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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 贺周周 11725 字 1天前

第91章 91

夏夜沉寂森冷。

无数回忆在夜色中翻涌, 将怀抱着沉睡病人的高大身影,凝成一幅冰冷彻骨的肖像。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傅呈钧一直觉得, 放任自己沉湎于回忆, 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徒劳的一件事。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这么做。

只有可悲的失败者,才会对未来置之不理,眼中只看得到那些再也无法被更改的过去。

做错了决策就修正,不可修正的就放下,除此以外的一切, 都是多余的东西。

多么简单的道理。

可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所见过最可悲的失败者, 分明拥有人人艳羡的一切,却因为一段遗憾破裂的婚姻,就将自己送上了自戕的绝路。

——只是离婚了而已, 若实在割舍不掉这份感情, 就竭尽所能地去挽回妻子的心,而不是沉沦在渐行渐远的昔日时光里,用爱恨交织的思念折磨自己, 也折磨旁人。

年幼时的傅呈钧,每每看到自己日渐阴郁病态的父亲,都会这样想。

他也的确问出口过——在父亲上一秒还笑着夸奖他用功专心,下一秒却突然神经质地躲开他循声望来的脸,甚至抢过他手中的钢笔,差点捅进他眼睛的那一刻——黑黢黢的笔尖几乎已经触到那双与母亲极为相似的绿眼睛, 他清晰感受到那股尖锐的凉意, 却没有躲避,只平静地问:“为什么不重新把她追回来?”

这抹灰绿色的平静像盆刺骨的冷水,莫名泼醒了阴晴不定的父亲, 父亲颤抖着放下钢笔,说了许多声对不起,夹杂在流着眼泪的歉意中的,是哀凉又绝望的自语。

父亲说:“她不会回来的,爱情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东西,连你也不是……我留不住她,永远都留不住她。”

然后,在这双绿眼睛的注视下,他的脸上竟又渐渐荡开虔诚的笑容,轻声细语地提起与此生挚爱共同度过的那些美丽时光,意外邂逅、怦然心动、初次约会……事无巨细的点点滴滴,像一架陷入循环的破旧机器。

与已过去的每一日别无二致。

所以,一直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确没有被天性自由的母亲留恋过的傅呈钧不再问这个问题了。

没有意义。

在被绵延不绝的精神折磨贯穿的晦暗童年里,他渐渐开始憎恶回忆,憎恶纪念,憎恶那些于事无补,只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的东西。

更憎恶爱情。

授人以柄、自寻毁灭的爱情。

直到此夜,附着在爱情之上的回忆,喧嚣地汹涌来袭,让灵魂再无宁日。

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失败者的可悲选择。

不是他甘愿回忆。

是回忆要他领罪。

领一份不可修正,更不可能放下的罪。

他的人生,忽然间,竟只剩下多余的东西。

深夜十一点,距离兰又嘉入睡不到三个小时。

寂静的病房里蓦地响起痛苦的哀鸣。

兰又嘉被爆发痛惊醒,疼得浑身颤栗,汗水淋漓,苍白的唇瓣哆嗦着,溢出零星模糊的字音。

傅呈钧怎么也辨不清,只能凭直觉抱他去卫生间,同时叫护士进来打止痛针。

在护士匆匆赶来之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兰又嘉弓起身子,吐掉了今晚吃下的所有东西。

吐过之后,已经痛到痉挛的人习以为常般地按下冲水键,抬头朝他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

“现在好多了……过一会儿就没事了,不用担心。”

护士给他打了止痛针,情况的确很快好转,傅呈钧小心翼翼地将平静下来的病人重新揽进怀里,哄他入眠。

两个小时后,怀里那具苍白瘦弱的身体,再度陷入无法自抑的颤栗。

傅呈钧才意识到,原来这样的平静,也只有一会儿。

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嘉嘉是怎么熬过那些无人陪伴的漫长夜晚的?

