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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拍三合 上官赏花 28571 字 3个月前

他是纨绔少爷,到哪儿都带着一群小弟。因为长得不错又有钱,林照溪见唐向杰几次,他身边就换过几个女朋友。

原本她和唐向杰并不熟,每一次在别墅撞见,她都低头躲开,胆怯又害怕。

可高中时有一次她裙子染血,中午着急从学校回到房间,没关好门。

恰好被路过的唐向杰,看到她换衣服的情形。

十九岁的纨绔少爷,自然是早已谈过不少恋爱,身边也不缺女人。

但唐向杰对她,却从此着了魔。

自那之后,唐向杰几次三番骚扰她。少爷自以为是追求人的方式,只会让林照溪感到压力倍增。有一次,她甚至被他那些朋友在放学路上强行带走,灌醉了送到他床上。

幸好被林聿霖及时发现阻止。

但唐家对周家太重要了,被撞破后唐向杰干脆摊牌。

他直言喜欢她,将来打算跟她结婚,提前睡了就当两家联姻。

于是周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是巴不得她和唐向杰早点在一起。

林聿霖只好以送她出国深造为理由,暂缓了这件事。

她留学回来,再逃不过周家的安排,却在那时候遇到了裴季。

裴季追她,唐家自然不敢得罪,只好将唐向杰送出国绝了念头。

唐向杰看到林照溪嗔恼瞪着他,一双眼却微微颤抖泛红,忍不住心软。

“生气了?好了好了,那我不说这个了。”他上前一步,想去拉林照溪的手,“走,我有事跟你说,我们俩找个地方单独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林照溪对他避之不及,就像撞见蛇蝎,往后躲开。

可唐向杰不这么认为,只想抓着她的手,“溪宝,你听我说,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裴二在外面的那些事……”

她不要听。

林照溪摇头,眼神和身体都在本能抗拒,下意识往后退。

直到她后腰,撞在一堵宽阔冰冷的肉墙上。

林照溪腿一软。

还来不及回头看,纤弱柔软的腰肢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稳稳扣住,撑起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听见?”

一个极度冷淡傲慢的声音,从她头顶后方传来。

“她说不想谈。”

萧砚川下颚紧了紧,骨头咬着,绷着张脸:“小时候在一个乡。”

“哇~”

林照溪眯着眼睛说:“我小时候的玩伴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呢,看来你还挺长情的。”

没来由又突然夸了他,萧砚川微微吐了道气,这次话多了些,说:“十岁那年回到鄂温克上学,阿爷带我到其他家里做客,我从一个平房走到另一个院子,只有乌沙,在我进屋后站起来迎接我。”

十岁,回到鄂温克,被欢迎……

这几个字眼在林照溪脑中盘旋。

很细微的一件事吧,萧砚川竟然记到现在,甚至拿出来讲,似乎就因为这个细节而和乌沙成了多年兄弟。

林照溪说:“还真是,瞬间的价值。”

这件羽绒服的口袋很深,林照溪的一次性相机就像个卡片一样放在里面,此时她拿出来朝前方拍了张照片。

不管那辆车是乌沙还是艳红的,都可能进入法拍。

她最后问萧砚川:“如果乌沙不见我,你会帮我拦下他吗?”

这一刻她庆幸,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是来执法的。

如此萧砚川就不会抉择艰难,只当她是想和乌沙见一面。

越野车的高大轮胎碾过石砾,冬季昼短夜长,像这条不知跟到何时的路,林照溪说不上来愿不愿意让它停。

但它确实停了,就在草坡边。

不知他们是不是认出了萧砚川的车,但已无所谓,只有心虚的人才怕被跟车。

既然乌沙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就只能这样相见了。

忽然,前车的后车厢门被推开,林照溪眼瞳一睁,艳红在驾驶座的话,那现在下车的就是别人!

等萧砚川将车一停,林照溪径直推开车门,朝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喊:“乌沙!”

男人果然抬手压住了鸭舌帽!

风滚尘雪,看不见对方的脸。

林照溪裹住脑袋的风衣帽刮着耳尖,就在她跑过去时,从驾驶座里下来的艳红逆着风朝她快步走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迎面时,林照溪手腕陡然被她握紧,风里艳红的长发掠着眼睫,那双唇极殷丽,开口说:“你洗澡的时候,我在你包里看到了法院文书。”

林照溪眼瞳一怔,用力挣开艳红的手爪,可她是那样执拗地握紧,声音压在风里:“我已经说了将铺子房子还回去了,为什么还要抓着他不放?为什么还要给他判刑?”

艳红的嗓音说到后面压抑着颤抖,被草原烈烈的风声卷动,呼啸进林照溪心底,她尽量让艳红冷静:“你先松开我,这些事我们一起坐下来谈。”

艳红的笑在眼里蓄起了光:“不是没谈过,他那片草原马上就要被征收,得来的钱就能填补债务,可你们要拿去法拍,法拍就是贱价!就不能再等几天吗?就非要急着给他定罪,收走他的一切吗!”

她的一字一句说得那样用力,林照溪才知道,一个女人说要把川西还给另一个男人,不是两清,是甘愿奉献,什么都不要。

忽然,风里鼓来车声,林照溪猛地抬头,发现乌沙已经上了车,打火往前开了!

就在她用力去挣艳红的手劲时,身后那辆越野车碾过夜色,朝前追去。

萧砚川一直坐在车里,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今有了答案。

有一瞬间林照溪觉得不虚此行了,他愿意帮她。

草坡边的车道并不宽,夜浓雾重,萧砚川耐心并不多,急转方向盘,将乌沙的车拦停,而后拉下车门径直往那辆车过去,掌刀捶了下玻璃窗,说:“下来。”

车窗内一团暗,忽然,萧砚川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在驾驶座上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抬起头时,他浓眉一皱:“你不是乌沙!”

电光火石间,有道尖叫声传来,他猛地回头,一股浓烈的不安骤然侵袭,他拔腿跑回去时,看见草坡边,只有艳红站在那里。

而她正朝坡下大喊:“溪莉!”

萧砚川一把抓住艳红的胳膊:“人呢!”

“刚才她非要拽,拉扯的时候……她往后一退,就失足滚下去了!”

萧砚川眼瞳死死盯着艳红:“我是说乌沙人呢?你找个人假冒他引溪莉过来,就是要把她推下去!”

艳红此刻无辜地抬起头:“是她非要认为那个人是乌沙。”

萧砚川把她往车边拽去,这时从她那辆车下来的鸭舌帽男人情急地喊:“老板!”

他过来护着艳红的时候,萧砚川一把掀开后备箱盖,从里面拿出胶带,将这个男人的双手一并缠上,艳红脱口骂道:“萧砚川,你干什么!绑架啊!”

“如果我找不到她,你看我会不会找乌沙偿债。”

艳红的双手也被萧砚川用胶带缠紧,她骂道:“他可是你最好的兄弟!”

萧砚川忽然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忘了吗,我跟他决裂很久了。”

艳红在风里打了个寒颤。

接着他从后备箱拿出救生绳索,绕到车身的防撞杆固定,艳红咬牙道:“有事冲我来,跟乌沙无关。”

萧砚川的声音就像厉风一样割过艳红的喉管——

“你把溪莉推下坡,我就让你的情人见鬼去吧,你也尝尝,心空了的滋味。”

寂静的冬夜仍在延续,这里是原始森林地带,不属于山丛的生灵,就算是死了,也不能怪罪于自然。

林照溪坠进了深深的雪地里,这个坡道就像一条河流,她不知被它带往哪里。

只知道滚下来的时候,双手下意识抱住了脑袋,竟然有一刻想起是萧砚川给她盖上了帽檐,厚重的羽绒服成了她的保护带,但当她躺到平地时,已经不敢动了。

她在浓稠的夜色里看不清楚天,因为繁密的树丛都遮挡住了,连同光也消匿了,只有她的心脏还在跳。

林照溪想起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去西北的沙漠旅行,一步步踩着沙子爬上顶峰,享受从山顶滚下来的刺激青春,如今她又青春了一遍。

糟糕,她怎么开始想起从前的事了?

都说人死的时候,记忆就会开始跑马灯,林照溪吸了吸鼻子,哄自己其实从雪地上滚下坡,和从沙漠上滚下来是一样的。

可她的脑子还能转,分得清区别,她现在可是身处无人的森林中,黑夜如巨大的网将她捆在山里。

眼眶开始发涩地酸,这几天为了给乌沙送传票,她已经连着没有睡过好觉,以为第二天就能好眠,结果更糟糕,她现在连处挡风的帐篷都没有了。

人生是一直如此难过,还是痛苦很快会过去呢?

她好困啊,雪地软绵绵的,比羊绒被还要舒服,可能是中间有挤出来的草丛,让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蓬松,大自然的风被高大的树林抵御在外,她仔细闻的时候,有清冽的雪松味道一点点漫上,而且视线适应黑暗后,她竟然看到一点光亮了。

直到她听见一道沉挫的嗓音在喊:“溪莉!你在哪?”

