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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九十一个女主唤朕的名字(二更合一)……

薛蔓出来的太过突然,她刚一站定,那暗卫已是拔剑抵在了她颈上。

她面色略有些僵硬,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绷紧,指尖揉捏着发皱的衣角,先看了一眼任濮存,又将目光定在了谢昭昭身上。

“我,我……”薛蔓缓缓扬起脖颈,将脊背挺得笔直,“我明日便要离宫回任家坞去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她说话时,视线往暗卫手中的剑上望了望,似是在无声暗示谢昭昭些什么,谢昭昭却并不回应,只挑眉凝着她。

薛蔓只好往后退了两步,与暗卫的剑保持开一个安全距离。

“那日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她抿了抿唇,“其实……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同为女子,你从小便体弱多病,但不管是你阿爹还是你阿母,两人从未将你视作过累赘,反而因你身体孱弱多加疼宠怜惜。”

“不像我,我阿爹死得早,他生前最大的憾事便是未得一子。我阿母带我颠沛流离,从我有记忆起,她就总是指着鼻子骂我,

她说我是个没用的拖油瓶,常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怎么还不死。”

“她是个很擅长伪装的女人,明明恨极了我,当着外人的面却一口一个‘蔓蔓’喊着我。她时常给我买好吃的、好喝的,还给我做好看的新裙子,她装得太好了,以至于我根本分辨不清她是爱我还是恨我。”

“阿母教会我很多东西,她告诉我若想存活于这天地之间,便要攀附强者和靠山。她教我如何对男人曲意逢迎,她教我如何利用人性,她还教我如何权衡利弊,如何取舍。”

“我学以致用的第一人是橙淮。阿母不知从何处打听来橙家双生子的事情,她带我跑到那偏僻荒芜的村头里,她要我拉拢他,要我亲近他,若我不听话就要将我扔到山林里喂狼。”

“所以我每日强忍着厌恶接近他,我要顶着炎炎烈日在田间看他务农,我要闻着他身上的汗臭味教他如何识文断字,我要日日从脏乱不堪的畜生窝里,掏出带着鸡粪的鸡蛋趁热给他送去……”

提及此事时,薛蔓垂眸轻笑了一声,指尖不自觉地捻住耳垂上坠着的琉璃耳珰:“还好那日子并未持续太久,橙淮杀了他的酒鬼爹,我阿母害怕担上人命官司,只叫我留了一封书信给他,便连夜带我回了京城投奔你家。”

“如今想来,你家虽破落了些,却是我少时过过最安稳的一段时日。可你知道吗?没有对比,我就不知道原来别人的阿爹阿母是那样子的,我本以为天底下的女子都跟我一样受屈受苦。”

“与你们相处的日子越久,我便越羡慕你。我时常想,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亦或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所以老天爷才让我这辈子来这里赎罪吗?”

“我羡慕你,更嫉妒你。你明明没有我康健,没有我听话懂事,但你的阿爹阿母眼中却全是你。你还记得你阿母送过我一条蜀锦制成的裙子吗?你知道我为何那么喜欢那条蜀锦裙,后来却将它剪碎扔掉吗?”

薛蔓扯了扯嘴角:“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生辰礼,当我知道你阿母只给我做了蜀锦裙,而你却没有时,我好开心,好兴奋。我日日将它穿在身上,便是想让你看看,我在你阿母心中比你更重要。”

“但我去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外祖母的诞辰宴时,她的嫡孙女将我嘲弄一番,说我穿着下等的蜀锦布料。我那时与她分辩争得脸红脖子粗,只为告诉她,你阿母已经拿出了最好的给我。”

“谁料她却说,你阿母嫁妆里便有一匹上等蜀锦布料,什么最好的,我才知道你阿母分明是藏着私心,觉得我只配那下等蜀锦,而准备将最好的蜀锦都留给你。”

“我难过了许久,终于认清现实,你的阿母再好也永远不会是我的阿母。所以我跟着阿母离开了你家,又过了没多久,我阿母带着我改嫁到了任家。”

“你不知道那一日我有多激动,放眼整个越国,谁不知道任家在岭南的地位?任家家主待我极好,一点不嫌弃我的身份,几乎事事顺着我的心意,我以为我终于苦尽甘来要过上好日子了,我想我往后的日子一定会比你过得富足美满……”

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从她喉间溢出:“但没有,从我阿母改嫁到任家的那一日,便是我噩梦的开端。”

“起初是我无意间撞破了任家家主凌虐任羡之,我看到任羡之浑身是血被他压在身下,双手双脚铐着镣链,赤着的肩背后满是血淋淋的鞭伤。我不知道他平日瞧着慈眉善目,怎么会如此对待他的亲儿子,我当时怕极了,便去找了阿母求助。”

“阿母告诉我,是任羡之犯了错才会被如此对待,她要我乖乖听话,不然下一个受刑的人可能就会是我。我信了,其实也由不得我信不信,我毕竟无处可去,不相信我的阿母又能相信谁呢?”

“从此之后,我每日战战兢兢,只怕做错什么事情就会受罚。而后便到了我来月信的那一日,我初来癸水,并不懂这些,还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任家家主却在看到我裙后沾染的血迹后开怀大笑,耐着性子叫人来教我如何处置。”

“他比我阿母对我好多了,从不对我说一句重话,好到我几乎以为先前撞破的那一幕不过是我的错觉。但便在初次来了癸水后,我总是昏昏沉沉睡不醒,身上也莫名淤青红紫,约莫如此持续了大半年,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是不是很可笑?我明明还是待嫁闺阁的女娘,连男人的手都未曾碰过一次,却如此有了身孕。”薛蔓眼中含泪,笑着道,“你们知道是谁做的吗?”

