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锋的目光先是对上林夏青,露出善意熟稔的笑容,而后又把眼睛对上林夏青边上早已脱胎换骨明艳照人的乔春锦身上,眼神一时有困惑,随后他的身体似乎瞬间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表情痛到扭曲,居然整个人伏向地面倒了下去。
他倒下之前,眼睛死死盯着乔春锦。
乔春锦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食堂爆发出尖叫声、呐喊声:有人晕倒了。
人群朝谭锋围去。
白宁出现在食堂门口,拨开人群见到倒在地上的丈夫,急疯了,可当她抬头不经意瞥见人群之外的林夏青,以及她身边站着的乔春锦,白宁似乎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的眼神是恨,是和妈妈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惧已有幸福被打扰。
白宁在众目睽睽一点也不隐藏她对林夏青母女的敌意。
所以白宁是正大光明地在恨她们么?
望着白宁仇恨的眼神,林夏青心底有预感,一切都完蛋了。
***
年前的婚礼如期而至,林夏青考完学校的期末考,便马不停蹄赶回青市。
好在不用赶春运火车,是晋扬一路开车载她回的青市。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似乎大家都默契不再提起。
乔周两家的接亲特别省事,两家相邻,周叔叔只需要在吉时将妈妈从姥姥家亲自背去隔壁自己家,前后不超过一分钟的距离。
白天接亲仪式完毕,晚上的宴席设在青市大饭店。
周叔叔和妈妈一对璧人在台上璀璨夺目,底下不少他们昔*日的老同学在起哄:“老周,快老实交代,你当年是不是一早就瞧上了咱们小乔?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啊你啊,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一早就潜伏在我们小乔身边,这么多年总算抱得美人归,也算你煞费苦心了。”
周叔叔举着酒杯自豪地给众人大大方方介绍他的媳妇儿:“你们这帮老同学蔫坏蔫坏的,喊我媳妇儿小乔,喊我就老周,怎么,我有那么老衬不上咱们的小乔吗?嘿,你们别羡慕我周霁光,能娶到当初人人梦寐以求的小乔,是我修了三生才虔心修来的,我和小乔姻缘天定,你们抢不走的!”
乔春锦在旁边娇羞搡了他一把,低声道:“越说越离谱,小心他们不喊你老周,改喊你老不正经。”
周叔叔把得意的眉毛横到天上去,意满志得地说:“天大地大不如新郎官大,天上地下,今天就我周霁光最大。春锦,这一天我等太久了,你最先是我年少时的一个梦,那会我就喜欢你,谁都看得出来,后来你成了我周霁光人生里的遗憾,我觉得我的人生因为丢掉了你而永远不会完整了。可上天待我不薄,没想到人生都快走完一半,我又和你重逢,你知道吗,从我重逢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跑掉。乔春锦,这辈子你再也跑不掉了,你是我周霁光的,谁也抢不走!”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去宴会厅门口。
虚掩着的门露出半张轮椅。
轮椅上的人是谭锋,不,确切说是恢复记忆的林书山。
而为他推轮椅的人,是白宁。
短短两个月,白宁消瘦得如同一具骷髅,在她身上再也见不到当初的神采飞扬与优雅从容。
她的丈夫要和她离婚,不要命,也要和她离婚,就算她让他们唯一的女儿,昔日他最爱的女儿跪到他面前,求他不要离婚,谭锋还是决绝地要和她离婚。
白宁实在拿他没办法,甚至低声下气地陪他来青市参加乔春锦的婚礼。
他看着昔日的发妻改嫁他人心如刀绞,她又何尝不是呢?丈夫不再爱她,整日对她横眉冷眼以对。
而在婚礼现场,亲眼目睹丈夫眼眸中对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意、不舍与歉疚,白宁崩溃了,彻底崩溃。
她摇着轮椅上的谭锋,苦苦哀求道:“林书山,我是骗了你,当初你遇上雪崩是我救了你,我的新婚丈夫也死在那辆车上,但他没你幸运,死不见尸。老天冥冥中安排,我失去一个丈夫,却救起了你,你醒来后谁都不认识了,误以为你自己是我的丈夫,你在我的生命里开始扮演起一个合格恩爱的丈夫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老天很残忍,它在我心口捅刀子,又在我的伤口上抹蜂蜜,谭锋死了,死无尸首,你却活生生地来到我的生命里,与我契合,填补我灵魂的缺口,你比谭锋更适合当我的丈夫,我们亦夫妻亦挚友,这些年我们在科研上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彼此进步,彼此成就。我们这些年的相处,你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判它们死刑呀!你和乔春锦结婚只有几个月,但我们实实在在地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林书山,我才是在你生命里占据大部分重量的那个女人,就算我当初骗了你,骗你是我的丈夫,骗你心安理得顶替我丈夫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可你不能就这样全部抹杀掉我对你的真心。你能不能正眼看看我?看看这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可怜女人?从你重逢乔春锦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正眼看我了……”
白宁声嘶力竭地哭喊,她好绝望,她最爱的人像一个冰冷的木偶,对她没有任何温度了。
林书山冰冷地蔑视她一眼,嘲讽道:“白老师,你不应该当老师,你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害得我妻离子散,你不是可怜的女人,宴会厅里面那个站在台上此时正接受众人祝福的女人,才是可怜的人。她和我是年少夫妻,当初我们相爱甚笃,为了将来给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优渥的物质条件,我才只身远赴新疆。是你包藏私心,贪恋本不属于你的温暖,将我强行留在你的身边二十年,可你要知道,小偷偷了别人的东西,终有一天是要付出代价的!”