林照溪原本在感受原始大地的气息,如果不是这一声黑夜中的传唤,她不会被拉进人类的世界,然后产生人的情感的。

她开始哭了。

声音嘤嘤簌簌的,萧砚川手电筒里的照明循声划过,积在白桦树上的雪似乎也要被女孩哭下来了。

白光晃得很快,就像跑过来的一样,林照溪躺在地上,男人那道脚步声被放大地震动进她的心脏里,感觉也要把她震碎了。

直到她听见他的喘声,叹声,他何曾在她面前这样跑过,他的腿那么长,每次都是林照溪在身后跑。

她真是要死了,她又想起之前要萧砚川吃熊肉的时候也得学乌鸦叫,他此刻呼吸在风里鼓动,真的叫了。

他还跪在她面前,双手撑在她身侧说:“好了,别哭,有我在。”

林照溪哭得更厉害了,嘴巴扁着,眼睛睁不开,没有办法说出一句话,萧砚川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生硬地哄:“省点小眼泪,这里没有饮用水,把自己哭脱水可就死了。”

话一落,林照溪哭得更接不上气了,浑身都在抖,可怜得气若游丝地喘着声:“那你把我的眼泪舔掉吧,这样你就不会渴死了。”

第 46 章 第46拍

说完,林照溪哭得更心酸了,又觉得自己太伟大,为自己的伟大而哭泣。

良久,萧砚川坐到雪地上,他把哭得渐渐疲软的林照溪抱起横坐到他腿上,掌心一捧她的下巴,薄凉的唇印在她潮湿颤抖的眼睫上。

只是一刹那,林照溪止住了哭声。

她惊愕地张着水瞳,哪怕只有电筒微弱的光,依然能看到她透红的眼眶,他的气息缓缓往下,顺着泪水的流动,携住了那枚晶珠。

林照溪低着头,幸好,从头到尾,天都是黑的,就当是风来过。

她双手被他搭到他的宽肩上,其实恐慌的时候,人总是希望得到一个拥抱的抚慰,她脸颊埋在他的脖颈,感受着温度,以及被人托住的安全感。

他说话时肺腔的震动也会隐隐传递到林照溪的心口上:“我刚才下来的时候看了眼,坡度不大,也不算太高,你穿得这样厚实,有没有摔疼哪里?”

只有林照溪真的出事了,才能听见萧砚川这样温和的语气。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不敢动,我怕一用力就疼,就碎了。”

“等天亮了,你就会看见这道山坡,其实并不可怕。”

“可是夜晚还没过去。”

林照溪害怕得嗓音又哽了哽:“我是一个人来到鄂温克旗的,我的爸爸妈妈还在南方……如果……萧砚川,如果我听你的,不出门就没事了……”

“如果我不给你开车,你就顶多去艳红的车库里蹲她。”

林照溪听到他这句话,又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全被他的衣领口接住,他好像那儿也有嘴巴能喝到,林照溪听见他在滚动喉结,他一低头,那喉结就会滑过她的太阳穴了。

“我再也不找乌沙了……”

等天亮,就是开庭的时间,她的任务也截止了。

有道大掌在她后背轻抚过:“追了这么久,不见怎么放得下,我会带你找到他。”

林照溪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坦诚,说:不用了,我只是要在开庭前通知他出面,现在法院的传票已经失效了。

可大约是这晚的风太宽厚,这道山坡又太深远,而他亲了她的眼泪,让她不想结束,让她还想利用这个原因,跟他再走一段路……

于是她说:“那我怎么报答你?”

他没有要她的报答,可能是她给不了,又或者是林照溪身上没有他想要的川西,他只是问:“冷不冷?”

林照溪被他抱着,想说不冷,但又没理由一直抱着他,于是又说:“冷。”

这样他就会一直抱着她吗?

“我去拣点树枝生火。”

林照溪:“……”

萧砚川一起身的时候,她也要跟着他走,她不敢一个人留在原地。

男人扫了她一眼,忽然说了声:“先别动。”

林照溪原本迈出的腿轻轻颤抖,紧张看他:“怎么了?”

萧砚川手里的电筒照过前面一片雪地,一丛丛高大的白桦树魁梧地伫立在前方,而男人信步进入鬼魅般没有尽头的夜山,给她捡了支虎口大小的长树枝递来:“拄着。”

林照溪拢了拢指尖,长到肩膀的树枝微微刺着手心,她说:“谢谢。”

他走在前面,跟她的距离有半个手臂,夜里他的背影和白桦树一样高大,不,他和树不一样,如果只有树,她会害怕死的,如果是他,就不怕了。

萧砚川天生就适合在草原和森林里,鄂温克人都有这种天赋,能找到适合生火的枯枝和落叶,最后在一片平整的地面上,用小刀划下来的一块桦树皮给她垫着坐。

其实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陪着她就够了。

林照溪双手抱着膝盖,看他从兜里拿出打火机,忽然问:“你不是不抽烟吗?”

他的眉棱在火光中朝她掀了掀:“难道你跳崖,我也跟着跳崖,一点准备都没有么?”

林照溪眉心微蹙:“你的车为什么不放一瓶水呢?”

这样就不会渴到了,她又想起他刚才给她亲了亲眼睛含眼泪,吓得不敢提这个话题,立马说:“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买一杯热奶茶。”

上次坐他的车从阿尔山到绰河源的路上,还是她去服务区买的奶茶解渴呢。

“你还是先别许愿了。”

萧砚川点燃一片枯树叶,放到支起的一小摞枯枝下,篝火就这样盏盏升起。

林照溪原本心情很空荡,但现在看到火就看到了希望,说:“我这叫计划,你听过一个寓言故事吗,唐三藏穿过沙漠是靠着手里一颗苹果,他到绝境的时候就会想,我至少还有一个苹果,最后他靠这个希望走出去了。”

萧砚川轻扯了下唇,半蹲在篝火前,手里的一支粗树枝顶了顶柴穴口:“那你现在手里有什么?”

林照溪眼睫在火光中微微一垂,而后,伸手握住了男人的手臂。

寂静的山林中,干柴在噼里啪啦地发出细微声响,窜起的火一点点烤着林照溪的脸颊。

她握完他就收回了手,还揣进兜里,强装镇定道:“你们民族不是最擅长在山林里生存吗?你还会挖蘑菇呢。”

这句话解释了她为什么依靠他,都是有根据的!

萧砚川拍了拍手里的木屑,说:“你知道为什么大家现在下山了吗?”

林照溪说:“山下有更好的生活条件,衣食住行更方便,就不需要打猎和靠驯鹿为生了。”

萧砚川隔着憧憧火光看她亮晶晶的眼睛,说:“因为山里野兽横行,而我们没有猎枪。”

林照溪双眸一点点睁大,而萧砚川靠到树边整以暇看她:“就像现在这样。”

那颗好不容易平缓的心脏再次突突地跳起:“萧砚川,你能不吓人吗!”

“很吓人吗?”

“我头皮都发麻了!”

男人一笑:“这样不挺好?不打瞌睡了。”

林照溪一愣,那颗跳得快的心脏还热了。

他就这样靠在粗大的白桦树边坐着,走进山林里的萧砚川,身上那种深邃凛冽的气质会散发得更剧烈,就像地磁在她身体里紊乱,她双手抱着膝盖,看着那团火又觉得眼睛热,看他又不敢,只好抬头看天,说:“今晚的月亮呢?”

他说:“今晚的星星比较多。”

林照溪又认真找了找,为什么没有月亮呢,她喜欢月色。

于是把视线落回雪地上,拿起棍子搅着脚边的冷雪土:“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水源吗?”

萧砚川长睫压着瞳仁朝她看来:“你渴了?”

现在还没天亮,她这刚摔过的身子骨,他夜里带她爬雪坡会有危险。

林照溪指着面前这团火问他:“你知道我们一般生火是在什么时候吗?”

萧砚川眉梢微挑:“停电的时候。”

“No~no~no~”

林照溪竖起食指像指针一样左右摆了摆,说:“这么旺的火,是吃烧烤的时候。”

萧砚川眉头微凝,似想笑,林照溪说:“你现在应该很瞌睡吧,为了防止你睡着受冻了,不如去挖点蘑菇洗一洗,烤着吃?”

男人双手环胸,这个姿态说明他现在处于防备心理,根本不听她讲的。

“你以为蘑菇能随便吃?”

萧砚川神色在火光里严肃:“没摔坏,想吃坏?”

林照溪沉了沉气,拿出完全没信号的手机给他看:“我感觉我马上就要睡着了!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星火从干柴上卷起时,萧砚川的黑瞳里也有暗光跃动,问她:“身上有绳子么?”

林照溪摸了摸头发,她洗了头发还没来得及束,说:“我上次给过你一个头绳的,你用来捆麻袋了。”

记仇。

萧砚川偏眸:“不是头绳,是能绑人的长绳。”

绑人?长绳?

林照溪轻“啊”了声,想起她晚上出门太着急,里面还套着艳红给她的睡裙呢,那睡裙就是两襟裹前胸,腰上一条带。

她此刻背过身去,低头解开羽绒冲锋衣,掀开羊绒衫的衣角,从里面摸到了睡裙的腰带,丝绸质地的水粉色,一抽,就解了下来。

接着把衣服拉链拉好,伸手把绸缎的腰带给萧砚川递了过去。

夜风掠了掠,他接过时尚有余温,粉色腰带就缠上了他指间。

“玩个绳结游戏,行么?”

林照溪登时来了兴致,睁大圆眼问他:“怎么玩?”

“布林结,会打么?”

林照溪抿了抿唇:“不会……”

不会是不是就不能玩了?

此时萧砚川垂眸,一双骨节长硬的手指将腰带交叉,圈出一个圆,接着食指又勾起另一端圈出第二个圆,说:“布林结是在野外最常用也最安全的绳结,将绳子两端分别绕出一个圆,一条带子朝里,一条朝外,这样平移重叠成一个圈。”

说着,他拇指与食指间的虎口一张,将那圈口撑开,说:“把手伸来。”

林照溪听得晕乎乎,但最后这句懂了,撸起袖子伸出双手,准备去接,结果下一秒,萧砚川将绳圈套进了她一双手腕,接着一拉绳带,就将她的手捆了起来!

