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虎口拔牙除祸首,玉石俱焚报恩情(七)
万物冬藏,天地白茫茫一片雪色。
她在辽阔的荒野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因为寒冷而痛苦颤抖。她想要迈步走过,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却被无情的风雪阻挡,眼睁睁看着谢缘觉慢慢倒在了雪地里。
“舍迦!”
凌岁寒猛地惊醒,呆了呆,才发现自己此刻坐在一张床上,小屋里正烧着红彤彤的炉火,一名身着缦衣的女僧站在暖炉边,目光冷冷地盯着她。她视线与对方对上,不由狐疑问道:“你是谁?”
那女僧双眸犹未从她脸上移开,继续看了会儿她的脸色,不答反问:“你刚刚做了梦?你梦见了舍迦什么?”
普通人若有好奇,不应该先问舍迦是谁么?听此人这话的意思,难道她本来就知道舍迦是谁?凌岁寒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忽觉她那清冷的神色有几分熟悉,恍然脱口:“九如法师?!”
“符离?你醒了?”
还不待那女僧回答,凌岁寒忽又在门口方向听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转首望去,才发现门外竟然真像她适才所做之梦一般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尹若游打着一把油纸伞,对着她露出一个明媚如花开的笑容,旋即将伞放在门口,便快步走了进来。
“阿螣!”凌岁寒也万分惊喜,立刻就要下床,身体一动,四肢百骸与五脏六腑都剧烈疼起来,让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你伤还未好。”一旁女僧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淡,“没有得到我允许之前,不可随意走动。”
凌岁寒既已看见尹若游,更加确定了这女僧的身份,坐在床上微微一欠身,向她行个了礼,继而连忙询问她们是否已苏英相见。
尹若游道:“苏前辈在另一间屋子休息。令师到城里买些药材,估摸傍晚才会回来。”
凌岁寒放下心来,这才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九如道:“不全是。”
凌岁寒没听懂:“不全是?”
尹若游笑容渐渐收敛:“我们赶到洛阳那天,距离你受伤昏迷,已经过去整整五天。等我们来救,还不如等我们来给你买棺材。”
凌岁寒眨眨眼睛,干咳两声:“但我现在不是还活着么?不过这事,你之后若是见到舍迦,千万别告诉她,就算我那时候伤好了,她知道也一定会担心的……咦,不对,我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挨得了五天?”
尹若游神色愈发凝重,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我们找到苏前辈和你的时候,你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不单单伤口都有包扎止血,内伤也应该有人以内力为你调治。不过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强吊住你的命,九如法师说了,若是我们再晚来两三日,你照样逃不了一死。”
凌岁寒又立刻郑重向九如道谢。
九如没有再说任何话,已坐到了炉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炉里的火炭,实则冷漠的面孔透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兴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凌岁寒,观察着自己徒儿记挂了十年的那个朋友。
凌岁寒紧接着道:“可用内力给我疗伤的人是谁?我记得那天苏姨满身旧伤,不比现在的我好多少,她应该不可能……”
尹若游道:“当然不是她。据她说,她那天在城外遇到一个自称是你朋友的青年,得知你的事情之后,便要赶来青羽门救你。本来苏前辈见那人不像是武功的模样,不愿对方冒险,但那人说已经想出救你的办法,仍是孤身一人去了,之后再无音信。苏前辈等得焦急,忍不住原路返回,才发现昏迷的你躺在地上。”
凌岁寒更加纳闷:“我的朋友?是谁?”
尹若游道:“常萍。”
凌岁寒大惊失色:“怎么会是她?那她现在人呢?”
“她不见了——”尹若游见她似乎又要动作,阻止道,“你别激动,你这会儿外出也找不到她。”
凌岁寒道:“你也知道,她是真的一点武功不会,万一……”
尹若游道:“是啊,她既不会武功,所以她也不会有内力给你疗伤。”
凌岁寒眉头紧皱,满腹疑云,百思不得其解。
尹若游侧首望了不远处的九如一眼。
九如淡淡道:“你是被晁无冥的雷鸣斩所伤,能在那种危急时刻迅速保住你性命的,也是雷鸣斩心法的内力。”
“不可能。”凌岁寒道,“晁无冥已经死了。”
尹若游道:“可他的徒弟还没有死。”
“那也不可能,梁未絮怎么会……”凌岁寒下意识反驳,话才说一半,忽想起一事,“你是觉得,这是因为常萍和梁未絮……”
尹若游依然慢悠悠道:“我们找到你之后,你还是昏迷了两天,这两天我们打探了许多消息。据传闻,魏恭恩被刺客晁无冥杀害,荣安公主梁未絮起兵谋反,魏赫继位登基以后,遂立刻派兵前往城外云泽山剿灭梁家军。可惜梁未絮似是提前做了准备,顺利率兵突出重围,其后不知所踪。但这不会是全部的真相,具体的来龙去脉还得你来告诉我们。”
凌岁寒点点头,将自己来到洛阳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尹若游眼中逐渐浮现了然之色,沉吟道:“按照常理推断,你和晁无冥那一战,应是你败他胜。只要晁无冥还活着,他对于梁未絮便大有用处,倘若梁未絮突出重围以后直接逃走,并不来接应他,他心中必生怨念。而梁未絮一旦来了青羽门,自然会与常萍遇上……”
凌岁寒道:“那常萍会有危险吗?”
尹若游道:“如果梁未絮为你治伤,是因为常萍的缘故,那便代表她还认常萍这个朋友,应该不会伤害对方。”
话虽如此说,凌岁寒仍不放心。即便梁未絮还认常萍这个朋友,常萍可不再认梁未絮这个朋友,假若让梁未絮知道她们之间其实有着血海深仇,天知道事情会发生什么变化。她靠在软枕上思索片刻,突然又发出疑问:“奇怪,常萍怎么会突然来洛阳?”
