心,整个甗都往一侧略微歪斜。也确实如五铢所说的,他已经好些年没用这个粗陋的器具了。
这出神间,五铢已经麻溜儿地盛了一碗汤递到苏之仪跟前,“郎君快趁热喝。”
汤还烫着,苏之仪只略微沾了点唇。
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膻味儿冲了上来,苏之仪拧了下眉,看着碗里看不出原样的漂浮物:“是彘肉?”
“哪能啊?鹿鞭牛鞭驴鞭羊鞭狗鞭,我可是跑遍了长安才集齐了这五鞭汤——”
“咳咳咳!!”
“唉,郎君你别吐啊!这不能倒、不能倒!您知道这鹿鞭多难买吗?我在长安的药铺里挨家挨户地问的!这东西难伺候得很,回来又是泡又是搓,光收拾就收拾了小半个时辰……”
“……”
“……”
小半刻钟后。
五铢终究没保下那甗汤,他蔫了吧唧地跪坐在旁边,看着旁边苏之仪的眼神充满怨念。
他苦口婆心,“郎君,你听小的一句劝,这事虽然不好往外说,但在我面前没什么可瞒着。外头的方子多了去了,您要是抹不开面,就说是小的身上有毛病,您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您瞧瞧,洞房那一日之后,郡主让您进过房门吗?这夫妻之间,也不能老是睡书房啊!您伺候好了郡主,让她在皇帝面前多说两句,这不比别的交际管用多了……”
苏之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额上青筋跳了跳。
他压着气拿着竹简在石桌上敲了两下,“让你办的事办好了?”
五铢一脸“我就知道您要转移话题”的表情瞅着人,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办好了。”顿了顿,又忍不住接上,“石家也是有意思,以为拿了那万老三的家小他就不敢瞎说话了,也不想想,那万老三是个赌棍,赌上头了连自个儿婆娘都能抵出去,这样式儿的畜生真能因为念着爹娘,自己情愿去吃断头饭?”
“好了,”苏之仪瞥了他一眼,让他止声,“没露行迹吧。”
“放心,和栾都侯有仇的人多了去了,他不知道是咱。”
苏之仪颔首,“做得不错。”
五铢颇为得意地挺了挺胸.脯,“郎君也不瞧瞧咱是谁,当年在春涿巷,我可是走街溜巷的一把好手……”
苏之仪难得耐心地听完他一番吹嘘。
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一直等到晚间入睡,五铢才一骨碌爬起来,满脸懊恼:怎么真就被郎君牵着鼻子走了?
郎君让他办正事的时候都放心,怎么反倒这种事的时候不信他了?
人不能讳疾忌医啊!!
*
苏之仪倒不是真的被免职在家。他从阳曲回来后,便将那份无名账册默写下来,呈送御前。朝中绝对有人牵扯到这账目之中,但倪延谨慎,这账册上既没有名字也没有用以标记的印章,只能等涉事者自行跳出来行动。
也是因为此,才有了正崇帝处置苏之仪的事。
——放饵等鱼咬钩罢了。
难得偷来几日浮生闲,苏之仪可没什么去交际的兴致。
踌躇了些时日,也确实如五铢所说的,去讨好……不、去邀请岑篱出门。
“秋禊与春日的上巳相仿佛,都是洗濯祓除,只不过前者更多祈福禳灾之意。因礼志中并无定则,故而在长安并不盛行,但鲁地的风俗有此,便有许多家乡在鲁地的人自行组织了禊礼。我父还在世时,常带我去祓禊,但这几年忙于公事,许久都未去了,可巧这几日得闲,令昭可愿同往?”
岑篱也是才知道,苏之仪的祖籍在鲁地。
但这也是苏父时的事了,苏之仪自幼在长安长大,对于乡籍并不熟悉,但若说长安,却更是外乡人了。
虽无相似之处,但岑篱却想起了自己刚刚住进皇宫的那段时日。宫殿富丽、衣食华美,照料的人更是处处精心,唯恐出了差错遭到责罚,可那却并非自己的归处。
苏之仪的归处又在何方呢?