这下,林照溪再困都醒了!

男人慢悠悠地拉扯绳带,也将她的双手收紧了,一下将林照溪往他面前勾去,她呼吸一促,恰好撞进他的目光里,若隐若现的星火在熠动,他在这时对她说:“学会怎么绑人了吗?以后别用手铐了,伤手腕。”

第 47 章 第47拍

这是林照溪遇见萧砚川后,第一天感受到夜里没有风了。

都被她吃进肚子里了,从喉咙一路鼓进心脏,那里有左心房左心室,右心房右心室,四扇门都在呼呼地响,风在里面乱撞。

撞出了突突的心跳声。

林照溪试图挣回双手,男人并没有抓紧,腰带顺着他的虎口滑过,像从他手里脱下似的,最后搭在她的膝盖上,她低着头有些慌乱地挣脱绳结,可越紧张,那绳结就像食人花,越用力缠紧了她。

这时男人短促地落了声轻笑,她更紧张了,就因为有他看着,她才会出错!

于是林照溪背过身去,果然,这样就能静下心来了,让腰带尾巴穿过绳结口,终于将她的双手解放,转过身时,光影照在她的指尖上,她看了看,是真的没有勒痕。

当一个男人注意到一个女孩受着疼时,不是嘴上说些体己的话,也不是嘲弄,而是将她打救了出来,不知道他是不是日行一善,或者只是无心之举,但林照溪确实被打动了。

她说:“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都这样?”

萧砚川靠在树桩上,曲起一条腿看她:“哪边?”

林照溪不想带有地域色彩,但她又不想暴露自己只想知道关于他的事的心思,便说:“草原上的。”

“都哪样?”

她一句话,他慢条斯理地探究她。

林照溪无法在火边看他太久,又低头揪腰带,说:“很会绑人。”

萧砚川轻“噢”了声,这个“噢”让林照溪听出了一点民族语言的口音,其实萧砚川的咬字很清晰,但又跟普通话地区的停顿微微不同,就像一首马头琴划拨出来的声调,因为产生于辽阔的草原河岸,所以润泽又有顿挫。

他此刻说:“马和羊太多,草原又太大,不绑着怎么行?”

“那你是哪个地方的鄂温克人呢?”

她忽然问了句,又抿住唇,这句话好像对他多有兴趣似的。

“额尔古纳,在中俄边境区。”

林照溪又假装忙碌地随意摆弄自己的腰带,学着他刚才的手法,先打了两个圈,然后堆叠在一起,穿到右手腕上,再抬头看他。

然后,他微微一笑:“错了。”

林照溪眼睛瞪大。

萧砚川掌心朝上,朝她自然勾了两下,林照溪将腰带递回给他,又把桦树皮坐垫往他身边挪了挪。

那两个圈在他手里显得极小,林照溪是最后一个步骤出了错,不是对折,是平移地重合,她接过来说:“绑多大的川西都可以吗?”

萧砚川手肘搭在膝盖上,影影绰绰的火光里,他的瞳仁微瞥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而后,将右手腕朝她伸了过去。

这种绳结,越对抗越捆紧。

林照溪套上他的手腕后,扯了扯绳带,筋骨分明的手腕被柔软的粉色腰带缠紧。

“我看武侠小说,主角掉进山崖后都能得到武林秘籍,我也算是学到了川西,因祸得福。”

她这句玩笑没有让萧砚川神色轻松:“你不摔下来,我也会教你。艳红推的你,是么?”

林照溪抿了下唇,其实都能猜到了,她故意停在草坡边,四林森林茂密,但坡度平缓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加上那番对话,她就是为乌沙争取清债的时间。

她轻叹了声,下巴搭在手背上,说:“她不懂法……”

后面的话戛住,林照溪清咳了声:“又困了。”

“不是我不让你睡。”

萧砚川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干柴霹雳响了下,林照溪眼瞳怔怔放大,他倒是没意识到说话的歧义,继续道:“这里是雪山,没有保温袋,一旦深眠容易醒不过来。”

林照溪眨着眼睛看他:“你是怕我睡着了,你也睡着了,万一都醒不过来,那就是传说中的……”

她张了张唇,一男一女死在一块,还能是传说中的什么,她忙又咬唇。

萧砚川眼神在跳跃的火光中微眯:“你才二十五,玩够了吗?要还想谈恋爱就打起精神。”

林照溪双手抱膝坐着,眼皮要拼命黏在一起,手背转而撑起下巴,然后脸颊一点点往下滑:“没男朋友不会死,可是没觉睡真的好辛苦……你知道吗,我遇到你以来……没有一晚能睡好……”

“为什么没睡好?我不给你睡了?”

林照溪听到这句话脸颊微微烫着,语言系统错乱,像在梦呓:“你现在就不给我睡啊……”

忽然,萧砚川长身探来,雪岭云杉的味道在寂静的山林里包裹着她,男人左臂撑在她腿边,右手指腹轻点她的眼睫,低声对她道:“坚持一会,等出去就给你睡,好吗?”

林照溪在他这句话里想哭,眼睫被他温热又陌生的指腹触碰过,心弦再次荡起。

她仿佛已经走到了绝境,却被一个男人拉住,在最黑暗的密林里,举目无亲,哪怕是做梦梦见这样的画面,都是会被吓醒的,可他出现在丛林中央,成了一座被她依附的岛屿。

山里也会有岛啊。

林照溪轻轻眨着湿润的眼睛,柔弱得没有力气:“你想要什么呢?我会尽力为你做到,萧砚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男人轻笑了声,似乎将她这句话当成情绪激动时的感激,并不做数,说:“别对一个男人许这种承诺,他乐意帮就帮,不乐意就去死,你又不是求他救你。”

林照溪在他这句话里忽然醒了下,惊愕地看向萧砚川,在他添了把柴火时,她忍不住捂唇“哈哈”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睛更湿了。

她用力咽下嗓子里的酸涩,不知道自己今晚怎么回事,心动的第一反应难道是哭泣吗?

她又低下头,手从兜里掏出一次性相机,说:“拍完它的话,是不是就能熬到天亮了?”

熬到丛林野兽都销声匿迹,熬到阳光出来,熬到她一颗迷离的心能被照回原形。

萧砚川刚要接过她的相机,林照溪收了收手,讲:“我拍。”

他眼神微愣,却没问她是不是要拍他。

林照溪调节参数,还有些担忧地嘟囔道:“不知道摔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坏。”

于是她眨着左眼,右手握相机,左手扯了扯那条还系在男人手腕上的粉色腰带,就这样对他的手拍了一张。

萧砚川眉头拧起:“到底谁浪费胶卷?”

“我还拍了篝火,够有氛围和纪念价值了。”

男人把手收了回去,林照溪抓住捆他的腰带,实则根本抓不住他,他一扯,腰带就被他带走了,林照溪顿时蹙起眉心看他:“你看你看,绑不住!”

“绑住了,是你没抓紧。”

“我抓紧了!”

这时萧砚川用绳结坠下的腰带又绕了个布林结,二话不说套到林照溪的手腕上,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已经和他系在一条红线上了。

林照溪吃惊地拉了下手腕,萧砚川抬了抬手,对她道:“这才是绑紧了。”

他扯过去的时候,林照溪手腕上的圈会收紧,她如果拉一下,他也会感受到她同样的感受。

林照溪一下子脑袋不会转了。

拿着相机胡乱拍了张被腰带牵着的两道手,还故意道:“我……我拍回去…… 学习……”

萧砚川靠到树桩边没说话,下颚微仰了仰,良久才开声:“等天亮了带你去找溪流。”

林照溪眼睛一亮:“吃烧烤?”

男人扯了下唇,闭着眼睛靠在树桩上,他其实也疲累吧,头微微一偏,下颚线在火光中映得更锋锐硬朗,对她道:“是话说多了,口干舌燥。”

林照溪鬼使神差地借篝火的光,借着他闭上眼睛的机会,朝他拍了一张照片。

现在萧砚川说他口干舌燥,所以不想说话提神了。

林照溪没出声,脑子里一个念头晃过,要不要再给他哭点眼泪呢。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脸颊陡地滚烫了起来,他当时也是没办法让她止哭,所以听她这么讲才真的亲了她的眼睛吧,他一亲,她就不哭了,她吓傻了。

但是这点小事也不好让人家负责。

林照溪在萧砚川的身边蹲下,他生于离俄罗斯一河之隔的边境,有西伯利亚的寒冷带来的窄鼻深目的脸庞,长长的眼帘像刷子一样扫过眼睑,双眼皮的折痕因为深而有点窄,反而睁眼懒懒看人时有种狭长的静谧感。

她忍不住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想看他的眼睛,小声问:“你睡着了吗?”

男人鼻翼叹呼了道气,没有睁眼地说:“现在知道害怕睡着了?”

林照溪说:“我看雪松上有积雪,应该是干净的,你可以含在嘴里化成水,这样就能解渴了,是不是?”

萧砚川这时睁开了眼,看到她抿了下冻得似果冻的粉唇,瞳仁划过一丝哂笑:“你真当我是口渴?”

林照溪低头:“你是懒得跟我说话。”

萧砚川望着她垂下时像蝴蝶似的睫毛,他刚才还亲过,但太急太快了,他还没尝出味道。

不由滚了下喉结,问:“你想喝水吗?”

