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嘀嘀咕咕:“自然是你错了。”
毕竟这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药呢。
谢清鹤揉着沈鸢的脚腕:“做错事,当是要赔礼道歉的。”
沈鸢不明所以点头:“那当然。”
迎着谢清鹤那一双黑沉眸子,沈鸢心口骤紧。
烛光摇曳,悄无声息淌落在沈鸢手边。她缓缓往后挪开半步,嗓音带颤。
“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谢清鹤低低笑了两声,好心道:“你想我怎么赔礼道歉?”
沈鸢眼皮颤动。
贴着自己脚腕的指腹带着明显的温热,似要将沈鸢烧灼。
喉咙溢出轻轻的一声闷哼,沈鸢面红耳赤,磕磕绊绊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不、不用了。”
手指在空中抓了又抓,沈鸢不由自主抓住眼前那一抹垂落的衣袂。
“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
趁谢清鹤不备,沈鸢一溜烟从漆木案几上跳下,差点崴伤脚。
金缕鞋无声坠落在地。
沈鸢顾不得捡起,赤足踩在地上,慌不择路朝外跑去。
下一瞬,一阵天旋地转。
双脚离地,沈鸢整个人被谢清鹤抗在肩上,一头蓬松乌发垂落在一旁。
她手指紧握成拳,如雨珠砸落在谢清鹤肩上。
“哪有你这样赔礼的,谢清鹤,你放我下来!我……”
后背撞上柔软的锦衾,沈鸢陷入贵妃榻中。
青纱帐幔垂落,挡住了屋内明黄的光影。
沈鸢双眼逐渐迷离,素手紧紧攥住锦衾,染着蔻丹的指甲在光中泛着浅淡的光影。
半晌。
屏风后传来谢清鹤净手的声音。
沈鸢一只手挡在眼睛上,眼角瞥见朝自己走来的谢清鹤。
沈鸢立刻转过身,鸵鸟一样恨不得将自己缩在锦衾中。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鸢难以置信转过头,眼睁睁看着谢清鹤宽衣解带。
她瞪大眼睛,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做什么?”
谢清鹤脸色如常:“不是说给我求了药膏?”
既是上药,自然得宽衣。
沈鸢一时无言,小声嘟哝:“那也不必在我眼前宽衣的。”
谢清鹤淡声:“你不是一直想看?”
沈鸢闹红了脸:“谁谁谁……谁想看你了?”
她登时从榻上坐起,恨不得立刻为自己自证清白。
“谢清鹤,你这是平白污蔑我,我才没有想看你……”
谢清鹤眉稍轻挑,不疾不徐补上后半句:“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伤口?”
这话算不上污蔑,沈鸢还想三番两次解谢清鹤的袍子。
她心虚转过视线,强行为自己挽尊:“那药贵着呢,若不是祛疤的成效显著,我才不会花这个冤枉钱,还好你伤的不是脸。”
沈鸢又说了许多,半天没听见谢清鹤的声音。
她不悦扭过脑袋:“谢清鹤,你在听我说话吗?”
谢清鹤眼睛眯起:“当初你救我,是因为我的脸?”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还“债”
第八十六章
沈鸢哑口无言。
廊下时不时传来铁马的叮咚声响,如影随形。
屋内烛光高悬,明黄光影悄声落在地上。
黑漆嵌螺钿小几上供着炉瓶三事,青烟袅袅。
沈鸢的无言在此刻化成强而有力的罪证。
谢清鹤半眯着眼睛,眼中的六分质疑成了十分。
他嗓音带笑:“竟然还是真的。”
破罐子破摔。
沈鸢猛地抽回盖在眼睛上的衣袂,振振有词。
“是真的又如何?”
沈鸢小声絮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不是我的错。”
谢清鹤笑了两声。
黑眸沉沉,晦暗阴森。
沈鸢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她翻身下榻,语无伦次:“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一只手轻而易举拦去了沈鸢的去路。
谢清鹤温热气息喷落在沈鸢脖颈。
沈鸢脖颈白净纤细,盈盈一握。
只一瞬,那一抹细长脖颈立刻染上一
层薄薄的红晕。
谢清鹤笑声喑哑:“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你的屋子?”
沈鸢茫然眨了眨眼,后知后觉自己才是这暖阁的主人。
她不悦剜了谢清鹤一眼:“那你怎么还不走?”
谢清鹤视线落到自己手上握着的药膏,脸色坦然。
“还没上药。”
沈鸢点头:“既如此,你就先回去……”
“有的伤在后背,我看不见。”
烛光摇曳,沈鸢一头蓬松乌发披在肩上。
她坐在炕上,不知谢清鹤的药膏怎会落在自己手上。
手指落在谢清鹤腰间系着的银镀金镶碧玺带扣上,带扣上的碧玺落在沈鸢手上,如一块滚烫山芋。
谢清鹤垂眸,明知故问:“怎么了?”
沈鸢耳尖如缀上红色珊瑚,她忽的松开手,气呼呼仰起头。
“你笑什么?”
她如今当真对谢清鹤一点畏惧也没有。
谢清鹤收住声:“没什么。”
话虽如此,可那双黑眸中藏着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沈鸢恼羞成怒,气恼丢开手,她胡乱将药膏往谢清鹤手中塞去。
“你怎么没长手吗,怎么还要我服侍你?”
话落,沈鸢又朝谢清鹤摊开手掌,狮子大开口。
“这药前前后后花了我五百两银子,你得还我。”
谢清鹤挑了挑眉。
沈鸢第一次做这种强买强卖的活,对上谢清鹤揶揄双眸,她脸色红了又红,支吾着开口。
“那……四百两?”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恼羞成怒:“谢清鹤,你不会连四百两也没有罢?”
