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三)
“既是谢大夫治好了你的伤,你该谢的是她。”颜如舜笑着走过去道,“但她明日一早大概就得走了,你收拾出干净屋子,享受好处也只有我,我可不敢沾这个光。”
“但我今夜借宿贵院,这却要多谢娘子。何况正因谢大夫明日要走,我又身无长物,想来想去,唯一能答谢她的法子,便是把后厨给收拾出来,给她做一顿早膳。”尹螣说到这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讪讪不安地道,“不过我倒的确忘了先问娘子一声,不知娘子是否愿意让我借用一下贵院的厨房?”
先前颜如舜不想她们住在这里,是担忧藏在此处的彭烈被她们发现,但现如今她们既都已住了进来,只要别去藏人的那间屋子,做别的什么事,她自然不会不近人情地拒绝。
所以她笑道:“那你随意。”
尹螣点点头,遂又提着水桶转过身。
之前尹螣是真的受了伤,一路都是由颜如舜与凌岁寒搀扶着走路,倒是没人察觉出什么不对。但此时此刻,她不依靠任何人帮助,独自向后厨走去,脚步稳健却沉重。
这和习武之人不同。
但凡是练过家子的,但凡说会些轻身功夫的,走路姿态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十分轻盈协调。是以一般武者看尹螣走路的样子,便能看出她应该确实是不曾练过武的普通百姓。
偏偏颜如舜不是一般武者。
她是江湖之中顶尖的轻功高手。
对于轻功的造诣,当今武林,无人能出其右。这也就代表着她不仅自己轻功身法绝佳,也能很轻松辨别出其他武者身法的流派来历与高低深浅。或许别人瞧不出来,但颜如舜注视了片刻尹螣的背影,很快了然:
——对方是有意将自己的脚步放沉放重。
颜如舜沉思有*顷,忍不住跟上去,跟尹螣到了厨房,又看着对方拿出手帕沾了木桶里的清水,首先打扫起灶台的污垢,粗糙的双手长满茧子,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这倒不像是伪装。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贵女绝对做不来这些事。
甚至,江湖名派或武林世家的弟子虽自幼舞刀弄枪,但没接触过这样的家务活计,恐怕也不会这么麻利。
观察到此处,颜如舜终于上前,也拿出手帕开始帮着尹螣收拾起来。尹螣愣了一下,侧首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两个人终究是沉默着继续干活,其后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还是一片黑寂,但远处的开门鼓声已随风悠悠传来。
尽管经过如此遥远的距离,传到她们耳内之时,原本浑厚的鼓声已经颇为微弱,却告诉了她们宵禁的结束。
“看来寅时到了。”尹螣放下手里的帕子,再度开口说话,“别的物件只要收拾干净还好,可是锅碗盛装食物,一定得换新的才能放心,我到街上瞧瞧。”
这回不再等颜如舜说出什么,尹螣立刻出了门。而无论颜如舜对其举动多么好奇,只要凌岁寒与谢缘觉还不曾离开这里,她都得守在这座破宅里,以防彭烈被她们发现。她望着尹螣逐渐消失的背影,无奈笑了一笑,步行至中庭院里,一跃而起,坐在了一株树上,等上一个时辰左右,约莫卯牌时分,这才终于见尹螣回转。
回来的不止尹螣一个人。
深灰色的天穹下,还有两名身着布衣短打的年轻男子,看装扮应是店铺里的小厮,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大浴桶走进破宅。颜如舜居高临下,还能看见浴桶里放着的其他杂物。
至于全新的锅碗等物,则在尹螣的手里。
虽说颜如舜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世面不少,向来处变不惊,此刻见状也有些呆了:“若这不是我的宅子,我还以为你在布置你的新家。”
尹螣闻言微惊,显然没察觉到颜如舜待在树上,她抬眸望去,稀薄的晨光恰巧照在她的脸上,诡异扭曲的五官越发明显,但笑容似乎很是真诚:“我刚才在街上想了一想,谢大夫和凌女侠在这样的地方睡了一夜,待会儿醒来,比起用早膳,应该更想沐浴清洁——你说是吗?”
“你有这些钱,倒不如直接把诊金付给她。”
“我是出远门来探亲的,身上怎么能不多带一些钱呢?但谢大夫医术如此高明,我只以黄白之物答谢,不能表达我的心意。”
她口中的谢大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从沉睡中醒来。
彼时天色已大亮,红日初升,霞光满天。
因为自身病症的缘故,谢缘觉除了每日饮食不能吃得太晚,每夜里的睡眠也得保证充足,便也顾不得屋里的脏乱,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貂毛毯,盖在身上,早早在榻上睡下。
至于凌岁寒,她倒是在屋里多站了一会儿不欲上床,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这趟出门不是游山玩水,以后恐怕会经历更险恶的环境,干脆什么都不管,直接倒头就睡。
是以昨夜颜尹二人所做之事,她们还真是半点不知,醒来以后望见某间屋里竟然有些烟火气,不约而同向后厨走去,正在灶台前忙活的重明与尹螣,都不由得愣在门口,怀疑自己这一觉莫不是一连睡了好几天。
——怎么偌大一座宅院,唯有这后厨与众不同,不见蛛网灰尘?
“这是……”凌岁寒不可思议地道,“你们打扫的吗?”
“谢大夫和凌女侠来得正好,我昨晚不知怎么也没什么睡意,想起几位的大恩,所以做了些小事。”尹螣笑道,“我刚还烧了两锅热水,你们要不要洗洗身上风尘?”