林照溪轻摇头,她怕要上厕所。

萧砚川情绪有些沉,这个夜晚,只有他口干舌燥。

林照溪在抖树叶上的积雪玩。

每一棵树,只要她能碰到的枝叶都被她抖过,而萧砚川的手仍和她绑在一条绳结上,所以只好陪着她玩抖树叶。

那雪簌簌落下时,林照溪就会迅速缩脑袋,于是为了提防危险,她就会集中精神,如此就不想打瞌睡了。

当她想要够到一棵积雪最多的树枝时,指尖再怎么用力伸都还差一点,而一直当这个游戏弱智的萧砚川,忽然伸手替她弹了下那株枝桠。

“啊!”

林照溪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牵住他的手腕说:“萧砚川,快跑!”

男人黑瞳一怔,目光落在她牵住自己的柔软指尖上,或许是因为绳带连在一起,她才不得不带走他。

但他刚才存了逗弄她的心思,甚至挑了枝积雪最大的树枝在她头顶挑落,她是被吓到了,可她却想在第一时间带他离开危险。

林照溪一直抖到树上的积雪看上去微微泛起金色的光——日出来了。

萧砚川带她徒步走过白桦林,四林的每一处看起来就像无限延伸的树块,没有差异,好在她的左手腕和萧砚川的右手腕绑在一起,她不怕跟丢了。

直到耳边传来涓涓流水声,她眼睛明亮地抬头:“是水!”

她迈步要跑过去,却被男人反握了下手腕:“这条河又不会跑,急什么。”

林照溪耐下心来踩过雪地,问他:“这是什么河溪?我定位一下。”

萧砚川说:“没名字。”

在草原和山林腹地,这样的支流小溪不胜其数,但林照溪像是死里逃生,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喜悦感:“那我就叫它——砚川河!”

萧砚川在这时转头看她:“眼花了?还是分不出川西南北?”

这条河明明不是往川流。

林照溪没有被绑住的右手背在身后,一副颇有讲究的姿态解释:“希望萧砚川就像这条河一样,不会跑了。”

第 48 章 第48拍

草原太大了,有的人见一面就能订终身,而城市里的人又太多,见一面也就匆匆别过。

地上的影子蔓出两道平行线,林照溪站在的地方并不是树桩,而是一个高高挺立的草靶,她身子定住了两秒,在回过神来时仓皇逃脱,好不容易又找到的人,竟是以这种方式落魄地再见。

高大的蒙古马看到有人在跑,高挑的四蹄也跟着跑了起来,风烈过林照溪的耳畔,电话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上司的吩咐:“你一个人太危险,如果有线索,就把他带回来。”

林照溪遑论把萧砚川带回院里,他现在那柄箭不射死她就算老天有眼。

看门的大爷吹了声“口哨”,紧接着卷起一阵北风,送来“咚”的一声,大爷喊:“好准头!”

林照溪跑到了大爷身后,这才刹住了车,她没忘记昨晚追人晕倒的事,今日也不敢太猛,捂着胸口回头,就看到壮马上的男人侧首看向靶心,那个林照溪刚才站着的靶子,此刻被一箭穿心。

穿军大衣的大爷竖起了拇指,再转身看向林照溪时就变了副凶脸:“谁让你进来的!刚才要不是砚川那把箭收住,你早就小命不保!”

林照溪弯腰说“对不起”,这才看到手机还在通话中,忙跟上司解释:“我跟他谈谈,晚点向您汇报!”

没等对方回复,林照溪就截断电话,点开手机相册,递给大爷看:“我找人,乌沙,您见过吗?”

大爷这次的反应和前两次的人不同,他皱了皱眉,拿着手机打量:“这不是砚川的兄弟吗?”

林照溪脑袋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这时引着马绳的高大男人被大爷嚷了句:“砚川,这儿有个姑娘找你!”

林照溪刚才险些被萧砚川射,哪里还敢见他,赔笑地和大爷说:“不是不是,我找乌沙,不是他。”

“他们俩是兄弟,我又跟乌沙不熟。”

“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欸,砚川,你知道乌沙去哪儿了吗?”

大爷又嚷,林照溪抬手摸发热的耳朵,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萧砚川。

壮硕的蒙古马信步闲庭地走了过来,林照溪看着地上的影子,影子看着她:“乌沙不是跟你说过,他女人在哪吗?”

话音一落,大爷抬手拍了拍脑门:“这小子准是去绰河源找他对象去了,这男人啊,跟朋友再不熟,都会炫耀自家女人。”

绰河源!

林照溪眼睛一亮,朝大爷弯腰道:“谢谢!”

逋要转身,想起还有一个要谢的人,眼睛盯着马背上垂下的劲拔长腿,囫囵点了下头:“谢谢萧先生。”

在抬头的一刻,也就是这一刹那,林照溪看到萧砚川逆光微眯着的眼神,似乎把她当作一个死性不改的女人,明知乌沙在对象那儿,还要追去。

下午的天色透着薄日,但光照明亮,林照溪的黑色绑带皮靴踩在石草间,往马场的大门走,步子先是快,而后逐渐地一点点放慢。

绰河源镇位于呼伦贝尔市川南方向,属牙克石市管辖,导航显示从这里去途径313县道,车程约五个小时。

林照溪靠站在马场大门,点开手机地图做起标记,她昨天从鄂温克自治旗出发,也只是到林边管辖的草原送传票,晚上追萧砚川到的巴彦景区依然没有出鄂温克自治旗范围,但今天来的阿尔山,却足足开了四个小时。

这里出了城镇就是草原和森林,地幅辽阔,哪怕是相邻的两个乡镇,车程也至少两三个小时。

最关键是,她去到绰河源镇,或许可以通过派出所联网,查找酒店的登记信息,但现在还未开春,一些民宿酒店尚未登记开门,更别提漏网之鱼,加之她还不知道乌沙的女友叫什么名字,她还要问一问萧砚川。

最后,最坏的可能性,她可能在绰河源镇也找不到乌沙。

而传票的有效时间迫在眼前,一旦失效,可能要开一出被告不在场的法庭,她需要了解更多证据。

林照溪深吸口气,她在想,要不要跟萧砚川说清其中利害,他会帮朋友改邪归正吗?

额头的碎发被风撩过,痒着眼睛,她将手机揣进兜里时,磕碰起一串珠子的声音,林照溪猛地想起,萧砚川刚才坐在马上最后看她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冷嘲——

原来是因为她拿了他手串没还,把她当小贼呢!

“谁让你走那么快,还以为你不要了呢。”

她嘟囔着,低着头揉眼睛,地上的影子边走来一道黑色山地靴,裹着冲锋裤腿,显得那人落拓又张扬,双手就这样随意揣兜,林照溪闭着右边眼睛,看见了萧砚川微睨过来的目光。

他好似知道林照溪会在这里等他。

因为她刚才故意走得很慢,还是说没有还他乌木珠吗?

林照溪半张脸埋在衣领内,眼尾的光从下往上挑起看他,马场的门萧高大,但他的出现却让林照溪觉得空气变得紧促。

先开口的是她:“乌沙的对象,叫什么名字?”

“艳红。”

“汉族?”

她指尖在兜里摩挲着指甲盖大的一枚枚乌珠,不知道为什么,问他话时总有种掐着心跳的感觉。

“我怎么知道。”

他眉目在北方灰蒙的天际里乌沉而深邃:“手串不打算还了?”

“你刚才也没打算要啊,走那么快。”

林照溪说完才察觉到,她语气夹着一丝抱怨,但因为声调里有求人的软,听着像一株低婉的含羞草。

话落后,她自己先怔住,而后立马摆起严肃的神情来,看向他:“你在马场工作,一天多少钱?”

萧砚川真看出来她不想还手串,还川拉西扯的,径直拔腿往停车场走,林照溪又得小跑跟近,说话时呼出的气都成了雾,在光里像淡淡的纱。

她现在脑子里都是乌沙了。

“带我去找乌沙可以吗?费用你开。”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马场这种景点没有多少游客,他就算回景区也只是做守林员的工作。

她的条件应该挺诱人。

两人再次穿过集市,萧砚川的步伐放慢,人群中,林照溪的目光更要追紧他,忽然一个扛着木箱的工人经过,萧砚川的个子高,容易被磕到,林照溪忽然垫脚抬起了手,替他虚虚掩住了额侧。

萧砚川在这时侧了下身,让别人先过,狭小的摊位间,他的视线与她的距离似乎也变得很小了,林照溪笑了笑:“为人民服务。”

他的目光有着草原上空星辰的静谧感,也许是看过太多这样亮的夜,林照溪在与他对视超过三秒时,低了下头,讪讪收回了手。

在他往前走的时候,林照溪又跟上了,试图说服:“一路上食宿我包,车油我加,这附近应该有超市,我们去买点必需品……”

“你没工作吗?”

忽然,萧砚川停下脚步,双手插兜地俯视她,眼睑里虚划过一点暗色,对她颇有些不耐。

“我……现在全职找乌沙。”

头顶是一道短促的嗤笑。

“这么不怕死,跟进来靶场,你对他了解多少,命都不要了?”

他嗓音落到最后有一丝沙哑的转调,很轻很淡,像琴弦最后一撩。

林照溪知道为什么不太敢看他的眼神,他今日骑马将头发扎起,露出了阔而平整的额头,目光更没有遮拦,她只能往旁处瞟,说道:“乌沙,二十九岁,未婚,鄂温克族人,毕业于民族大学,在自治旗经营旅游并有工厂,我还见过他妈妈。”

话落,萧砚川视线滑过一丝哂笑,黑皮靴子朝她走近一步,林照溪眼睫一颤,听见他俯身问:“那你对我了解多少?”