尹若游道:“她似乎是来找你的。”
凌岁寒道:“找我?找我干什么?就算因为战乱,她无处容身,想寻求朋友帮忙,她去赉原找舍迦,也好过来洛阳找我。”
“赉原城被梁守义的军队包围,她又不会轻功,哪那么容易进城。”然而这只能说明常萍为何没有前往赉原,却仍是不能解释她来洛阳的目的。这几日,尹若游也一直在思索其中真正的原因。
而提到赉原城,凌岁寒眸色微动,忽道:“我得见魏赫一面。”
尹若游道:“你还想做什么?”
凌岁寒道:“我帮魏赫登上了皇位,我现在算是他信任的臣子。”
傍晚,召媱买完九如所需的药材,回到青羽门,凌岁寒终于又与师君见了面。她们五人一同吃了顿晚膳,交谈许久,直到夜深,又借用青羽门的空房间歇息了一夜,凌岁寒便要出发再入洛阳城。尹若游知晓她伤势未愈,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决定与她同行,守在太康宫附近,随时接应她。
反而是九如十分不赞同,撂下一句:“做我的病人,就要守我的规矩,如若不然,我不会再给你治伤。”
凌岁寒毫不犹豫:“那是法师的事,法师决定便好,并不需要与我说。但我想要做的事,我不会半途而废。”
清晨多雾,让眼中所见一切景物的轮廓都变得模糊,她走在无瑕的白雪里,白衣微扬,不一会儿整个人似融在了雪色里。
九如将她在雪中的背影盯了良久,内心大感惊奇。
尽管从前长生谷,谢缘觉不止一次提起自己的朋友凌澄,九如毕竟是不曾亲眼见过她的,无法了解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如今看来,原来她与舍迦的性子差别那么多,如何舍迦会与她是朋友?
洛阳城内,太康宫,凌岁寒再次见到魏赫,只说自己与晁无冥决斗之后,身负重伤,难以行动,才被迫在城外养了几天伤。
魏赫深知晁无冥武功有多么高强,这几日总是忧虑他潜入宫中谋害自己,因此听闻凌岁寒竟已将他除掉,大喜过望,立即对凌岁寒大加赏赐。
凌岁寒想了一想道:“梁未絮谋反,与梁守义也脱不了干系。不知赉原城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魏赫颇为烦躁:“正是因为如此,最近朝廷已经收不到赉原那边的战报,朕已经派人去打探消息。”
凌岁寒道:“陛下不如派我去。”
魏赫闻言一怔。
凌岁寒道:“晁无冥已死,陛下只要一直待在宫中,不会再有什么刺客威胁得了陛下。我继续留在洛阳,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陛下还不如给我派些别的活。”
这倒是个好主意,魏赫又与凌岁寒商谈许久,命心腹从禁军里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兵卒,随她行动。随后凌岁寒离开太康宫,与他们约定明日启程出发,再暂时打发走他们,与尹若游会合,在黄昏时分返回城郊的青羽门,将此事说与三位长辈知道。
“师君。”她开口先问召媱,“你之后的打算是什么?”
召媱用复杂的目光凝视她片刻,蓦地一翻右掌,横掌为刃,向凌岁寒挥去。凌岁寒一呆,慌忙出掌抵抗,却被召媱轻松压下,右掌在刹那间抵住她的心口。
“从前你能与我过上不少招。”召媱扬起眉头道,“可是现在,若再遇见敌人,你说说你能打得过谁?”
“师君——”凌岁寒做事向来只问自己的心,从不顾忌别人想法,但召媱对她而言算是例外之一,她扯了扯她的袖子,还是想要征求她的同意,“洛阳和赉原离得也不近,等我到了那儿,或许我的伤已经痊愈。至于路上难道还能遇上什么厉害的敌人,若是普通的山贼流氓,我可以让阿螣保护我啊。”
九如冷冷道:“你这伤至少要养半年,暂时好不了。”
凌岁寒万万没料到她会突然插上这一句话,无言以对。
召媱朗声而笑:“但我也没有不同意你去。”
凌岁寒亮起眼睛。
“上一次你告别我,决定独自去长安报仇,我本以为你此行九死一生,难有生路。可这是你从小到大的心愿,即使我是你的师君,也无权阻止你。”召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谁料你在长安待了几个月,认识几个朋友,竟然能让你改变这么多。你现在已远比从前成熟,我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自己想做的事儿,那就去做吧。不过我大概还得在洛阳留一段时间。‘落红连’的毒,九如说她还得再研究研究才能制出解药。其实就算你苏姨解了毒,她身上那么多旧伤,我先暂时陪她养伤吧。”
凌岁寒欣然颔首,道了一声:“多谢师君。”继而把视线移向九如:“解药的事,便有劳法师。是了,还有诸天教的阴谋,恐怕也需要请法师多多留心。”
九如道:“我答应出谷为苏英解毒,也可以答应给流离的百姓治病,但我从未答应插手诸天教之事。”
凌岁寒道:“可是诸天教近来所作所为,极可能危害万千百姓。”
九如道:“我知道。”
凌岁寒道:“那……”
九如道:“秦艽是我师妹。她一日是我师妹,这一生都是我师妹。”
凌岁寒虽不喜她的古怪脾性,但一来承她恩情,二来看在舍迦的面子上,从昨到今对她的态度都十分恭敬,直到听到此处,心下终于微生不满:“那舍迦还是你徒弟呢。你师妹对舍迦已起杀心,你难道也不管吗?”
九如那张冷淡的面孔似出现一丝裂缝,沉默半晌道:“你们是舍迦的朋友,你们有责任保护她。如果舍迦出了什么事,那是你的过失,你的罪孽。”
凌岁寒脱口道:“不用你说!”