他的身边,始终只有那个盛满安眠药和止痛药的塑料药盒。

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男人,在这晚陷入同样不可自抑的回溯想象。

多余的东西。

第二天,陆医生安排的实验性治疗开始了。

考虑到兰又嘉目前的状态相对虚弱,而且从未接受过抗癌治疗,身体对药物的副作用没有耐受,所以必须慢慢来。

陆医生说,这已经是最谨慎的药物剂量,主要用于建立耐受。

可在那些化疗药物沿着血管注入身体之后,当天下午,兰又嘉就发起了高烧。

他烧得意识不清,没有任何胃口,也没有进食的力气,傅呈钧不敢再喂他吃东西,只能按照医生的建议,尝试注射营养液。

一袋袋不同成分的冰冷液体缓缓没入这具急需营养支撑的身体。

病床上的人分明正昏迷,眼眸安静地阖着,任由外界摆布。

守在病床边的人,恍惚间却看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幸福夜晚。

做了一整桌丰盛晚餐的厨师们已然离开,他坐在桌前,看着熟悉的身影从厨房里快步出来,端上最重要的那道主菜。

系着围裙的青年弯腰放下手中的瓷盘,献宝似地告诉他:“这是我做的。”

那是一个模样完美、香味四溢的荷包蛋,散发着刚刚出锅的滚烫热度。

在餐盘盖被掀开之前,彼时的傅呈钧早有预料,没有对主菜抱有过分隆重的期待。

他知道兰又嘉不会做饭,最多只会煎个荷包蛋。

像是被很温柔地养大。

才会有那么天真明媚的心。

规律的滴答声中,营养液用了两个小时全部滴完。

那顿晚餐芬芳热烈的味道,好像还弥散在周围的空气里。

多余的东西。

从这天开始,兰又嘉几乎没有再正常进食过。

各种各样的药物填满了他的身体。

他没有抱怨,没有抗拒,甚至没有哭过。

只是在某个被抱去洗漱的清晨,回眸看见枕头上散落的几缕黑发时,有片刻的出神。

傅呈钧起初没有发现那阵出神,直到帮他洗脸的时候,听见他小声问:“可不可以让人把卫生间的镜子拿走?”

男人闻言愣了愣,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

可兰又嘉的话音比他更快。

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镜子的螺丝有点松了,万一掉下来砸到我怎么办……我不能受伤,会止不住血的,陆医生说我的凝血功能很差。”

这是个听上去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傅呈钧怔了好几秒,才咽下那些不被需要的话语,哑声应好。

这间病房里的镜子很快被撤掉了。

整层楼原本清透光洁的玻璃,也悄然贴上了不算明显的磨砂面,免得反射出太清晰的影像。

每一日,在清晨的阳光照亮病房之前,傅呈钧都会先把明显的掉发收拾干净。

每一夜,在兰又嘉蜷进他怀里入睡之后,他都会想起一段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孤独留言。