听罢此言,凌岁寒看了看谢缘觉。
谢缘觉也瞧了一眼凌岁寒。
明知尹螣的热情有些奇怪,她们犹豫微时,终究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毕竟,这世上是没有哪个女子不爱干净的。
“浴桶我放在了那两间房里,我带两位去吧。”尹螣说着顿了顿,又侧首对颜如舜道,“锅里的米粥,便劳烦娘子守着了。”
这宅子的房间虽多,但大部分窗户都已破烂,是以尹螣还买下两张帘子,挂在了倾斜的房梁上。谢缘觉进入屋内,四周望了望,见唯有窗边立着一张木案,只能将自己的包袱与药箱都放在了案上,随后转身又行几步,掀开帘子,走到浴桶旁。
须臾过后,尹螣放轻脚步,来到窗外。
一切如所料,谢缘觉的包袱与药箱就在她的眼前。她观察了会儿那包袱打结的方式,旋即迅速打开包袱,翻看起里面的物件:两个香囊,几锭银子,一本过所文书,许多件衣物首饰。
以及,一叠画纸。
一半是山水风景图,也有一半人像画,尽管后者每张画里身着不同服饰,或立或坐或奔跑,或骑马或者射箭,或在花苑围墙上,或在市井街巷里,但观察其相貌显然是同一人,约莫十岁左右的女童,明眸善睐,神色飞扬。
尹螣不知道这女童是谁,亦没兴趣了解这女童是谁,很快将所有物件放回原处——位置丝毫不差的原处——再用相同手法给这包袱打了结,紧接着打开旁边的药箱,箱内银针小刀白布还有各种瓶瓶罐罐,大概都是医药所用之物,一应俱全。
仍然没有尹螣要的东西。
——看来昨晚谢缘觉并没有说谎,她大概的确没有在彭烈的身上发现那本册子。
尹螣毫不失望。
计划与谢缘觉的那场“偶遇”之时,她本就是抱着“万一”的念头。
如果谢缘觉在为彭烈治伤之时发现了藏在对方身上的册子,如果彭烈稍稍表现出对这本册子的在意,如果彭烈如此反应反而引起谢缘觉的好奇,谢缘觉抢过这本册子并且发现了其中秘密将它据为己有。
虽然,这些如果只有万之一的可能。
她也要试一试。
试错了倒没什么关系,再接着想别的法子,继续寻找彭烈的下落便是。她自幼经历的失望已经太多,深深明白好运气本不会降临她的身上。
离开此处,回到后厨,锅里的米粥已经熬好。她又拿起四副新碗箸到井边洗了洗,待到凌谢二人沐浴清洁完毕,换上新衣,前来向她致谢,谢缘觉道谢的话刚说到一半,稍一顿,低首瞧了一眼她的双手,不动声色,把话说完。
这之后,四人围坐桌边,共同吃了她们相遇后的第一顿早饭,期间几乎沉默到底。
倒不因为别的,只因实在找不到可以闲聊的话题。
直到放下手中碗箸,颜如舜这才向尹螣道:“你忙了这么久,用完饭,也去沐浴吗?”
“不必了,我今日还要寻亲,待会儿会找别的客栈歇息。打扰你一夜,实在过意不去。”尹螣断然拒绝,颜如舜还未来得及言语,忽听院门口响起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知道她们四人在此居住的,唯有常萍一人。她们自然猜测是她,遂一同起身前往前院大门。谢缘觉的脚步放缓,走在最后,低低唤了一声:“凌岁寒。”
独臂的女郎回过头,略一沉吟,走到她的身边。
谢缘觉的声音变得更轻:“待会儿看一看你的包袱,是否少了东西。”
“我方才已看过。”凌岁寒只愣了一下,随即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说,尹螣动过你的包袱?”
谢缘觉道:“她手上有一点味道,和我包袱里香囊的味道完全一致。”
凌岁寒更感愕然,凝目注视起身旁人背上的包袱,努力吸了吸鼻子:“我怎么不曾闻到?”
无论是尹螣手上的味道,还是谢缘觉包袱里什么香囊的味道,她是一丁点也闻不出来。但她对谢缘觉的医毒之术是真心佩服,心忖医者长年累月与各类草药相处相伴,鼻子比常人灵一些倒也不算奇怪,是以完全相信谢缘觉的判断。
她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冒了出来。
昨夜对尹螣的怀疑只是猜测,何况纵然尹螣身份真不简单,也不一定是冲着她们来的,她自然不便当面质问对方。
然而尹螣既做了这样的事,她可不能再漠然置之。
凌岁寒自幼直性,和谁闹了别扭当场就要说个清楚明白。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她遭逢大变,历经磨难,这反而让她的性格更加偏执。在报仇这件事上她已忍了太多,那么别的事她绝不会再忍,当即快步上前,同时唤了一声尹螣的名字。
尹螣回首道:“凌娘子何事?”
“你刚才——”凌岁寒一边走到她身侧,一边启唇开口,这时四人距离大门越来越近,门口站着的两个身影也在这一瞬间映入她的眼帘,让她一怔,语音不由顿住。
不止常萍。
还有一名身着鹰纹玄服的女郎,她与谢缘觉在昨日傍晚见过。
正是铁鹰卫的一员。
第32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四)
来者名唤俞开霁,身份是铁鹰卫司阶。
她虽不知谢缘觉与凌岁寒住在此处,但打听到常萍的住址却很容易,因此一大早来了这无日坊,先找到了常萍,再让常萍带着她来寻谢凌二人。
凌岁寒心情不豫,本想讽刺一句“你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忽然想起在昨日胡振川冤枉谢缘觉是彭烈同伙的情况下,此人态度倒始终公正,便立刻把话咽了回来,反而向她道了谢。
俞开霁笑了一笑,脸上带着淡淡的无奈,摇首道:“胡将军昨日之举,的确很不妥当。为官者手握大权,平日行动更应小心谨慎,做事怎能草率?两位莫要介意便好。我今日前来,是为了与谢娘子说一说关于此案的调查情况。”
“此案既还未破,劫狱之人尚未擒获,这些线索应属机密之事,我只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这也是可以说给我听吗?”谢缘觉的话里带了点试探意思,她想不通对方主动向自己说明线索的缘故,不禁猜测对方莫不是从何处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本来是不可以的,不过……”俞开霁顿了顿道,“劫走彭烈之人,轻功极其高明,我们当时猝不及防,只看见一道影子在我们面前闪过,别的什么都没看清楚。但事后我们在周边街坊一路打探,询问了不少百姓,其中恰有几位江湖武者,眼力倒还不错,昨日晌午正在茶摊歇脚,举目仰望飞鸟之时,忽见不远处一名蒙面人似乎背着一名男子停步在屋檐之上;也正因蒙面人的驻足,才让那几名武者看清她脸上戴着的乃是一副金色面具。”
凌岁寒与谢缘觉同时脱口道:“金凤凰?”
俞开霁道:“金面具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人人脸上都能戴。但据那几名武者所说,他们正想起身上前与那人结交,那人御风而起,几乎瞬间就没了影子;能有如此了不起的轻功,又戴金面具的,看来十有八九便是颜如舜。”
凌岁寒道:“可我听说,此人是一位侠盗,从来只盗其他盗贼的赃物,她怎么会是彭烈的同伙?”
俞开霁道:“目前不得而知,要么她劫走彭烈另有目的,要么她从前所作所为都是沽名钓誉,实则与不少盗贼交情匪浅。本来有了这条线索,谢娘子的嫌疑本该洗清,可是……可是胡将军说,纵使颜如舜是劫狱之人,也不代表谢娘子你与彭烈、颜如舜无关。依我看他的意思,若我们始终追查不到颜如舜的下落,他大概还会找你的麻烦。”
最后一句提醒,便是今日她来见谢缘觉的目的。
众人听罢,还不见谢缘觉有任何反应,凌岁寒第一个动怒:“明明新线索已经出现,他不去全力追查颜如舜,还固执己见,非要纠缠着谢缘觉不放,他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
“不是他脑子糊涂。”谢缘觉似乎对此毫不在意,更毫不畏惧,“我若没有猜错,他恐怕是故意要将此事栽赃给我。”
凌岁寒奇道:“你以前得罪过他?”