她嗓音忽然拔高,双目直勾勾盯着任濮存:“是你哥哥,他就是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他给我的饭菜中下了迷药,每天晚上都会潜到我房中趁我昏睡不醒时行苟且腌臜之事,而我对此毫不知情!”

薛蔓目光极为凌厉,似是想从任濮存眼中辨别出些什么,但很可惜,任濮存听闻此事却是神情麻木,眸中底色变也未变。

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便是在这一刻,薛蔓意识到,原来任濮存对此并不是毫无所知。

她嘴角扯起似有非有的弧度,胸口却重重起伏着,如同在极力压抑着情绪,缓慢地将视线从任濮存脸上转移开。

薛蔓看向谢昭昭。

她原以为自己将难堪的过去剖开展露在谢昭昭面前,也许会在谢昭昭脸上看到或是鄙夷,或是怜悯,又或是不可思议。

然而谢昭昭望着薛蔓的眸光中不含任何情绪。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或许很早之前,薛蔓还曾是值得令人同情的受害者,而如今她却已在压抑中蜕变为了与恶为伍的食人花。

薛蔓做不到破釜沉舟去报复祸害她的罪魁祸首,但她可以踩着无辜之人的血骨步步向上。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谢昭昭不愿评判谁对谁错,只是薛蔓恰好站在了谢昭昭的对立面,如今经过这般种种磋磨,任谁来了也无法改变她们之间敌对的立场。

她不清楚薛蔓特意守在这里与她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也对此并不感兴趣,她没有在醒来后杀了薛蔓已是最大的仁慈。

薛蔓今日便是说破天去,她也绝不可能叫薛蔓继续留在宫里。

谢昭昭盯了她一会:“说完了吗?”

薛蔓听到她波澜不惊毫无起伏的嗓声,不由自嘲似的,低低笑了声:“谢昭昭,你还真是……”

真是好狠的心。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薛蔓垂下头默了半秒钟,她擦了擦面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眉眼微微弯着:“我只是憋了太久,如今说出来总算心中畅快了一些。谢谢你听完这些,我今日来是与告别的,顺便……”

她停顿了一下,从手中挎着的篮子里取出叠得整齐的蜀锦衣裙:“往后再见不知是何年月,我想为那日在甘露殿的事向你道歉,我知道你不一定愿意原谅我,至少请你收下这条裙子,这是我欠姨母的。”

说着,薛蔓随手将篮子放在了地上,两手捏着蜀锦裁制出来的衣裙两侧,向前几步停在谢昭昭面前不远处,抬手倏地一抖。

“这是上等蜀锦,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前些日子便准备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你。这上面熏了乌沉香和丁香,是京城女娘们最喜欢的香料……”

不用薛蔓说,谢昭昭已是闻见了那蜀锦衣裙上浓厚的香味。

不知为何,她嗅到这气息便莫名心跳加速,胸口隐隐憋闷,但薛蔓和站在谢昭昭身旁的任濮存却看起来毫无异样。

谢昭昭蹙了蹙眉,看也不看薛蔓一眼,只朝着暗卫中的一人吩咐:“送她回去,在离宫前不许再让她踏出寝殿半步。”

薛蔓愣了愣,随即收起手中的蜀锦衣裙,唇边挑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你不愿意收就算了,我走就是了。”

说罢,她便弯腰俯身提起篮子,将蜀锦衣裙重新塞放回篮中,头也不回地往佛光寺去了。

倒是走得干脆。

待薛蔓离开后,谢昭昭凝着她的背影望了一会,等到心跳区域平稳,这才扭头看向任濮存:“她所言是真是假?”

任濮存垂眸:“真真假假又如何?”

谢昭昭沉默了半秒钟,对着暗卫道:“将他送回任家坞。”

任家坞在世人眼中,的确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她从未想过那看似远离尘世纷扰的净土之中,竟是掩藏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腌臜与罪恶。

她原想着找到任濮存,便可以让橙梓与之父女相认,或许能让橙梓重燃生机,往后橙梓也不算是孤家寡人,在这世上总有一个血缘至亲可以庇护左右。

而今有了薛蔓这一茬,谢昭昭却改变了主意。

任濮存作为任家家主的季弟,该

是任家坞里除了任家家主以外最有话语权的人,他能对薛蔓一事视而不见,至少可以说明此人非良善之辈。

退一步讲,就算任濮存没有话语权,更没办法插手此事才袖手旁观,那既然如此,这样窝囊无用的阿爹,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任濮存听闻此言,忍不住看她:“你不是要带我见什么人?”

“不用见了。”

谢昭昭只道了这一句,便不再言语。

任濮存眉骨微动,心底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焦灼,他不知这情绪由何而来,只是无端的烦闷。

但碍于身份悬殊,又有暗卫守在一旁,他只得压下眉眼,随着暗卫原路折了回去。

待他行得远了,谢昭昭望了一眼三清殿的方向,转头回了立政殿去。

一进殿门,谢昭昭便看到赵瞿与案几上的橘猫面对面瞪着眼。

橘猫将身体摊成长长一条,很没有眼色地趴在了案几上的奏疏之间,懒洋洋地眯着眼。

而赵瞿将身子撤出老远,掌心里托着一只敞口的香囊,另一手捻着两根小鱼干夹在指缝间,时不时往案几上抛去。

谢昭昭走到案几前坐下,将一人一猫从中隔开:“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朕今晨将母妃送离了皇宫,她说她想回中原看看,朕便让人送她走了。”赵瞿将盛满小鱼干的香囊递给她,“留下这么个东西,朕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置。”

说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眉梢一抬:“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谢昭昭托着下巴,一边心不在焉地投喂橘猫,一边将方才在三清殿外薛蔓所言重复了一遍。

“我不想让橙梓与他相认了,那任家坞如同狼谭虎穴,倘若让任濮存得知橙梓的存在,他定是想将她带回任家的。我仔细想了想,他这么多年看似深情不悔,牌位之上却连橙沅的名字都不敢写出来……”

她还未说完,便被赵瞿打断:“橙沅?”