第202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一)
前往赉原的途中,凌岁寒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焦土,城镇村落百业凋零。
大多数时候她根本找不到什么客栈旅舍,要么是露宿山野,要么是借宿在百姓家中。
这日,在幸州一个名唤五福村的小村庄里,凌岁寒又随便找了一户人家,出钱请对方主人收拾了两间卧房。傍晚用过饭,她遂独自进了屋,然而不过一会儿,窗户被推开,只见一个影子纵身掠进屋内——原来这一路,魏赫所派的官兵始终随凌岁寒同行,尹若游不想被他们发现,只能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每到夜里,才会与凌岁寒见面说话。
好在那几名官兵并非武林中人,只会一点粗浅的拳脚功夫,察觉不到尹若游的存在。
今夜灯下,凌尹二人正看着地图计算路程,忽听卧房的房门被“砰砰砰”敲了三下,她们对视一眼,由凌岁寒起身前去开门,而尹若游则藏在门后的角落。
敲门的乃是这家女主人之一,一个约莫耳顺之年的老妇,看见凌岁寒先笑着打了两声招呼,随即皱起眉,面露忧色:“刚才我忘记与凌娘子说,明儿凌娘子如果上路,出了我们这座村子,再走两个多时辰,就是绛云山。那山上可能有些土匪,娘子千万要小心。”
“土匪?”凌岁寒眉头一挑,提起兴致,“他们打劫过你吗?”
“那倒没有。”
“那村里别的人家受过他们欺凌?”
“这……我暂时也没有听说过。”
“既然如此,婆婆怎么知道那山上有土匪?”
“是张家兄弟说的啊。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张四和张六,他们前些日子到绛云山打猎,看见一大群人正在山里抄着家伙练武,十有八九是土匪,吓得他们立即就跑回了村里。”
凌岁寒沉思了一会儿:“我知道了,婆婆放心吧,无论是不是土匪,他们都伤不了我。”
待那老妇走后,凌岁寒关上门,尹若游这才从角落里走出:“听这话里意思,那群人是前不久突然来绛云山定居的,又逢乱世,也难怪附近的村民会害怕。可既然他们根本就没有残害过百姓,那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也只是村民的猜测而已。”
凌岁寒道:“想要知道他们什么身份,我们到绛云山走一遭不就行了。”
尹若游道:“你明儿随便找个理由,再在这里留一日,我先去山上探探情况。”
凌岁寒道:“你不用担心我的伤,我——”
尹若游唇角一勾,打断道:“我可不是担心你的伤,我是担心你身边那几条狗。有他们与你同行,你做什么都不够方便。”
凌岁寒反驳不了这个理由,只得无奈道:“好吧,那你保重。若是有危险,你先下山与我说。”
翌日,天才微微发亮,天地之间尚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尹若游踏着地上的残雪出发,两个时辰过后到达目的地,往绛云山上而行,观察地上的足迹,不一会儿果真寻到人烟处。她放眼望去,只见前方大片空地,有几间应是才盖好不久的茅草屋,约莫二十余名年轻人,手持长刀长剑,互相挥舞,撞击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
尹若游一眼看出,他们的武艺完全不入流,估摸着压根没学几个月。
照时间推算,他们有极大可能是因为战乱而逃难到此处的百姓。尹若游沉吟有顷,决定装作路人,上前试探他们一番,岂料刚走了几步,却见一间茅草屋又走出几个青年来,为首的乃是一名布衣裙钗的年轻女子,相貌十分熟悉。
“陈娟?”
那女郎闻言转过头,望见松树林里的尹若游,登时又惊又喜:“尹娘子?!”
尹若游唇角终于浮现笑意,当即迈步向前,走到对方身旁,端详她一阵,询问她的近况。
陈娟道:“这事说来话长,尹娘子,我带你去见几位别的朋友。”
绛云山上不止陈娟一位故人。
由陈娟带路,尹若游前往绛云山东岭一带,那儿同样盖着几间简陋的茅草屋,她看见了包括阮翠在内的几个无日坊的朋友,自然更加欣喜。而当初尹若游还住在昙华馆时,无日坊的众多邻里与她关系最好的,除阮翠以外,便要属常萍与杨满娘、元如昼三人,她立刻向阮翠问起满娘与小彩灯的下落。
阮翠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满娘姐姐和庞亮大哥都在路上被叛军杀死了,我阿父阿母……我阿父阿母是和他们一块死的……阿母死前掩护了我逃走,第二天我在路上遇见匡成大哥,他说他与潘婆婆在刚出长安城的时候被人群挤散,他找了两天,才一处山林看到潘婆婆被野兽撕咬过的尸体,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要去河北战场寻找大崇军队,当兵杀贼报仇。坊里别的人……我都不清楚……”
阮翠两个姐姐哥哥都早早因病夭折,她本来自幼看惯生死,然而天灾与人祸不同,这是人为造成的惨烈祸事,她无法不怨不恨不痛。
尹若游愣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几个长安失陷以前的画面,她记得,那时满娘和庞亮刚攒够了钱,欢欢喜喜地告诉她们,想要在城里租一间小铺子,卖更多的食物,赚更多的钱;她还记得,那时舍迦刚治好匡成的病,匡成请舍迦再为自己母亲把一把脉,舍迦让他放心,潘婆婆的身体比他更好,不出意外,应能活到古稀之年。
似乎都是不久以前的事。
可是意外它偏偏来得如此之快。
“后来呢?”良久过后,尹若游仿佛才回过神来,伸手拂去落在阮翠头顶的一片枯叶,“你怎么会在这儿?”
陈娟道:“我在途中瞧见了她,便带她一同上路了。”
陈娟是生意人,平日里做事小心谨慎,本就擅长规避风险。是以早在长安失陷前,她已提前做好万全之策,收拾行李,准备马匹车辆,甚至还买来许多刀剑兵刃,得知天子弃城而逃的当天,她即刻吩咐商铺的伙计们拿起兵刃,骑马上车,跟着她一起出了城。
赶路途中发现落单的难民,她不忍心,便会带上对方同行。
随行的同伴越来越多,车队越来越长,在路上也越来越引人注目,陈娟明白自己必须尽快寻一个落脚之地。那日她走到绛云山,见此地植被茂密,易于隐蔽,索性带领众人在山林中修建茅屋,暂时住下。
“暂时是多久?”尹若游听罢甚为她忧心,“你准备的干粮食物不可能吃一辈子。”
“先等这个冬天过去吧。”陈娟叹气道,“之前在长安,我特意请了两个镖师做我的护卫。正好最近我们都不用赶路,我又请那两个镖师姐妹在山里教授众人武艺,若是今后遇到反贼,更不用害怕。等到来年开春,我再派人下山打听情况,决定行动去向。是了,尹娘子,你还不知道吧,其实前些日子颜女侠路过此处,也上山与我们见过面,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才过不久,我们又能见到尹娘子。”
尹若游眼眸一亮:“重明?”
