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熙从他身后转出来,和气道:“诸位疑似被伪神哄骗,误入歧途,是吧知年?”
乐知年顶着数道复杂万分的视线,说:“这玩笑并不好笑,两位。”
熙家主冲他笑得温润。
江诵一行并不想现在就起冲突,等那队猎警押着人浩浩荡荡离开后,乐知年干巴巴地说:“我并没有写举报信。”
宋皎一个头两个大,猜到什么但不想说话,摆手让李意扬把这家伙给扔出去。
乐知年抱起睡熟的穗穗,被赶到楼顶房间。
这里离城中心有些远,但地势较高,可以看见完整的夜景。
他把梦貘安置好,踩着拖鞋出门,随意找着阶踏跺坐下,片刻抬手从心脏的位置捻出一缕烟来。
“您要放走我吗?”那团烟化的影子问。
“我本来也没打算拘着你,就是最近事太多给忘了。”乐知年掐着鼻梁说,“快走吧,免得我解析白玉楼资料的时候心里总是一抽一抽的。”
“那并不是我的情绪。”那影子拆台。
乐知年没有回答。
这座城市终于不限电了,跨江大桥的灯光比过年秀时还要夸张美丽,但冷冷清清的,半点人味儿都没有。
“你还要找桃花源吗?”乐知年轻声问,“这里或许会陷落。”
那影子围着他飘了一阵,说:“不找了。”
“丁峰元呢?你家人呢?没有遗憾吗?”
那影子很小,也很难成型,下半截细细长长的,像条蛇尾巴。
它学着他盘“坐”着,想了想说:“桃花源就是最后的胡萝卜。”
乐知年笑笑,眼底有些迷惘:“所以生灵一直在造胡萝卜吗?”
“乐先生,我一直在想,或许这才是世界原本的样子。”那影子说,“人类创造过且正在创造着无比辉煌的文明,但底色终究劣性到被创世神抛弃,否则并非动荡,没有灾病,何至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隐隐会重蹈覆辙呢?”
“不知名专家说过苦难不分大小,但我并不想探讨哲学历史学或者社会学。”乐知年说,“况且女士,这话在我面前唠唠得了,否则容易以反社会反人类罪逮捕。”
那影子扭头看看房间。
窗户那边,穗穗的脸侧埋在枕头里。
它说:“那为何神明的伴生灵偏偏是梦貘呢,你不觉得这种联系很奇怪吗?”
“也不想探讨神学或者故事。”乐知年拍拍手,“好了,你该走了。”
他嘴唇翕张,吐露的字符如有实质,绕着浅淡的红光,像是超度又像封印,缓慢绕过了那团影子。
那种发声方式完全有别于当世任何一种记录在册的语言,但如果有鱼在这里,或许会觉得这调子有些熟悉。
——“恩禄共业孽尽除,福泽与灾厄同消,万事诸情皆归尘骸,愿尔自由自在,再无牵绊挂碍。”
而后风带过他们,那团影子就这样在暑气里散掉了。
霓虹冰冷而静谧,那些光团像是水母,浮在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
乐知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回屋睡觉,被一声长音穿透了身体。
那动静无比刺耳,足以拉断人的神经,穗穗几乎是瞬间捂着耳朵睁开了眼睛。
接着这里被滚水般的嘈杂淹没了,水母群开始扭曲,当中有声音不断吼着:“快切掉!!切掉!!”
但乐知年没有挪步,毕竟下一秒,目之所及所有大屏,不,所有足以显像的物质跳出了同一个画面——
那是一名十分中性的人类,不管是打扮还是面貌。
乐知年不合时宜地感慨部门同事挺努力,可画面虽然断续,但始终没有停止。
那人表情笼着一层麻木的疲惫感,眼神没有聚焦,吃力举着一摞白板,上面以喷漆写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哪里的变音器同步发出机械声,而后这层板子被面无表情地抽掉——
【我感到醒来这件事本身令我难以松快】
呲啦——嘭嘭嘭——
屏幕被接二连三地打碎,但那些声音被水母群托举着,从各个地方冒出来,没有起伏。
【这个社会无时无刻不在让我感到心寒】
【那些东西霸凌着我的想法】
【侵犯着我的思维】
有猎警找到了这家伙,半秒控制。
机械声拉长成鸣音,但板子在混乱中被摔了出去,被无声切入无数画面里,甚至有其他人冲出来,大吼着举起板子——
【阉割掉我的情绪】
【规训着我的天性】
【直至把我变得面目全非】
雪花屏闪烁,灭掉,又亮起,总有新的画面不断跳出来填补空缺。
【而所有人轻飘飘地俯视着我的痛苦】
【并把它们归结于无病呻吟】
【或者寄托于一瓶药物】
整座城市的灯光轰然灭了一半,跨江大桥翻屏上留着半边带着讽刺微笑的脸庞,片刻趋于麻木。
人们拿出喷漆,朝外墙,朝衣服上,朝水面,朝半空,朝执勤者的脸上,混乱地写着——
【我很累了】
【不想探究药物到底压制了什么】
【这个世界令我反复失望】
【某个瞬间我觉得身边人面目可憎】
【甚至产生恐怖谷效应】
【为什么要醒来呢】
【我……】
轰隆——
剩下半城灯光也没有了,联会不管暴露与否,全员出动,开始采取强制镇静措施。
乐知年嘶了一声,扭头往楼下跑。
但黑暗只持续了两秒,枪鸣声里水母又出现了。
无数画面接替跳出来,一格一格的众生相,对准着学生,成人,各行各业,甚至出现了执勤人员。
这些不知名的镜头在拉远,而后画面里的他们就像旅鼠一般,一个接一个跳出去,顺着水母细长的触手,坠于镜头捕捉不到的、更黑的地面。
各地执勤猎警无不希望这和当年被打假的纪录片一样是合成画面。
但很遗憾,这场自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