“……”谢昭昭自觉失言,捻着小鱼干的手指微微用力,“这事说来话长,橙梓可能是任濮存和橙昭仪的女儿,而赵晛有可能是被偷梁换柱到了橙昭仪腹中……但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目前还没有证据可以完全证实此事。”

赵瞿垂眸沉默了片刻。

她转过身,朝他怀里倚靠而去:“你别太难过。”

“朕为什么要难过?”赵瞿一手撑着地,肩背微微后仰,他勾唇轻笑道,“若是真的更好。”

那一夜简直是赵瞿的心理阴影。

他什么都不记得,但橙昭仪却在不久之后查出了身孕。

他一想到自己可能是在完全昏迷的状态下,被橙昭仪随意摆弄着侵.犯,便不自知地忆起薛妃被玷污的往事,想一次就要吐一次。

因此事,赵瞿平日甚少饮酒,更不喜香薰之物。

至于对待赵晛,他更是能避则避,只瞧见赵晛就忍不住想起那不堪之事。

谢昭昭见赵瞿轻快的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她倚在他怀里靠了一会,仰首望向他的脸:“我是不是太擅作主张了?任濮存是橙梓的阿爹,我该问一问橙梓的意见才对,但我私心不想让他们见面,总觉得他们相认后会牵扯来许多麻烦的后续。”

譬如橙梓得知身份后,若是想跟任濮存回任家坞该如何?

她要将薛蔓的事情告诉橙梓吗?

告诉橙梓后,橙梓就算对任家家主有了防备心,可橙梓到那时该如何面对任家家主和任濮存?

若橙梓得知一切不愿跟任濮存回去,而任濮存又放不下这段父女情分,届时纠缠橙梓不放该如何?

谢昭昭想到这些就觉得脑袋快要炸掉了。

赵瞿抬手用两指轻抵在她蹙起的眉间,嗓声淡淡:“他弄丢了自己女儿,本就该自己找回来。倘若他们命中有这段父女缘分,即便你不从中牵线,他们亦能相认。反之,若是亲缘淡薄错过彼此,那也是命中注定。”

“你不过是想让橙梓活在世上有所羁绊,这又有何难?”他摩挲着轻抚她的眉心,唇畔贴在她耳尖上,“朕听闻她少时喜欢猫狗,你将这橘猫给她送去,让她养在身边便是了。”

“再有,她惯来喜欢舞刀弄枪,幼时又曾随着橙淮去军营历练,不如让她与赵晛和离后投奔军营去,总比圈在皇宫中活着有盼头。”

谢昭昭闻言,怔怔望着他。

原来赵瞿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猜到她给橙梓寻亲的目的,更是提前给橙梓预备好了其他的出路。

若非是爱屋及乌,他又何须留意橙梓的死活和去留。

良久,她眸光微烁:“你不怕橙梓在军营中拼出一片天地,届时率兵杀回京城来取你性命?”

赵瞿轻咬她的耳垂,含糊笑道:“不是有你在吗?”

“你会让她杀了朕吗?”

他绸般的黑发随着垂首,凌散勾缠在她的眉眼间,微凉的呼吸打着转地往她耳洞里钻,语气轻而缱绻。

不过是喘息间,谢昭昭忽感天翻地覆,下一瞬便被赵瞿叩着手臂压在了案几上。

他将她手臂叩得极紧,扬过头顶之上动弹不得。

橘猫被惊得三两步跳下案几,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谢昭昭身前不住起伏,轻唤道:“陛,陛下……”

赵瞿俯身,唇齿气息轻吐在她颈间:“唤朕的名字。”

“赵瞿……”谢昭昭吞了吞口水,垂眸凝着他越发肆然的动作,略有些迟疑道,“你行吗?”

“……”

赵瞿动作一顿,似是被激怒般,启唇便在她颈侧咬下一口:“试试就知道了。”

第92章 九十二个女主与她共死(二更合一)……

话音落下,谢昭昭衣襟已是不知在何时半敞微开,低低埋着的头颅吞吐着温凉的气息,激得她浑身一颤,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全身。

赵瞿的呼吸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她微微仰颈,睫毛轻颤着阖上眼。

忽然胃部传来如石重击般的捶打,一下、两下、三下,几乎是顷刻间,她猛地推开赵瞿,狼狈地躬身伏在地上,大口吐出酸涩的秽物。

赵瞿也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原本昳丽的眉眼紧紧皱作一团,额间渗出细密冷汗,手掌不自知地按压在腹部,胃里像是有燃烧的火焰,又像是无数根尖锐的针在疯狂地刺扎,毫无节奏,毫无顺序,剧烈的绞痛让他眼前隐隐发黑。

赵瞿却顾不得自己,他上前扶住她,一手轻抚她因呕吐而起伏晃动的后肩:“昭昭……”

他侧首扬声道:“重喜!召任羡之来!”