白宁疯狂捶打他,“所以我不同意和你离婚,你就那么决绝地从楼上跳了下来?你宁愿死,都要回到乔春锦的身边?”
林书山冷静地说:“我宁愿死,都不愿背弃当初我对她许下的誓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些年是我辜负了她,没死,一双腿废了也好,我不配在她面前站着。”
白宁脸上露出深深的绝望:“疯子!你疯了!”
林书山贪恋地最后望一眼宴会厅台上的人,艰难别过头去,声线冰冷道:“走吧,这里不应该是我们的战场,我们这样的人凭什么打扰他们的幸福?”
白宁恨恨瞭他一眼:“你对我真狠。”
林书山冷漠地目视前方:狠吗?也许吧,至少他和白宁这副狗咬狗的样子是心安理得的,白宁应该感激他,他恢复记忆以后,她就算狰狞,也终于是真实的了。
白宁推着林书山的轮椅渐渐远离婚宴大厅。
隔着一扇门的林夏青感觉到父亲的离去,心中十分复杂。
晋扬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搂过她说:“怎么跑这来了?一会儿你不接妈妈丢的手捧花吗?”
林夏青甩了甩脑袋说:“哪有女儿接妈妈的手捧花的,这么多人看着,不得以为我想嫁人想疯了。”
晋扬暗中带上大厅的门,彻底阖上门缝,微笑着对林夏青说:“真可惜啊,到底是谁定的规矩,只能女的去接手捧花,你不嫁人我还想娶呢。”
林夏青被他逗笑:“没正经!”
晋扬说:“你正经,你大正经人,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反悔。说好忙完妈妈他们的婚事,就陪我回京见见奶奶他们,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回你可逃不了了。”
林夏青仿佛被人抓住小辫子,有气无力哼了一声,“去就去,我又不跟白宁一样,是个大骗子谎话精。”
晋扬见她上套,笑得心满意足:“嗯。”
***
等晋扬千辛万苦把未来晋大少奶奶请到家里来,他发现全家气氛今天都怪怪的。
林夏青从进门起就表现得战战兢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模样,这跟她以往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的风格太不一样了。
林夏青坐在客厅,像一只稀奇的宠物那样被晋家人围观,有些抵挡不住大家的热情,便借口去上厕所喘喘气。
晋扬的小姑父坐在沙发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慢悠悠地说:“晋扬,你小姑姑平时最疼你,为了你的婚姻大事,你小姑姑可是一早就操碎了心的,这些年背后没少为你相看合适的女孩子。”
小姑父俨然已经感受到晋扬的眼刀子杀过来,依旧笑嘻嘻地盯着手中照片上的女孩子说:“你要不要看看小姑父这回给你找的相亲对象?出身名门,祖上做生意发家后来精心培养后人成了书香门第,这女孩子才貌双绝,还是你姑父老战友的女儿,你要是和她做亲,我和我那老战友就是亲上加亲了。”
晋扬甩给小姑父一个你今天发什么神瘟的眼神。
小姑父继续不怕死地说:“你找的这女朋友,在荷县乡下长大。”
言下之意:和咱们家门不当户不对。
“单亲没爹,从小跟妈一起长大,孤儿寡母的。”
翻译过来:单亲家庭,说出去不大光彩,配不上咱们家。
晋扬脸色变了变,小姑父搞什么鬼?明知道他今天带女朋友回家见家长,居然当众说要给他介绍相亲对象?什么荷县乡下长大,就算林夏青是外星人,他这辈子都认栽了。
还有,林夏青是跟着妈妈长大不假,但人家有亲爹,还有后爹,亲爹在学术界的细分领域是拥有绝对话语权的学术大佬,后爹的枪杆子比什么都硬,就这,小姑父有什么理由嫌弃人家?