“在昨日以前,我不曾见过他。”
这是谢缘觉至今为止也想不明白的一点,胡振川究竟为何会有意与自己过不去?她虽遵照师君嘱咐,尽量不去关心红尘俗事,但如今是事情主动找上她,已容不得她置之不理,正沉思之际,忽听尹螣在旁轻声笑起。
与她丑陋不堪的面貌相比,尹螣的声音倒颇为悦耳动听,好似一弯清溪缓缓而流,带一点清凉之意,众人不约而同向她看去,她悠悠地道:“彭烈既是在铁鹰卫被劫,若最后找到了人还好,若是找不到人,铁鹰卫众官兵必定受责。他为免责罚,须得尽快抓到劫狱之人。但那金凤凰轻功绝妙,来无影去无踪,想要寻到她的下落,恐怕比登天还难。谢娘子你却不同,你虽然也是江湖中人,但在武林里名声不显,不像是什么顶尖高手,对付你轻而易举。如果彭烈与颜如舜从此消失,那么你便是最好的替罪羔羊。你们认为他糊涂,他可聪明得很呢。”
谢缘觉听罢此言,有一点微微的茫然。
尽管她也算得上聪颖灵慧,但自幼隐居山谷,涉世未深,不曾料到人心还能如此复杂,对于尹螣这番话将信将疑。
颜如舜伫立一旁,抱臂低首,注视着地上蚂蚁,脸上颜色再次骤变。
先前俞开霁说出劫狱之人十有八九是金凤凰之时,她坦然自若;再听俞开霁怀疑那金凤凰从前的侠义举动或许是沽名钓誉之时,她依然不动声色;直到尹螣说完这番话的瞬间,她眉头这才不由得深深打了一个结。
俞开霁道:“无论胡将军是何想法,他之后大概还会找你,你最好提前有所准备。“
言罢,她告辞离去。
金乌之下,无日坊陷入一片沉寂,在场余下数人各有所思。半晌,常萍最先忍不住道:“谢娘子,你……你准备怎么办啊?”
谢缘觉漠然道:“不必准备,他想来找我便来吧。”
常萍道:“可是……好吧,那你今日还需要我带你再去看别的房子吗?”
“不必。”凌岁寒道,“赁房是个麻烦事,我们得先找个客栈安顿。”
谢缘觉莫名其妙地看向她,虽说自己的确有此打算,但如何用得着她替自己回答?况且自己和她关系何时变得成了“我们”?
常萍道:“那我带你们找客栈?”
凌岁寒道:“长安城里的商人大都互相认识,昨日铁鹰卫找上我和谢娘子的事儿若是被口口相传,说不定其他客栈的老板也都已经知晓。他们一见你带着我们同行,必会猜出我们就是昨日的‘嫌犯’,照样不会让我们住店。”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常萍愣了愣道:“那你们打算……”
“你忙自己的事吧,若我们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再来找你。”凌岁寒说到此处,便是要与常萍告别,忽地想起昨夜常萍之所以犯夜,归根究柢还是为了自己与谢缘觉的缘故,她不愿欠人情,当下从怀里摸出一串钱递给了常萍,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之中道:“你给那几个金羽卫的钱。”
常萍恍然大悟,她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孩儿,深知金钱的重要,昨晚无奈给金羽卫的那笔贿赂确实让她肉疼许久,这会儿自然不会装清高,毫不犹豫接过凌岁寒递来的钱,又听凌岁寒道:
“你还和他们说,我身体不方便,不可能将一个大男人打倒在地。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今后再有类似之事,大可不必如此,是我做下的事为什么要否认?人学了本事便是要拿出来用的,我最讨厌以弱示人。”
其实在昨晚,凌岁寒已想要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当时情形不便,尹螣与重明又来历不明,她犹豫半晌,终究是忍了下来。然而此刻她将与常萍作别,往后不知是否还会与对方见面,憋在心里的话自是不吐不快。
又因为尹螣的关系,凌岁寒的最后一句,还带了一点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原本方才她是打算当面质问尹螣究竟为何要动谢缘觉的包袱,岂料俞开霁突然出现,提供的线索打消了她的念头。如果劫走彭烈之人的的确确便是那传言里的金凤凰颜如舜,她将这两人都擒拿归案,再提出进入铁鹰卫的要求,想必这一次不会有谁反对。
做到这点应该不难。那颜如舜到底是谁,又带着彭烈藏身何处,她已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
为了不节外生枝,她只能暂时放过尹螣。而她对尹螣的怒气,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被带进了她对常萍所说的话里,语气听来很不客气。
常萍闻言呆了一呆,张口便想辩驳,话到嘴边又蓦地顿住。凌岁寒讨厌以弱示人,但她本就是“弱”,又哪来的本事去对抗“强”?是以她从来不做得罪人的事,甚至仇恨也可以放弃,此时也是一样,低下头,所有的委屈归于沉默,却忽然听闻身旁一阵冷笑响起。
“是啊,你是江湖高手,刀法卓绝,区区一个纨绔公子怎会是你的对手,那些朝廷官兵你同样不会放在眼里。普通人做不到你这般强,当然是她的错;普通人心怀胆怯,不敢与朝廷官兵作对,只能够以你看不起的方式保护自己,当然还是她的错。”
这回换凌岁寒愣住,转过头看向尹螣,蹙了蹙眉,脸上神情微变。
尹螣仍旧是那副相貌。
既黑又皱的肌肤,挤在一起的扭曲五官,神色与之前相比却大为不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几分冰凉寒意。反正,她想要的东西不在谢缘觉的身上,接下来她自然不会再在这几人的身边待下去,也自然用不着再装什么柔弱女子。
“而你不过是站得太高,眼睛看不见她的难处,又有什么错呢?”她微微一笑,向在场众人行了一礼,“诸位,我还要继续寻亲,告辞。”
言罢,她是真的转身就走,不一会儿离开了无日巷。
既然如今终于有了彭烈下落的线索,目前最要紧之事,便是先打听出关于颜如舜的详细情况,她才能再设法寻人。初春季节,路旁一排排花树长出嫩芽,她无心欣赏,正思索下一步具体行动之时,一阵料峭春风拂过她的脸颊,令她心头霍地一亮:
——若说轻功高手,自己不是刚巧见过一位吗?
无日巷内,那座破宅门口,只剩下了凌岁寒与谢缘觉两人。
凌岁寒伫立原地,若有所思,直到谢缘觉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向左右望了望,才问道:“重明呢?”
“她回院子里了。”
“她轻功真是高明。”
“是你刚刚不知在想什么,因此未将注意力放到她的身上。不过,她的轻功的确胜过我们许多。”
“待会儿我想去她那间屋子瞧瞧,你帮我引开她。”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谢缘觉却听懂她的意思:“你怀疑重明是……”
“你别忘了,昨夜一开始她并不愿意我们进这座宅子。”见谢缘觉面露犹豫之色,凌岁寒接着道,“我知道你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但如今你已被牵扯进了这件事里,若不早日解决,你以后的麻烦恐怕更多。”
谢缘觉被最后一句话说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凌岁寒遽然又是一愣。
——颜如舜轻功太高,若直截了当和她对质,只怕她带着彭烈逃走,从此再难寻到她的踪迹。
——可是自己让谢缘觉引开她,如此举动,和今晨尹螣的行为有甚区别?自己当然有充足的理由,那么尹螣呢?
