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熙帝的病好了些许,总算能从龙榻上稍微起来,面色也比先前好了许多。太医让皇帝在瑞宁殿多静养一些时候,少有忧思,开春时节便能够更好一些。
只是隆熙帝躺在里间觉得周围俱是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寂静得格外死寂,仿佛所有的一切已然笼罩了死之气息。这让他想要到外面走一走。
魏靖忠和几位顾命大臣处理朝政很是忙碌,在隆熙帝跟前的是沈砚,隆熙帝说他不想在这待着。旁的人都劝皇帝外面天冷,实在不好到外面去,太医嘱咐不得吹了冷风再次受寒。
隆熙帝面色苍白,眼底眸色晦暗,沈砚站在一旁,指挥小太监给隆熙帝穿上衣服。穿得厚实,除了一张脸露在外面,没什么地方能被寒风侵袭。
隆熙帝高兴了,带着沈砚一同去了御花园。大雪纷飞,天气严寒,哪里还能有什么花可赏,但是隆熙帝站在这御花园里的廊庑之下,还是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隆熙帝对沈砚说:“深秋的时候我就病了,那时菊花开得正盛,今日起来,御花园里的花全都落败,沈砚,你说这是不是也昭示着我命数如此。”
隆熙帝在私下更为随和一些,平素还是更喜欢称呼“我”,除非他发怒抑或者什么重要场合,才会称一声朕。要死的人在死前似乎本身具有某种预料,知晓自己气数已尽,恐怕他也知晓自己身体如何,才与沈砚说起这样的话来。
沈砚站立在一侧,轻声对隆熙帝说道:“繁英凋落处,朱蕤复有期。玄序将阑,青阳肇启。陛下,既是冬日,暗香傲立,又哪里来的全数落败呢。”
他垂眉低眼,青黛蛾眉、皓质呈露,几缕碎发拂在额角,眉眼之间拢了几丝风雪不化,宛若缀在其上的碧玉琼花,衬出了几分清冷仙姿丽影。
隆熙帝瞧着沈砚,面上露出个笑容来,他说道:“怪不得窦一丞还活着的时候,便无论如何都要护你。你长得如此好皮貌,没有窦一丞庇护,不知要受多少罪。瞧着你这样的模样在身边,心情也会愉悦几分,不像那魏靖忠脸上那些沟壑,让人看了便觉得苍老倦怠,平日里还要听他说些弯弯绕绕的话,实在疲累。”说完此话,他也不需要沈砚回答似的,转头又去欣赏御花园的雪景。
沈砚与隆熙帝相处了一段时间,知晓隆熙帝是一位性格温和的皇帝,在位期间也是功绩累累。可人算不如天算,上天就是要他这时死去,盛极必衰,到了这鼎盛时期必然会迎来某种衰落。
当真是可惜。
正说了两句话,隆熙帝远远看见一个孩子摔在雪地里,半天都未起来。身旁也无一个伺候的宫女太监,他笨拙地爬了半天,才从雪地里爬起来,又摔了。
那一张脸抬起来时,隆熙帝才想起这张脸是谁,他问沈砚:“那是十三吗?”
沈砚说:“是。”得到隆熙帝的这句话,沈砚便走上前去,将那摔在雪地里的李昭睿扶起来。
方才雪大,李昭睿只在廊下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却并未看清楚是谁。此下抬起头来是沈砚,余光再见到廊下的究竟是何人,思虑一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只有他们二人所能视的角度,李昭睿这宛如幼狼的眼神还是如此盯着沈砚。沈砚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心想:你小子和我斗,你还嫩了点,你就只能被我推着走。
沈砚对他说:“陛下要见你。”
李昭睿说:“这便是你让你身边的人将我的腊梅给扯了的原因?你知晓我母妃最为喜欢腊梅,我每日都会捡一些看得过的带回去。腊梅被扯坏了,我定然还会再过来一趟,就是为了遇见我父皇?”看来他当真生气,这一双愠怒的眼睛瞧着沈砚,没有半点遮掩。
见到这小狼崽被逗得这么生气,这些天在他受到的那些闭门羹算是还回去了,简直让沈砚心情舒畅。沈砚并未多说,只对他说道:“陛下在等候着,可不能让陛下久候了。”
李昭睿的手臂按在沈砚的手臂上,确实也只得先站起来。
他微微垂下目光,只见玉臂轻匀、皓腕纤凝,再抬起头来,玉骨冰肌、仙姿出尘。可偏生这人有着这般诡谲心肠,只让人往下入套。
他收回手臂,敛下目光跟随在沈砚身侧,一同往前走去。
李昭睿慌忙从栖梧殿跑出来,又因为实在气愤,便跑得又快又急,冰雪满身,又身着单薄,还在雪地里摔了两跤,颧骨通红,看起来实在可怜。
隆熙帝见此,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人急匆匆跑到这里来?”