想到谢清鹤当初走得匆忙,宫里的东西又带不走。
这些年又一直卧病在榻,入不敷出,早年攒下的积蓄怕是花得七七八八。
沈鸢心中了然,她大人有大量,不和谢清鹤计较。
“罢了,你回去。”
谢清鹤低声:“不收我银子了?”
沈鸢撇撇嘴:“你都没钱,我上哪收去?”
谢清鹤笑笑:“沈鸢,你医馆没人赊账吗?”
“赊账?”
沈鸢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不过若是有人还不起药钱,也可以在医馆帮忙。”
暖阁杳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沈鸢扬眸望向谢清鹤,脑中一热,脱口而出。
“谢清鹤,你不会也想去医馆帮忙吗?”
医馆远在汴京,谢清鹤自然去不了。
他退而求其次,留在沈鸢身边帮忙。
沈鸢一夜没怎么睡好,总觉得有哪里奇怪,像是被谢清鹤算计了。
可谢清鹤留在自己身边服侍,受苦受累的是谢清鹤,并非是自己。
怎么想都不是沈鸢吃亏。
夜已深,窗外再次传来鼓楼的钟声。
沈鸢敛去脑中的胡思乱想,昏昏欲睡。
一连三四日,谢清鹤都寸步不离跟在沈鸢身边。
沈殊起初大惊,害怕沈鸢吃亏,也害怕谢清鹤再次强迫沈鸢回汴京。
后来见谢清鹤并未有所动作,沈殊逐渐放松警惕。
……
昨夜下了一整宿的大雨,今早起来,长街湿漉,空中飘摇着细密的雨丝。
沈鸢一身石榴红团花纹织金锦锦裙,云堆翠髻,遍身珠玉。
鬓间挽着一支赤金凤尾玛瑙流苏步摇,步摇上的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沈鸢扶着鬓间的步摇,一手握着靶镜。
空明通透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姣好的容颜,白璧无瑕,眼若秋水。
松苓双手捧着妆奁:“外面还下着雨,姑娘还是别出去了,省得染上风寒。”
沈鸢笑着抬眸。
镜中女子笑靥如花,有道是桃羞李让,燕妒莺惭。
沈鸢一双眼睛笑如弓月,她笑着打趣。
“也不知多久不曾听过你说这话了,先前不论夏热冬寒,你都劝着我出门。”
松苓放下手中妆奁,无奈喊冤。
“姑娘先前日日都闷在屋里,若不是大姑娘和陛下怂恿着姑娘出门,姑娘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闷在棠梨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怎么劝都不听。”
沈鸢松开手中的步摇:“哪有你说得那样夸张,我那会不过是……”
沈鸢一时语塞,连话也说不上来。
松苓忍俊不禁:“兴许是换了地,我瞧姑娘这些日子的气色都好了不少,竟还有心情日日上街了,这金陵真真是来对了。”
沈鸢剜了松苓一眼,轻声埋怨:“就你嘴贫,马车套好了吗,我还等着出门呢。”
松苓应声而去:“我去二门瞧瞧,想来应是好了。”
沈鸢松开步摇,从妆奁中拣了螺子黛,对着靶镜描眉画眼。
倏尔听见身后帘子挽起的动静,沈鸢笑着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没好……”
余音未落,沈鸢一双琥珀眼眸猝不及防和谢清鹤撞上。
捏着螺子黛的手指顿在半空,沈鸢眼中怔怔:“不是和你说了今日不用过来,你怎么还来了?”
谢清鹤不动声色接过沈鸢手上的螺子黛:“不是还没还清债,总不能丢下债主不管。”
沈鸢讪讪别过视线。
过去三四日,她听见谢清鹤提起“还债”两字,仍是觉得心口发怵。
眼见螺子黛落在谢清鹤手中,沈鸢忽的生出一计,她扬起双眼,趾高气扬吩咐谢清鹤做事。
“那你过来给我画眉。”
她记得谢清鹤擅长丹青,想来画眉也不在话下。
谢清鹤哑然失笑。
他俯身垂首,松檀香从天而降,细细笼罩在沈鸢身边。
谢清鹤一手握住沈鸢的下颌,稍稍往上抬起,他嗓子稍哑:“别动。”
沈鸢屏气凝神,周身僵硬不动,胸腔的心跳声如擂鼓,铿锵有力。
她看着谢清鹤一步步靠近,那双深黑眼眸如古井深不见底。
握着自己下颌的指腹灼热,那一点温热好似顺着沈鸢的下颌蔓延至脖颈、双颊。
谢清鹤眼中渐渐染上笑意:“脸怎么这么红?”
他笑了两声,好整以暇道,“我拿的是螺子黛,不是胭脂。”
沈鸢一双眼睛圆溜溜,恼怒盯着谢清鹤。
“谁让你对债主点头论足的?”
谢清鹤挑眉:“我错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沈鸢脸上再次浮起红晕,她转首侧目,支吾着开口。
“知道错就好,下不……下不为例。”
谢清鹤对沈鸢的装模作样视而不见,他笑笑,细细为沈鸢描上月牙眉。
弯弯双眉如弯月,细细长长的一道。
须臾。
谢清鹤眉心紧皱。
沈鸢心口大惊,下意识想要转身去取案上的靶镜。
“是不是没画好。坏了,我本来和人约好了……”
握着沈鸢下颌的手指始终不曾松开,谢清鹤声音如旧。
“要去哪?”
沈鸢脱口而出:“醉仙阁。”
谢清鹤眸色渐沉,捏着沈鸢的手指逐渐加重力道,沈鸢浑然未觉,继续道。
“先前你的药是从醉仙阁的……”
话犹未了,谢清鹤忽然低下头,堵住了沈鸢接下去所有的言语。
窗外雨声淅沥,雨打芭蕉。
门前青苔浓淡,草色郁郁葱葱。
沈鸢双手撑在妆台上,双颊如敷上一层浅浅的胭脂。
唇上的口脂少了一半,深浅不一。
沈鸢愤愤不平瞪了谢清鹤两眼,气息不稳:“你怎么突然就……”
谢清鹤面不改色:“你不是想去醉仙阁吗?”