任羡之这些时日便侯在太医院里,很快就随着重喜赶到了立政殿。待他到时,谢昭昭已经止住了呕吐,她拢好了衣裳,两手撑着地,微微后仰着身子,喘了许久才平稳住呼吸。

腹部不适之感来得突然,去得也莫名,谢昭昭将手递给任羡之,此时终于缓过劲来看向赵瞿:“你怎么样?”

“朕没事。”赵瞿随手拭去额间汗水,眉梢微微压着,“任羡之,她这是怎么回事?”

任羡之不论何时总端着温润的笑,如今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将指腹反复贴覆在她的尺关寸上,足足切了半刻钟的脉,良久后才缓缓开口:“此乃沉疴旧疾,微臣开上两剂汤药,还请娘娘这几日按时服药。”

赵瞿闻言,乜向任羡之。

以往任羡之诊脉过后,便会说出一大串让人听不懂的术语,什么“左关弦数,右寸涩弱”,什么“气机逆乱,血瘀阻塞”。

而现下,任羡之旁的话一句未言,只叮嘱了让谢昭昭吃药。

这很稀奇。

赵瞿似是意识到什么,他敛住眸光,俯身将谢昭昭抱起,安放在了榻上:“你好好歇息,朕去给你煎药。”

说罢,他指腹搭在她眉眼上缓缓摩挲了两下,垂首在她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赵瞿随着任羡之踏出宫殿,直至走到院外,他方负手立住身,凝眉望向任羡之:“什么沉疴旧疾?”

任羡之俯首:“陛下可还记得微

臣曾在大吉殿给娘娘切过脉?”

赵瞿当然记得。

但那是他怪疾频发,谢昭昭刚刚随赵晛进宫侍疾那会子的事情了。他察觉到触碰她就可以缓解疼痛,疑心她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便趁着赵晛护驾被猛虎咬伤,借此名义让任羡之也顺带给她诊了脉。

任羡之诊过脉后,出了宫殿便跟他说:“太子妃脉象混乱似死脉,想必曾有人给她下过毒,如今毒素弥漫脉络,恐有短命之兆。”

赵瞿早便调查过谢昭昭的身世,自是也查出了刘珺雁在怀孕时遭人陷害,饮下极为阴寒的汤药伤了根本的事情。

她从小便因此体弱多病,几乎是腻在药罐子里长大成人。早在两年前,她已是有病入膏肓的迹象,只能用名贵药材吊着性命。

但查出来的是一回事,亲眼见到的又是一回事。

谢昭昭进宫后的这些时日,面色红润,眉眼盈盈,每日用膳时总大朵快颐,似是胃口极佳,不多久单薄的身形就丰腴了几分。

知晓她身子骨弱,赵瞿又特意叮嘱了膳房,将补品制成药膳给她滋补身体。

依着她杀人时的利索劲,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谢昭昭是病骨支离的短寿之人。

赵瞿眉梢一压,沉眸盯着他看:“你什么意思?”

任羡之道:“彼时毒性只浮在脉络之中,扰得娘娘时感体虚乏力,却未曾真正危及根本。而今那毒性不知因何缘由,竟是沿着血脉蔓延至五脏六腑,方才娘娘莫名呕吐便是此毒作祟之兆。”

说罢,不等赵瞿继续追问,他便接着道:“世间毒药万千,若想寻得解毒之法,恐怕并非一日之功。微臣先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暂缓那毒性侵蚀脏腑,拖延些时间也好寻配解药。”

赵瞿沉默不语。

他视线低垂而下,漆黑的眸光不知落在何处。

他手足向来是冰凉的,而此刻心脏似是凝滞冷僵了一般,连带着周身血液都仿佛被寒冰封住,不再跳动,不再流淌。

良久,赵瞿道:“需要多久?”

任羡之低声道:“微臣不知。”

道出此言,赵瞿便该知晓任羡之的言外之意,可他却忍不住咄咄逼人地问道:“可有把握?”

任羡之默了一瞬,正要开口,又被赵瞿不辨喜怒的嗓声打断:“若你治不好她,便与她共死。”

说罢,他甩袖离去,趿拉着竹屐快步往寝殿内而去。

任羡之望着赵瞿的背影,即便他不善武却也能听出赵瞿脚步沉而慌错,显然是心绪大乱。

接下来两日,谢昭昭服用过任羡之开的汤剂后,再没有出现过呕吐不止的情况,只是时常觉得困乏,每日睡觉的时辰比以往多了许久。

但不管她睡多久,醒来时一睁眼总能看到赵瞿的身影。

他似是被那日她突然呕吐吓到了,几乎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若她咳嗽一声,他便要立刻紧张兮兮凑上前来查看。

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叫谢昭昭看了有些哭笑不得。

人活在世上,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何况她病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疼痛缠身的滋味,而今她没了痛觉,相比之前已是好了太多。

她试着与他沟通过两次,只说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无需放在心上。赵瞿嘴上应着好,却从四处搜罗来名医籍传,直将立政殿堆得满地医案,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转眼到了太后下葬的日子,按照越国礼规制度,赵瞿需在今日亲自将太后灵柩送至白云山先皇墓室中安葬。

天还未亮,谢昭昭便看见了坐在案几前翻阅书简的赵瞿:“你已是禀灯苦读了数日的医书,难不成你准备弃了王位去从医,往后改行去当大夫吗?”

她刚睡醒,嗓声含糊不清,赵瞿见她睁开眼,便起身走向榻边,垂眸将衾被的边角一一掖好:“那又有何不可?”