她似乎根本没有立场责怪她。
第33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五)
颜如舜一回屋,先戴上面具,再将蜷曲在床底的彭烈重新拉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既没有松开他身上的绳索,也没有解开他被封的穴道,伫立在对面,抱着双臂,静静瞧了他一会儿。彭烈身体既不能晃动,只得不停摇脖子脑袋,示意自己想要说话,直到好半晌过后,终于,她伸出双指在他身前一拂。
彭烈深呼吸一口气,立刻道:“颜女侠,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颜如舜淡淡笑道,“我送你回去。”
“回、回去?回哪儿去?”
“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所以,你当然是回铁鹰卫去。”
彭烈一呆,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她的话:“你……你不想知道袁成豪的下落了?”
想。
怎可能不想?
因此她宁愿又造下一桩罪孽,将彭烈带出铁鹰卫。然而直到听完俞开霁与尹螣之言,她才忽然发现,她如此做的后果,不仅仅是连累到了谢缘觉,还会令铁鹰卫众多官兵受到责罚。她自己本来是该下地狱的,她也从不惧怕这一点,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该再害到无辜之人……
只要袁成豪还在这个世上,哪怕掘地三尺,今后她总还能够用别的法子找到他。
想到此,颜如舜抓住彭烈的衣领,便欲带他离开此处,悄悄将他送回铁鹰卫的狱室,蓦然间只听屋外似乎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她又即刻重封彭烈穴道,将他踢回床底,继而取下面具,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谢娘子?怎么是你?”颜如舜奇道,“天已亮了,你这会儿可以上街的,不去找客栈吗?”
“我……”谢缘觉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到底是有些不安,垂下眼眸道,“我刚刚在路上看见有人躺在地上,应是受了重伤。但我一个人的力气搬不动他,因此只有请你帮忙,再借贵宅一用,我才能给他治伤。”
“你不是会武吗?”
“是。但我有病在身,不能使力。”
“凌娘子呢?”
“我和她走的是不同的路,她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她这话如果不假,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耽搁不得,是以颜如舜虽觉有几分不对劲,但也无暇多做思考,只得即刻点了点头道:“好,那你带路。”
而途中,颜如舜又向她问起,她与凌岁寒是在何时何处分的手,之后又是在何时何处发现那名伤者。
谢缘觉很少说谎骗人。
先前凌岁寒问她是否认识长生谷的九如法师,她只需要摇摇头,说一句“略有耳闻,但从不认识”,倒也不算太难。但此时要她主动编造一个谎言,并且接着回答解释颜如舜的多个问题,她底气未免有些不足。颜如舜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多,终于霍地停下脚步。
“依谢娘子所言,那伤者应是被他人所伤,现在还不知行凶者是谁,万一有人不辨是非,又将这件事栽赃到你身上,你的麻烦不就更多了吗?我劝谢娘子还是找到街上巡逻的金羽卫,请他们带那伤者前往医馆吧。”
说完她不再与谢缘觉同行,当下转身,足尖在地面微微一点,黛青色的衣袖在春风里扬起,背影逐渐变小,不过一小会儿的时间便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同一时刻,凌岁寒已进入破宅里的那间破屋,四下里望了一望,鬼影子也不见一个,正心忖是否是自己太过多疑,遽然间墙边那张床榻引起她的注意,她略一思索,旋即走了过去,而后只听“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凌岁寒下意识回过头,颜如舜在顷刻间掠到了她身边,挡在了那张床榻前,眉目带笑:“我刚刚还以为我屋里来了小偷,真没想到原来是凌娘子你。你回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凌岁寒半点也不慌张,泰然自若道:“我本已打算走了,但路上忽想起我还没谢过你的借宿之恩,所以来找你告个别,哪知你却不在这儿。”
“这宅子如此破旧,我除了让你们在此住上一晚,也没再做别的事,哪里说得上什么恩不恩的?江湖广阔,缘来缘散,一次偶然相逢你也不必记在心上,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慢走不送。”
凌岁寒点点头,仿佛很赞同她的后一句话,偏偏脚步仍然不动,低首看向地面道:“刚才我身上有东西好像落在了地上。”
“什么东西?”
“一个玉坠,大概是不小心滚到了床下,介意让我找找吗?”
颜如舜想了一想,蹲下身,俯首往床底一瞧,不可避免迎上彭烈的目光,那张极其平凡普通的面孔也就在这一刻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彭烈眼前。刹那间,彭烈睁大瞳孔,张大嘴巴,若非因为他穴道被封,口不能言,看他模样似乎是要忍不住惊呼出声。
片刻后,颜如舜又站起身来,摇摇头道:“我没看见什么玉坠。那是很贵重的东西吗?不知哪家商铺有卖,既然是在我这儿丢失,我也应负责任,明日我再买来相同的玉坠赔给凌娘子如何?”
她如此言语举动,摆明了这张床下面藏着古怪。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凌岁寒本不想再继续与她进行言语上的试探,而是直截了当越过她,将床底藏着的人给拖出来,又想若真要如此做,她们双方恐怕十有八九得要打上一架。
对方武功深浅如何,目前暂且不知,然而是低手的可能不大,要赢过她,或许须得阿鼻刀出鞘。
凌岁寒的的确确已经握上了自己腰间长刀的刀柄,旋即心下一凛,意识到自己此刻对重明已很是愤怒。
前日她面对彭烈之时,便完全不曾如此愤怒。
毕竟这世上的恶人多得是,只要没当着她的面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彭烈是想做却没能做成——她的情绪还没那么容易被他们影响。但是颜如舜不同,昨日她初到长安,在客栈听人说起金凤凰的故事,对这位传说中只劫恶人的侠盗颇为欣赏,哪知传言不实,所谓的侠盗竟也和彭烈这等恶贼同流合污,她心下自然不免失望。
而这种失望转为怒意,她的刀一出手,必定是杀招。
这是到时候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的。
但目前,她还不能完完全全肯定对方与颜如舜绝对就是同一人,纵使真是同一人,她没搞清楚对方究竟为何要救走彭烈,真相不算完全明了,她并不想真的杀了对方。
沉默良久良久,凌岁寒的左手终于松开刀柄,眉上已覆了一层寒霜,冷冷问道:“谢缘觉呢?”