沈鸢恍惚一瞬:“……你以为我去醉仙阁是去找乐子?”
她坐在妆台上,忽的抬脚踢了谢清鹤一下。
“谢清鹤,你怎么这么龌蹉。”
先前的药膏多亏胭脂铺子的掌柜从中斡旋,醉仙阁的老嬷嬷才肯将药膏卖给沈鸢。
沈鸢此次过去,也是想在醉仙阁摆席,宴请那位掌柜。
谢清鹤面色一凛:“金陵不止一家酒楼。”
沈鸢抿唇:“掌柜点名想吃醉仙阁的醉蟹,我总不好……”
一语未落,沈鸢忽然回神,再次在谢清鹤脚上重重踩了一脚。
“你一个欠债的,管那么多做什么,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
沈鸢絮絮叨叨,“再说,她的药膏确实有效,前日我见你……”
沈鸢忽然收住声,忙忙推开谢清鹤往地上跳:“我我我……我不和你说了,马车还在外面等着。”
谢清鹤轻而易举托着沈鸢,重新坐回妆台上。
很奇怪,明明坐在妆台上的沈鸢和谢清鹤是平视的,可谢清鹤给人的压迫依旧。
沈鸢本能朝后挪了又挪。
冰凉的铜镜贴在沈鸢,案上的簪花棒也散落在她手边。
雨声绵绵,谢清鹤一双黑眸落在昏暗阴影中:“你看见了,什么时候?”
沈鸢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动,面色赧然:“没、没有,我猜的。”
她磕磕绊绊,“他们都说那药极好,自然就是好的。”
谢清鹤脸色淡淡:“没有。”
沈鸢错愕:“什么?”
谢清鹤淡声:“那药没什么用,想来是他们骗你的。”
沈鸢骇然:“怎么可能?我前日明明都看见了,你后背的伤口……”
谢清鹤似笑非笑望着沈鸢。
沈鸢恍然回神:“你诈我。”
谢清鹤不依不挠:“不是你先偷看我的吗?”
谢清鹤从来不在沈鸢面前袒露过伤口,若不是沈鸢主动提起,他也甚少提。
沈鸢如今得知的一切都是从红玉那听来的,她只知道谢清鹤伤得很重,却不知究竟是如何。
直至前日无意闯入谢清鹤的院子。
那会谢清鹤正在更衣,透过半掩的窗子,隐约可见谢清鹤肩上狰狞的一道疤痕。
或是蛊虫留下的,或是那回山崩留下的。
沈鸢只看了一眼,不敢再多看。
后背尚且如此,更别提心口的伤。沈鸢听说,谢清鹤受伤那会陆陆续续取过三回心头血。
若不是为了谢时渺,他也不会在病重时还强行取心头血。
沈鸢眼睛红了半周:“渺渺这些年身子好多了。”
她那时只以为是虞老太医的功劳,根本没想到是谢清鹤送去的心头血起了作用。
沈鸢讷讷:“其实
戚大人先前说过,我的心头血也可以救渺渺……”
“沈鸢。”
谢清鹤沉下脸,面无表情,“不会有这种事。”
他不喜欢沈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谢清鹤面容严肃,沈鸢一时无言:“可、可是……”
谢清鹤缓缓呼出一口气:“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沈鸢垂首敛眸,倏尔瞥见妆台上的荷包,她冷哼一声。
“可你如今连银子都没有了,你还能做什么。”
谢清鹤眉眼缓和:“不是已经在还债了?”
他低声凑到沈鸢耳边,薄唇落在沈鸢耳边上的坠子。
“听说沈姑娘在醉仙阁一掷千金,今日打算给多少?”
沈鸢强撑着道:“你这样的姿色,最多十两。”
窗外雨声渐大,隐约可听见屋内传来的啜泣声,还有低低的骂声。
连着两日,谢清鹤都宿在沈鸢暖阁,美名其曰是在还债。
月色朦胧,谢清鹤握着沈鸢脚踝,又一次将人拖回榻上。
谢清鹤好心道。
“还欠三百两银子。”
“沈鸢,我总不能食言。”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谁想嫁你了
第八十七章
江上波光粼粼,蝉声满园。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秋眸轻掩,昏昏欲睡。
湘妃竹榻上背靠嵌玉石,榻上铺着软席。
隔着一扇缂丝屏风,隐约听见江上传来的丝弦之声。
忽的有人推开槅扇木门,沈殊手中握着牡丹团扇,遥遥瞧见榻上的慵懒身影,沈殊笑着道。
“你竟在这里躲清闲,外面都快闹翻天了。”
沈鸢拿衣袂半遮眼,含糊不清:“什么闹翻天?”
漆木案几上供着新鲜的瓜果,葡萄是从闽南运来的,颗颗水润饱满,晶莹剔透。
沈殊捡起一颗剥开果皮,亲自喂给沈鸢。
“你还不知道吗?”
团扇送来徐徐凉风,沈殊声音缓缓。
“今日有人来家里下聘。”
语不惊人死不休。
沈鸢差点一口气呛住,抚着心口连连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不可置信望着沈殊,一双琥珀眼眸瞪圆:“你说,说什么?”
沈鸢翻身下榻,提裙疾步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又再次折返,沈鸢不可思议:“我刚刚没听错罢?”