林照溪后腰抵到了围栏,愣愣地睁大了眼,指尖握着身后的横木,刚想说那你介绍介绍时,他像在看一只食物链底端的幼兽,说:“就敢上我的车?”

一个人的身价不是别人开出多少,而是他自身彰显多少。

林照溪这一刻知道,萧砚川不好买。

她站在人群热闹的集市里看他走远的背影,孤傲得像一头不需要同伴的独兽。

她其实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这宗案子摸不到底,而法院里被垒成高山的陈年旧案还少吗?

多她这一宗也不多。

反正开春后她就离开自治旗,她是来法援的,等到要写总结的时候,加句“一事无成”就好了。

她往停车场走去,萧砚川的车也泊在不远处,上车后,林照溪沉吸了口气,从兜里掏出车钥匙,连带着将那串乌木珠也勾了出来。

“嘟~”

手机的来电再次震动,她打开免提,声波在寂静的车厢回响——

“喂,师妹,今天回来吗?”

清朗如甘泉的嗓音安抚着林照溪的情绪,季闻洲是林照溪的同门师兄,也是这次法援点的直属上司。

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光线透过挡风玻璃窗照了进来,她看到乌珠上细微的金色纹路,似沼泽的粗糙使珠子平添了质感。

“当我看见乌沙的妈妈因为一只羊羔哭泣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她会护着自己的儿子潜逃。”

珠子在指尖上拨过一枚,她为什么没有还给萧砚川,心里有个答案忽闪而过。

季闻洲说:“法理不外乎人情,我们都能理解,你不必太内耗,早点回来。”

说到这,他语气微微一顿:“还是说,你仍要坚持。”

“我只是不想回去看到法院门口的那行字。”

林照溪用力咽了口气,她看到萧砚川买了些物资回来,正打开后备箱存放,指尖又拨过一枚乌珠,金色的阳光下,它微微渗着暖意,她现在还有机会还,留着手串,还能跟他搭上线。

“什么字?”

“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

季闻洲微微一叹:“你是觉得问心有愧?”

“线索就在眼前,如果我再坚持一下,是不是就能柳暗花明?我已经知道乌沙的爱人在绰河源镇,也知道她叫艳红,还遇见了他的朋友,他或许能带我找到他。”

林照溪语气平静,指尖又拨过一颗乌珠,不远处的黑色越野车阖上了后备箱门。

他要回鄂温克旗吗?

林照溪掩了掩睫毛,听见季闻洲理性道:“你还是像以前上学那样,执着不放弃。或许司法的缝隙,就是靠这样一点点的执着,才能弥合成不透风的网。”

电流像一道鼓点,敲击在林照溪的心头,她又拨回乌木珠手串的滴溜位置,那是一颗色泽被养得非常深的绿松石,似水珠坠入黑海,从手串中垂下,足够明亮地让乌木发光。

萧砚川的车身启动,驶出停车场,林照溪看向手机屏幕:“谢谢你,师兄。”

季闻洲淡淡一笑:“我们的工作不是从这里上山,就是从那里过河,不如找一条路一直追下去,也好过中途截断,竹篮打水一场空。”

林照溪想,她应该多点耐心,这条路本就道阻且长,比起那些上访数年的当事人,她要找的正义,已经有线索了。

就在那辆越野车驶入柏油路时,林照溪启动了引擎。

出了阿尔山市就是一片草原,林照溪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直接开车去绰河源镇,要么跟着萧砚川。

但最坏的结果就是,她到了绰河源镇找不到人,所有线索都断,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萧砚川跟她去。

她给自己设一个期限,就像考试到点交卷,如果今天内说服不了他,她就自己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阿尔山市出来一路沿着313县道北上,就能直达绰河源镇,哪怕萧砚川要回鄂温克旗,也是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今晚七点左右就能停车。

林照溪拉下车窗,桦树林凛冽而清冷的风沁人心脾,她深吸口气,等回到香港,就没这样的光景了。

如此想,这条路也不算那么糟糕。

还未开春,柏油路上的车并不多,林照溪虽然车技一般,这种情况也不需要跟太紧,萧砚川那辆车和他这个人一样,高大而显眼。

大约开了四十分钟,越野车忽然拐进一处岔道,林照溪眉心一凝,车速放缓,放大导航看前面的路。

不知怎地,她想到他刚才问自己的话——你对我了解多少?

她视线微阔,从昨晚到现在,她都带着目的接近萧砚川,他再没有防备心也不可能对她知无不言。

她不也对他有所保密地试探么。

但如果是了解过后成为朋友,是不是就好办了?

这个念头一起,林照溪顿时有了动力,驱车驶入那条岔路。

三月的阿尔山还在雪中,车速开不快,林照溪的车一脚深一脚浅地颠晃往前,但因为是跟人,所以她不能追太近,沿着车辙往前就不会丢。

大约是视线能看到越野车的距离,忽然,车尾灯打起双闪,而后停了下来。

她也随之停进密林里,在阿尔山,有着直达六十米高的参天桦树丛,被称为“林海”,很好隐蔽。

但也因为森林遮天蔽日,一进山林中,光线就弱了下去,现在是下午四点,萧砚川没回城区,而是停了车,拿着麻袋上山了。

林照溪心里的疑窦陡生,猛地想起,鄂温克族本就是山林草原民族,擅长狩猎驯鹿和使马,如果乌沙要躲,他上山岂不是更如鱼得水!

而萧砚川刚才买的物资和那个麻袋,保不齐就是给兄弟送物资的。

林照溪捶了下方向盘,竟然将她往绰河源镇引!

她就知道,昨天萧砚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乌沙家,而乌沙的妈妈也是故意利用萧砚川引走她!

想到这,林照溪径直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潮湿泥土的冷空气涌来,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将羽绒冲锋衣领拉到顶,挡住半边脸。

再仰头,天边的光又暗了。

寻着男人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林照溪跟得并不吃力,但那句老话说得对——天有不测风云。

四面八方的桦树林吹响风声,而后细细密密地落下了雨夹雪。

顷刻间,空气里的阳光变成一种深灰的冷调,林照溪深吸了口气,将冲锋衣帽子套到头顶。

因为下雨,萧砚川的步伐也放慢了,林照溪站在粗壮的大树后看见他半蹲下身,在地里刨着什么。

隔得太远,雨又越下越大,她看不太清,咬了咬唇,记得季闻洲的那句话,一切安全为主。

水汽过分足的森林蒸腾起雾,林照溪四处张望了眼,看到一处半人高的壁石,中间不规则地凹进去一块,她连忙窝进去挡住风雨,双手抱着膝盖,风还在往里钻,她捡起散落的一些枯枝杆挡住风口,反正记住了这里,等雨停了她也能上山去搜。

忽然,雨声中有枯枝被踩得嘎吱碎开的声音,林照溪心跳也随之一阵阵紧缩,手背已被冻得泛出血丝,她半张脸猫在膝上,直到挡住她的最后一道枯枝被拨开。

黑色山地靴站在壁石前,裹着长腿的冲锋裤半蹲下,林照溪生平第一次被这样一双凌厉的眼神压迫,她无法控制地抖动,听见他说:“跟踪我?”

男人搭在右膝上的手微垂,长指间捏着把小刀。

林照溪眼瞳猛地一颤,涩出一圈红晕,对他说:“你知道故意伤人罪要判多少年吗?我只是路过,在这里躲雨!你别……你把我的树枝挡回来……”

萧砚川整以暇地在风口看着她潮湿的发丝和冻得近乎透明的脸,问她:“怎么称呼?”

林照溪活了二十五年,从未在此情此景,和一个人这样认识。

她叫林照溪,但她现在又不能暴露司法人员的身份接近他,所以,她说:“我叫溪莉。”

男人微微勾了下唇,他的上唇中间是若隐若现的翘,这样一笑,眼尾也翘,对她说:“溪莉小姐,不要跟我谈法治社会,这里是原始森林,狼吃兔子才是天

第 49 章 第49拍

暮冬的伊敏草原雪意渐散,但不管白天多么亮眼,依旧让人感到清冷,尤其现在,太阳已经临近落山了。

林照溪今早从法院出发,车身一出城镇就融入广袤草原,开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不是来听别人吵架的。

“好了好了,大家消消气。”

林照溪抬手虚压两边火势,语气尽量温和耐心,所以很显然根本没有效果,反而越吵愈烈——

“法官大人,你来评评理,我那五个月的羊羔,他买回去的时候我以为是要养大产奶的,谁知道他竟然切了肉拿去涮火锅吃掉了,我可怜的小羊羔!”

“羊生来不就是被吃的吗?你怎么还养出感情了?五个月的羊羔鲜嫩肥美,空运到南方去最受欢迎,你们养羊的反倒不会吃了!”