陈娟道:“不过颜女侠当时似乎是在跟踪什么人,在我们这儿只待了半天时间不到,便急着下山赶路。她和我说了凌女侠在洛阳的一些情况,我就知道,凌女侠不会做那等助纣为虐的肮脏事,只是……”
尹若游见她眼中的忧色加重,笑道:“符离如今已经离开洛阳,目前不会有危险。”
“什么?!她已经离开了洛阳?”出乎尹若游的意料,陈娟听罢此言,神情反而愈发慌张,“那……那她在洛阳可有遇见常萍?”
“常萍?”尹若游微微一惊,“你知道常萍前往洛阳之事?”
陈娟道:“我是在逃难途中遇见常萍的。我们这一行人太多,一路上多亏她协助我处理各种意外,我们才能顺利走到广源山。后来颜女侠上山与我们见面谈话,她神色便不太对劲,哪料到隔日清晨,她竟失踪不见,我四处找了她许久,只发现她留下的一封书信。那信的内容莫名其妙,说什么凌女侠的义举让她终于想通,既然一味逃避换不来平安,她也得奋起反抗,所以她决定前往洛阳报仇。我实在不懂,她究竟要报什么仇,但想着洛阳有凌女侠在,应该能够护她平安,可是……可是现在凌女侠离开了洛阳,只怕……”
尹若游恍然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阮翠与常萍同住无日坊多年,关系更为亲近,闻言迫不及待询问,“尹娘子,你知道常萍姐姐去洛阳干什么了吗?”
既然常萍的下落暂时寻不到,尹若游也不想让她们太过忧虑恐惧,又是微微一笑安抚:“放心吧,我和符离会尽全力寻她的下落,若有她的平安消息,再给你们传信。”
傍晚,尹若游下山返回五福村,将山中所遇情况尽数告诉给了凌岁寒,令凌岁寒登时大惊失色,忧心如焚。
“魏恭恩已死,那么常萍的仇人只剩下梁未絮。即便梁未絮对她还有幼时的朋友之谊,一旦她真要出手对付梁未絮,以梁未絮的性子,恐怕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尹若游心中亦有不安,但她看出凌岁寒的焦急,她反倒不以为意的模样,慢悠悠道:“常萍虽不会武功,但为人甚是机灵,并非冲动妄为的个性。她纵然要报仇,也不可能以卵击石,异想天开以武力杀了对方。倘若她要用计,那大概不是短时间就可以办成的事儿,这期间她应该是安全的。梁未絮现在的动向,我们还不清楚,仍是按照之前的计划,先赶到赉原,从梁守义那里入手吧。”
翌日,她们再次启程出发,一路爬山涉水,经历风吹雪打,在年尾赶到赉原城。
已无叛军包围的赉原城。
这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俗称的除夕日,她们进城打探了一番消息,这才知晓,原来就在十来天前,坚守赉原城许久的李定烽终于率领一万兵马出击,大败敌军,剿灭反贼七万余人,梁守义仓皇而逃,赉原之围得解。
凌岁寒大喜,设法支开身边那几个官兵,有无数的话想问,最终开口第一句话还是先问起谢缘觉的下落情况。
而刚刚还兴高采烈、满面笑容的那群百姓瞬间沉下脸,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谢大夫……她……”
凌岁寒心一跳:“她怎么了?”
第203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二)
赉原之战,其实经历了一次极为严峻的考验。
冬初,梁守义见赉原城久攻不下,遂想出一条计策,在城楼下搭起高台,命伶人们穿着戏服,扮成帝王将相的模样,演戏唱曲,而其中扮演谢泰与谢慎的两个伶人尤其滑稽可笑,活脱脱两个小丑。
这出戏名唤《弃长安》,唱的正是当初大崇天子谢泰弃万民而逃的情景。守城官兵听见城下敲锣打鼓,清晰的戏腔唱词悠扬传来,时不时夹杂着叛军将士的嘲讽大笑,他们心里极不是滋味,只觉敌方的每一声大笑都是刺向自己心口的一支利箭,却偏偏又忍不住近乎自虐般地将这出戏看下去。
听闻此事的李定烽,第一时间前往城楼巡视,顿觉不妙。要知带兵打仗,最重要的便是士兵的士气,一旦士气衰落,则如刀剑生锈,又如何杀敌?
这出戏若再继续唱下去,必是会影响军心的。可惜梁守义应该提前计算过距离,那高台不近不远,刚好是城楼士兵射箭也射不到的的位置。李定烽思索一番,派人将定山派掌门凌霄请来,与她商议片刻。
翌日晌午,梁守义与他的部下们正坐在戏台旁,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欣赏台上“谢泰”等人的丑态,正看到精彩之处,哈哈大笑,忽听轰然一声,高台塌落,地上裂开一个口子,一道白影犹如鸿鹄冲天而起,持剑攻向人群。
四周官兵愣了两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一拥而上,将凌霄围住。
今日梁守义本无意与崇军交战,是以他手下大多数将士都在营帐休息,护卫在戏台附近的仅仅数百人而已。短时间内凌霄自是游刃有余,剑似飞虹,杀得叛军一片惨叫。须臾,藏身于地道的定山弟子将那几名从高台跌落的伶人拖走,又迅速封住地道出口。凌霄见状也不再恋战,转身展开轻功,在半空中几个腾挪,已跃到城楼边,抓住城上官兵放下的绳索,脚踩城墙,顷刻间已跃上城楼。
其余官兵想要追上前去,却被飞雨似的利箭逼退。
这一战大获全胜,完全挫败了梁守义的阴谋,还吓得无数叛军魂飞魄散。从此以后,叛军将士每日皆要小心翼翼观察地面,才敢迈步行走,而梁守义也自然打消了再用这种方法讥讽大崇的念头。
这出《弃长安》才演了两天时间不到,然而连梁守义自己也没有想到,它会在大崇士兵的内心深处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就在此事发生之后不久,崇军中一名校尉率领他手下兵卒总共六人,欲趁夜悄悄逃出城去,幸而几个协助崇军守城的江湖游侠在巡逻之时,发现了他们的异常,将他们擒住以后交给了李定烽。
李定烽勃然大怒,待到次日天一亮,即刻将这群逃兵斩首示众。
正巧,这日谢缘觉为一部分受伤的官兵复诊,听到消息,跟随其余将士前往校场,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六颗人头滚落地上。
她心口果然一阵疼痛,原地犹豫良久,倏然前往了李定烽的营帐。
由于谢缘觉的真实身份,李定烽平时对她还算关注,甚至还从不少认识她的定山弟子的口中打听了一些关于她的情况,知道她医者仁心,肃容道:“公主是为了那些逃兵的事来找我的吗?”