岑篱忍不住抬眼看去。
苏之仪却并未发觉自己有何不妥,只当岑篱这短暂的沉默是沉吟拒绝的意思。
他半垂了睫,掩下了眼底的失望,开口却是语气妥帖地,“是我考虑欠妥了。这几日来回奔波甚是辛劳,正该好好歇歇。”
兴许是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眼前的人,岑篱竟注意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失落。
她心神一动:“不必了。已经在家歇了几日,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苏之仪愣了一下。
再抬头,那些微的失落如晨曦露水蒸腾,温润的笑意在脸上绽开。
岑篱心下微触,却莫名别开了目光。
苏之仪也注意到这动作。
他笑意敛了敛,但是表情还是柔软居多。
……
有了出行前的那个插曲,到了秋禊临水之所,苏之仪下意识伸手去扶岑篱。
岑篱顿了顿,没有躲开。
苏之仪这下子当真是愣住了。
他拉着岑篱的手忘记放开,差点将人带到了男宾的酒宴之上。
眼见着再往前就要入席了,岑篱忍不
住把手往后抽了抽,却不防被攥得更紧了点。还不待岑篱说什么,一旁倒是有人经过调侃:“廷尉新婚燕尔,倒也不必这般依依不舍。”
苏之仪这才回神。
他应和了那宾客几句,掩下那懊恼的情绪,小声对着岑篱,“是之仪行事无状,冒犯郡主了。”
岑篱这下子总算能绕过酒宴往另一边的女席走,可没走出去几步,就听到旁边寻夏憋不住低笑。
她瞥过去一眼,佯怒嗔道:“你笑什么?”
寻夏可不是拾春,被这么点出来,干脆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敞敞亮亮地笑出了声,“婢是笑,刚才廷尉连眼睛都黏在郡主身上了,生怕一松手,郡主人就不见了。平素这么有条理的一个,见了郡主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岑篱拿着手里的祭祀用的白蘋敲她,“别浑说。”
寻夏哀叫着故作讨饶。
但是等笑闹过后,她却是若有所思:被这么打趣,郡主竟也没生气?
她眨了眨眼,快走几步跟上。
她就说嘛,拾春瞎担心。这天下的男人多的是,谢小郎君虽然好,郡主又何必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她看苏廷尉就挺好。
这次从阳曲回来,两人的感情明显好过从前了。
第23章
不同于男客那边的露天宴饮,女眷这边的宴饮设在一方亭子之下。
岑篱还没走近,隐隐看见亭子里有争端,但是等到进去了之后,那争执已然平复。
一个湘色裙裾的、挽着垂云髻的女子正站在中间。她眉毛疏淡、脸盘略宽,五官并无出彩之处,但拼凑在一起,莫名让人看得舒服。
这女子这会儿正站在争执的中心,语气温和地劝解着,“这秋禊荐新,本是为了向神灵敬献新果,祈福消灾。二位妹妹若是因此起了争执,可是罪过了,祭祀神灵重在诚心,妹妹心意在此,又何必拘泥于器物呢?赶巧我今日带了一个黑漆盘子,与左家妹妹想荐的栗子颜色相合,那红漆盘衬得柿子颜色好,不若委屈委屈左妹妹,用我这盘子进献?既选了这盘子,冯妹妹就少让一步,让左妹妹先献果如何?”
她这话算是全了两家的面子,两边争执的小娘子都神情一缓。
少顷,那左娘子先一步开口,“我便罢了。用李姐姐的盘子怎么能说委屈?也不必让我先,待会儿献果一同上前,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小家子气。”
那冯娘子脸色微变,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又被那湘衣娘子几句话安抚了下来。
这人正是谢兰君曾提过的,屯骑校尉家的长女,李妢。
确实如谢兰君说着,这位李家阿姊性子温厚。只是运道不太好、婚事上并不顺畅,几次议亲,都是男方家莫名提出退婚。虽说各自都给了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李娘子的婚事也耽搁到了现在。方才被她称呼为妹妹的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个已经盘起了妇人发髻。
岑篱还想着这些,亭中的人已经见到了她。
当即有不少认出她的身份来,纷纷上前行礼问好。
岑篱还是第一次来这秋禊,最开始的生疏之后,倒也被拉着融入其中。来这宴饮的多是祖籍在鲁地,宴中酒令规则有所不同,岑篱并不熟悉,多亏了李妢在旁时时照应。不过即便如此,岑篱也是接连输局,短短小半个时辰间便被罚了好几杯酒下肚,不由告饶离席,暂时去外头透透气。
这边女眷都是玩得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倒也不全是亭子里那些。不过岑篱这会儿为了醒酒,也不欲再往人群里凑,便挑了个偏僻的地方走去。
还没来得及深入,先被寻夏拦住了,“好郡主,可不能再往里走了。这地儿太偏又没什么人,再走下去,要是出什么事便不好收拾了。”
岑篱也是脑子有点昏沉,一时没注意,经寻夏一提醒,便止住了步子。
却听前面一阵草叶窸窣,从芦苇丛里探出一个头来。
寻夏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前面挡住。
她满脸警惕看向对面,却见出来竟是个美貌少女。
少女年岁不大,但却出落地极其标致,身姿窈窕眉眼风.流,可偏偏那一双明眸又透着一股天真的憨态,这会儿被声音惊动,眸中闪着些微怯意,更是惹人怜爱。
寻夏张了半天嘴,喃喃:“乖乖,可是河里的精怪出来了?”