是兰又嘉接到检验科医生的电话,得知报告出错的那一天。

是他独自去做检查确认,仍在盼望噩耗不会降临的那一天。

那天,他给一个打不通的电话发去了好多条消息。

【呈钧,你在公司吗?】

【答辩结束了,我好像表现得还不错。】

【我等一下可不可以过来找你?】

【早上我给你打了电话,但是没有打通……】

【我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掉了两根睫毛,有点难过。】

【我是不是变得难看了?】

【你还在忙南非那颗钻石的事吗?】

【昨天忘记问你,它要多久才可以打磨好?切割出的钻石会叫什么名字?】

【好想快点看见它,一定会很美。】

【算了,我还是不要去公司烦你了,你肯定在忙。】

【今天晚上回家好不好?】

【我真的很想见你。】

长长的消息框里,没有一句关于尚未宣判的病痛,却字字都是关于时间和消逝的惶然无措。

和饱含依恋的爱意。

那时的傅呈钧分明恰好看见了这些留言,却一直等到手头的工作忙完,才简单地回了一句:明天回来。

在错过那个悲哀讨要的吻之前,他还错过了一个原本能更早得知的夜晚。

错过了那颗曾对他毫无保留的心。

后来的兰又嘉,不再对他提起因化疗掉落的头发,只用一个闪烁其辞的理由,拒绝再看见镜中的自己。

后来的兰又嘉,没有再对他说过一次疼,只说:不用担心。

在充满煎熬的抗癌治疗期间,兰又嘉仍会对他露出烂漫的笑容,会依赖他的怀抱入眠,会亲昵地抱怨他做得不够好的事。

可傅呈钧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些曾经对他毫不设防的恐惧。

所以即使此刻熟睡的人就在他怀里,是最亲密无间的距离,竟也有遥远如千山万水般的不可逾矩。

灼热颤栗的呼吸懦弱地拂过病人的发顶。

傅呈钧仍然不敢亲吻他,也不敢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睡眠,便只能用很轻的,轻得宛如幻觉的声音,去吻过那张愈发苍白憔悴的脸庞。

他说:“嘉嘉,你一直都很好看。”

又问:“以前的你,是不是也这样痛苦过?”

这样身体相依,灵魂却触不可及的痛苦。

兰又嘉曾经很想要他的爱,可他的灵魂关着门,冰冷得不肯通融。

到如今,傅呈钧已不奢望重新得到那份爱——他只希望兰又嘉的病情好转,奇迹慷慨降临,留住这个越来越轻的灵魂。

饱受病痛折磨的癌症病人,怎么可能不喊疼,也不落泪?

更何况,他是一个那么怕疼的人。

这是极不正常的状况。

傅呈钧担心这种状况会对治疗产生不可预料的负面影响。

可他始终被关在门外,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他一度想过让宋见风来问个究竟。

因为兰又嘉对身边每个亲近的人都隐瞒了病情,唯独在宋见风问起的时候,坦然承认了患癌的事。

宋见风说:“那是因为他觉得我知道这件事后,不会太难过,他把我当作陌生人,才会那么坦诚。”

即使已经这样回答了他,宋见风还是答应了来医院一趟。

但没等到他真正出现在兰又嘉面前,有个意外先出现了。

而傅呈钧也是在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余的东西,或许不止是泛滥成灾的回忆。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兰又嘉即将第一次接受标准剂量的化疗,这种浓度和成分的药物,不论事后的副作用,光是沿着血管注入身体这一过程,都会带来烧灼般的强烈痛感。

或许是因为忧心这次治疗能否顺利完成,这天在治疗室里见到的陆医生,脸色很差,神情也有些恍惚。

进门的那一刻,傅呈钧注意到陆医生的目光正往房间另一侧望去。

那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穿着病号服,正在接受静脉输液,面孔苍白清瘦。

这间专为兰又嘉设立的治疗室里,不应该出现其他病人。

傅呈钧微一蹙眉,正想说些什么,耳畔先划过了一道满含意外的声音。

兰又嘉认识那个人。

傅呈钧看见那双近日来总是平静无波的漂亮眼眸蓦地睁大了,透出不加掩饰的茫然。

茫然却鲜活。

他看着那个人身上的病号服,声音里满是不敢相信的惊愕。

他喊他:“……程叔叔?!”

第92章 92

程叔叔。

这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在话音刚刚落地的那一瞬, 他这样想。

窗外日光依旧,治疗室里有短暂的寂静,似乎每个人都是惊愕的。

兰又嘉的惊愕最鲜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生病了吗?”