“他们已经死了。”谢缘觉道,“我即使要求情,也不会在他们死后来求。”
李定烽道:“公主的意思,如果他们还没死……”
与往日不同,李定烽此刻神色极为冷峻。毕竟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还长,今后说不准还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万一谢缘觉因为心软而插手军务,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谢缘觉心上疼痛未消,神色始终不变,任谁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想法,只淡淡道:“倘若是从前,我确实不忍心看着他们被人杀死。”
李定烽试探道:“从前?”
谢缘觉道:“前些日子我与知白谈了会儿天,她说起定山弟子之所以会跟随协助将军抗敌的原因。伪冀叛军烧杀劫掠,对待百姓*如同猪狗,自不必说;而我大崇大多数官军,虽不会这般凶狠,以杀人为乐,可私下里有时也照样会欺凌百姓,抢劫财物;唯有将军所率之军,军纪格外严明,与众不同,无论身在何处,对当地百姓都是秋毫无犯。我起初很有些奇怪,为什么偏偏只有将军手下的兵卒全都有如此德行?后来我与他们接触的时间次数渐渐多了,才发现他们也只是一个个普通人,既有善念,亦有恶念,并非高风亮节的圣人,只不过将军治军太严,不管是谁,一旦违背军令,决不轻饶,自然再无人敢作恶。我想,这才是兵书中‘慈不掌兵’四字的真正含义,倘若治军不够严整,军纪松懈,或许反而会造成更惨烈的祸事。”
李定烽见她明白自己的用意,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公主今日又是为何事来找我?”
“正是为了这件事。”谢缘觉听起来似乎前后矛盾的话又让李定烽感觉到糊涂,“李将军才是这支军队的主将,我本不能插手任何军中事务。但我也确实不喜杀人,假如以后还有兵卒欲逃,将军仍是打算将他们斩首吗?”
“纵然是太平盛世,也绝不能允许逃兵的存在,何况如今是战乱的非常时候,一个逃兵的危害比什么都大。公主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此等大事,若不严加处置,更多的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有弃城而逃的意图,必然是要处以极刑,令他们心中震慑,不敢再犯。”
“他们虽不敢再犯,可心结未解,怕只怕这之后他们上了战场,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竭尽全力。”
李定烽奇道:“心结?他们能有什么心结?”
谢缘觉道:“将军昨夜应该审过他们,难道不曾问过?”
又提起此事,李定烽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豫之色,冷冷道:“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在经过一番详细调查,确定了他们与城外叛军并无联系之后,李定烽也懒得再深究他们的内心,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只是惜命怕死,为了保命而逃。
谢缘觉沉吟道:“不肯说,也可能是不敢说。”
李定烽更加不解:“哦?”
谢缘觉道:“将军还记得那出戏么?”
李定烽道:“公主是说前几日梁守义命那几个伶人在城下演的那出戏?反贼讥讽天子,亦是讥讽我大崇朝廷,当然会影响军心。好在有凌掌门相助,那出戏只演了不到两日,又何至于给官兵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谢缘觉道:“倘若他们的逃走确是与这出戏有关,或许他们在意的并非是这出戏所谓的讥讽。”
李定烽道:“不知公主有何见解?”
谢缘觉不答,反而沉默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伤口不处理,是会化脓,越发严重的。可是这伤怎么治,需要先问过诊,才能对症下药。”
在此之前,谢缘觉给官兵们治伤看病,通常都是用最快的时间把过脉,上过药,立即就走,期间最多问问他们的身体感受状况,绝不与他们聊别的闲话。谁让她忙的事情太多,既要给数不清的伤员诊治,又要给那些她挑选出来的百姓传授医术,偏偏她体弱多病,若能有一点空闲时间都要尽量休息。
这让大多数官兵虽敬她慕她,也有些怕她惧她,总觉她为人态度太过冷漠。
然而近来几日,她再给伤员们敷药,则会有意与他们谈谈闲话,聊聊闲天。只不过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那张疏离淡漠的面具好像始终戴在她脸上,很难再摘下来;即使她有心与众人温和交流,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露出满面春风的笑容,无论神情还是笑意,都是暗夜里淡淡的月光,柔和之中带一点清冷。
好在官兵从她的行为举止里感受到了她的善意,终于在一个夜晚,一名官兵忍不住向她开口:“谢大夫,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听说过你的名字。”他向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伤员都已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才越发小声地道:“长安城破之前,在禁宫大殿上指责天子的那人,便是谢大夫你吗?”
谢缘觉点点头。
那官兵满脸诧异,无法理解:“这可是死罪,难道谢大夫当时一点就不怕吗?”
谢缘觉沉思了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回忆的色彩,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怕,我自幼就不够有勇气,向来惧怕死亡。但我有一个朋友,她是这世间最为勇敢之人。只要是她认为对的路,哪怕刀山火海她都会去闯;只要是她认为对的事,哪怕天地万物相阻她都会去做。她既是我的朋友,我自然应该向她看齐。”
那官兵脸色更为复杂:“所以……所以谢大夫那天说的话……”
谢缘觉道:“你知道我那天与圣人说了什么?”