沈鸢慌不择路,语无伦次。
“总不会真是谢清鹤罢?他不是连五百两银子都拿不出吗,怎么下聘?还有,他给谁送聘礼?总不会是给我的。渺渺都多大了,他这会子……”
沈鸢喋喋不休,一口气没停下来。
沈殊一个头两个大,抱着沈鸢在榻上坐下,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歇会罢,你不累我都看累了。”
沈殊扶着沈鸢美人肩,一双眼睛笑成弓月。
手中的团扇在沈鸢额头上戳了一戳,沈殊忍俊不禁。
“想什么呢,是田庄上的管事来家里提亲,说是想求娶玉竹。”
玉竹是沈殊的贴身婢女,从小陪着沈殊长大,说一句情同姐妹也不为过。
沈鸢讶异,后知后觉是自己想错了,耳尖微微泛红,沈鸢疑惑道。
“怎么这么突然,那管事的底细姐姐清楚吗?依我说,玉竹跟在姐姐身边多年,这事也该她点头,若她不愿意,给再多的聘礼也不能答应。”
沈殊剜了沈鸢一眼:“这事还用你说,我若是连这个道理也不懂,那就真成恶人了。你放心,那管事是知根知底的,从小和玉竹一道长大,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那管事提亲前,还曾和玉竹一同来找过沈殊。若不是玉竹亲自点头,沈殊也不可能放人走。
沈鸢言笑晏晏:“既如此,那我也给玉竹添一份嫁妆。”
沈殊笑而不语,一只手撑着下巴,笑着凝望沈鸢。
沈鸢手上起了鸡皮疙瘩:“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怪瘆人的。”
沈殊笑笑:“你如今手上竟还有银子,我还以为你的银子都花光了。听说沈二姑娘一掷千金,今早往隔壁院子抬去了两箱金子……”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沈殊,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她原本是想戏弄谢清鹤的,谁曾想到头来自己才是被戏耍的人。
连着好些日子,谢清鹤日日宿在沈鸢暖阁,美名其曰是在还债。
若是沈鸢给的银子少,今夜一整宿都不用歇息。
沈鸢再也受不住,今日让人抬了两箱金子过去。
沈鸢愕然:“我让松苓悄悄送去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事?”
沈殊笑得直不起腰:“是圆圆,她躲在树上瞧见的,还说谢公子收到银子后,脸色不大好。”
沈鸢撇撇嘴:“我好心给他送银子,他甩什么脸色,这是什么道理。”
沈殊眼睛弯弯,笑着揶揄:“你若不是心虚,哪里还用得着躲到这画舫上?”
沈鸢脸色通红,恼羞成怒,挽着沈殊的手撒娇。
“姐姐怎么总拿我打趣。”
她悄悄凑到沈殊耳边低语,“我听说姐夫来了,姐姐还不会快回去?”
沈殊瞪圆双目,脸上又是恼又是气。
她转身将沈鸢压在炕上,两人笑着闹成一团。
落日余晖洒落在江上,熠熠生辉。
在画舫上躲了半日清闲,沈鸢再不愿意,仍是不情不愿跟着沈殊回家。
乌木长廊上横亘着窸窣树影,沈殊携着沈鸢调侃:“怎么越走越慢了,你再这样磨蹭,天黑都走不回暖阁。”
她低声呢喃,“总不会是害怕罢?”
沈鸢扬起双眼,不服气嚷嚷:“谁谁谁怕了,这是我家,我做什么要怕他。”
沈殊笑眯了眼睛,撞着沈鸢手肘笑道。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你怕他。”
她一个字也没有提,沈鸢却先对号入座了。
沈鸢赧然,抿唇不语。
好容易磨磨蹭蹭回到自己暖阁。
松苓早早垂手侍立在廊下,遥遥瞧见沈鸢走来,笑着上前。
“姑娘怎么这会子才回来,让我好等。”
沈鸢提心吊胆,目光越过松苓肩膀,落在她身后。
“屋里只有你一人?”
松苓捂着心口弯眼:“除了我还有谁,总不会是闹鬼。”
话落,她又觉得这事实在不吉利,忙忙拿手拍了三下木头。
暖阁烛火通明,照如白昼。
沈鸢提裙在屋里走了一圈,果真没见到多余的身影。
松苓捧着新沏的茶递到沈鸢手边:“姑娘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沈鸢左右环顾,心神不宁:“今日可有人来过?”
松苓细细思忖片刻,倏尔笑道:“姑娘怎么知道,确实有人来找过姑娘。”
沈鸢面色一凛:“是谁,他可有……”
松苓言笑晏晏:“姑娘不知道吗,大姑娘寻人来问了好几回。我才知今日有人来给玉竹姐姐下聘。”
松苓从自己的梯己中寻了一个匣子出来,匣中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金银。
“我们几个素日玩得好的,还想着凑一份份子钱,给玉竹姐姐送去,就当添妆了。姑娘你说……”
松苓说了半日,却见沈鸢心不在焉,双眼放空。
松苓伸手在沈鸢眼前晃了一晃,试探道:“……姑娘?”
沈鸢骤然回神,挽唇笑道:“你同玉竹向来交好,凑一份礼也是应当的,若是短了什么,只管去库房找。”
松苓笑着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撑着腮,和沈鸢说笑。
“先前我问玉竹姐姐,她还说自己不喜欢。”
沈鸢面色一沉:“什么?”
松苓忙道:“姑娘别急,那两日是他们斗嘴呢,并非真的不喜欢。”
沈鸢长松口气:“聘礼多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那颗真心。”
她又一次望向园子,若有所思。
竹影参差,园中明月高悬,空无人影。
沈鸢战战兢兢度过三日,自那日往隔壁院子送了两箱金子后,谢清鹤再也不曾露过面。
隔壁院子也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无。
沈鸢明里暗里问过圆圆两三回,可有见过隔壁的红玉,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沈鸢满腹疑虑,碍于面子也不想上门去寻谢清鹤。
圆圆坐在沈鸢对面,捧着莲叶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着。
她好奇:“会不会是病了?”