上了年纪的鄂温克族大妈为自己的羊羔哀悼愤怒,一边将林照溪拉到自己阵营里,一边谴责吃羊羔的大爷,两方从汉语骂到方言,她就这样消耗了一个上午,以致于当大妈端出手把羊肉招待她的时候,不甚敢表现出太大胃口。

林照溪正襟危坐地裹着自己的羊绒冲锋衣解释道:“买卖之后物品权归谁的,就听谁的,您也别太难过,下次交易记得盘问清楚。”

她温声说着,将面前的一盆羊肉推了回去,讲:“饭我就不吃了,乌沙什么时候回来?我需要他签收法院的传票。”

林照溪是鄂温克族自治旗的司法人员,自从来内蒙古参加法律援助后,跟着领导到牧区的各个村镇义务普及过法律知识,是以虽然这一块草原大,但人少啊,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此时门外聚了好些看热闹的牧民,大约是看到林照溪开来的车,加上刚才生龙活虎的一番争吵,这会都在探头探脑,失去羊羔的大妈烦躁地起身往门外走,嘀咕道:“我看看,很快回来……”

林照溪跟上去安抚:“这次我没带法警来,您不用担心,我不是要抓人,只是这件事要尽快通知他,否则事态会变严重。”

一番话软硬兼施,既宽慰到又威慑到,但大妈没回复她,而是用鄂温克语跟门口的其他牧民说话,似乎还在为她的羊羔打抱不平,觉得林照溪帮不了她。

但其实法警也来了,守在附近,林照溪就安静地站在平房门内看着,此刻有些怀疑大妈是故意拿羊羔说事,转移她的目的。

一番拉扯直到黄昏,草原的温度渐渐冷下,法警都下班了,林照溪则被留下来吃饭,但她还在靠坚持燃着最后那点希望上,原本以为会熄,直至外头传来一道汽车的喇叭声,她心头猛然被拉响警报,蹭地站起了身。

掀开挡风门帘,广袤的天际线压下一层碧红的霞光。

此时的伊敏河还带着凛冬冷冽的风,卷上她鬓边碎发,刚才三五成群的牧民正围在这辆高大的黑色越野车旁,林照溪垫起脚往人群里望,却只看到一道大手陆续递出一包包麻袋。

那人力气很大,米面袋单手一拎,别人都得双手托去,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绝了林照溪的视线,直至她听见大妈用方言喊了他一句“乌沙”。

林照溪眼瞳瞬时放大,就像此刻正被男人的大掌掐住双耳的兔子的那双通红眼睛。

兔子的两条腿落不了地,虚空扑腾着,粉白的耳朵被攥在青筋隐凸的男人手中,显得那样弱势。

林照溪绕着人群走到车尾,北风倏忽卷地,昏暗的苍穹下,不知谁将他拽了下,他直起身时,一双疏冷的黑眸越过人群,不经意的一瞥,不知是否看见了她。

林照溪却很轻松就看到这个人的脸。

因他生得太高大,没有任何遮挡的五官如山峰挺利,他穿了件深黑色冲锋衣,车内的光逆着照在他身后,如草原篝火翻出的星沫,肩膀与地平线相接,一时令林照溪看不清他的肩到底延伸至多宽。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打起来,她就是那只被掐着双耳垂死挣扎的兔子。

动物对天灾都有先天敏锐的嗅觉,小兔子在告诉林照溪,这个男人很危险。

她手里捏紧文件袋,彼此间隔着重重人影,越野车的灯打亮她脚下的路,她本打算等牧民们分完物资才去说正事,但这个男人没有给她机会。

“砰”的一声,越野车的后备箱被他盖上。

下一秒,她看见男人劲长的腿利落迈上驾驶室,车门一关,引擎就响了起来。

林照溪脑子懵了一刹——他要逃逸!

她立马穿过众人去追那盏车灯,而它就像头敏捷的猎狼,一入草地便迅疾如影,她大喊:“乌沙!”

白天失去了羊羔的大妈如今抱着兔子来拦她:“溪莉,你看乌沙买的这只兔子,今晚我们炖肉吃。”

林照溪指着地平线最后一缕光道:“我要的是他!”

他们明显是在绕圈子,拿一只兔子收买她么?

她越想越气,拉开车门,忽地想到什么,急冲冲走回羊羔大妈面前说:“这只兔子我买了,不要吃,你先养着,回头我来拿。”

多行好事,此程兴许顺利。

林照溪给了钱后坐上车,点火打方向盘,车身一个急转,往黑黢黢的砾石路上驶进。

她租的这架老式车油门拉到最大还是像只慢悠悠的骆驼,能开很久,但就是开不快,林照溪觉得自己的心跳比它还要急促几分。

紧迫的神经聚集在前头那辆高大的车身上,她像只兔子紧咬着光源不肯撒开,生怕松开一秒,光走了,留她一个人在黑夜里。

“哔哔哔——”

林照溪这辆车的喇叭都带着摧枯拉朽的嘶鸣,仿佛随时要散架,全靠她憋着一口气往前追。

这个乌沙没有要停车的意思,直追到草原腹地,四林都是茫茫一片黑幕,比天还暗,天上至少有月亮和星辰。

林照溪忽然觉得,他们某一刻不是追逃的关系,而是在这无人区里唯一结伴的同类。

而林照溪从小就接受过龟兔赛跑的教育,虽然她速度跟不上,但只要坚持去追,就有一线生机。

这个生机在那辆越野车放缓速度时出现。

林照溪拉着她这辆还是手动挡的四座车往前赶,一个急转停在越野车的前头。

冬末的冷气在草原深处升起,在她拉开车门时将她心脏骤然一冰,险些喘不上气,但狼就在眼前,她脚下的黑色山地靴踩过石砾,双手从腰后抽出一道硬质的金属。

她忽然感到兴奋,就像快被淘汰的汽车发动机被注入强劲的动力,逼迫它加快活塞的速度。

男人掀开车门下来,逆光中她看不太清他的脸,但眼神是亮的川西,他微微一眯,似乎又像刚才那样漫不经心,如神祗高高伫立在黑夜的风霜中。

林照溪被一股紊乱的气息操持着,朝他跑了过去,就是这一刹那,她想到他刚才掐住兔子耳朵的右手。

指尖在风中抓握过他的手背,头顶有道和风声不同的气息,低沉一促,伴随金属环扣咬合上的声响,林照溪用手铐锁住了他的腕骨。

再开口,她应该得意,但却有一种死得其所的晕眩感涌上,声带靠喘才说得出话,仰头看着一双骤然深凝的瞳仁道——

“你跑不掉了……”

意识迷失之际,她感觉有道强劲的手臂搂住了她。

坠入深夜的伊敏河焕发它本身原始的冷冽风骨,草原是无穷无尽的,风声是吹不到头的。

林照溪在来自治旗参加法援前,就有人提醒过她:在这样一个地方,凶寇莫追,否则很容易落入他们排布的陷阱里。

好在当地人告诉她,一旦在山里迷路,就去找水源,总能顺着河流找到出路。

忽然一股温暖的甘泉顺入她唇间,她接不住,有的顺着唇边淌了下去,一路钻进她的衣领里,林照溪就是被这道水流痒醒的。

再睁开眼,不算刺眼的黄灯照在她的脸颊上,意识仿佛做了一段很长的梦,她懵然地回忆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直至一道清脆的小孩声将寂静的夜划开,他说:“萧砚川,你媳妇醒了!”

拿勺子给她喂水喝的小男孩眼睛圆溜溜的,很可爱,但当他说出句话后,林照溪就觉得他不可爱了。

气息屏住了一刹,意识如支河缓缓回流,她的视线也渐渐清明,而后顺着小男孩的声音转眸看去,一双鹰隼似的深眸沉望着她。

林照溪心中一悸,危险使人条件反射地后缩,突然手腕传到一阵酥疼,她低头一看,一道银质手铐正咬住她的左手,另一端是一道颀长的大掌。

等等——

她是追乌沙,手铐锁的也是逃逸的乌沙,可刚才这个小男孩喊的什么?

萧砚川?

不是乌沙吗?可惜有时候,当人越需要冷静客观的时候,外界就越不给这个机会。

就像林照溪,她才刚整理好自己下楼,就听到熟悉的交谈声从周家的客厅里传出来。

周卓姿和她爸爸今天一早已经回来,此时,周卓姿正坐在客厅接待客人。

客人的声音是她无比熟悉的,几乎是听见后,她脖颈后就立刻应激地竖起了汗毛。

唐夫人和唐向杰来了。

林照溪假装没听见,从楼上下来加快脚步,往大门外走。

“溪宝……”

“溪宝……”

“喂,林照溪,你走什么,站住。”

别墅外,唐向杰一把扯住了林照溪的手,将她拦了下来。

林照溪像被电击般甩开他:“唐向杰,你干什么!”

“你问你干什么呢,干嘛一见到小爷就跑,怎么,上次找了个小白脸心虚?怕被伯母知道?”唐向杰嗤她一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照溪咬着唇,别开眼不看他。

“干嘛啊,说两句就不高兴了。”唐向杰今天心情大好,他得意地拿出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乖乖,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别说小爷对你不好,这些照片可是我花大价钱买下的。”

林照溪眼神晃了晃。

一张裴季在异国街头,和年轻女孩子挽着手臂亲昵走进酒店的照片,映入眼帘。

林照溪小脸白了白,瞬间怔在原地。

她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喂,你……你眼红什么啊……男人都是这样的,就没几个好东西……”

“宝,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时候告诉伯父伯母……”

“要不然我帮你……”

林照溪一把抢过那只手机,迅速往后划走。

一连十几张照片,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背景,全是裴季和同一个年轻姑娘态度亲昵的姿态。

她闭了闭眼,手指微微颤着删掉了那些照片。

唐向杰完全误会,她不是伤心裴季出轨才红了眼眶。

她是在怕。

怕周家人看到这些照片!