被他唤作程叔叔的陌生男人, 循声望来后, 则面露怅然叹息。

“好久不见,嘉嘉。”

“刚才听陆医生提到下一个病人的时候,我还心怀侥幸,觉得或许是重名——陆医生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今天来找他尝试新疗法。”

寥寥数语间, 两个许久不见的旧识, 和一场地点最不幸的巧合重逢,已跃然眼前。

傅呈钧本该这样想的。

因为他看见兰又嘉的目光里除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并没有多的东西。

而那个姓程的陌生男人, 眼神中除去淡淡的叹息, 也只剩宽和温煦的平静。

所以,对方是曾经同兰又嘉有过交集,但关系并不亲近的一个朋友。

他本该这样想。

直到这次化疗正式开始, 傅呈钧看见针尖刺破兰又嘉如今遍布青紫淤痕的脆弱皮肤,药物一点点注入,令他反射般咬紧了牙关。

今天始终面色郁然的陆医生,像往常那样宽慰他:“尽量忍耐一下,熬过了开头会好很多……”

兰又嘉没有说话,白着脸点点头。

旁边仍在接受化疗药物注射的男人却说:“先前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结果我熬了几个小时, 好像还是在开头。”

兰又嘉闻声一怔,抬眸看他。

面色苍白的男人笑着说:“来之前怎么都没想到,连输液都能这么疼, 疼得像在往血管里灌鱼刺。”

同样正被剧痛折磨的兰又嘉颤栗着,依然没有说话。

傅呈钧却分明看见,那双近日来没有落下过一滴泪的眼睛里,渐渐漫开了朦胧的雾气。

朦胧、潮湿的雾气。

让人想起数日之前,一场席卷了整座城市的暴烈台风雨。

那天的兰又嘉不知为什么淋了雨,全身湿漉漉的,雨水与泪水肆意混作一片。

即使傅呈钧很快就强硬地将人带去了酒店,也及时地用热水替他洗去了满身寒意,可仍然没能抵御住风寒感冒的侵袭。

发着高烧的兰又嘉陷入了昏睡,傅呈钧始终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喂他喝水,帮他擦汗,用湿毛巾降温……

在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里,烧到满脸通红的青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傅呈钧听见他脱口而出:“呈——”

可在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兰又嘉瞳孔一颤,蓦地收住了话音,最终没有喊他。

没有喊呈钧,也没有喊傅先生。

却又哭了。

未竟的呼唤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只留一缕震颤的余音。

本就被汗水打湿的鬓边碎发,被更加汹涌的眼泪浸没。

尚未彻底清醒的人哭得很厉害,眼中雾气朦胧,抽噎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那天的傅呈钧只觉得愕然。

他不知道兰又嘉在为什么事道歉,以为是生了病神智混乱的缘故,所以很快应声:“没关系,我没有怪你,继续睡吧。”

在充满包容的安抚声中,兰又嘉似乎真的放下了心,很快满脸是泪地昏睡了过去。

傅呈钧同样松了口气,拿起放在一旁的湿毛巾,替狼狈不已的青年擦脸。

他轻轻擦去了那些潮热的泪水,暴烈的台风也一点点过了境,世界重归平静。

直至这一日,他猝不及防地听见那个陌生的名字。

程叔叔。

这不是傅呈钧第一次在兰又嘉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那天发着高烧意识不清的兰又嘉,并不是在喊他。

他在喊程叔叔。

在这个日光灼烈的夏日午后,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治疗室里,竟像是弥漫着一场越来越浓的雾气。

雾气丛中,台风汹涌。

刺激性极强的药液沿着软管,一滴滴注入脆弱的身体。

时间缓慢流逝,化疗中的病人渐渐疼得满身是汗。

傅呈钧本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兰又嘉身边,陪他度过漫长的输液时间,尽可能为他减轻痛苦和煎熬。

可在看到兰又嘉一言不发地忍着剧烈疼痛,连唇瓣都几乎咬破的时候,他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开口,说临时有点事,要去打个电话。

接着,他离开了治疗室。

脚步格外匆匆。

傅呈钧并没有电话要打,而是径直去了观察间。

在观察间可以透过监控看到治疗室里的景象,是为了防止意外而设的。

他猛地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观察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在监控屏幕前不知坐了多久,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蒂的女人。