他已经生气了,小姑父再这么不礼貌下去,别怪他当众翻脸不认人。
“晋扬,听小姑父的,这回姑父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去相相,包你满意的。”说着,把相亲对象的照片递了过来。
晋扬一把推开他的手,气炸道:“小姑父,您今天干什么这样下我的脸?明知道我带我女朋友第一次见你们,她好不容易同意的,人家临进门的前一秒我都还提心吊胆担心人家临时跑路,结果人家这会儿去上厕所,你这么编排我的女朋友,说真的,还愿意叫你一声小姑父,全是看在小姑平时疼我的份上。”
晋苇笑呵呵地仰在沙发上,笑得有点接不上来气道:“哟,我面子还挺大。”
晋扬白她一眼,怨毒瞪着眼前这对给他掉链子的夫妻发泄心中不满。
林夏青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动静让晋扬瞬间变了脸,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表情向小姑和小姑父讨饶:您二位行行好,别再在我女朋友面前黑我了,一会儿媳妇跑了,我找谁哭去。
小姑父憋着坏笑说:“哟,这照片上的大姑娘水灵着呢,你不看看啊?”
晋扬赶紧蹬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林夏青马上回到沙发上坐定,小姑父还在他屁股后面拱火。
林夏青笑吟吟地问:“看什么呀?什么照片?”
晋扬一把抢过小姑父手里上下挥扬的照片,掩饰道:“没什么,我小姑父说我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子,还有穿裙子的照片。”
结果好死不死,照片失手飘去了地面。
晋扬干脆眼睛一闭,内心万般祈祷照片是背面朝上地落地,不然一会儿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林夏青解释这张照片了。
林夏青弯腰捡起落在晋扬脚边的照片。
完了,完犊子了,晋扬彻底心如死灰。
“咦——照片上的女孩不错哦?”
“是吧?给晋扬介绍的相亲对象呢。”小姑父不嫌事大地添油加醋。
晋扬被吓得赶紧睁眼。
结果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照片上的人是林夏青!!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穿一条严嘉莹给她设计的碧色连身裙,整个人像一株荷亭亭玉立在照片的正中央。
所以,小姑父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是林夏青?林夏青就是他口中那个战友的女儿?小姑父的战友是周叔叔?
林夏青实在憋不住了,放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笑得肚子疼。
至此,晋扬才发现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小姑父搭搭他的肩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让你看照片你又不看,瞧瞧,吃亏了吧。”
晋扬向林夏青投去兴师问罪的眼神。
林夏青躲在晋扬奶奶的身后,连连讨饶道:“不是我出的主意,问奶奶。”
晋老太太傲娇地抱胸哼了一声:“你小子拦着不让我见孙媳妇,今天这出你应得的。”
窗外在落雪,漫天大雪,看来来年又是一个丰年。
而屋内漫笑嬉戏,年关将近,晋府上下因为新家庭成员的加入,显得格外喜气。
深夜,落雪的街头,晋扬带林夏青回他们的小房子里去,肚子里的账总要算吧?
晋扬真想今天就办了这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妮子。
雪真大,才下了三四个钟头,地面就铺起一层厚厚的雪。
昏黄路灯下,鹅毛一样的雪落满肩头,晋扬在林夏青面前蹲了下来。
“雪大,路面有积雪,上来,我背你。”
林夏青跳上他宽厚的背,总觉得他应该没这么快消气,有这么好心背她?
果不其然,刚跳上他的背,就被他紧紧箍住大腿部分的肌肉,顺便颠了颠她的屁股,害她不得不将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林夏青。”
“嗯?”
“今晚和小姑父他们玩的过火了啊。”
“嗯。”
“一个嗯字就打算把我打发了?”
雪漫漫地下,他们在路灯下慢慢地走。
“不然呢?”
“你得赔我。”
林夏青仰头望着满天星辰一样坠落下的白雪,小小的人儿心中忽而有了倾世的依恋,天地无限宽,而她值得这辈子唯一眷念的,不过眼前一人。
她将脸颊乖乖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兔子一样茸茸绵软:“好,赔你,一辈子都陪你。”
晋扬整个人身躯僵了一僵,喉咙是动容后的哽咽:“好。”
路灯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重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影子,他们一起走呀走,仿佛此行一去便是世界的尽头。
晋扬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午后,姥姥姥爷带着他一起爬香山。
姥姥有膝盖疼的老毛病,爬到半山腰爬不动了,姥爷在漫山的红叶之下,蹲下来说:“跳上来,我背你。”
小晋扬看着姥爷略微佝偻的背驮着姥姥,蜗牛一样缓慢而坚毅地朝山上爬去。
而今,他终于长成了大人,也找到了他想背一辈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