“删掉也没用,这些都是狗仔拍的,最迟今晚就会在网上曝光。”

“裴季好歹是裴家的二少爷,年轻、长得帅,还是明星俱乐部的老板,多得是人想看他的感情爆料。”

“溪宝,你听话,和他吹了就跟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他说着,上手去搂林照溪的软腰。

林照溪像是被惊醒,瞬间推开他,“你别碰我……”

唐向杰气她的冥顽不明,有些急眼:“干什么呀,你迟早是我媳妇,碰碰怎么了。再说了,只要伯父伯母知道,还不让你答应我……”

不要。

她不要。

林照溪猛地推开唐向杰,拦住路边的出租车,上车跑掉。

“咦,你们俩的手都勒出红线了。”

并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落下,小孩童言无忌,但大人还教过一句叫别多嘴多舌,林照溪有些生气,一生气就有些犯晕,坐不起身。

面颊在高反发烫时,听见床边响起一道嗓音,像桦树在深冬时被风吹过的沙响,因为巨大而显得幽深,以至于在人心里回荡——

“不管我阿妈跟你说了什么,但我不需要相亲,你也不必追来。”

林照溪脑瓜子有些嗡,相亲?追?

出于职业习惯,在没有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比如,林照溪是来送传票找一位叫“乌沙”的被告人签收,但眼前被她拷住手的男人不叫乌沙,如果她解释了,岂不是承认自己费尽心机,抓错了人?

她咽了下嗓子,这时男人坐在幽光处瞥了小男孩一眼,他又拿起勺子给林照溪喂水,她无力地摇了摇头,感觉情绪到了尽头。

这时,她在刚才发生的事情里捋出思绪,缓缓坐起身,尽量不牵动连着彼此的手铐,问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给牧民分物资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

男人那双眼睛没有多少情绪,但却有动物审视的属性:“你认为我看见你却走了很不礼貌?”

忽然,他竟动了动手铐,将林照溪的视线顷刻朝他倾去,而后轻淡道:“你不是报复回来了么?”

他说出这句“惩罚”根本不是认罪,而是告诉林照溪,看没看你又如何,他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但林照溪想问出来的是——你明明看到执法人员还跑,也有问题……

她沉了沉气,冷静道:“乌沙的妈妈说,你拿的那只兔子是乌沙买的。”

她这个问题有两个目的,乌沙的妈妈故意让她误会萧砚川就是乌沙,第二个目的是——

“确实是乌沙让我带回给她。”

林照溪脱口道:“你和乌沙认识?你刚见过他?”

萧砚川看她的眼神深了一层,林照溪感觉到动物间的壁垒在增厚,而这时,小男孩还蹲跪在床榻边,眼神来回看着林照溪和萧砚川,说:“萧砚川,你媳妇管你好严哦。”

一盏茶的功夫,小男孩被萧砚川赶了出去,确切来说,他就是动了动手指,把他挥走。

林照溪至今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男人转回视线,林照溪尚未来得及放松的情绪又警惕起来,听见他说:“可以解开了么?”

解开手铐,然后他就会跑掉,那么她跟乌沙的线索再一次断开。

她已吃过一次亏,跟乌沙的妈妈说了是来送起诉的传票,结果就被骗走,眼前的男人不知是否清楚乌沙犯了事,故意来帮他打掩护。

如果她告知实情,恐怕他们又会通风报信。

不如——

林照溪一个将计就计的念头油然而生。

眨了眨眼睛,看着他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萧砚川的眼神在这时抬了过来,雾蒙蒙的屋子里,她其实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知道桌上点着一盏油灯,而他的眼睛和她晕眩前看到的目光交叠,林照溪忽然觉得这里不需要灯,夜里狼的眼睛最亮。

他压声反问:“不打算松开了是吗?”

林照溪说:“你如果有合适的人,那我便不和你相亲,没有的话,就不能跟我试试吗?”

她一点点放下狩猎夹,只要他说有了对象,林照溪就会接——那你把乌沙介绍给我。

但野兽总是不按人类的套路出牌,手铐在轻微的抽动中划出金属的碰撞声。

萧砚川的额骨生得立体,双眉又浓,底下的眼神就像隔着森林一般望来,幽静地看着她说:

“不解开,那我们今晚就睡在这里。”

第 50 章 第50拍

林照溪刚睡醒,人有些迷糊,这时留克推门抱着女儿从屋外进来,看到林照溪正拽着萧砚川的衣袖,竟下意识捂住了女儿的眼睛。

林照溪:“……”

萧砚川:“……”

打破尴尬的是留克妻子的声音,她喊大家吃面条。

林照溪松开了萧砚川的衣袖,问留克:“这是熊肉吗?”

她指着那盘肉干,留克被她问得一愣,语气有些结巴的笑:“什么熊肉,怎么可能是熊肉啊?”

这让林照溪更分辨不出来了,毕竟吃禁猎野生动物的人,怎么可能在外人面前承认。

不过她也不想多管闲事,毕竟各个民族的信仰和思想相异,旁人不能强加和说教。

只是这顿早餐吃得林照溪眯眼打量萧砚川,他倒气定神闲,一点没有捉弄人的心虚,又恢复回那张冷淡脸,加之他肤色生得深,跟肤白憨态可掬的留克坐在一起,显得他更不好靠近。

吃过早餐准备上路,林照溪在车里打开自己的随身包,翻到一支护手霜,但是用过的,不太好送人,不过还有个一直没用的一次性照相机。

在来内蒙前朋友送的,让她多拍美景,留在胶卷里,而且因为是一次性的,拍毁便无法重来,所以每一个快门都有意义。

但她实在太忙了,有闲心也是用手机拍照,这个相机还得花点心思拍。

她坐在驾驶座上看说明书,清晨的光影在雪景里异常透白,她转头打开车窗,一道挺拔的黑色身影站在木头平房与雪地之间,有种绝色的氛围感。

林照溪眨着一只眼睛,贴着取景框咔嚓拍了一张。

萧砚川双手背在身后,长身落拓地往她这边的车身走来,似乎看到了她拿相机,眼神有一瞬抬起,然后占据了她胶卷的三十六分之一。

透过取景框,男人的眼神似笑非笑,像看笼子里的鸟。

林照溪慌忙收下手机,听见头顶落来一句:“知道怎么开出去?”

他的反问就像在说:你不知道~

林照溪昨天聚精会神跟车,在这种深山老林里,找出路的导航还没有当地人可信,于是她问:“你什么时候走?我还有赖于您老马识途呢。”

她说罢,看到萧砚川更加冷淡的脸,推门出去,晃了晃手里的照相机说:“我给他们拍张照片,食宿费我转你……”

“不用了。”

男人没耐心地往自己那辆车过去,掀开车前盖例行检修。

而留克抱着女儿和妻子出来送行,林照溪小心翼翼踩着雪地过去,笑意盈盈道:“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到时冲洗好了送过来。”

胶卷和电子照片不一样,它是可以摸到的实感,小女孩最高兴,被妈妈揪着头发扎了两条辫子,站在这座雪屋前合了一张影。

林照溪顺手拿出手机说:“加个微信,到时照片洗好了跟你们说,对了,如果有乌沙的消息,也麻烦和我说一声呢。”

最后那句话目的明显,身后传来车前盖被用力盖上的声响,将林照溪吓得肩膀一抖。

兜里还有支用过的护手霜,溪莉香味的,她挤到留克妻子的手背上,又给小女孩又挤了点,三个女人在那儿搓护手霜,就像男人互相递烟一样自然。

萧砚川在门口进出,留克给他拿了点干粮上车,还给林照溪备了一份,她刚收好打着发动机,一看油盘,眉尖微微一挑。

越野车的驾驶门已经阖上了,林照溪下了车,双手揣进外套兜里,嘴巴抿着往边上撇,思揣着敲了敲他的副驾车窗,窗棱拉下,她讲:“我的车快没油了。”

萧砚川刚才就是在给自家车加油。

男人闻言气息微沉:“餐费不用你出,住宿转我一百。”

林照溪圆杏似的眼在他副驾的窗棱里被光压着,姑娘低头从雪白冲锋衣里掏了掏,拿出手机说:“算上油费,我一起给你转过去好吗?”

“我车上没油。”

“那我坐你的车出去可以吗?就送我到绰河源镇,乌沙的女朋友那里。”

很确切的地址,萧砚川这时转眸看她,林照溪紧接着说:“接下来食宿我包,你开车累了换我上。”

她很有诚意地把微信二维码递过去:“加一下,我给你转劳力费。”

接下来一路估计有不少笔金钱交易,微信更方便一点。

男人隐在车厢里的乌瞳微压,在打量她的算盘。

林照溪将手机往车内递了递,眼神里露出了哀求。

通常这种情况,谁都能有些善心。

萧砚川拿出手机,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她的二维码,扔了句:“通过一下。”

林照溪面展笑颜,拉开车门刚要上去,忽然想起什么,讲:“你等我一下!”

她又像兔子一样蹦哒走了,跑到门口跟留克交代着什么,萧砚川松散地靠到椅背上,点开手机聊天列表,顶端显示了一条好友信息——

溪莉:【我们已成功添加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啦~】

萧砚川轻扯了下唇,是她说话的语气。

没一会,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拉开,暗色车厢内突然涌入一簇鲜活花香,溪莉味的。

萧砚川将手机熄屏,收进储物槽里。

林照溪阖上车门自顾自地说:“我那辆车是租的,跟留克说了声,到时车行会来收,否则放一天开不了就是一天的钱了,我不如把钱给你。”

系上安全带,林照溪掏出手机给萧砚川转了笔账:“油钱我算五百,住宿一百,加上包车和司机费,我先给你转一千。”

萧砚川不知她怎么越算越多,最后手机震了下,她已经转了过来。

车身轮胎碾过山地,微微一颠,林照溪双手抓住安全带坐直,问他:“需要我开导航吗?”