那官兵道:“虽然那是在禁宫里发生的事儿,但据说当时大殿上有无数侍卫见到了这一幕,总会有人把这事传出宫外,现在民间很多人都知道这事。”
谢缘觉反问道:“那么你认为那些话不对吗?”
“不,不是,可是……”那官兵居然有些语无伦次,突然静下来,又想了半晌才道,“既然谢大夫到现在也认为那些话是对的,又为何……为何如今还要帮着大崇朝廷?”
交谈到此处,谢缘觉登时了然。
自己猜得没错,近来官兵们心思浮动,甚至打算当逃兵逃跑,不是因为惜命怕死,只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值得。
不值得为了这样的皇帝与这样的朝廷付出。
谢缘觉思索道:“那你为何要当兵?”
那官兵道:“我也不说大话欺骗谢大夫,没什么别的缘故,当然就是因为军饷。我这个人会的本事不多,但很有一把子力气,想来想去,还是当兵最适合我。在军中吃的穿的都不要我出钱,每月领的军饷能拿来养活家人,是一件大好事啊,但我怎么也没想到……”
谢缘觉道:“那你的家人现如今都在何处?状况如何?”
那官兵蓦地一呆,脸色不由沉下来,长叹道:“我不知道,自从天下大乱,我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不知是此刻夜色太深,还是两人所聊话题太过沉重,更或者两者原因皆有,谢缘觉心口又微微痛起来,她伸手抚了抚疲倦的眉心,阖上双目,静默少顷,方幽幽道:“你刚才的问题,再过两日,我给你答案,给你们答案。”
第204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三)
与那些官兵谈过话以后,谢缘觉又去找了之前那几个在城下唱戏的伶人。
本来,像他们这般在戏中嘲笑讥讽天子,是大不敬之罪,本应处以极刑。但凌霄可怜他们身不由己,所做一切都是被梁守义威逼胁迫,是以她早已与李定烽约好,要她帮忙出手的前提,便是放那几个伶人一条生路。
可是他们并不安心,只怕此事传到麒州或西川,圣人或太上皇并不肯放过自己。谢缘觉请他们再编一出戏,他们只觉这是一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忙不迭答应。
两日后,一出新戏在赉原城中的营所上演。
戏中的主人公与看戏的众人身份相同,亦是大崇一名最底层的官兵,此戏第一折唱的乃是那官兵投军之际与其父母妻儿依依惜别的情景,到了第二折急转直下,唱的却是反贼作乱,长安失陷,那官兵的父母妻儿也被迫逃离出城,逃难途中历经艰险,仍免不了被别地的叛军所害,客死异乡。
现如今大崇遍地烽火,音书难寄,大多数官兵都失去了自己家中亲眷的消息,不敢猜想他们自己父母妻儿的遭遇是否也如戏中这般?这些官兵自然是看得又怒又痛,义愤填膺,纷纷起身请战,恨不得立刻就杀出城去与城外的叛军决一死战。
见此情景,李定烽颇感讶异,次日见到谢缘觉,先是赞她此计甚妙,旋即感叹:“不曾想仅仅一出戏竟能有如此威力……”
谢缘觉正在屋子里配药,闻言不假思索道:“将军当日也曾问我,叛军的那出《弃长安》只在城楼下唱了不到两日,何至于给官兵造成如此大的影响?戏只唱了两日,可戏中故事丝毫不假,便如一个引子,引他们想起这些年来昏君奸臣的种种无道之举。沙场打仗是要死人的,谁又能愿意为这样的朝廷牺牲生命,军心如何不动摇?”
李定烽脸色骤变:“公主慎言。”
“而如今这出新戏只是让他们明白,大崇朝廷虽不值得他们为之效力,为之牺牲,可叛军屠城无数,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犯下的恶行比太上皇更甚十倍,若不剿灭反贼,天下百姓永无宁日。”谢缘觉的目光仍放在面前的药材上,神色毫无变化,头也不抬道,“他们在沙场征战并非为了太上皇与圣人,仅仅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亲眷好友。”
这些话,谢缘觉敢说,李定烽不敢再听下去。
但他不得不承认,正是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让涣散的军心重新凝聚,只能叹出一口气,无言以对,转而思索起接下来的反击敌军之策。
这出新戏才唱了两天,只在城中营所给大崇官兵唱过,断不可能传到城外,目前梁守义尚不知此事——这一点或许倒是可以利用。想到此,李定烽立刻回到营帐,亲写了一封书信,派遣心腹副将出城,将信送给梁守义,假意要归降叛军。
梁守义自然不肯轻信,问他投诚缘故,那副将早已备好说辞:“实不相瞒,前些日子那城下优伶所唱戏文传到我军中兵卒耳中,众人已渐消征战之心。我家将军得知,亦深觉那戏文句句言之有理,思虑再三,决意投效明主。”果然打消了梁守义的疑虑。
梁守义大喜过望,当即与对方约定了他们的归降日子。
待到约定那日,李定烽带领数千将士出城,个个垂头丧气的模样,向梁守义俯首称臣。叛军们万分得意,完全卸下防备,殊不知这段时日赉原城内军民早已协力将地道挖到敌军营帐之下,暗暗以木柱支撑,趁此时机藏身于地道之内的官兵终于一齐斩断所有木柱,营地轰然塌陷,千余叛军深陷堑中而死。
战鼓声骤然响起,崇军即刻擂鼓进攻,这一场战斗出其不意,斩俘叛军万余人,胜利而归。
尽管梁守义号称十万大军,今日死伤的一万多人于他而言还不算伤筋动骨,李定烽也还未真正解了赉原之围,然而此次惨败给所有叛军心中都蒙上一层阴影。连梁守义都有了畏惧之意,正考虑是否率军离开赉原,犹豫了两日,忽有手下来报诸天教教主秦艽到访。
秦艽?梁守义记得此人乃是他女儿在江湖里结交的盟友,但她如今不是在洛阳城给魏恭恩治病,为何突然到了赉原?