他声线低哑,谢昭昭似是从中听出疲惫之色,缓缓睁眼望向他:“你昨夜一宿没睡?”

她边说边抬手按住了他的脸,掌心贴在颊侧向下压着,待赵瞿低下头,她便认真地打量起他的眉眼。

黑白分明的眸中掺杂着条条血丝,他耷着眼皮,烛火的光影在他低垂的黑睫间跳动,忽明忽暗,映得细长眼尾泛出淡淡红意。

赵瞿还未应话,谢昭昭却忽然开口:“我的病加重了对吗?”

她其实很容易猜到他在隐瞒什么,毕竟那是她的身体,她虽然感觉不到疼痛,却能察觉出如今和先前犯病时的差异。

倘若真如任羡之所言那般,这是沉疴旧疾而已,赵瞿又怎会表现得如此惴惴不安?

“胡思乱想些什么。”赵瞿抬掌轻轻握住她的手,“时辰还早,你再多睡一会,朕要启程去白云山送葬太后了。”

见他不愿多说,谢昭昭也不再追问了。

其实她早就清楚自己命不久矣,在她半年多前恢复记忆时,她阿爹请来的郎中便道她已是药石罔效,只能靠名贵的补药勉强吊着性命,能活到哪一刻全看天命。

所以从谢昭昭嫁入东宫那日起,她便做好了与仇人们同归于尽的打算。

反正她是将死之人,多杀一个都是赚了。

后来谢昭昭无意间察觉到被赵晛伤害能恢复精气神,她便上赶着追在赵晛身后等他动手取血,也算是体会了一把正常人气血充足,食欲旺盛的感觉。

只可惜这终究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纵是短暂帮她提了神,事后过不了太久她依旧又会恢复那病恹恹的模样。

到了如今,谢昭昭虽然做不到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也能平和待之了,左右该杀的人都杀了,只差一个赵晛她便是此生圆满了。

谢昭昭躺回榻上,重新阖上惺忪睡眼:“早点回来。”

赵瞿应了声好,更衣盥洗过后坐上了备在殿外的金辂车。

此次送葬的仪仗队很是庞大,除去敲锣打鼓开道的先导仪仗队,还有引驾仪仗队、车驾仪仗队以及后部的鼓吹乐队和后卫部队。

而太后下葬乃是国丧大事,文武百官也要随之前去,步行护送太后灵柩至皇陵之中,以表对太后的敬重与哀思。

从千秋殿到远在京郊外的白云山足有一个多时辰的脚程,好在已是入冬,白日不再那般潮湿闷热,只是今日天气阴沉着一丝风气都没有,官员们需得一边走一边哀恸地哭,还未出京城便已是口干舌燥,汗意涔涔。

如黄太尉这般的武官倒还好,那些弱不禁风的文官行至半路便面色苍白,气喘吁吁,脚下虚浮地好似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但即便如此,他们却谁也不敢耽误时辰,就算体力不支也要咬着牙向前继续赶路。

黄太尉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吕丞相,眼底似是浮现出讥诮之色,转而望向了身侧并肩而行的谢父。

此乃害死他妻儿的罪魁祸首之父,不管论资质,还是论家世背景,谢父都根本没资格与他并肩,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他打心眼里瞧不上的小喽啰,竟是成了银印青绶的御史大夫。

旁人都道赵瞿先前的庸碌无能皆是伪装,若叫黄太尉来说,赵瞿便是他见过最昏聩颟顸的天子。

赵瞿不辨是非黑白,只听闻那女人的一面之词便随意处责了他的独子,若是按照律法惩处也罢了,可赵瞿却残忍成性,不等他儿辩别一句,便将他儿斩成了太监。

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赵瞿已将事情做到这般境地,仍旧不愿罢手,直逼得他妻儿双双丧命,临死前还声誉不保。

如今放眼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他黄太尉的嫡长子曾在相公馆接过客,乃是受人凌辱至死?

可叹他至今连妻儿尸首都未寻回,若此仇不报,他非为人父。

黄太尉已暗中调动兵权,将禁军势力提前部署至各处要道,但赵瞿此人狡诈多疑,此行安排了许多护卫私兵随从,若是在前往白云山的途中动手,胜负尚难预料。

是以他思来想去,最终将赵瞿的命丧之地定在了皇陵之中。

按照礼规,赵瞿需要亲自将太后灵柩送葬到皇陵墓室,除贴身随从以及太子赵晛和三公九卿的权臣之外,其他官员和闲杂人等皆要侯在陵墓外守丧。

黄太尉废了许多功夫才拿到了当初建造皇陵的墓图,通常修建皇陵的工匠会在皇陵建成后被殉葬,因此便有工匠为了活命偷偷在这陵道中布了逃生暗道。

他提前将禁军埋伏在了皇陵暗道之中,只待赵瞿进入皇陵,他一声令下便可以直取赵瞿性命。

思及至此,黄太尉瞥了一眼站在百官之首列的赵晛。

也不知道那吕献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赵晛,一贯行事优柔寡断的赵晛,竟咬着牙加入了他谋逆弑君的队伍里。

但不论如何,赵晛的加入于他而言终归是好事。

待到赵瞿驾崩后,赵晛便是赵瞿唯一的继承人,那皇位自然要落在赵晛头上,届时黄太

尉拿捏着赵晛弑父的把柄,还愁把控不了越国的朝政大权吗?