梅戎青。

这个往日矜高傲慢的女导演,此刻像座雕塑一样,只在旁人推门进来的那一霎,回头望来,又收回了视线。

短短一瞥中,傅呈钧看见了她眼底残留的风暴,梅戎青大约也看到了他的仓皇。

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静默地涌动着,仿佛有一块沉甸甸的幕布将要拉开,露出一场曾被时光埋葬的隐秘戏剧。

但傅呈钧没有开口问她任何事——他很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在他习惯了抽丝剥茧的本能中渐渐成型,只需简单的确认,就可以彻底窥见全貌——可在这一刻,他没有问,也没有去想。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监控屏幕。

和格外沉寂的梅戎青一样,缄默无声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傅呈钧看见光线明净的治疗室里,起初也是安静的。

医生仔细观察着两个病人的输液状况,视情况调整滴速。

病人之间,偶尔有几句对话。

兰又嘉说:“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因为……”

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男人却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接话道:“嗯,突然知道生了这样的病,不自觉地就想和重要的朋友道个别,哪怕说不出口真正的再见。”

得到这个答案的兰又嘉面色怔然,没有应声。

许久,他小声问:“是什么病?”

“肝癌。”男人说,“可能是年轻时抽了太多烟。”

兰又嘉下意识道:“怎么会……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戒烟了。”

男人就笑了:“是吗?我都记不清了,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他说:“但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疼,还很爱哭,现在倒变得很坚强。”

听到这话的兰又嘉好像也笑了。

他的唇角微扬,声音很轻:“……我长大了。”

在这句话里,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阳光灿烂的治疗室里,渐渐只剩下两个病人。

在那样灿烂的阳光下,时间仿佛镀满了回忆的金边,叫人目眩神迷。

陆医生不知何时离开了治疗室。

疼得面色发白、几乎蜷缩起来的兰又嘉没有看见,而屏幕前的人却看得很清楚。

是同样在接受输液治疗的男人看了医生一眼,医生才沉默地转身离开。

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医生。

年长些的病人偶尔开口:“我已经输了四个小时,还剩四个小时。”

“第一次觉得四小时这么漫长。”

年轻些的病人偶尔回应:“……我还剩七个小时。”

男人不禁轻声叹息:“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一定少抽几根烟。”

“免得未来要往血管里灌那么多鱼刺。”

他又提起那个过于形象的比喻。

以至于听的人忍不住出声纠正:“是着了火的鱼刺。”

“嗯?”

“我的手臂好烫,你不觉得烫吗?”

闻言,男人点点头:“陆医生说这叫灼痛感。”

“不过,”他话音一转,清瘦面孔上划过一缕笑意,“我觉得还是着了火的鱼刺更生动一点,应该写进医学教材里,说不定能帮医生理解病人的痛苦。”

话音轻松随意,就像在逗兰又嘉笑一样。

兰又嘉也的确笑了。

观察间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他蓦地弯起的眼眸。

和在那之后,骤然涌现的泪水。

傅呈钧看见兰又嘉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跌落下来。

再度洇湿了被冷汗浸没的颊畔,也洇湿了支离破碎的话音。

他终于哭了,哭着对近在咫尺的男人说:“好疼。”

他看着那个人,哭得泣不成声。

“程叔叔……治病真的好疼。”

第93章 93

哭泣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观察间里。

梅戎青曾见过许多人在自己面前哭泣, 眼泪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气息。

悲伤的、幸福的,愤怒的、彷徨的,自然的、刻意的……

可从来没有哪一场哭泣, 会像这样深深刻进她的眼底, 怎么都挥之不去。

兰又嘉哭得很厉害,白皙瘦弱的面庞上挂满了湿淋淋的雨雾,像个孤零零流浪的孩子,任由泪水汹涌哀鸣。

而他身旁的男人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些眼泪。

没有安抚的话语,没有体贴的纸巾, 更没有亲昵的怀抱。

仍有药物流动的输液管固定了彼此的距离, 叫人不能随意动作,竟也让一些东西变得格外近。

此刻的治疗室里分明安静得只剩这场哭泣,却又不止是哭泣。

更不止是此刻。

所以, 尽管梅戎青是在今天才陡然得知, 自己多年的发小与至交,同自己渐渐视作知己的年轻晚辈,原来早有交集;得知那句曾令自己产生创作灵感的情诗, 和幸运遇到的最佳演绎者,原来因果该倒置——她到今天才真正彻骨地明白,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巧合和运气,只有命运的草蛇灰线,与昭然揭示。