察觉到对方眼中闪过的杀气,颜如舜的笑容依然明朗:“她应该也已经回来了吧?方才我听见了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
凌岁寒转身走到门口,果然望见前方院里伫立着的彩裳女郎。
接下来应该如何做,倒是可以与谢缘觉再商量商量。凌岁寒迟疑微时,回首向颜如舜望上一眼,终究还是走出屋子。
颜如舜懒洋洋倚着门框,看着凌岁寒逐渐走到谢缘觉身边,两人并肩伫立原地,窃窃私语,似乎是打算在这里守下去,她不禁感觉此事有些棘手。对于她而言,要带着彭烈离开此处不难,无论凌谢二人的武功是高是低,都绝对挡不住她的脚步,只是一旦让她们发现了彭烈的确是被她所劫,她的身份暴露,到时通缉画像贴满长安,只怕她不能再在长安城内自由行动。
而数月前,她之所以从江北小城千里迢迢奔来这大崇都城,便是因为听说了袁成豪可能藏身于此的消息。
如今人未找到,她怎能轻易离开这座城池?
颜如舜蹙着眉头沉思有顷,一阵带着微微寒意的春风悠悠吹来,灌满了她的衣袖,霎时间她双眸一亮,豁然开朗:自己不是已决定将彭烈送回铁鹰卫,那为什么还要担忧彭烈被她们发现?即使她们亲眼看见彭烈出现在这间屋子里,难道就不能是他自己跑来这座废宅躲藏?
有了这个主意,颜如舜即刻关上房门,右手刚刚摸上藏在外袍里的面具,忽又想起适才彭烈已经看过了自己的脸,这玩意戴不戴便无所谓。她径直走到床榻边,将彭烈从床底拖出来,解开他身上的束缚与部分穴道,一边将绳索收起,一边询问:“想活命吗?”
彭烈呆呆地看着她的面孔,不答反问:“你……你是……袁……”
一句话尚未说完,彭烈只觉胸口猛地一阵剧痛,却原来是颜如舜在顷刻间一脚踢中他的胸口,将他踢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颜如舜已迅速捂住他的嘴巴,目光仿佛化为利刃,冷冷盯住了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字字淬着怨毒的火焰:“我——不——姓——袁!”
彭烈胸口疼得要命,身体里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翻腾,不由得愤然腹诽:这是拿我当傻子骗吗?你这张脸和老袁至少有六七分相似,不是当年袁家那小丫头还能是谁?但他现在一来无法说话,二来看着颜如舜眼中的杀意也不敢说话,背上冒出一层冷汗,只能小心翼翼地点头。
颜如舜又注视了他一阵,忽听屋外有微微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猜测是方才屋里的动静引起了凌谢二人的注意,当下松开彭烈的嘴巴,右手双指又在他身前一拂,解开他所有被封的穴道,低声道:“想活命,现在和我动手打一架,只要你赢得过我,你就能离开这里。”
彭烈莫名其妙:“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颜如舜不再言语,右手掌心蓦地出现一柄短刀,向彭烈攻去。
第34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六)
她手中的刀比匕首略长一些。
但与普通钢刀相比,则要短上太多。
这让她只能与敌人近身作战,不过她轻功高,身法极其灵巧飘逸,近战本就是她所长。岂料这会儿,她却并未如何施展她的轻功身法,只见刀光在她手中翻飞舞动,她已是游刃有余,仿佛玩耍一般,逼得彭烈节节后退。
倒不是*她武功高出彭烈多少。彭烈毕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这么多年为非作歹,依然逍遥法外,自然有他的本事,倘若是在正常情况之下两人单打独斗,她想要胜过他绝非那么容易。偏偏彭烈之前中了凌岁寒的阿鼻刀,伤势还未痊愈,又从昨天饿到今天,腹中空空,整个人疲惫不堪,现下怎可能是颜如舜的对手?
凌岁寒与谢缘觉推开屋子木门,看见眼前情景,都愣了一愣,茫然地立在原地,想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何事。
然后,她们便听见颜如舜慢悠悠地道:“两位来得正好,此人不知是哪里来的恶徒,在我房梁上藏了许久,刚刚才被我发觉,我正准备将他扭送官府。”
“袁雅!”彭烈闻言气急,根本不待凌谢二人反应过来,他已先吼出了声,“你是疯了不成吗!”
他不叫这个名字还好,颜如舜一听他话里开头二字,神色立变,霎时间手腕一转,似是动了杀气,不再像刚刚那般游戏动作,出手就是杀招,闪着寒光的刀尖眼看着就要刺中彭烈胸口。
彭烈八成躲不过这一招。
而一旦彭烈身亡,真相掩埋,很难再知道他和重明之间到底是何关系。是以凌岁寒无暇多想,下意识拔刀出鞘,长刀带出一阵凌冽寒风,颜如舜只觉一道刀光在自己眼前闪过,如雷霆之声,来势汹汹,她不敢小觑,身子腾空一跃,刚刚避过刀锋,又得立刻迎接对方的第二招。
见她们两人纠缠在一起,彭烈心道这是个大好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将将迈起脚步,欲要破窗而出,忽听得嗤嗤声响,原来是谢缘觉反手一扬,一蓬银光骤然袭来。他本就有伤在身,这飞针暗器犹如春雨细密,哪怕他迅速纵身躲避,仍然没能完全避过,其中两枚银针刹地射中了他的身体。
身为医者,谢缘觉认穴奇准,飞针顺穴攻心,彭烈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便再也动弹不得。
谢缘觉无心理会他,转首继续观察起了凌岁寒与颜如舜的战斗。
她们两人武功都是以迅疾著称,因此短短一小会儿时间,双方交手已有十数招。尽管凌岁寒使的只是普通刀法,但她生性要强,刀一旦出鞘,总要获胜才肯罢休,起初颜如舜还以防守闪避为主,希望解释清楚误会,哪晓得凌岁寒越攻越急,显然打出了兴趣:“我早已在房梁上看过,那里根本不可能藏人,我们先分出胜负,你再说你的解释吧!”