圆圆眨眨眼,“先前红玉也说,她家公子身子差得很,三五日病一回。若是生病了,自然出不了门”
沈鸢沉默不语。
她转首,隔着一道高高院墙,隐约可见隔壁透过来的一点微光。
沈鸢寻了个由头打发圆圆回去,她坐在园中秋千上,脚尖点地,在空中晃晃悠悠。
双目始终不曾从那道院墙离开。
园中蝉鸣虫声不绝于耳,倏尔有人握住沈鸢往上荡起的秋千。
沈鸢头也没回,低声道:“松苓,你先回房歇息,我还想再坐一会。”
身后没有声音响起。
沈鸢心口骤然一紧,她转首。
摇曳树影下,谢清鹤长身玉立,他一身藏青色圆领长袍,指骨分明的手指握着秋千绳索的一端,离沈鸢只有半掌之距。
沈鸢一惊,下意识站起身。
“不是还想继续坐?”
一只手覆在沈鸢手背上,谢清鹤闲庭信步,悠哉悠哉推着秋千。
地上黑影晃动。
震惊过后,沈鸢敛去眼中的诧异,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谢清鹤。
“你来做什么?”
三日不见,谢清鹤还是这样的讨人厌。
谢清鹤喉咙压着笑:“不是你想见我?”
沈鸢气呼呼,猛地转过身:“谁想见你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谢清鹤扬眸,从善如流点头:“知道了。”
沈鸢气急:“你知道什么了,我说你……”
谢清鹤俯身垂首,薄唇落在沈鸢唇角。
万籁寂静,天地间悄无声息。
沈鸢瞳孔骤紧,隐约还能听见自己胸腔处传来的砰砰心跳声。
心跳犹如擂鼓,铿锵有力。
谢清鹤指腹一点点自沈鸢唇角抚过,他嗓音低沉,伴着一点点沙哑。
“不是你想见我,是我想见你了。”
沈鸢双颊微红,红唇上的唇珠如残血鲜红。
她愣愣望着谢清鹤,只觉耳尖越发滚烫。
少顷,沈鸢垂头敛眉,盯着自己脚上金缕鞋上的流苏。
小声嘟囔:“谁问你了。”
她抬眼,振振有词,“还有,谁说你可以随意出入我的院子里?别忘了你如今还欠我……”
话犹未了,沈鸢忽然收住声,她惊觉自己如今和谢清鹤钱货两讫,谢清鹤并未欠自己什么,自己也不再是谢清鹤的债主。
沈鸢咬紧下唇:“我们如今都两清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谢清鹤:“两清了就不能来找你吗?”
他低头,气息喷落在沈鸢颈边,谢清鹤明知故问。
“还有,谁说我们两清了?”
沈鸢张瞪双眼:“你、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两箱金子竟然还不知足……”
谢清鹤眉角轻挑:“谁说我是不知足了?”
他一只手圈着沈鸢的手腕,唇角噙着笑。
沈鸢出手阔绰,送去的两箱金子共有五千两。
谢清鹤指骨半曲,在绳索上轻敲了敲,将沈鸢先前说过的话送回去。
“我这种姿色服侍一次只有十两,五千两银子就得……”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清鹤薄唇,脸红耳赤。
她左右张望,好在园中无人,只有满地月光洒落。
沈鸢不可思议:“你、你简直不要脸,怎么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谢清鹤笑着拉开沈鸢的手。
两人十指相握,掌心贴着掌心。
松檀香又一次蔓延在沈鸢鼻尖,沈鸢凝眉盯着谢清鹤,忍不住质问。
“谢清鹤,我不喜欢你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就像以前一样。
谢清鹤眸色一暗,捏着沈鸢的指骨:“不是故意避着你的。”
“那你……”
一张婚书忽然从谢清鹤袖中落下,沈鸢面露茫然,怔怔盯着婚书上自己和谢清鹤的名字。
红纸金字,上面的字迹沈鸢再是熟悉不过,那是谢清鹤亲笔所写。
谢清鹤从容不迫:“你既让人送去嫁妆,我总不能……”
沈鸢瞪圆双目,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谁谁谁……谁说那是嫁妆了?”
沈鸢起身,气恼将手中的婚书塞到谢清鹤怀里,她步履匆匆往回走。
“还有,谁要嫁你了?谢清鹤,你别自作多情……”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谢清鹤揽着沈鸢入怀。
温热宽厚的胸膛抵在沈鸢后背。
松檀香裹挟着空中不知名的花香,缠绕在沈鸢周身。
沈鸢身影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两道身影随着树影,映在青石板路上。
皓月当空,风中隐约传来谢清鹤的笑声。
“……不是嫁妆,难不成是聘礼吗?”
沈鸢猛然回首,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她瞳孔骤缩,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
沈鸢脱口而出,声音骇然:“谢清鹤,你在胡说什么?什么聘礼,难不成你还想入赘?”
谢清鹤面不改色。
清冷月光中,谢清鹤剑眉星目,一双深黑眼眸如秋水,波澜不惊。
“你如果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哄人
第八十八章
谢清鹤当真在沈鸢别院住下。
湖上洒满金灿灿的日光,一叶扁舟在湖上飘荡,时不时有低低的呜咽声响起。
沈鸢一身石榴红宝相花纹织金锦锦裙凌乱,鬓间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在空中摇摇欲坠。
乌发蓬松如云,鬓松发乱。
谢清鹤宽松广袖落在沈鸢手上,盖住了那一方因用力过度覆上薄薄细汗的手腕。
十指紧扣,不分你我。
沈鸢仰头躺在小舟上,双眼迷离。纤长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泪珠,入目并非是碧空白云,而是谢清鹤一双
晦暗不明的眸子。
一滴汗水从谢清鹤鬓角滑落,正好落在沈鸢白净莹润的锁骨上。
湖上小舟摇曳,无意闯入莲花深处。
光影渐暗。
沈鸢眼中攒着的泪水渐多,不知何时被谢清鹤还抱在怀里。
两人面对面坐着。
沈鸢身影娇小,几乎埋在谢清鹤身前。
良久,她再也掌不住,哭出了声。
低低的抽噎声在怀里响起。
谢清鹤垂首敛眸,一点点吻去沈鸢眼角的泪水,他明知故问:“怎么又哭了?”