行至白云山皇陵时,已是巳时。

赵瞿下了金辂车后,丧钟幽幽长鸣了九声,最后一声时,他本该踏足进入皇陵,却仍定定站在皇陵墓室外未有动作。

他不动,太后的灵柩便只能停在皇陵外。

文武百官皆朝着赵瞿看去,黄太尉等得心急难耐,却又不便出声提醒,只怕引得赵瞿生疑。

他抬首往吕献的方向瞥了一眼,吕献并未看他,而是在与赵晛对视。

此时最适合站出来说话的人就是赵晛了。

但赵晛浑身僵硬,后脊不断渗入冷汗,他足下似是被水泥灌住,喉结滚了数圈仍是迟迟不敢开口。

明明今日天气阴沉,赵晛却觉得眼前一阵发白的亮光映着双目,晃得他头晕目眩,隐隐有些恶心想吐。

他强压下肠胃中的不适,下意识地寻望向吕献,好巧不巧正对上吕献黑黢黢的双眸。

两人四目相对,赵晛只觉得血液逆流,脚底生寒,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接过吕献递来的书信后查看的那一瞬。

其实信上只写了一行小字:太子非皇室血脉,人证物证皆在。

他如遭雷击,瞪大眼睛忍不住质问吕献这密信上所言是何意。

吕献只是笑笑,顺口说出当年太后是如何让橙昭仪与人私通,又是如何瞒天过海将橙昭仪腹中的公主换成了赵晛。

吕献还道,当年人尽皆知的剖腹取子不过是太后使得一出障眼法——橙昭仪的确难产,那是因为橙昭仪并未与赵瞿有过夫妻之实,事后将此事告知太后,太后却将错就错让橙昭仪与人私通怀上子嗣,橙昭仪为赶着“足月”生产便服用了汤药,使得腹中孩儿早产。

待到橙昭仪好不容易诞下子嗣,太后想要将其女胎换成男嗣,谁料橙昭仪临时反悔,死活不愿将两个孩子交换。

于是太后怒极之下便给橙昭仪喂了哑药,一剑割开了她的肚子,将男嗣塞入其中,再故意叫稳婆通知赵瞿说橙昭仪血崩如注,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恐怕是母子性命不保。

于是赵瞿闯入产房时,正巧看到剖腹取子的那一幕,便让人以为赵晛是从橙昭仪腹中刚刚剖出来的,任谁也不会怀疑他不是橙昭仪怀胎十月的亲生之子。

赵晛自然不信这些荒唐之言,险些提剑砍在吕献身上。

但吕献面不改色,只道当年太后杀人封口之时遗漏了一个重要的人证,赵晛信不信不重要,只要赵瞿相信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赵晛当即便泄了气。

他虽懦弱了些,却也不是个愚笨之人,先不论吕献所言是真是假,倘若这传言让赵瞿听到,再搬出一个不辨真假的“人证物证”相佐,他恐是性命堪忧。

而如果他答应与吕献、黄太尉等人结盟谋逆,他尚还有一条生路可寻。待到他登基为帝后,三人也算是互相拿捏把柄制衡彼此,届时再想慢慢收拾他们也不迟。

总归赵晛如今是一脚踏在了悬崖边上,回首望去再无退路,他只能继续向前。

思及至此,赵晛敛住视线,向前快步走去,躬身停在赵瞿身侧作了一揖:“父皇,吉时已到,皇祖母的灵柩亟待入土为安。若误了时辰,恐违天意,亦难慰皇祖母在天之灵。”

赵瞿垂眸扫了赵晛一眼,视线轻飘飘地在他发白的脸上停留半刻,随即抬步向陵内走去。

第93章 九十三个女主他要赵瞿死(二更合一)……

赵瞿之后,杠夫抬着太后灵柩随之踏入皇陵中。

三公九卿位列臣子,同着护送灵柩的守卫随从紧跟其后。

皇陵之内,幽深静谧,太监掌灯走在墓道两侧,光影交错间,火光映照着四周华贵精致的壁画与石雕。

沿途只闻接憧而至的脚步声,更让寂静的墓道内添了几分沉重。

直至赵瞿停在先帝墓室之中,杠夫们在太常的指引下,将太后灵柩稳稳地安放在先帝棺椁旁的空缺处。

赵瞿沉眸凝着先帝的棺椁看了许久,清癯修长的掌轻轻落在了棺椁之上,垂下的乌睫掩住神色不明的眸底。

先帝驾崩前,曾攥着他的手道,希望他和阿弟照顾好母亲,待到薛妃薨后,一定要将她扶上太后之位,与他同葬在皇陵之中。

可赵瞿却偏偏不想让先皇如意。

如今诸多恩怨,皆因先皇生前为权衡北人势力,又为获得土人支持,立了橙家女为后而起。

既然是先皇当初自己的选择,那他们死后理当合葬在一处。

只待赵瞿踏出皇陵,礼官将那重达千斤的断龙石放下,墓门即闭,自此阴阳两隔,先皇便要与太后永生永世长眠于此。

这是他们两人应得的。

赵瞿敛眸收回了手,待太后灵柩安放好,平静地望了一眼那并排而放的大小棺椁,却并不急着离开。

太常忍不住上前提醒:“陛下,按祖宗礼制,断龙石需在吉时落下,以保皇陵风水稳固,先皇、太后灵体安宁。如今时辰已至……”

他话还未说完,那墓室中的石门却倏而轰隆隆落了下来,声响极大,引得众人纷纷扭头朝背后望去。

“这,这石门怎么放下了?”

“难不成是机关坏了?快!趁着石门没有全然落下,出去两三人看看是怎么回事!”