颜如舜闻言无奈,这才唯有全力以赴。然而凌岁寒自幼有名师教导,即使不使阿鼻刀法,武功也略胜颜如舜一筹,颜如舜万万没料到对方刀法比自己猜想的更加卓绝,心念一动,右手蓦地一扬,短刀脱手而出,似暗器一般飞向凌岁寒面门。
这一招对凌岁寒自然构不成威胁,只听“哐当”声响,火花溅起,她已一刀将它斩断,岂料就在同一时刻,颜如舜欺身而上,双手掌心不知从哪儿冒出两柄短刀——莫说凌岁寒始料未及,即使在一旁冷眼观战的谢缘觉也觉这两柄刀根本就是凭空出现,出现得太过蹊跷。
颜如舜双手握刀,刀尖距离凌岁寒身体要害处只有半寸,她当然无意伤害无辜,只想尽快制住了对方,战斗停止,双方才能继续交谈。凌岁寒不知她心中想法,纵然知晓自己并无生命危险,却也不甘愿自己就此落败,当下运起内劲贯注于刀锋之中。
短刀已在这一刹那儿抵住凌岁寒背心要穴,颜如舜正想开口说话,忽觉四周寒气陡然生起,握着短刀的双手仿佛结了一层冰。凌岁寒手腕微转,长刀已猛地向她劈来,多亏她轻功卓绝,尽管那凛冽刀气令她的反应不由得慢了一瞬,但一旦回过神,她腾空而起,堪堪避过杀招,人已后退至屋外。
凌岁寒动作未有片刻停顿,手中长刀毫不留情,紧紧追着颜如舜不放,寒光闪闪,冷气森森,犹如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飞洒而来。与之前相比,她此时刀势凌厉得多,也狠辣得多,显然每一招都是冲着杀人去的。原本颜如舜擅长的是近身作战,这会儿却根本不能靠近对方。
情形凶险至极,好在她们都已转移到了屋外,四周环境宽敞许久,只要颜如舜愿意,凭她的轻身功夫,她转身就走,凌岁寒绝对追不上她。
她的的确确已有此打算,手中双刀再次一扬,朝着凌岁寒身前掷去,便欲趁机飞上屋顶,离开这座宅院。然而她足尖一点,人虽已跃至半空之中,目光仍紧紧盯着凌岁寒,对方眉目间隐忍的痛苦在一瞬间映入她的眼帘。
颜如舜想不通,这场战斗明明是凌岁寒占了上风,为何她蹙额锁眉,脸上神色反倒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若说她是有旧伤复发,那又怎可能越战越勇?这一点疑惑在心底生起,颜如舜不由回想起适才凌岁寒的出招动作,又觉哪里还有古怪蹊跷,不由自主落下地来,敛容道:“不必打了,我认输——”岂料话音未落,对方一刀又劈来!
只此一招蕴含不知多少种变化,端的是奇诡莫测,迅如闪电,彻骨寒气如影随形,饶是颜如舜身法灵敏,蓦地向旁避过,仍是忽觉肩头一阵剧痛,锐利刀锋在她肩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顿时从颜如舜肩头涌出,一抹猩红出现在凌岁寒眼前,她咬住下唇,仍控制不住地紧紧握住刀柄,但强迫自己的脚步往后稍稍退了退,吼出一声:“你到底走不走!”与此同时,在旁观战许久的谢缘觉终于把手一扬,一大把白盐似的粉末撒来,眼看便要撒在她们两人身上。
两人均不知这是何物,顾不得伤口与体内的剧痛,下意识侧身一避,白色粉末落在她们身旁地下。她们全身不沾半点异物,哪知须臾过后却仍是感觉胸口一闷,呼吸一滞,凌岁寒握刀的左手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然而正因如此,她也总算能够短暂地控制手中之刀,当即将长刀一扔。
又是“哐啷”一声,适才还散发着凛冽寒气的杀人宝刀,此时此刻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院子角落。
凌岁寒蹲下身,左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粗气。
颜如舜肩头鲜血直流,不一会儿已染红她的衣袖。她靠着一株老树,伤口处肌肉骨头火烧似的疼痛,她竟浑不理会,自始至终凝目望向凌岁寒,目光中充满探究的神色,忽而展颜一笑:“受伤的明明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难受的样子?”
而恰在这时,静立一旁沉吟少顷的谢缘觉,在移动视线将她们两人都瞧了一瞧以后,终究是先提着药箱走到颜如舜身边,拿出止血的金疮药,欲为她上药包扎。颜如舜当下摆了摆手,笑道:“多谢,我自己来吧。你还是先给她看看。”
凌岁寒闻言猛地抬起头,语气听来比先前更加气愤:“你刚才明明能走,为什么不走!”
颜如舜又倏地笑了,尽管这一笑牵动她的伤势,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她那双眼眸依然湛湛生辉,不减分毫笑意:“这是我的宅子,我还不曾见过客人要赶主人离开的。”
“你……”凌岁寒又气又无奈,“你就不怕死吗!”
“你不想杀我?”颜如舜奇道,“那你为什么……”
凌岁寒突然沉默,片刻后站起身,似是不想回答颜如舜的问题,脚步刚刚一迈,谢缘觉却在此时来到她的面前,语音甚轻,语气不容拒绝地道了一句:“别动。”旋即伸手把上了她的脉搏。
——好烫的肌肤。
前日在长治县的医馆,谢缘觉第一次给凌岁寒把脉,便觉她的皮肤比起普通人更热一些,但现如今她的肌肤温度,仅仅一个“热”字已不足以形容,更像是火焰似的滚烫。
倒与谢缘觉肌肤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谢缘觉微微蹙了蹙眉,陷入沉思。
凌岁寒不知该不该挣脱她的手,忍不住道:“我没有受伤。”
谢缘觉道:“可你中了毒。”
凌岁寒的确感觉胸口还隐隐传来一阵不适感,与她施展阿鼻刀法时要忍受的疼痛完全不同,狐疑道:“是刚才那些药粉?但它们并没有撒到我身上?”
谢缘觉道:“你闻到了它们的气味。”
凌岁寒道:“所以在那一瞬间,我已经中了那些药粉的毒?那你还是先给重明解毒吧,这点疼对我来说不妨事,我能忍得住。”
谢缘觉回过头,看向颜如舜问道:“你已经运功把毒逼出来了,是吗?”
颜如舜正在给自己的伤口敷药,鲜血虽渐渐止住,那火烧似的疼痛依然没有消失,她索性倚着树干坐下,闻言点了点头。
谢缘觉道:“你也知道那些药粉没有撒在你的身上,只是闻到一点气味,对你的身体影响不大。何况我方才只是想让你们停战,这点毒性微乎其微,你的内功也不错,应该很容易将它逼出?”
“因为我练的内功不能治伤,当然也不能运功逼毒。”对于这个问题,凌岁寒倒是回答得坦然,毫不犹豫,“既然毒性微乎其微,那你更不必管我。她的伤重得多,你还是先给她治。”
言罢,她终究挣脱开谢缘觉的手。
“上回在永春堂,你不是说今后若有机会,你想试一试能否治得了阿鼻刀的伤吗?现在机会来了。你帮忙治好她,这次的诊金我来付。”
旋即,她在谢缘觉与颜如舜诧异的目光之中转身向后方廊下破屋走去。
她还记得她和颜如舜这一战的起因。
现而今颜如舜被她所伤,她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愧疚,无法立刻质问对方与彭烈的关系,一腔闷气发泄不出,只得找彭烈逼问。然则出乎她的意料,当她又走进这间屋子,举目四望,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可是她若记得没错,谢缘觉明明早已用飞针封住了彭烈的穴道。
第35章 人心莫测各猜疑,欲复还原反生波(七)
彭烈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倒霉过,仿佛货物一般,被换到一个又一个的人手里。
但先前凌岁寒也好,颜如舜也罢,再抑或铁鹰卫的官兵,他至少知道她们的目的,知道她们想做什么,他心里勉强还有些底。而此刻眼前这个丑八怪,却不晓得究竟是何来历,趁着凌颜二人交战之际,凿开屋顶,只用一条九节鞭缠住他的身体,便将他带出了这座破宅,让他越发不安。
尽管目前正是青天白昼,不知为何无日坊里不见一个百姓的身影,她以九节鞭拖着他,很顺利地走到坊门口,这才停下脚步,并解开他的穴道。
而他一旦能够张嘴说话,立刻便忍不住道:“你到底是谁?若不说清楚,想让我跟你走可没那么容易。”
“凌岁寒要抓你,铁鹰卫更不会放过你,你不跟着我走,还往哪里去?”