少女似是怔了下,眼中的惊惧散去,扑哧一下笑出声,“姐姐可真会说话。”
岑篱倒是认出了这个人。
她曾在太官丞的院子里见过对方,少女确实长着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是那屯骑校尉家的二女儿,李奾。
“李二娘子,”岑篱淡淡地打过招呼,又道,“这地方偏僻,孤身在此多有不妥,二娘子还是早点回去罢。”
这话一落,对面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了。她眼圈一红,转瞬便是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
这顷刻间从惊到喜又到悲,只把寻夏看得一愣一愣的。
李奾哽着声,“郡主有所不知,非是小女不想回去,实在是不知往何处去。小女只是一妾室庶女,本没有身份来此,多亏家中嫡姐照拂,带我来了此地。可我自知身份卑怯,怎敢往诸位姐姐面前去?”
岑篱反问:“是吗?”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直让李奾一愣,连那哽咽声都有一瞬的不连贯。
岑篱却没有继续搭话下去的兴致了,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那便不打扰李二娘子了。”
说着,招呼了旁边寻夏离开了。
看着两道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李奾结结实实地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从茫然无措到渐渐扭曲:怎么会这样?!
……
另一边,寻夏也不解岑篱这反常冷淡的态度。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试探着,“郡主莫气,她长得便一副心术不正的样子,哪里比得上郡主尊贵的?”
她琢磨着莫不是因为自己夸了那人长相。
以前也没见郡主在意这个啊?
岑篱瞥了寻夏一眼,“李二娘子确实貌美。”
她毕竟常常出入宫闱。正崇帝极少关注后宫,但也不妨碍皇帝宫中美人如云,可便是与那些美人相比,李奾也并不逊色,她确实生就一张极美貌的脸。
略顿了顿,她又解释,“兰君并非背地道人长短的人,能让她说一句‘被刁难’,定然是做得极过分了。”
岑篱说的是去上官丞家的榴花宴的事。但那次是拾春随行,寻夏还不知道这事。
只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做出一脸懂了的表情点头,只是眼底的“睿智”神似某个极北之国进献的似狼神兽。
岑篱:“……”
她抬头抚额,连脸上的严肃都散了不少,“你刚才席上也见了李家大娘子了,那是个性子温厚的人,便是有人挑刺也不愿与人起争执,对席间几个家世低的小娘子也颇多照料。这么一个人,既然带着庶妹前来秋禊,会把人抛下不管?”
寻夏总算恍然,“郡主是说那李二娘子是自己跑出去的?”
岑篱颔首,又问:“刚才席间有谁提过这条路?”
她想要出去透透气,但却并非无端选的方向,必定是宴饮酒令间,有人“无意”中提起的。
说起这个话题来,连大大咧咧的寻夏表情也严肃起来。
岑篱年少时在宫中,身份尴尬却颇得帝眷,想着“偶遇”的人实在不在少数,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她对此事还是颇为敏锐。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会留意游戏中间的一句戏言。
两人这么思索了半天,都没忆起到底是谁提起的。
寻夏丧气:“是我不谨慎。本来以为都从宫里出来了,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这种事就免不了。我回宴上看看吧。”
……
岑篱还是没能成功找到暗示方向的那个人,反倒是又输了几局酒令,等到离席的时候已经彻底醉了,起身一个摇晃,多亏了旁边的李妢扶了一把。
寻夏连忙上前:“多谢李娘子,让奴婢来罢。”
李妢摇头,“郡主瞧着醉得不轻,你一个人不好搀扶,还是路上多个照应得好,我看郡主从东边走过来的,李家的马车也停在那边,不过是顺路。”
话都说到这样了,寻夏也不好拒绝。
道过谢之后,便由寻夏引路,两人扶着岑篱往马车方向走去。
去到了之后,才发现那边早早有人等着了。
李妢本来还以为是马车夫,但走近了才发现不对,竟是苏之仪。
再行回避来不及了,李妢索性落落大方地见了个礼,又解释了岑篱宴上饮醉了的事。
“内子不胜酒力,多谢过李娘子照料。”