身上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沈鸢坐在谢清鹤膝上,泣不成声。
“你……”
质问还未出声,谢清鹤忽然扶着沈鸢坐下。
沈鸢惊呼出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谢清鹤低头,额头和沈鸢相抵。
他眉眼温润如玉,可做的事却和翩翩公子半点关系也无。
强势霸道,不容沈鸢有半点退缩和抗拒。
胸腔传来谢清鹤喑哑的一声笑。
“不是你说喜欢这样?”
沈鸢眉眼绯红,一双琥珀眼眸瞪圆,她口中含糊不清,细碎声音从唇齿间磕磕绊绊流出。
“你……胡说。”
沈鸢埋首在谢清鹤颈间,一点也不敢低头看。
一双柔荑扶着谢清鹤的脖颈,“我何时说过我喜欢了?明明是你欺负我……”
沈鸢脸上又白了两分,说不出话。
双腮如敷着脂粉,灿若春桃。
谢清鹤漫不经心抚着沈鸢的手腕:“我欺负你?”
谢清鹤故意捉弄人,“怎么欺负的?”
这种事沈鸢怎么可能宣之于口,她涨红了脸,语无伦次。
“你、你现在就在欺负我。”
沈鸢声音很轻,细若蚊音。
谢清鹤挑了挑眉,好整以暇道:“这样就算欺负?”
他唇角往上勾起一点,一只手蜷着沈鸢的发丝。
青丝在谢清鹤指尖卷了又卷,谢清鹤哑然失笑。
“不是你说的可以?”
沈鸢别过脸,浅色眼眸流露出几分仓皇失措:“我、我才没有,是你记错了。”
“没有吗?”
谢清鹤又一次低头,温热气息填满沈鸢的胸腔。
他抓起沈鸢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忘了吗?你刚刚就是这样抱着我,让我……”
沈鸢惊慌失措捂住谢清鹤的嘴:“你胡说,我才没有。”
谢清鹤笑而不语。
沈鸢本能察觉到危险靠近,往后退开半步。
掩在锦裙下的手指动了一动,谢清鹤握住沈鸢双膝,黑眸沉沉。
“要我帮你回想吗?刚刚在……”
双手都落在谢清鹤掌中,沈鸢无奈之下,只能倾身,红唇覆在谢清鹤薄唇上。
她红着一双眼睛,不让谢清鹤继续往下说。
谢清鹤笑笑:“想起来了?”
沈鸢转首侧目,望向湖上的莲叶。
她今日本是想游湖摘莲叶,拿莲叶回去做莲叶羹,谁能想到莲叶还没摘上,又被谢清鹤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
沈鸢闷闷不乐:“都怪你。”
谢清鹤欣然应下:“嗯。”
沈鸢小声嘟囔:“今日怕是吃不上莲叶羹了。”
小舟晃晃悠悠,在一处木屋前停下。
谢清鹤一手托着沈鸢抱起,往木屋走去。
木屋收拾得齐整,一应被褥锦裙都是新的。
沐浴更衣,身上黏黏糊糊的感觉消失。
沈鸢顿觉神清气爽,这才有空打量这间木屋。
屋中陈设简单,八仙桌上摆放着莲叶羹。
沈鸢诧异往后望,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妇人。
妇人手上挎着一个竹篮,一张脸满是褶子。
对上沈鸢的视线,妇人又忙忙拿手擦脸。
沈鸢好奇往外走:“这是……你的屋子?”
妇人连声应是,她住在湖边多年,难得见到这样出手阔绰的贵人,叠声道。
“这是我做的莲叶羹,夫人吃着尝尝鲜。夫人放心,这院子的东西都是新的。”
妇人满脸堆笑。
她家里别的不多,就是屋子多。临湖一片屋舍都是他们家的,金陵的夫人姑娘有时游湖累了,也会在她的木屋吃茶更衣。
可像谢清鹤这样一出手包下左右屋舍,妇人还是第一回见。
她陪着笑:“夫人真是有福气,遇上这样的夫家。”
沈鸢转首望向谢清鹤:“你哪来的银子?”
谢清鹤自然而然:“不是你给的?”
妇人错愕不已。
好在她并非第一回和达官显贵做生意,金陵中也有不少夫人拿银子在外面养“相公”,偶尔也会在她这里消遣。
妇人忙忙朝沈鸢拱手,连声笑道:“是我有眼无珠,该打该打,还望夫人莫怪。”
沈鸢怔愣片刻,随即了然:“无事。”
她朝谢清鹤递去一个揶揄的笑眼,又向妇人打听,山中可有蘑菇可以采摘。
妇人皱眉:“有是有,只是这山中多是毒蘑菇,夫人还得慎重才是。”
沈鸢莞尔一笑:“多谢。”
在木屋中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沈鸢挽着谢清鹤的手,匆忙入山。
山中泥泞,树影在脚边摇曳。
此时天色未晴,隐隐还能看见天边悬着的明月。
沈鸢兴致勃勃:“我们得快点,去晚了,蘑菇都让旁人采完了。”
谢清鹤悠哉悠哉:“不会。”
沈鸢好奇转首,迟疑开口:“你怎么知道?”