在明白这一点之后,她便不再仅仅是看到现在。

确已流逝的过去, 同看似未竟的将来, 也一并蜂拥而来。

于是,她忽然喃喃地开口:“兰又嘉十来岁的时候,是不是常常像这样哭?”

她没有见过年少时的兰又嘉, 只见过戏里化妆成少年模样的谢雪。

然而这一刻,梅戎青仿佛透过现在,真切地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在程其勋面前暴露出所有脆弱面,惶然无依的少年。

这句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打破了观察间里长久的沉默。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因此侧眸望来。

但并未回答这个自己同样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光线黯淡的空气里,那抹原本如宝石般秾丽的灰绿,涌动着斑驳浓重的浪潮。

嗓音也沙哑得像有飓风肆虐。

男人问:“他是兰又嘉以前的心理医生?”

他开口问的第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

可短暂的惊愕过后,梅戎青竟又觉得本应如此,不该意外。

她想,兰又嘉爱过的那些人,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同,似乎都有着一种共性。

一种即使在天翻地覆的时刻,仍能够保持聪颖与冷静,因此很快就切中要害,甚至无声无息便做下决定的共性。

冥冥之中,他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

大约是因为,有这样足可依靠的人在身旁,多少能弥补一些命运的薄幸所造就的缺憾。

命运。

多玄妙的词语。

这个庞大又渺小的词语轰然笼罩下来。

梅戎青怔怔不语,仿佛默认。

傅呈钧看她一眼,继续问下去。

冷峻沉郁的目光掠过屏幕上不断滴落的注射液,与陌生男人不似作伪的苍白面色。

他问:“这是心理疏导的一部分?”

“健康的人可以接受化疗?”

其实他的语气听起来尚算平静。

可那份压抑的平静,很快渐渐溃散。

梅戎青是在看到对方眼中划过的愕然时,才意识到什么的。

但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重新移回了屏幕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她久久注视着那份与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温润沉寂,任由灼热的水光从酸胀的眼眶滑落。

滑过岁月长河,浮光掠影。

与姗姗来迟的曾经。

她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说:“他在十年前就认识兰又嘉了。比你要早得多,是不是?”

程其勋很早就出现在了兰又嘉的生命里。

他出现得最早,也真的太早。

以至于数千个日夜过去,年深岁久,万般心绪早已被时间的尘沙掩埋,昔日玩世不恭的青年也变了模样,旁观者再不能从他的口中得知全部的故事。

只好凭借猜测与拼凑,去靠近那段模糊遥远的往昔。

若有可能,梅戎青很想回到过去,去问一问那个尚还没有这么深沉难测的至交好友,在爱上兰又嘉,却又主动离开兰又嘉的那一刻,究竟在想什么?

那时的他,有没有想过,命运会引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日色与泪光模糊了这个过分漫长的午后。

影影绰绰间,记忆里那道年轻恣肆的身影,停下了远去的脚步。

蓦地回眸望来。

医院楼下。

宋见风被那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叫住,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瞬的意外。

他应了声:“梅导?”

透过灰白朦胧的烟气,那个独自伫立在角落里的女人,遥遥望向他。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向他晃了晃指间燃烧的橘红光点,头一回主动问他:“要烟吗?”

宋见风每次同她闲谈,似乎都是在烟雾缭绕的角落。

而这一次,他照旧走近,却摇了摇头。

梅戎青问:“戒了?”

宋见风说:“戒了。”

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你也戒了。”

他微有不解:“也?”

梅戎青并未解释那个多出的字眼,而是问:“傅呈钧找你过来?”