这个声音如珠玉碰撞,悦耳至极。彭烈一怔,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尹螣则趁他发愣之际,又在他脸上抹了些东西,继而微微一笑,轻声道:“想活命,那就继续跟着我。”
离开无日坊,进入附近一家酒楼,她要了个雅间,关上门窗,便施施然坐在了桌边。彭烈欲言又止,自然不敢与她同坐,只能伫立一旁,看着她从怀里拿出一面铜镜放在桌上,又看着她在镜前慢条斯理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
镜里那一张丑陋不堪的面孔,渐渐变了模样,柳眉凤目,高鼻雪肤,容颜似玉如花,媚而不俗,艳而不妖,明艳不可方物。
竟是一个绝色的大美人。
彭烈惊呼出声:“尹、尹娘子?!真的是你!”旋即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终于笑了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要扮成那个模样?”
尹若游平平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语气听来分外冷淡:“不扮成这样,如何救你?”
彭烈晓得她对待任何人都一向如此冷傲,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艳如朝霞的脸庞:“你易容术这么高明,随便扮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有人认得出,干嘛一定要扮成那样的丑八怪?真是难看得紧,我刚刚差点误会了你。”
这的确是彭烈想不通的一点。
“难看吗?”尹若游侧过头,只是微微牵了牵唇角,脸上并无丝毫笑意,眉目间已显出摄人心魄的妩媚,“可是有人却说我之前的模样很美呢。”
“真有人说这么说?”彭烈还当她是在与自己说笑话,也笑着回答,“那这人一定是眼睛瞎了。”
他大笑时仰起头,没注意到尹若游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寒意。须臾后,尹若游突然向他问道:“颜如舜为什么要救你?”
彭烈纳闷道:“你怎么知道……”
“到底是我先问你,还是你先问我?”她冷冰冰的模样也仿佛白牡丹动人。
彭烈立刻道:“你先问我,当然是我先答,我先答。什么救我,她哪有如此好心?她把从铁鹰卫劫走,还不就是为了跟我打听袁成豪的下落。袁成豪这个名字,尹娘子你一定听说过吧?”
与彭烈同样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尹若游颔首道:“她要寻找此人下落,为何向你询问?你和袁成豪认识?”
“怎么不认识?他是我以前的好兄弟,不过这件事江湖上没几个人清楚。起初我也奇怪颜如舜到底是为什么会找上我,我想了许久都没想明白,直到刚才终于看见她的脸,你猜怎么着?原来她是老袁的亲生女儿,前些年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我曾见过她几面,难怪她会知道我和老袁的关系。”
“前些年?”尹若游神色微动,“如此说来,你也有很久不曾见过她?她如今已长大成人,你还能认得她?”
“时间是过了挺久,不过她还和小时候一样,长得和老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只要一看她那张脸,哪有认不出的?”彭烈说到这儿,见尹若游似乎已不再怀疑,他反而奇道,“你怎么不问我,她既是袁成豪的女儿,为什么姓颜不姓袁?”
尹若游淡淡道:“她母亲姓颜?”
彭烈讶然道:“对,老袁他婆娘姓颜,你怎么一猜就准?”
尹若游秀眉微微一挑:“她既不随父姓,自然便随母姓,这何须猜测?”
“话虽如此说,明明当爹的才是一家之主,这世上哪有跟着母姓、不跟着父姓的怪事?其实她本来也和老袁一个姓,原名唤作袁雅,这些年我也一直没再和他们家联系,不知她怎么就突然改了姓名,居然还叫什么颜如舜。哼,‘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就她那张脸,不说丑,也普通得很,好意思叫这样的名字,倒不嫌害臊。”
彭烈还记得昨夜颜如舜对他的嘲讽,当时的怒气直到此刻才发泄了出来,他只顾着说自己的话,仍没发现尹若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已越来越冷,蓦地打断了他:
“怪事?但当今武林第一楼,藏海楼的现任楼主也不是随母姓吗?”
彭烈愣了一下,道:“沈盏她娘本就是藏海楼的第一任楼主,至于她爹叫什么名字还真没人知道。听说此人似乎并不是江湖里的人物,纯粹是因为长了一副好相貌才被沈韶烟看上,入赘到沈家。沈盏是藏海楼的继承人,跟着沈韶烟一个姓也就罢了。老袁家可跟她家不一样,吃的穿的用的,还都不是靠老袁一个人给挣来的,他婆娘在家啥都没做过,他女儿跟着他姓,不是天经地义吗?!”
“世上之人,无论男女,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所谓的父亲在这几个月里又何曾做过何事?”尹若游唇边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浓密纤长的眼睫垂下,语音轻得仿佛不像是在与彭烈说话,“子女跟随母姓,不是天经地义吗?”
这是什么歪道理?饶是彭烈对尹若游尚在迷恋之中,听罢她这段话,也极为不悦,但一来他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二来他还得依靠尹若游的帮助才有可能逃过朝廷追踪,是以张开嘴,欲言又止,骤然又听尹若游道:
“她年少时,脸上便有刀疤吗?”
话题转移得太快,彭烈又怔了片刻,才听懂她仍在询问颜如舜之事,摇首道:“这事还真是奇怪,她以前模样虽也算不上好看,但那张脸干干净净,倒不见什么伤疤。这丫头从小轻功天赋就不错,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她的轻身功夫应该更加高明,哪怕她惹上了什么极厉害的仇家,打不过也跑得过,谁能在她脸上划下那么长一道伤痕?”
尹若游低首沉吟,再次将话锋一转:“你是骗她的,还是真知道如何与袁成豪联系?”
“倒说不上骗她,我和老袁的确曾经约定过联系的方法,但我们这么久没见过面,这方法还管不管用,恐怕说不准。”
“哦?无论管不管用,你先说给我听听。”
彭烈下意识便要道好,突然心生一点疑惑,不解地问:“你干嘛对她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这句话一入尹若游的耳,她亦是微微一愕,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是啊,自己怎会对她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好不容易才找到彭烈,目前最重要之事应是秘册的下落。
尹若游迟疑少顷,却仍是转过头,终于一笑,对着彭烈一笑,容色如春风里百花绽开:“我是很好奇,怎么,这是你的秘密,不能告诉我?”
“能,能,当然,对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彭烈整个人已荡漾在了这一笑之中,何况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秘密,他忙不迭地点头,随后便将如何与袁成豪联络的方法细细说明。
尹若游若有所思,又过半晌,方缓缓道:“原来如此,这事倒也没什么意思……现在说说我们的事吧。”
彭烈继续盯着她的脸,闻言奇道:“我们的事?”