谢清鹤面不改色:“这山下住的人不多。”
沈鸢不肯掉以轻心:“除了山下的农户,山中应当还有猎户。”
她絮絮叨叨,连着先前自己采蘑菇被旁人捷足先登的事都告诉谢清鹤。
谢清鹤恍惚片刻,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沈鸢刚救自己那会。
那时沈鸢亦是如此,路上见着什么新鲜有趣的,回来都会拉着谢清鹤说上一通。
手背忽的被人重重拍了一下,谢清鹤遽然回神:“怎么了?”
沈鸢不悦蹙眉:“你怎么都不听我讲话?”
谢清鹤从容不迫:“在听。”
沈鸢忽然将脸凑到谢清鹤身前:“那你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谢清鹤泰然自若:“说你之前差点吃了毒蘑菇。”
沈鸢小声嘀咕:“原来你真的在听,我还以为你……”
一声惊呼从沈鸢喉咙溢出,她惊魂未定抓住谢清鹤的手臂,诚惶诚恐。
“我我我……我好像踩到蛇了。”
谢清鹤沉着脸握住沈鸢的手,他垂首,目光落在沈鸢脚下软趴趴的一团。
眼中的凝重退散,谢清鹤沉声:“不是蛇。”
沈鸢长松口气。
谢清鹤不轻不重丢出五个字:“可能是虫子。”
沈鸢浑身寒毛直立,说话也不利索:“什什什么虫子?”
谢清鹤抬首,和沈鸢换了一个眼神。
他脸上神色凝重,好像沈鸢踩中的是比蛇更可怕虫子。
沈鸢欲哭无泪,她连抬脚也不敢,深怕自己刚刚那一脚没将虫子踩死。
若是自己松开后那虫子顺着鞋面找上自己……
沈鸢身影瑟缩,抓着谢清鹤的手紧了又紧。
“它它它……它还活着吗?”
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扶起沈鸢的脚腕。
沈鸢不敢松脚,双眼紧紧闭着:“你你你别动,万一它还活着……”
“已经死了。”
沈鸢双膝一软,差点站不稳,宛若劫后逃生,沈鸢扶着心口,为自己壮胆:“还好还好。”
可她还是没敢睁开眼。
谢清鹤:“头断了。”
沈鸢浑身颤栗,双手在空中抓了好几下,好容易才攥住谢清鹤的衣袂。
沈鸢泫然欲泣:“我们先回去罢。”
她再也不想看见自己脚上的鞋了!
谢清鹤眉眼不变:“不再看看吗?这应该是只……”
沈鸢嗓音快要染上哭腔:“你别说了。”
她恨不得立刻弃鞋跑路。
沈鸢喃喃自语:“我们先回木屋。”
谢清鹤:“不采蘑菇了?”
沈鸢支支吾吾:“不去了,改日……改日再去。”
她如今一刻也不想在山中多待,只想早点回去更衣。
谢清鹤眼尾带笑:“怕什么,不过是个……”
沈鸢愤怒瞪大双眼,疾言厉色:“不许你再提虫子……”
话犹未了,沈鸢愣愣望着谢清鹤的掌心之物。
那并非是一只虫子,而是一个被她踩断的……小蘑菇。
白色模糊上还有沈鸢黑色的鞋印。
沈鸢看看蘑菇,又看看谢清鹤。
看看谢清鹤,又看看蘑菇。
迎上谢清鹤揶揄的目光,沈鸢气恼甩手,恼羞成怒往山上走:“你骗我。”
谢清鹤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不认账:“我何时骗你了?”
蘑菇确实是被沈鸢踩断了头。
沈鸢气呼呼:“你骗我说那是只虫子。”
谢清鹤眼尾扬了一扬:“我说的是……可能。”
沈鸢仔细回想片刻。
果真如此。
更气了。
旭日初升,金灿灿的光辉落在层林叠翠上。
谢清鹤在沈鸢面前稍稍俯身。
沈鸢冷哼一声:“做什么?”
谢清鹤:“上来,我背你。”
沈鸢一面往谢清鹤背上爬,一面嘟哝抱怨。
“我才用不着你背我,我自己也可以爬上山的。”
刚刚虽然是虚惊一场,可沈鸢还是实打实心生怯意,深怕自己真踩中虫子。
若不是怕谢清鹤笑话自己胆子小,沈鸢恨不得登时下山。
偏偏她先前还和谢清鹤吹嘘了许多,说自己之前爬过五岳。
可那会她身边有郑郎中,一行人时时刻刻都带着草药在身上,很少会有虫子这般没有眼力见往她身上钻。
朝霞满天,疏林如画。
两道黑影交叠在一处,在山中缓慢前进。
枯枝败叶落在谢清鹤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沈鸢伏在谢清鹤肩上,嘀嘀咕咕。
“没有你,我也可以上山的。”
谢清鹤轻轻笑了两声。
沈鸢直起身子,对谢清鹤的反应很是不满意:“你笑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胆子小不敢自己进山……”
谢清鹤倏然刹住脚步,转首回望。
金光熠熠,谢清鹤那双深黑眼眸如覆上薄光。
漆黑瞳仁中映着沈鸢
一人的身影。
他勾唇,慢条斯理道:“没有在笑你。”
不知是天热还是别的什么,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沈鸢脸上竟涨了几分绯红。
“没有最好,谢清鹤,你要是敢再骗我,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鸢。”
谢清鹤突然出声打断。
“背你不是以为你胆小不敢自己走路。”
沈鸢茫然眨眼:“那你是为什么?”