这几日赉原城内照常如故,哪怕才赢了一场大战,官兵们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小心翼翼在城楼值守。谢缘觉亦如往日那般正给伤患们诊治伤病,竟见几个药铺的掌柜一同前来寻她,脸色都甚是难看,语气更是充满焦虑地对她道:“谢大夫,有一桩大事须告知予你。我们店里剩下的药材已为数不多,从前我们店里没了药,自有相熟的药商给我们送来,可如今赉原城的状况你也知晓,这城是围着谁都出不去进不来……倘若药材一旦断了……”
这确实是一桩迫在眉睫的大事。
何况如今正是寒冬季节,山中百草萧条凋零,即使上山采药也采不到多少。谢缘觉思来想去,除非尽快逼敌军撤退,解了赉原之围,不然很难有别的法子。忧虑让她的胸口又有了些不舒服,忽听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似近若远唤了声她的小字,她登时一怔,迅速转身望向门口,对上一张带着刀疤的平凡脸庞。
那女郎脸上狰狞的刀疤太过可怖,周围人都不由后退了一步,唯有谢缘觉反而极其罕见地展开容颜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与平时的淡定漠然截然不同:“重明!你怎么——”
颜如舜如风般掠到她身边,来不及与她叙旧,立刻打断她尚未说完的语句:“舍迦,你先听我说,你现在让李定烽下令派将士守住城里所有水井口,绝不能让任何人打井里的水喝。”
“这是为何?”
“秦艽给城里的水井都下了毒。”
末句话令四周众人纷纷变了脸色,但他们不知秦艽是何人物,心想谢大夫医术高明,倒也没有太过焦虑。谢缘觉知晓秦艽的厉害,心一跳,忍住心口微痛,当下点点头,以最快速度与颜如舜赶往李定烽的营帐。李定烽得知消息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先派遣兵卒前去守井,随后才看向颜如舜问道:
“女侠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我从洛阳一路跟着秦艽到了赉原,亲眼见她与梁守义会了面,又亲耳听她与梁守义定下这条毒计,自然不会有假。原本我是想直接将此事告知将军,又怕将军并不信我,才先找了舍迦。”
听到“洛阳”二字,谢缘觉神色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觉目前情况不太合适。颜如舜察觉到她目光变化,当即微笑了笑安慰:“我有见过符离,你且放心,她如今变化很大,我想她有本事应付洛阳城的腥风血雨。我跟着秦艽来赉原的事,她也知道,待会儿我再与你细说。”
现在颜如舜更担忧另一件事。
虽说她轻功卓绝远远胜过秦艽,可在打听谢缘觉下落的过程中她一来二去耽误不少时间,只怕当她找到谢缘觉之时,已有百姓喝下那被投了毒的井水。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陆续有兵卒抬着几个昏迷的百姓前来营帐,他们面色紫红,明显是中毒状态。谢缘觉当即蹲在他们身边,把了把他们的脉搏,取出多枚银针连刺每人身上几处要穴,旋即陷入沉思,看着他们的面孔久久不言。
颜如舜预感不妙:“这毒很难解?”
谢缘觉如平湖般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愁:“秦师姨应该知道我在城中。”
这个师侄的本事,秦艽必定不会小觑,为防止谢缘觉轻易解毒,秦艽在井中投下的是她花费多年心血研制的独门剧毒,至少目前为止谢缘觉想不出该用何种药物来解此毒。
“我的银针只能暂时延缓毒素蔓延,可是最多两日……”时间太紧迫,这解药只能从秦艽的身上讨,谢缘觉蓦地又问,“师姨她……她为何要做下这等事?”
纵使早已知晓秦艽并非善类,然而用如此恶毒的手段残害这么多与她毫无关系的无辜平民,仍是大大出乎了谢缘觉的意料,心中不由暗叹一口气,谁料想紧接着颜如舜的回答更令谢缘觉满腹疑窦,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要找你报仇。”
“报仇?”
“朱砂的死,你知道吗?”
谢缘觉清澈的眼眸闪过一瞬的惊讶:“朱砂死了?”
颜如舜道:“在长安城门口,你是不是与朱砂斗过一场?”
谢缘觉道:“是,她中了我的毒,但我没有杀她。”
颜如舜道:“你确实不可能杀人,但不知为何秦艽认定朱砂是你所杀。她要想抓你报仇,必须攻破赉原城。而赉原的官兵与老百姓一样都要吃饭喝水,一旦那些官兵吃下由毒井水所做的饭菜,全部死于非命,赉原城便成了梁守义的囊中之物,你自然就是秦艽的俘虏。”
谢缘觉越听越觉得此事蹊跷,反复回忆最后一次与朱砂见面的情景,试图拨开一些迷雾,须臾过后低声道:“所以,中毒之人都是被我连累。”
“你这是什么话?秦艽早就投效了反贼,即使朱砂不死,她也是要帮魏恭恩做事的。”颜如舜怕她为此自责,顿时开口反驳了她的想法,随即见她眼神从犹疑到坚定,似做下何种决定,立即察觉不妥,“你想干什么!”
第205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四)
秦艽此次前来赉原的目的只为找谢缘觉报仇,至于赉原城中百姓的生死福祸,她并不放在心上。
如果自己愿意主动现身,或许可以以己身为筹码向秦艽换取解药——这确实是谢缘觉的想法,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被颜如舜察觉,并且用极不赞同的眼神她。
“朱砂不是我杀的,若我能够与秦师姨当面对质,她不一定非要置我于死地。”谢缘觉不愿欺骗朋友,坦率承认自己的打算,“何况……我也想知道朱砂之死究竟怎样一回事。”
“即使秦艽不杀你,那梁守义呢?他会放你回来让你继续救治城中伤兵,与他作对吗?”在颜如舜看来谢缘觉的行为与送死无异,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设法控制住谢缘觉,阻止对方那自投罗网的行为,可是转头一瞧,中毒的百姓正躺在地上痛苦呻吟,她也无法视而不见。
“你方才说你能延缓毒性两日?”颜如舜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轻松,“那就不必急在这一时。再等等吧,或许此事能有转机,或许我们能想到万全之策?况且,你既晓得我是从洛阳来的——”她说到此处声音逐渐变低,又笑道,“不想先听我给你讲讲我在洛阳城看到的人和事吗?”