岑篱这会儿已经醉得半靠在李妢怀里,眼见这李妢要把人推到苏之仪那,寻夏心里一紧: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洞房第二日拾春嘴巴跟个蚌壳似的,但是看苏廷尉过后一直睡书房便知,这两人绝对不是正经夫妻。寻夏虽然觉得苏廷尉算是个如意郎君,但郡主却未必愿意和对方那么亲近。
她紧赶着上前一步,却到底没能来得及,眼前着岑篱被苏之仪揽在了怀里。
大庭广众,当着外人的面,把郡主从陛下亲自主婚的夫君手上抢回来……
寻夏脑子里只片刻转过了这个想法,就老老实实在原地站定了。
虽然总被拾春斥责为没有脑子,但她也不会真的干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了。
李妢倒是没察觉这暗潮汹涌,只是瞧着这苏廷尉小心仔细、生怕把人摔了的动作,忍不住心下感慨:这郡主和苏廷尉当真感情要好。
刚这么想着,那已然被抱在怀中的人恰巧抬眼看了过来。
颊上是酒气熏染的温红,那双清明时冷静淡然的目光盈着朦胧水汽,弯翘着的长睫一眨,水光越发盈盈。
被这“千回百转”的目光一看,李妢的脸上一红。
她仓促地低头告了退,走出去了一段,才急急以手扇风,给自己烧红了的脸颊降着温。
按说家中有个那般貌美的妹妹,她早该习惯如此才对,可这阳嘉郡主亦是个不遑多让的美人,褪.去了平常的清丽冷淡,露出这般模样……想着,李妢刚刚降下些温度的脸又烧起来了。
好半天,她才收拾好心情,往自家马车那边走去。
却没有见到本该在的人,不由疑惑:“奾儿呢?”
“回大娘子,二娘子早先来过一趟,说是这宴上没有她能说话的人,她便先回去了。”
李妢愣了下,忍不住叹气。
她这妹妹虽是貌美,但这性子实在孤僻古怪,让人不知如何对待。
若是管得狠了,她又当是嫡姐容不下她,又少不了一顿哭诉。
眼下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李妢也只按了按额角,习以为常的,“算了,由她去吧。”
……
另一边,说是早早回去的李奾,却在一装饰华丽的马车上。
她像是一株藤蔓似的,正柔弱无骨地攀在一旁的青年身上。青年气度不凡,虽未着赤黑公服,但也是浑身锦绣,腰间朱红色的绶带上挂着一枚银龟钮,竟是一位在京的藩王世子。
如此美人在怀,鲁王世子却全然无动于衷,只是问:“问出什么来了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方一提起,怀里的美人眼底盈了泪,语气又是委屈又是愤愤,“世子还问?!我是什么身份,人家又是什么身份,人家哪里肯理我啊?我好不容易引着人到了地方,人家连同我说句话都不愿意,我又怎么问?”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抬起来,泪珠将坠未坠地挂在脸上,只让人心底都软了。
那鲁王世子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脸上露出些疼惜之色,抬手轻轻拭过她颊上的泪,温声哄了两句“你受委屈了”,但口中却仍是坚持,“这事紧要。你得问出来,他们在阳曲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拿到什么……”
李奾哼气,“你紧要?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贺文骞手臂一圈,就将人带入怀中,“你我又有什么分别?你可是我未来侧妃。”
“侧妃?”
贺文骞倒也没恼,而是笑着这掐了人了一把脸,“心肝儿,你还打算当世子妃?我倒是想,那石家恐怕是不会答应。”
“不是世子妃。”李奾拿眼波横他,“我想当太子妃。”
这话落下,车厢内一静,贺文骞收起那调笑的不正经,低头看过去。
怀中美人的眼睛依然透亮清澈,仿佛汩汩流淌的林间清泉,可偏偏这泉水中是毫不遮掩的野心。
贺文骞抬手,扼住了那一截雪白的脖颈,纤细易折,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拗断。
李奾却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
贺文骞突然急促地喘了两下,掐着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顷刻间,狭小的车厢里喘.息声急促,衣料摩挲的动静和车厢壁的摇晃交织,赶着的车夫动作一顿,驱马一转往城郊驶去。
……
等一切终了,贺文骞指.尖摩挲李奾脖子上的掐痕,笑得阴鸷,“敢说这话,你还真不怕掉脑袋。”
李奾娇娆一笑,眉眼间俱是风情,“世子舍得杀我吗?”