李昭睿说道:“母妃最喜欢冬日腊梅,正巧母妃死于冬日,儿臣每日都会来这里捡几株被风雪砸落的腊梅,挑拣着给插在瓶中赠给母妃。只是今日忘了关窗,那些腊梅全被吹得七零八落,我心想母妃应当会不高兴,便又赶紧跑来再捡几株。”
隆熙帝安静听闻着,此下才想起来惠妃已然去世了,前些时候他病得严重,都将这事给忘记了。再看看眼前这才十岁的孩童,当真可怜,他说道:“为何要捡,既然惠妃喜欢,你摘了去,好看许多,还能多放些日子。”
李昭睿说道:“御花园的一草一木都是父皇所有,我怎么能折了父皇的花。梅枝长得如此之高,儿臣也够不着,掉在地上的腊梅依旧格外漂亮,儿臣捡一些回去便好。”
隆熙帝看着低着头的李昭睿,并未说些什么话了。他让身边捧着另外一件大麾的宫女将那大麾给李昭睿送去,还吩咐沈砚帮李昭睿折几枝腊梅送回栖梧殿去。
隆熙帝回去了,沈砚将方才宫女带上来的大麾给李昭睿披上。
这本是皇帝用的,披在这十岁孩童的身上实在显得有点长。看他这么小的人装在如此大的大麾中,还真是有点滑稽,沈砚的脸上也不禁带了些许笑容。
而这笑容在李昭睿的眼中是得意,他冰凉的手握住沈砚纤瘦美丽的指骨,将他的手拂开自己去系这大麾的细绳。他对沈砚说道:“我觉得我已然将想法传递得清楚了。”他说完转身过去,往那开得艳丽的腊梅走去。
沈砚点了点头说:“是很清楚。”他跟随在李昭睿的身后,“只是我有一事还是不明白,十三殿下当真要在这宫城当中继续默默无闻、不露锋芒吗?”
他凝视着前面这正在踮脚摘梅花的小孩,李昭睿的手指停滞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说任何的话。沈砚也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又出现些许沉寂,唯有风雪之声清晰,过了一会儿,李昭睿说道:“为何不?我再也不想踏入那些龙潭虎穴,我只是想要活着而已,难道活着都不允许吗?整个宫城那么大,竟然连让我多吃一口饭的地方都没有?”
他背对着沈砚,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沈砚知道他这一张稚嫩的小脸上定然紧绷绷的都是倔强的神态。
沈砚道:“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想要到皇后娘娘身前去?”
“我哪里有想,这是必然。母妃死后,我自然会有一个去处,就算父皇将我遗忘,皇后娘娘自然知道我还在栖梧殿内。”
“那当时装得一脸无辜可怜的样子,不是想要得皇后娘娘的怜爱直接到她膝下?难道不是不想让她将你送到别的妃子那边去?”
只不过说穿他的心思,李昭睿又不说话了。这种臭小鬼虽然聪明了一点,但果然还是很好拿捏。沈砚在心里想着。
随后看见李昭睿转身过来,他的脸上果然是那种为了维持威严而故作紧绷绷的神态,这神态不会有任何的威慑感,相反更能够看清楚他的紧张和无措。
“我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一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人身上?皇后娘娘与我母妃关系本来就好,最起码皇后娘娘会真心地待我。那么你呢?你只是想将我当作攀登的棋子,你看清楚我。”
他走近过来,小小的身子站在沈砚的跟前,不屈服的眼睛看着沈砚,“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痴儿,我也不想任由你禁锢,去做你的傀儡,我只是想简单地活着,就是活着而已。”
沈砚并未回答他这句话,只是伸出手,去触摸方才李昭睿就算踮脚也够不到的梅枝。这梅枝被沈砚轻而易举触碰、折断,他递给李昭睿,问他:“刚才是要这一枝吗?”
大抵是自己的言语并未得到回答,让这话语轻飘飘地又落下,让李昭睿颇有些呆愣,他呆呆地伸手接过,点头说了一声:“嗯。”
沈砚问他,“还要哪一枝?”
李昭睿转头去看沈砚。
站在他身侧的沈砚长身玉立,要不是他当真穿着一身太监服,那真的难以觉得他其实只是一个太监而已,这个模样气质的他,和那些贵胄公子有着什么区别呢?
他的衣摆被风吹得轻微飘摇,轻轻扫着李昭睿的衣角,短暂的沉寂中,竟然让李昭睿减淡了方才心中的几分惶恐与不安,他也不说其他的话,指着头上的梅枝说:“要这个。”
沈砚便给他摘了。
那只似雪如玉的手拈着那一枝红梅,也不知是花更美,还是他手更美。李昭睿接过他手里这株红梅,沈砚的指尖在他的指腹上轻轻掠过。
他不再说方才的话,那些连他自己都知晓的、更多包含的只是希冀之意的话语,他也明白,他的希冀其实在这深宫当中很难实现。只是还是还是想要尝试一下……尝试着逃离、躲避这可怕的宫墙与内院。
他仰着头看着帮他折梅的沈砚。见那点点落雪已然沾满了他的肩头,又见他侬丽的眉目之间风雪不散,那双垂睨而来的眼睛也是昳美非常。李昭睿的手指着高高的枝头,他对沈砚说:“我想要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