“省点电,不然一会还要给我交电费。”

他这句话带着些冷幽默,林照溪捂嘴笑了出来,说:“一会我请你吃饭。”

说罢,她突然想起来萧砚川说过不吃女孩的饭,忙补了句:“不是请,是劳务报答的另一种方式。”

萧砚川轻嗤了声,转眸瞥了眼她那边的后视镜,扔了句:“那你报答我的方式还挺多。”

林照溪把脱下的外套抱在怀里,脑袋歪靠在厚羽绒服上,眼神望着挡风玻璃外茫茫一片的冬景,说:“你也可以提要求,比如你更需要我报答的方式是什么,这样比较实际。”

她来到草原久了,就发现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讲物质,有人戴着上万的文玩古珠,跟他们司法官说想看一出露天电影。

正农忙的时候,离电影院又远,索性就在草原上架起天幕看普法宣传片,对生活在城市森林里的林照溪来说,完全是新奇而开阔的体验。

“到了绰河源,如果找不到乌沙,还要我带路吗?”

男人沉阔的嗓音在车厢内响起,林照溪觉得他这句话的意思更多是:报答我的方式就是别缠着我。

她摸了摸鼻子,不好回答,于是伸手指了指调音台,问:“听收音机吗?防止开车瞌睡。”

她还解释了一句,掩饰自己此刻在回避问题的行径。

“按中间的红点开机,第一个旋钮是声音,第二个调频道。”

他没再追问,林照溪就松了口气,认真研究起他这辆车的设备,只听“嘟”的一声,收到信号的瞬间,林照溪感觉自己与世界接上轨了。

安静的车厢内忽然有了些声流,无话的两个人,连歌词都听得清晰,这时候还有人点刀郎的《情人》——

【用你那火红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地销魂……用你那淡淡的体温,抚平我心中那多情的伤痕……】

有时候音乐就是听个节奏,林照溪抬手挠了挠额头,不得不又提一个话题:“你多大了?喜欢听刀郎的歌吗?不然我换一个电台?”

“二十九。”

“噢……欸?”

林照溪忽然想起点话题,来兴致地说:“跟我师兄一样耶,属羊?”

萧砚川眉头微不可察地凝了凝,沉“嗯”了声。

气氛烘托不上去,但电台终于放完了《情人》,毕竟在荒山野岭找信号不容易,她怕调走频道又要找半天信号,索性就让它继续播下一首歌,大约是因为刀郎粗犷的嗓音和作词背景适合草原,所以下一首还是他的歌——

【我知道想要和你在一起并不容易,我们来自不同的天和地……我愿意为你背负一身羊皮,只求你让我靠近让我爱你……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林照溪听到后面有种莫名的喜感,但又似乎不太合适笑出声,就用掌心盖住下半张脸,这时车身拐进县道,四林仍有冰雪,她问:“要喝水吗?给你拧一瓶?”

没什么话题的两个人也就这点话说了,他问:“你带水了?”

林照溪一愣:“你车上没水吗?”

然后,她听到男人微微叹了声。

她的“关心”太像走过场,索性就不说了。

电台滴滴答答没有信号,她关了收音机,就这样看着不知何时才到尽头的路,两旁参天林海,他们如行走在丛林中的生命,不,或许只有她自己觉得生命渺小,萧砚川可不这么认为,他的车在加速。

林照溪小声讲:“雪天路滑,小心驾驶,现在这辆车上,不止你一个人。”

萧砚川甚至还单手撑在窗边,指腹划了划侧额,低落了句:“所以我从不载人,溪莉小姐毅力非凡,现在就劳烦担心一下小命了。”

林照溪心跳突地一空,面上刚才的云淡风轻全无,就连困倦的睡意也没有了,坐直了身子道:“那我还要连同你的命一起担忧了。”

男人划过额侧的食指微微一顿,冬末的艳阳缓缓从云层透了出来,不再那么冷的县道上,连风也放慢了缠绕他们的呼啸,变得温和与清净了。

林照溪忽然感受到车座的震动频率不再不安,视线看向前路,只用眼尾的余光瞄男人的侧脸,刚硬的轮廓依然不近人情,但他放慢了速度。她点开导航搜索,问:“一会,可以在服务区停一下吗?”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说远不远,中间倒是可以宽裕一下,等萧砚川的越野车开进服务区后,林照溪裹上外套开车门,一阵冷风陡然席卷而来,她险些没推开。

313县道开过的大兴安岭,一年中有七个月在冬季,风光景色下,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里的寒冷很难走出去。

而萧砚川在下车走动时,面前被递来了一杯热奶茶。

眼眸低垂,看到奶茶上氤氲着一张俏白的脸,清纯眼珠含着青山的缈烟,对他说:“只有这一款,可能会甜,但就当作补充能量吧。”

林照溪在留克家中看到萧砚川喝奶茶,那是由原始的黑茶和草原上刚挤出来的鲜奶熬制的,与她这一杯加了香精冲出来的有天壤之别。

上午难得明亮的光和风,他们站在台阶上,面对着远方辽阔的雪山,指尖被纸杯温热时,她看到他鬓边的碎发被撩起,锋锐喉结一滚,咽下了一口包装粗糙的热奶茶。

有这样的景色,她这杯奶茶……应该不至于太难喝吧。

这时有牧民赶着一片浩荡的羊群到达了服务区,远处是昨日下过雨的澄澈山林,近处是一片可爱的咩咩,林照溪从兜里掏出今早揣进来的一次性相机,“咔嚓”定格了今日的一瞬间。

身旁的男人忽然开口,问了句:“你要拍吗?”

林照溪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问要不要帮她入镜头。

“你也觉得这里很美吗!”

林照溪有些兴奋地把相机递给他:“这里只有三十六张底片,现在就剩三十三张了,你等我过去准备好了再按快门。”

他扯了下唇:“怎么不用手机?”

虽然笑她没必要节省,但他已经接过了林照溪的相机。

“因为胶卷相机的存在,是证明每一个瞬间都有价值。”

男人的手掌很大,相机被他握着就像个小玩具,林照溪左手握着奶茶杯,挤入羊群中,挑了只温顺的小羊羔,蹲下抱着它的脑袋,一起朝向了镜头。

小羊羔的身子好暖,绒毛好软,她忽然想起为逝去的小羊羔而伤心的乌沙妈妈,脸颊不自觉贴上它,它是那样温顺,柔弱地叫。

林照溪想,乌沙妈妈不止是因为无法主宰被丈夫买卖财产的命运而难过,还是有为心爱的羊羔逝去的悲悯吧。

而站在台阶上的男人,另一道手还松弛地握着奶茶杯,就这样朝镜头给她按了快门。

林照溪接过相机时还有些兴奋,直到她看见相机显示的剩余张数,脸僵了,不可置信地问萧砚川:“你怎么拍了那么多张啊!”

男人仰头将奶茶饮尽,掌心一下就将纸杯捏皱了,单手往垃圾桶丢中,深峻侧脸映在雪景中,眼底若有似无地携了丝笑,对她道:“很多吗?不就证明这一瞬间比许多个瞬间都值得。”

明明指尖握着的奶茶杯已散了热,林照溪低头抿了一口,风吹了吹,心却燥热了起来。

她猜测他是怕自己拍得不好才多按了几次快门,但……当他这么回应的时候,她决定原谅他。

就因为这一刻值得所以才不惜多费几张胶卷,可当林照溪意识到自己在给他痞坏的行径找理由时,连自己都惊了下。

从服务区到绰河源镇就不远了,上了车后,林照溪打开手机在工作群发了个定位。

没一会儿,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季闻洲师兄的来电。

她抿了抿唇,将电话挂断。

林照溪怕谈话中会提及乌沙的罪证问题,萧砚川看似对人对事漫不经心,但她刚才只是说了句胶卷是记录瞬间的价值,他就能借这句话为他多浪费了几张胶卷的行为脱罪。

她打开季闻洲的聊天框,键盘哒哒地敲了句:【在车上,到了回电。】

萧砚川抬手将挡光板打下,车厢内视线清晰,他甚至能看到林照溪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对话人——【师兄】。

他瞳仁一凝,眉梢轻挑,那个属羊的。

车身驶入绰河源镇,风声似乎也消匿了一些,被钢筋水泥的骨萧抵挡在了围城之外。

一道巨大的吊装长线就像古老的树干,在他们经过的通道上空盘桓,不知在这里停摆了多少年,不生不灭。

林照溪的视线被眼前延绵数十米的贮木场所震惊,转头看向萧砚川:“这个厂子还在运转吗?”

男人转动方向盘,侧边的车窗上倒映着空荡荡的荒地,说:“15年后全国停止了进山砍伐,这里的贮木场就彻底停工,不再启动。”

这时,连风也彻底停了下来。

车轮碾过经年的木屑,灰沉沉的大地躺着一个倒下的巨人,又在上面重新生长出了绿洲。

不知过了多久,林照溪的眼前才终于出现一抹亮色——

【艳红酒吧】。

在这种地方,是非得要取这样的名字才能有生命力的。

林照溪忙推门下车,问萧砚川:“这酒吧的店名跟乌沙对象的名字一样,就是她开的店对吧?”

男人下了车,黑色冲锋衣没有拉上前襟,露出了套着羊绒衫的宽阔胸膛,好像一道张开双手的怀抱,朝她走了过来。

天生凌厉的眼眸微侧,朝她落下视线,立领半掩他分明的下颚,她看不见他的唇,只能望到他那双半明半暗的眼睛,在对她说:“一会见过他女人后,就换个男人追,明白吗?溪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