谢缘觉眼中的关心一闪而过,静了静,随即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的话,接着道:“我要去瞧瞧城里的其他水源,重明,你陪我一起去吧。”
李定烽虽不完全了解她们与秦艽的恩怨始末,也听出谢缘觉如今身处危险之中,欲派亲兵在她身边保护,却被谢缘觉拒绝。
“多谢将军好意,我有重明保护便足够了。”
她确实想要知道凌岁寒在洛阳城的一切故事,只能与颜如舜在私下里交谈。
暮色愈发沉了,赉原城笼罩在一片灰霭之中,城墙上的烽火未熄,西风卷着枯叶扫过空荡的街巷。两人并肩走在寂寥的长街小路上,颜如舜不希望谢缘觉因为太过忧心而再次导致病情发作,关于凌岁寒的遭遇经历便只挑好的与她说的。
“你是不知道,符离如今的变化可大了,比从前成熟稳重得多。我相信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得成。”
然而听罢她的讲述,谢缘觉却不提任何与凌岁寒有关的话题,反而将话锋一转:“你确定诸天教让洛阳百姓供奉的是曲师姨的画像,而不是朱砂?”
颜如舜怔了怔,颔首道:“我虽不曾见过活的曲莲前辈,但素闻她的为人,即使是画像也能看出,她与朱砂的气质完全不同。咯,这个给你。”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须得诚心供奉圣女至少七日才能在诸天教那里求得的圣水,据说服下以后便能被圣女带入仙境,在仙境里自己最想见到的人重逢。这种骗人的把戏,我是不信的,你肯定也不会信。所以这圣水究竟有何古怪,是否会对服下它的百姓们造成伤害,还得靠你才能弄明白。”
“舍迦。”颜如舜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江湖里从来不缺武艺卓绝的高手,缺的是如你这般医毒双修的神医大夫,你要明白你的医术很重要,你很重要,你活着很重要。”
谢缘觉听得出来,颜如舜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别去犯傻送死。
她唇角浮现一个柔和的微笑:“你放心,你知道我一向是很惜命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呢?只不过,若秦艽所做之事确与曲师姨有关,便是与我师门有关,那我更要见她一面,与她详谈。”
颜如舜沉默少顷,如晚风般淡淡笑了,也不知是不是一个苦笑:“我当初离开洛阳,一路跟踪秦艽来了赉原,原本是为护着你,没想到反而让你往火坑里跳。倘若符离知晓此事,我如何向她交代……”
“你为何要向她交代?”谢缘觉收起唇角的微笑,又恢复了那如孤月冷淡的面容,用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道,“她在洛阳城里刀尖舔血,做的事比我们危险百倍,也没向我们交代。”
颜如舜闻言挑了挑眉,打量谢缘觉的那一双笑眼透出几分玩味:“你方才一个字都不提符离,我还以为你真的半点都不关心她。原来我们舍迦也是会闹脾气的,真是难得难得。”
“我不是闹脾气。”谢缘觉那白得病态的脸颊肌肤染上一抹薄红,“我只是……”
我只是突然很想见她。
谢缘觉举目望向远处山脊的雪色,霍然间发现,她如今想见凌岁寒的心情,竟比幼时谢妙在长生谷想见凌澄的心情,还要强烈许多。
“若是阿螣在这儿便好了。”颜如舜忽然喃喃道,“她脑子向来好使,说不定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这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谢缘觉一一察看了城中各处水源,好在还有几处尚未被污染。可赉原城中这么多官兵与百姓,只靠这几处水源能支撑多久?谢缘觉又想到城中短缺的粮食与药材,纵使秦艽的事不提,这场仗也到了必须尽快大获全胜的时候。
天边残阳留下的光渐渐褪了颜色,远山的轮廓不再清晰,几颗闪烁的星子出现在夜幕之上。从黄昏到黑夜,她们察看完各处水源,回到谢缘觉在此地的住处,推开房门,只见几个定山派弟子正围坐在燃烧的火炉旁,看见她们两人进门,都扬起了笑容。
“这天寒地冻的,你在外面待那么久肯定受不住,我们提前在你屋子烧了火,你不介意吧?”唐依萝第一个对谢缘觉说话,让她赶快来火炉边坐下取暖。
而她们对颜如舜的出现都毫不惊奇,显然是已在李定烽那里听说了此事。
火光映在屋中众人的脸上,也映出谢缘觉与颜如舜脸上的暖意,她们道了谢,坐到炉边,颜如舜注视片刻凌知白的素白道袍,沉吟道:“我如今该唤你凌掌门吗?”
“叫我凌霄吧,这是我的道号。”凌霄递给她一壶热好的酒,“我听李将军说,秦艽也来赉原了。”
“是,她是来报仇的,虽然她找错了报仇对象。”
“那你们想出对策了吗?”
颜如舜摇了摇头。
“所以我们是来与你们商量对策的,集思广益,应该总能想到好法子吧?”
颜如舜与谢缘觉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种骤然放松的神色,尽管如今尹若游与凌岁寒都不在此处,但至少此刻她们还有别的同伴,别的朋友。
翌日,午后,赉原城外,天地一片肃杀之色,唯有叛军大营火光森森,似鲜血般刺人眼。谢缘觉独自出了城,缓步而行,独自来至此地,一袭彩衣立于营前,指尖银针在袖中无声流转。
“站住!”守营兵卒厉喝,长矛交错拦住去路,“何人擅闯?!”
她微微抬眸,眼底映着凌厉的刀光,但声音是平静的:“告诉秦艽,谢缘觉来见她。”
现而今谢缘觉这个名字,对于赉原城内城外的官兵都不陌生。兵卒面面相觑,忽有一人狞笑:“原来是小神医自投罗网啊。”话音未落,七八柄长刀已劈面而来!
谢缘觉不再言语,衣袖轻挥之间,袖中银光骤闪,最先扑来的那人蓦地僵住,手中刀“当啷”落地,整个人如木偶般直挺挺倒下。其余兵卒尚未回神,便觉腕间一麻,继而四肢百骸如万蚁啃噬,哀嚎着滚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