贺文骞又被她勾得又是呼吸一滞。
但到底平复了呼吸,交代起正事来,“阳曲的事很要紧,从苏温知这边很难下手,只能从阳嘉郡主身上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得把事情问清楚。”
李奾却是眼波微转,“我瞧着世子还落了一个人?这阳曲之乱,最后可还有个大功臣。”
贺文骞拧眉:“你是说谢怀朔?但是谢家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李奾:“我听闻,谢将军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求娶阳嘉郡主。这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夺妻之仇不共戴天,那谢怀朔真的能忍住什么都不做?世子既然觉得那苏温知碍事,那干脆让他没机会开口便是,左右去阳曲的非只他一人,等他死了,事情怎样但凭活人一张嘴罢了。”
贺文骞被她说得目露心动之色,但却不知怎么,仍旧有些顾忌。
“……此事还得斟酌,”他沉默了半天,开口,“我去信问问父亲。不能重蹈当年赵王覆辙。”
在贺文骞看不见的地方,李奾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柔情蜜意,“妾听世子的。”
第24章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虽非本意,但谢定此遭回到颍安,大有相同的道理,昔年冷脸相对的族人个个卑躬屈膝,连只是不知事时来过的谢兰君,身边都围了好多姊妹。
谢定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快意,但是此刻看这些人嘴脸,却只觉得无聊透顶,他连和他们翻翻当年旧账的心思都没了,只想赶紧给爹娘修完墓地,离开这个污糟地方。
兄妹俩在谢父谢母碑前祭拜的时候,一个老者拄着杖走了。
谢定看见了来人,倒是难得执起了晚辈礼,主动上前去迎,“族长。”
若不是有这位族长在,谢定这次回乡,说不定真能干出把宗祠拆了的混账事。
老者摆摆手,示意谢定不必多礼,又让一旁的谢兰君接过手杖,在兄妹俩的搀扶下,向着谢家父母坟前祭了一杯酒,感慨:“看着你们兄妹俩如此,你爹当年果真没有选错。”
谢定微怔。
选错?
他爹当年“选”了什么吗?
族长祭拜完便回去了,但这仿佛随口一提的一句话萦绕在心头,谢定一直到回京的路上都忍不住思索。
*
长安,苏府。
岑篱那日醉后醒来,发现她和苏之仪同榻而眠了一.夜。苏之仪没干出什么趁人之危的事,据寻夏的说法,是她拉着人不放手,苏之仪才不得不留下。
若是正经夫妻,此事自然没什么紧要的。
但两人之间关系实在尴尬,醒来之后,两两相顾无言,反倒是比之前还疏远了些。
五铢虽然人在外院,但对府中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得很。
他忍不住一阵唉声叹气,“郎君你看,你早喝了那汤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都是第二次了吧,被郡主从房里赶出来。
苏之仪能在朝堂上面不改色舌战群儒,但这会儿对着家中小厮如此发言,也忍不住眼皮抽动,压着声斥道:“闭嘴。”
五铢:“……”
自家郎君向来从容镇定,连被圣上免职在家都不放在心上,这会儿却因这点小事而变了面色。
他心底对那个猜测越发肯定,不由痛心疾首:
“郎君你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苏之仪被噎得默然了好一会儿,他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这般森森杀意来。
到底念着从小长大的情分,苏之仪选择眼不见为净,“我去书房。”
五铢还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看苏之仪这回避的做法,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看吧!这还不是心虚是什么?!
苏之仪匆匆到了书房,却发现岑篱在里面。
接连几日刻意避开见面的两人甫一见到,彼此都有点尴尬。
岑篱不自在地把手往后撑,按在书匮上,“前日下雨,我怕这里的书简受潮,过来看看。”
苏之仪还不待回答,先见那书匮的柜门被压得前后开合。
放在最上方的一个匣子本来就探出半个头来,这会儿随着柜门的移动往下掉落。
“小心!”
话落的同时,那匣子已经从高处砸落下来,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外匣摔裂在一旁,里面的东西也滚落出来,是一卷丝帛作帙裹着的竹简。
再想到它被单独放在匣中,置于柜子的最上层……
岑篱连忙,“对不住。”
她说着已然倾身去捡。
落下去指.尖和另一个人的交叠,两个人又都同时收回手去。
苏之仪低声,“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没伤到吧?”
岑篱当然不信。
不是要紧的东西会单独放?还用丝帛包着?