说罢,便有礼官快步朝着那墓室石门的方向而去,可还未行至墓门,却凭空飞出一柄匕首,直插在礼官后脑勺上。

礼官身形晃了晃,似是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伸手去摸脑后,在指尖触到利刃上黏腻温热的液体后,他嘴里咕嘟咕噜吐出一大口血水,“咚”地一下直挺挺栽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直到礼官身下洇出一大片血色,那石门完完全全落下将所有人都隔绝在了先帝墓室之中,人群中才有人后知后觉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护驾,快护驾——”

伴着惊慌的吼声,那墓室四面八方不知何时竟莫名涌入了大批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他们个个手持兵器利刃,映着灯火闪烁出阵阵森戾的寒芒。

护卫迅速作出反应,拔剑出鞘挡在赵瞿身前,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将他紧紧护住。

蒙面人步步逼近,攻势凶猛,刀剑相交之声在墓室中回荡,随着护卫一个个倒下,朝廷官员们惊慌不已,抱头四处逃窜。

倒是谢父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在乱战中拾起一柄长剑,胡乱挥舞着也加入了护卫之中。

谢父是在不久之前才得知赵瞿的真实身份。

赵瞿所行之事,不论夺儿之妻,还是太后守孝期立后,又或是携后早朝,此间种种足以让他谏言弹劾千万次,但他彻夜不眠禀灯久坐,终是未能落下一笔书墨。

谢父思来想去,只觉愧对于心,便递上一份辞呈。

然而赵瞿不允他辞官离京,此事拖来拖去便到延误到了今日。

如今突遇险境,谢父于公于私都不希望赵瞿有事,便咬着牙同护卫一起挡在了赵瞿身前。

不过谢父到底是不善武艺的文官,对上那来势汹汹的攻势,一来一回手中的长剑便震飞了出去,眼看着迎面劈来一刀,他无力再反抗,索性侧身望向赵瞿,哑声喊道:“老臣死而无憾,只求陛下善待臣女,护昭昭一生周全!”

赵瞿未应声,伸手夺过护卫手中之剑,抬臂向上一扬,那锋利剑刃横空飞出,在昏暗的墓室中划出一道寒光,“当啷”一声撞开了劈在谢父身上的刀。

他再次抬臂,将谢父一把拽进了护卫身后,嗓声低沉:“你可不能死。”

这边话音未落,赵晛同黄太尉已是踉踉跄跄朝着赵瞿拢靠来,黄太尉一脸急色,拾起一柄剑扬刃砍翻了两个蒙面人:“陛下,此地危险,快随老臣离开……”

赵晛也道:“是啊父皇!那石门虽闭,但墓室中定然还有其他通道可以逃生,儿臣观望那西南方向似有暗道,父皇快来!儿臣为您断后!”

场面乱作一团,两人又一脸真情实意,赵瞿抬眸,似是不作任何犹豫地带着谢父冲出了护卫重围,迎着黄太尉便疾步上前。

黄太尉眼看着赵瞿离他越来越近,额上渗出一滴汗水来,在心中默默数着:三步,两步,一步……

直至赵瞿站定在他面前,黄太尉再也抑制不住裹挟着怒气的恨意,他颤抖着手臂将剑扬起,直直对着赵瞿的心口攮去。

但剑刃还未触碰到赵瞿,便听见凌空响起“唰唰唰”地飞箭声,那淬毒的短箭从墓室的四面八方飞射来,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般骇人,惨叫声不绝于耳,凄厉地像是要穿破人的耳膜。

黄太尉一时不察被短箭射穿了小臂,他疼得一激灵,骤然袭来的剧痛令掌心一颤,扬起的长剑便应声落地。

正是此时,黄太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目眦欲裂地瞪着赵瞿:“你,你——”

“呀。”赵瞿面上似有讶异,轻声喃喃,“朕不小心踩到机关了,黄太尉你没事罢?”

黄太尉要是信赵瞿的话便有了鬼。

见事情败露,他赤手拔出短箭,发出尖利的惨叫,尽管面色惨白,唇齿间布满血腥味,黄太尉仍存着一口气攥紧短箭,狠狠向赵瞿身上刺去。

他要与赵瞿同归于尽,他要赵瞿死!

赵瞿身形一晃,手中提着谢父向后撤了两步。

脚下踏在砖石上,突现“轰隆”一声响,黄太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头顶竟是凭空砸下条条拴着锁链的巨石。

重达百斤的石头直将黄太尉砸倒在地,脊椎断裂的脆响被淹没在哀嚎之中。他只觉得一阵剧痛如汹涌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五脏六腑都仿佛被这股力量搅得错了位,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喷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砖石。

赵瞿歪着头乜向他:“你这人真小心眼,都说了朕是不小心踩到了机关,怎么不信呢。”

话音未落,黄太尉已是狰狞着神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赵瞿盯着黄太尉死不瞑目的脸庞看了一会,倏地抬起头,将视线一瞬不瞬定在了赵晛身上。

赵晛跪伏在地上,手中勉强以剑杵地支撑着身体平衡。

方才赵瞿踩下机关引得墓室内四面八方射来短箭,赵晛并无设防,险些被那短箭贯穿了喉咙,好在他善文亦善武,及时抬剑挡下了飞射不止的暗箭。

但即便如此,赵晛依旧不慎被箭镞射伤了肩膀,此时他气喘吁吁,心脏犹如将要炸裂开似的疾速跳动着,耳边隐约传来阵阵嗡鸣。

他乍一抬眼,正对上了赵瞿不辨喜怒的黑眸。

赵晛从来都怕极了赵瞿。

此刻更觉得骇人。

仅一眼,赵晛便觉察出赵瞿早已经识破了一切。

浑身血液仿佛被无形的压迫感冻凝住,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匍匐求饶的动作,喉间不住吞咽着腥甜带血的唾液。