宋见风没否认:“嗯,不过好像用不到我了。”

梅戎青:“所以你就准备走了?”

他依然坦诚:“如果你没叫住我的话。”

说着,他顿了顿,问:“你来看兰又嘉?”

闻言,梅戎青笑了:“你是不是准备问我,他现在怎么样?”

“……”宋见风微微一怔,也跟着笑了,“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既然你已经提了——他这两天状况有没有好转?”

梅戎青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问:“为什么不上去陪着他?”

又问:“就因为你跟傅呈钧是朋友?”

这两个问题多少有些令人措手不及。

宋见风想,他和梅戎青的关系,大约没有熟到能聊这种话题的程度。

可在走近之后,他看清了她罕见地泛着红肿的眼眶,也看清那双见过更多雪雨风霜,积满岁月印痕的眼睛。

于是很奇怪地,宋见风咽下了那些原本轻松随意的场面话。

狭长的桃花眼难得显出几分静穆:“不止是朋友,他救过我的命。”

瞬息之间,梅戎青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道德啊。

多么通俗易懂的答案。

爱上救命恩人的恋人,是难以逾越的道德枷锁。

爱上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孩子,更是不可僭越的天堑。

可她还是不够明白。

所以她说:“你明明不是会受道德束缚的性格。”

她还说:“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世界,你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别人的眼光?”

宋见风听得满心愕然。

他又一次想,他们分明不算相熟,恐怕连朋友都称不上。

他这样想着,任由空气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忽然有些喑哑的声音。

“兰又嘉爱的人不是我,况且他现在生了病,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事上。”

而这仍不是梅戎青想要的那个答案。

她紧紧盯着他,几乎咄咄逼人地问:“如果他没有生病,如果他爱上了你呢?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你甚至根本不会让他知道你的心情——对不对?”

宋见风下意识想要说不对。

可今夏的黄昏那样浓烈,竟浓烈得像有雪花漫天纷飞,令他哑口无言。

在这片凝固的静默里,梅戎青看出了他的答案,执着地问:“为什么?”

宋见风看着虚空中片片纷飞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时值冬季的遥远大陆。

他伸手推开了机场的玻璃门,漫卷而来的雪花在顷刻间飘满了兰又嘉的围巾、衣角、发梢……

也飘进了那双潋滟如梦的眼睛。

那是一双这个世界上最纯净,也最明媚的眼睛。

正为洁白无瑕的雪花,流露出纯然的欢欣。

这世上美丽的事物不多。

真的不多。

他恰好见过最美的那一样。

过了很久,怔然失神的男人终于开口:“因为……他是兰又嘉。”

“如果他爱一个人,会爱得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不理会任何与爱无关的事。”

“可其他人不同,他们不相信纯粹,更关心所有爱以外的东西。”

“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但会怕他听见那些声音……这些声音永远也不会停止。”

“总有一天,他会觉得伤心。”

那双纯净、明媚的眼睛,会一点点染上灰蒙蒙的阴霾,再也不能复原。

想到这种可能,一贯清朗的嗓音变得分外艰涩。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声音渐渐收止。

最终只说:“……我来得太晚。”

所以,他只能走到这里。

这就是全部的答案。

得到答案的梅戎青,恍惚间,看见那道浮光掠影远去了。

指间燃尽的烟灰飘然落了地,被再度滑落的泪水砸入尘泥。

她看着那道自始至终没有上楼走进病房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宋见风,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会后悔?”

“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不会也变成疯子?”

男人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

也没再回答。

他并不能完全听懂此刻梅戎青的喃喃低语。

他想,尽管梅戎青喊了他的名字,却不像是在同他说话。

就像刚才她的眼睛虽然盯着他,却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她在看谁?

宋见风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逐渐沉落的夕阳下,颀长清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潮中,了无痕迹。

仿佛从没来过。

暮色越来越浓,初次接受标准剂量化疗的病人体力不支,陷入昏厥状态,只能提前结束治疗,被家属动作轻缓地抱回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