“听动静,里面的简片似乎是散了,先打开看看能不能再编起来,若是孤本便不好说了。”
打开帛帙,拿出散开的简片,里面竟是一卷九章律。
应当放得时间很久了,连简片的颜色都比旁边书架上沉闷很多,而且誊抄的人……像是才习字没多久,腕力不够,连带着笔画也虚浮,看起来似乎是想仿照何人的笔势,但写出来的字更近似于幼童的描样子。
岑篱看着这莫名眼熟的字迹陷入沉思。
……好像在哪里见过?
“郡主当年赠我的这卷九章律,之仪可算不负所托?”
岑篱迷惑抬头。
看清了那眼底的疑问,苏之仪便是早有所觉,也忍不住心下一空。
他自嘲地轻笑,很快便敛下表情,温声:“这是当年郡主送我的书卷。只不过些微小事,郡主约莫并未放在心上,忘了也是有的。”
岑篱这才想起这字迹为何这么眼熟了,是她幼年时的字迹。
她摇头解释:“我是不记得了,但不是因为这个……正崇二年岁末,我大病了一场,入宫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这次换苏之仪愣住了。
正崇二年,京中大疫,时任京兆尹的岑经鹤与楚元公主都病逝在这场疫病里,岑篱也是那时候被接入宫中。
岑篱很快回过神来,笑:“大母说,不记得也是好事。”
不记得便不会想家了。
苏之仪沉默了许久,“令昭要去看看吗?就在西市里。今日无事,也正好出去走走。”
岑篱迟疑着点头。
*
长安城外。
谢定没骑马,也没正经乘马车,而是盘腿坐在马车的车盖上,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遥望前路,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京的一路上,他越想越是奇怪。
怎么是“选”呢?他爹到底选了什么?
本来是些微的疑惑,经这一路的发酵也变得抓心挠肺起来,他现在都打马恨不得回到颍安,去找谢族长问个清楚。
谢定刚这么想着,就见旁边那辆马车上,谢兰君掀起了车帘。
谢定立刻偏头看过去:“怎么了?”
谢兰君:“……”
确认兄长有没有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看着谢定像是一切如常的样子,谢兰君也半松了口气,随口提了个话题,“京中的事需要人打理,平叔没能跟着一块儿去颍安,我们竟也没带回些乡礼什么的。”
兄妹俩在颍安都呆得心烦,全忘了这一茬。
“小妹说的是。”谢定也只思索了片刻,就展颜,“这个倒是无妨,我去西市买坛上酝来,就当给平叔赔罪,他不会计较的。”
说到便做。
谢定话还没落,人已经从车盖上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一旁的马背上,“小妹你先带人回去,我直接去西市。若是赶得及,还能同你们一同进家门。”
谢兰君还没来得及拦,就见眼前只剩一道绝尘而去的身影。
她忍不住摇头,哭笑不得之余又隐隐放心。
大兄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
透过车帘看到这一幕,刘氏感慨,“怀朔这性子,是该找个年纪大些稳重的。兰君你放心,等这一回京,我必定给你兄长好好相看。”
谢兰君:“……有劳叔母了。”
而另一边,谢定已经快马赶到西市。
坊市内不好纵马,牵着马走还不如人快,他干脆把马拴在坊市门口,给外面守着小童一枚钱,交由他看管,自己则是快步往酒肆过去。
远远看见酒肆的旗帜,便冲着外面的伙计朗声,“来坛上酝!”
伙计惊奇:“这不是谢将军吗?”
谢定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酒肆了,笑着调侃,“怎么还生疏起来了?”
鲍二哈哈一笑,“可不敢轻慢了,那日章台街上我也去看了。谢将军打马游街好生威风!掌柜出去说一句‘谢将军常来我家酒肆’,连带着肆中生意都好了许多。将军许久不露面,我还以为你日后再不来了呢?”
“怎会不来?不过前些时日回了趟族地,一时没抽出空来……”
谢定正解释着,鲍二的目光却不由地往街头另一边看去,那边相携走来两人,其中女子发髻盘起,是已婚妇人发式。
发髻虽变,模样却没有,鲍二立刻认出了这位常同谢郎君一块来的岑小娘子。
谢定随着鲍二的目光看去,神情当即一滞。
他一路思索谢族长的话,便是想要以此占据心神,不想想起别的事,却不防一回京便看见了。
鲍二并不知晓岑篱身份,而谢定求娶阳嘉郡主那事虽说成了好一阵儿茶余饭后的流言蜚语,但也只在公卿之间流传,鲍二一个酒肆伙计是无从得知,但不妨碍他从别的侧面猜到些内情。
他抬手拍了拍谢定的肩膀:“这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出征这一去没个音讯,婚事也不由得岑娘子。”
谢定没说话,他只是想起了韩培在匈奴王帐中的话。
那时的他是如何调侃韩元修的?再娶新妇便是。
功成名就,迎娶佳人。可心上的佳人早已另嫁……
倒是那鲍二看着旁边苏之仪,若有所思地小声:“榴月前后,岑娘子好像同这人来过。”
算算日子,正是他在大漠中渺无音讯的那日子。
谢定脑子里一嗡,兰君的话在耳边响起,和韩元修的声音彼此重叠——
‘一连数月渺无音信,兵败消息传回长安,人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指望着人家姑娘等你提亲?’‘大兄你……战死的消息传来,岑姐姐悲痛欲绝,是苏廷尉开解安慰,才让岑姐姐颇得宽慰。’
——别说了!别再说了!!