“那本册子还在你的身上吗?”
骤闻此言,彭烈猛地从痴迷之中回过神来,他毕竟是闯荡江湖多年的独行大盗,人自然不傻,见尹若游关心起那本册子,狐疑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我们现在还是赶紧离开长安,别的事以后我再和你讲。”
这番话才落下,尹若游秀眉微蹙,立刻冷冷瞧他一眼,神色里带一点若隐若现的嗔怪,好似冰天雪地盛开的一枝花拂过他的心头,更让他心里痒痒,他伸手欲去牵她的手,岂料她倏地一起身,扬起的衣袖正打在他的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若不肯放过你,你以为我们离开长安,便再无后顾之忧?我为你想了一个万全之策,须得用到那本秘册,你若怀疑我,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彭烈立刻急了起来,心忖当初若非尹若游的提醒,他在杀人夺册以后,便依照约定将秘册交给了那幕后买主,说不定现在自己已被灭口。
她如今问起那本秘册,又怎可能是为了她的主人?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彭烈即刻道,“我知道那本册子干系重大,所以藏在了别的地方,便是想着如果我真被朝廷抓住,或许它还能救我一命。你说的万全之策是什么?”
尹若游不仅不说话,这时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缓缓收起桌上铜镜,仿佛要离开的样子,令彭烈心下一慌,她才倏然轻声一叹,慢悠悠地道:“那秘册对尚知仁十分重要,起初他欲要杀你灭口,是不想让你知道秘册里的秘密。但如果你告诉他,我们已将秘册抄写了多个副本,如今保存在你几个江湖朋友手里,只要你一死,册里的秘密立刻暴露,到时他恐怕反而希望你能长命百岁,不得不帮你解决朝廷的追兵。”
“尚知仁?!”这一大段话,最令彭烈惊讶的还是这个名字,“你说什么?原来你的主人是尚知仁?”
“主人?”尹若游淡淡一笑道,“以后他再也不会是了。”
她居然真的背叛了她的主人,愿意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给自己。彭烈心中甚喜,此时哪里还会怀疑她,道:“但我现在要怎么和尚知仁联系?”
尹若游挑眉道:“你说呢?”
彭烈恍然道:“那我们接下来……”
尹若游道:“所以我方才问你,你将那秘册藏在了哪里。”
彭烈道:“我带你去找它。”
离开酒楼雅间前,尹若游又给彭烈的脸做了些改变。两人一路无碍,约莫两个时辰以后,到达了长安城西郊丰山。
初春季节,前来此山之中踏青游玩的年轻男女倒有不少。然而山腰处有一座小庙,因破旧不堪,房梁到处结满蜘蛛网,是以庙里寂静无比,绝不可能有百姓来此上香。
尹若游踏入庙门,举目四望,不知怎地想起无日坊里的那座破宅,喃喃道:“这是什么庙?”
“不知道,我那天被铁鹰卫追了许久,中途逃到这儿,见这地方没人,便想这倒是个藏东西的好所在。”彭烈说着话,双手已搬起木案上的神像,一本书册就此出现在尹若游的眼前。
尹若游将它拿到手中,慢慢翻了几页,脸上神色若有所思。
彭烈凑到她身旁,笑道:“既然我们能用这册子和尚知仁谈判,除了要求他帮我们解决朝廷的通缉,倒还可以多问他要些金银,我们下半辈子在一起逍遥自在,便也不用愁了。”
他挨得尹若游太近,尹若游垂下眼眸,略一沉吟,将手中秘册放回案上,转过身,面向于他,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你难道打算金盆洗手不成?”
“你不知道,做那种没本买卖也累得很,我早就想赚够了钱便好好歇歇。”
“你说得不错,正合我意,那从今以后你便好好歇歇吧!”话音未落,她搭在彭烈颈边的右手顿时往下一拂,顷刻间已连封他身前三处要穴,左手同时握住腰间九节鞭,银光一闪,长鞭蓦地缠住彭烈的脖子。
彭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她:“你……你骗我……”
尹若游并未立刻要他性命,缓缓收紧缠在他脖子上的银鞭,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变青变紫,唇边依然浮现微笑,眼波流转间愈发显得妩媚动人:“是啊,我骗你。可是你们也不常常骗人吗?为什么你们能做的事,我就不能做?”
彭烈张开一张大嘴,努力地想要呼吸,喉咙里发出呃呃呃的怪声,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渐渐地,他终于再也不能说话。
尹若游松开手中九节鞭,退后两步,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擦了擦自己的双手,再也不向他看一眼,视线移向案上的秘册。
她人生之中,难得像今日这般好运气。
这得多亏了颜如舜与凌岁寒那场莫名其妙的战斗。
想到此,她忽然感觉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此时此刻自己思考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接下来的计划,而竟是:
——她们那场战斗的最终结果究竟如何?
第36章 道破秘辛赎前愆,指点求医暗查访(一)
发现彭烈失踪以后,凌岁寒第一时间出门寻找。
至于颜谢二人,颜如舜的肩伤未愈,谢缘觉则留在院内,继续为她治伤。
而经过在周边各处街坊将近两个时辰的寻访查问,凌岁寒再次回到无日坊的宅院,已是午后时辰。红日正暖,颜如舜背倚圆柱,身体舒展,神情悠然,坐在廊下台阶上,手里托着一只雏鸦,另一只手从身旁小碗里拿了些磨碎的谷米,正给它喂食。
凌岁寒道:“谢缘觉呢?”
颜如舜道:“临近正午的时候,她说她要出门寻个饭馆用午膳。”
凌岁寒了然颔首,又问道:“那你怎么不去?”
颜如舜笑道:“我也走了,谁照顾它?”
先前的风波让凌岁寒差点将这只幼鸟忘记,此时闻言,随口道了一句:“你看起来很喜欢它?”
“不喜欢。乌鸦是不祥之鸟,能有什么值得喜欢的?”颜如舜不假思索,断然回答,几乎在刹那间沉下脸色,但稍稍顿了顿,很快又恢复她一向挂在脸上的疏朗笑容,“是谢大夫说,这座宅子里不止我们这几个生命,既然捡了它,尹娘子又已经离开,我们就有责任让它活下去,所以拜托我照顾它。”
她喂完食,将手中雏鸦放回窝里,转过头不欲再看向它,接着道:“本来我打算出门带些食物,她说我伤得不轻,最好暂时不要施展轻功。但这附近也不知哪里有饭馆,我来去一趟,路上花费的时间太长,带回来的食物恐怕变凉,我也只好留下来。”
不然,颜如舜是绝不愿意待在这里照顾这只“不祥之鸟”的。
凌岁寒沉吟道:“她有病在身,大概是不能吃过凉的食物。”
颜如舜奇道:“她是真的患了病,不是受伤?”
凌岁寒道:“她的本事你刚才也已见识过了,你认为谁能轻易伤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