指腹用力攥紧了剑柄,直至指尖泛起一阵黄白,赵晛艰难地移开视线,不知所措般在人群中寻觅着。

他在找吕献。

但目光掠过之处,尽是一片血色,赵晛恍惚之间发现黄太尉埋伏在墓室暗道里的禁军,竟是死的死、伤的伤,残肢断臂横陈于地,鲜血汇聚成河。

终于,赵晛找寻到了倚着太后棺椁粗粗喘息的吕献。

他脑中一片空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显然赵瞿对墓室中的机关了如指掌,若他们再冒然举动,下场恐怕会和黄太尉一般死状凄惨。

既然黄太尉已死,那些禁军也全是黄太尉一手布置,而他和吕献并未作出什么谋逆之举,倘若此时跪地请罪,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如此想着,赵晛正要叩首,却听见吕献大笑道:“赵瞿,你以为你赢了吗?”

此言一出,赵晛登时心死如灰。

吕献捏着他身世的把柄,若吕献主动暴露自己,便也相当于将他间接扯下了水,他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吕献身侧的吕丞相听闻此言,吓得面色煞白,抬手一巴掌扇在吕献脸上:“逆子!你怎敢直呼圣上名讳?!”

说罢,吕丞相慌忙跪地叩首:“犬子定是被这阵仗吓昏了头,老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望陛下恕罪!”

“谁是你儿子?”吕献随手拭去鼻间被打出的血痕,闷声从喉间挤出沉沉笑意,“吾乃抚远大将军嫡次子杨绍元是也。”

此言一出,吕丞相更觉得自家儿子是被吓疯了。

杨家早在二十五年前便因走私兵器、私藏甲胄之罪,被诛三族,别说是什么嫡次子杨绍元,那杨家上至耋耄老人,下至襁褓幼儿,满门被灭无一活口,清点名册上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吕丞相生怕吕献再冒出什么癔话来,抬臂又要照着吕献脸上扇去,但此次掌风未落,却已是被吕献攥住臂腕,猛地向后一推。

吕丞相猝不及防摔了个趔趄,仰身栽倒在地。

吕献缓缓站起,指尖在耳后轻捻两下,将面上覆了多年的伪装撕扯下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杨家世代忠良为将,只因你爹忌惮我杨家功高震主,便给杨家叩上那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杨家满门屠戮!”

薄如蝉翼的面皮之下,掩藏着另一张年青又显得沧桑的面庞,他眼底是近乎疯狂的恨意,黑沉沉如暴风雨前翻涌着墨色云层的夜空,压抑又汹涌,仿佛足以吞噬万物。

赵瞿瞧见他撕下一张脸皮,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先前谢昭昭与他说过那古怪的梦境后,赵瞿便谴人去调查了吕献和赵晛,这一查便查出了诸多问题。

人人皆知太子太傅吕献琴技超绝,比起那杨守成的琴艺还要精妙几分,但赵瞿查过才知吕献少时曾是个音痴,几度将吕丞相请去教学君子六艺的乐师气到崩溃,最后只能亲自辅教。

赵瞿由着这条线细细查了下去,惊觉吕献弹奏过的曲谱中有早已失传的琴曲,而上一个奏过此曲的人便是杨守成。

杨守成乃是长公主的夫婿,本是杨家内定的下一任家主人选,却在与长公主成婚后不久被检举,查出走私兵器、私藏甲胄之罪。

如吕献所言,杨家此案实乃一桩冤案错案。

不过是先皇忌惮杨家功高盖主,又为平衡土人和北人两方势力,便借刀杀人,纵容太后栽赃陷害忠良之辈,以这般不光彩的手段取回了杨家手中的兵权。

但彼时杨家被灭门时,赵瞿还是年龄尚幼的几岁稚童,他对此一无所知,直到登基继位后,他方才觉察到多年前掩盖在朝堂之下的暗潮涌动。

可惜赵瞿那时候只是个傀儡天子,他手无实权,更别提为杨家翻案做主。

许是见赵瞿久久不语,吕献盯着他笑道:“你不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

“二十五年前杨家被灭门时,我正在外游学。我不像阿兄那般文武双全,唯独偏爱琴曲之音,因年幼贪玩,游学时还学了不少旁门左道的奇技淫巧。”

“朝廷派人去抓我,却不想我早一步收到了阿兄的传信,我以易容术假死脱身骗过朝廷官兵,在民间流落两年,后为了接近仇人报仇雪恨便进宫做了太监。”

说到此处,吕献侧首瞥向先皇棺椁:“没想到吧,我便是那个给你父皇奉上续命金丹的太监。我先前坠崖假死,只是为了骗过太后,这才方便我更换新的身份继续报仇。”

他不等赵瞿反应,便嗤笑一声:“但是我的仇人太多了,一个手指头都数不清楚。除了你父皇,还有太后、长公主、橙相、吕相、薛副将……”他掰着手指一个个将仇人道出,说到最后,他扬眸望向赵瞿身旁的谢父:“哦对了,还有你,谢御史。”

“你夫人的毒就是我下的,谁叫你当初不辨是非帮着橙家作恶,几次三番弹劾我杨家包藏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