眼见着谢定脸色难看,鲍二也止了声。
看着那边渐渐走近的两个人,鲍二犹豫了一下,“你若是不想见,不如去里面坐坐?”
但二楼临窗而望,却只是将下方的一切更清楚地收到了眼底。
第25章
岑篱和苏之仪走在西市街面上。
她对这里并不陌生,但是能想起却只有近几年的记忆,并无孩提时的画面。
绕过杂耍和货郎叫卖的吆喝声,苏之仪驻足在坊市的一隅,解释:“这些年长安的坊市繁华了许多,连这里都开了不少铺子,不过当年这地方还很荒僻。”
岑篱仍旧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地方她来过也不止一次,若要能想便早就想起来了。
这会儿听得苏之仪如此说,她也只能点头应和,眼底却不自觉露出些空茫的之色:不记得……真的是好事吗?
苏之仪打量着岑篱的神色,犹豫了片刻低声,“这坊市里,常有些孩子踅摸些零活讨点赏钱,但这些个孩子彼此之间也有高低之分。我幼时生得瘦弱,在里头颇不受待见,有一次拿得赏钱多了,便被堵到了这里。”
岑篱意外,“治粟内史秩二千石,应当……”
不,正崇初年,苏父未官至治粟内史。但那也是朝中官员,家中不至于难过到这般地步。
“我是父亲收养的嗣子,”苏之仪解释了这么一句,又莞尔,“……还多亏了郡主的那卷九章律,让苏内史在挑选嗣子时,选中了我这个远方族亲。”
岑篱还没想到,原来两人之间有一段这么早的因缘。
或许是精神骤然放松的缘故,岑篱注视着眼前街巷,眼前隐隐浮现另一个画面。
比现在更荒凉的巷子里,有一个瘦弱的孩童被更大些的孩子团团围住。
画面陌生又隔阂,岑篱不确定那是自己的记忆,还是根据苏之仪的话想象的画面。
但她确实低声轻喃出了当年的话,“贼杀人、斗而杀人,弃市。斗伤人,而以伤辜二旬中死,为杀人[1]……”
苏之仪倏地抬头。
岑篱却还发着怔,由那个画面伊始,记忆沉到更深的深处,她像是沿着旧日的街道走回家中,口中不由呢喃:“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回去之后将这事同爹娘说了。”
苏之仪心底微动。
他稳住自己的情绪,轻声问:“公主殿下与岑公是如何说的?”
“娘只是笑,指着爹哈哈大笑。爹……他说‘年未满八岁,八十以上,非手杀人,皆不坐[2]’,问我问过他们年岁没?”
苏之仪笑了:“约莫是未满的。”
他也未想到,自己居然能这般平静地调侃起了当年旧事。
而这温情融融的一幕落到酒肆楼上人的眼中,只觉刺目要命,像是有什么锐器生生地扎进心口,把五脏六腑都搅了碎。谢定端着碗灌了一口酒下肚,烧灼的感觉一直从喉间烫到了胃壁,腹部那翻涌作呕的抽痛却似乎稍缓,他不由再次端起酒碗。
下方二人对这注视一无所觉。
两人略微平复过情绪,走出了这巷子,但没走出几步,岑篱轻轻“咦”了一声。
倒不是看见了酒肆二楼的谢定,而是遇到了另一个熟人,前几日秋禊上遇到的李大娘子。那日秋禊多亏对方照拂,岑篱正想要上前打个招呼,但是走近几步,却脚下微顿。
苏之仪:“怎么了?”
岑篱轻轻摇头,“再等一会儿瞧瞧。”
李妢这会儿的神情可不像是来采买东西的。
正这么想着,那工坊铺子铺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的郎君,看模样像是这铺里的匠作。两人交谈了几句,那年轻匠作取了一副算筹出来。
别管是朝中治粟还是府内份例,这其中账务全凭算筹计数。
用的人多了,连着算筹也讲究起来,木的铁的金的玉的,好似只要这计数的器物好一点,连家中的金银都会多一倍似的。
眼下这算筹料子却算不上多好,只是普通漆木,但细看之下却颇有玄机,阳光下一晃,细碎的金粉在上面闪着光。
李妢讶然,“这是?”
年轻匠作笑了笑,“大娘子说是只用漆木,我瞧着实在单调了点,赶巧有做别的留下的铜金粉,便在上漆的时候混了点。”
看李妢低头要找钱,他又忙忙摆手,“用不上的。只是些铜金粉,不值钱的,混在漆里好看些,大娘子莫要嫌我自作主张便好。”
岑篱远远看见,却看出了那算筹不单单是混了金粉那么简单。
边缘处细细打磨过,莹润得都显出玉的质感,筹身上雕的花纹,细密繁复却也不喧宾夺主,不知做算筹的人在上头花了多少心思。
岑府也有不少算筹,料子比这好的不知凡几,但要是做工,能和这媲美的却数得上了。再看那边目光对视,心思都不在算筹上的一对男女,个中缘由实在不难猜测。
岑篱没想到只是出来逛逛,竟能撞见这么一对有情.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扰,那边却生了变故。
铺子里走去一中年男人,看打扮是哪家高门里采买的管事,赶巧取的也是一个算筹。
是由一块通体莹润的碧玉雕成,这玉的水头极好,盈盈水光几乎要透玉而出,显然不可能是一家工坊铺子能有的料子,只是由铺子代为加工。
这管事本来微微颔首满意,抬眼却瞥见了另一边的漆木算筹。
他轻轻挑起了一边的眉,“吕掌柜莫不是敷衍我吧?这碧玉的下料都够你们赚一笔了,我家主人给工费也不吝啬,就这般做工?”
掌柜心底连连叫苦。
哪有什么“下料”?切割玉石定有损耗,偏这管事的要求苛刻得很,生怕他吞了好玉,他绞尽脑汁,才从那玉料上挖出了一副完整的算筹,根本没什么剩的。至于说工费,若不是这家主人实在不好得罪,他情愿不接这一单子,还不够折寿的。
想是如此想,掌柜脸上却堆起笑了,“戴管事这是哪里的话,您看看这雕画,我敢说放眼整个长安城,再也没第二家有这个手艺了。就连我自个儿,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能再刻出差不多水平的雕画。是贵人的吩咐,又是这般好料子,小老儿再精心不过了。”
管事却不答不应,只是拿眼往旁边一瞥。
这工坊铺面有限,没法像是大铺子一样在二楼设下女客雅间,只是扯了块布帘子在中间挡了,但也只是做了个意思,近处看不彼此的面容,但前头的货品却看得清楚。
管事这眼神示意下,吕掌柜也知道了缘由。
他在心底叹了一声“冤孽”,但面上却不露,只是狠狠的刮了儿子一眼。
吕小郎君也意识到自己惹了祸,颇有些不知所措。吕掌柜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冲着李妢解释了几句,将那算筹拿了过来。
管事本还以为对方是想拿这算筹当作补偿的礼物,一脸勉强地给了个纡尊的眼神。
但等看见了,却是一愣,两厢对比,一眼便看出来,那漆木的算筹比他这玉算筹小了一圈儿。
吕掌柜陪着笑,“不过小儿的练手之作,您瞧瞧他这糟蹋料子的作法!御史府上的料子是什么宝贝,我哪里敢让他糟蹋?”
管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果真见那算筹只是普通漆木,混的金粉也是假金。
脸上那不快的神色缓了不少,还称赞了一句,“吕掌柜这儿子,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能承了这门手艺,掌柜的便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管事这是哪里的话?这小子竟是些歪点子,手艺还有的磨呢。”
管事笑寒暄了两句,把除了定金之外的尾款要了个八折,这才把那件漆木算筹抛到了脑后,心满意足地往外面走去。
但是刚走出这铺子门口,脚下便僵住了。
看着避无可避的两个人,管事脚下往后缩了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躬着身上前行礼:“下仆见过阳嘉郡主,见过……苏廷尉。”
岑篱本来是想着来帮忙解围来着,没想到这铺子掌柜已经自行摆脱了困局。
不过想想也是,这西市落在长安,不说遍地贵人,来往也有许多官员,若是没有点处世之法,工坊铺子早就干不下去了。
岑篱点了下头,问:“你是?”
“回郡主,小人乃是御史中丞家一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