谢清鹤无奈叹气。
“你没看出来,我是在哄你吗?”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气性怎么这么大
第八十九章
将近晌午,山脚下缓慢出现两道身影。
沈鸢伏在谢清鹤肩上,脸上不知是红晕未消,还是被日光晒的。
妇人遥遥瞧见沈鸢的身影,还当她是摔伤了,慌不择路上前打探。
“夫人可是崴脚了,我立刻让人去请郎中。夫人放心,我屋里也有药。”
沈鸢脸红耳赤:“我没事,只是走累了。”
隐隐发觉谢清鹤笑了两声,沈鸢气恼瞪了谢清鹤一眼,凶神恶煞:“笑什么?”
谢清鹤止住声:“没什么。”
妇人长松口气,转而接过沈鸢手中的竹篮。
竹篮中的蘑菇五花八门,妇人细细挑拣一番,又从里面拣出一个硕大的蘑菇。
她言笑晏晏:“夫人怎么把它也拿回来了?”
沈鸢转首好奇:“这不是能吃的吗?”
“自然是能吃的,只是这见手青毒性不小,我们这边的人大都不喜欢吃。”
沈鸢粲然一笑:“无妨,煮熟了就好,我先前在别处吃过,味道很是鲜美。”
话落,沈鸢又细细叮嘱一番如何炒制。
妇人叠声应道:“夫人放心,我都记住了,这就让他们下去准备。热水都备下了,夫人先泡回澡解解乏,还有这药包……”
她递过来一个纸包,牛油纸裹着的草药细碎,还有一点草木药特有的清香。
妇人满脸堆笑:“这是泡脚用的。”
来山中游玩的多是金陵的世家夫人,平日不常走动,走一会就说脚酸乏力,故而妇人都会为客人准备泡脚的药包。
她凑近沈鸢耳边,低声道。
“夫人可要婢子伺候?我这里也有小丫鬟,她们懂一点穴位按抚。”
沈鸢摇头:“不必劳烦。”
妇人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若是想要小郎君……”
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忽然落在妇人脸上,妇人不寒而栗,忽想起沈鸢这回入山还带了人。
她此举如同和谢清鹤抢生意。
妇人缩回脖子,再不敢吭声。
沈鸢趴在谢清鹤肩上,笑得差点喘不过气。
木屋后果然设有一个浴池,池边嵌着花团锦簇,浴池中间立着一方红木底座错金银双耳熏香炉,青烟氤氲,腾云驾雾。
沈鸢往浴池中洒了一个药包,顷刻间药香顺着白雾往上飘荡。
锦裙未解,裙角上还沾着一点泥土的,脏污,兴许是先前踩中蘑菇时留下的。
沈鸢凝眉,小声抱怨。
“怎么这么脏。”
早知如此,她不穿这一身了。
谢清鹤站在沈鸢身后,低声:“怎么了?”
沈鸢言简意赅:“裙子脏了。”
谢清鹤俯身,一只手握住沈鸢的脚腕。
贴着自己腕骨的指腹灼热滚烫,如烈火炙热。
沈鸢收回脚。
谢清鹤轻而易举攥住。
他目光并非落在沈鸢身上的锦裙,而是那一双白净纤细的双足。
指甲上染着凤仙花汁,鲜艳欲滴。
素足纤纤,盈盈一握。
谢清鹤手指修长,指骨分明,一手拢住沈鸢的素足。
沈鸢面色没来由一红,她伸手抓住谢清鹤的手腕:“你别……”
谢清鹤捏着沈鸢的脚腕往下:“今日走了那么久,脚不酸?”
沈鸢实话实说:“有一点。”
她目光往下望,草药溶在水中,屋内药香味渐浓。
沈鸢枕着药香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这药包还是那位娘子给的,说是可以舒缓筋骨。”
谢清鹤不动声色:“她只说了这些?”
沈鸢颔首:“不然呢,她还能……”
对上谢清鹤一双讳莫如深的眼睛,沈鸢一时失声,她缓缓抽回自己的脚腕。
没抽动。
沈鸢讪讪干笑两声:“你都听见了?”
谢清鹤不语。
沈鸢侧首转眸,理不直气不壮:“不就是说可以找婢子服侍我吗,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要斤斤计较。”
谢清鹤继续盯着沈鸢。
沈鸢心中长毛,忽的破罐子破摔,她愤愤瞪了谢清鹤两眼。
“盯着我做什么,她说想给我找小郎君……”
话音未落,沈鸢身子一空,突然被人拽下浴池。
水花四溅,沈鸢惊呼一声,双手牢牢圈住谢清鹤的脖颈。
池水扑了谢清鹤满脸,沈鸢气急败坏,一只手抹去眼睛上的水珠。
“谢清鹤,你是不是疯了?我……”
余音消失在唇齿间。
落在唇上的薄唇强势,如入无人之地。
沈鸢身子跌落在谢清鹤掌中,手指如藤蔓紧紧缠绕在谢清鹤脖颈。
水花一次又一次溅出,泅湿了落在池边的锦裙。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水声渐歇。
沈鸢有气无力依靠在谢清鹤肩上,昏昏欲睡。
倏尔身子颤栗,沈鸢忙忙推开谢清鹤,一双如水秋眸含羞带怯,半是嗔怒半是埋怨。
“你、你不能再……”
沈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惊恐不安。
谢清鹤哑声失笑:“我抱你出去。”
沈鸢眼中的戒备一点也没有消散:“半个时辰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沈鸢信了。
后来又在浴池中待了半个时辰。
谢清鹤抚去沈鸢眼角的水珠:“不是你说的……我伺候得不好?”
沈鸢怒目而视:“明明就是,我都说了……”
无意瞥见谢清鹤缓慢往下移的手指,沈鸢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没没没……没有!你没有不好!”
沈鸢口不择言,唯恐自己又被谢清鹤带入浴池中。
谢清鹤明知故问:“不用帮你再找别人过来?”
沈鸢狠狠咬牙:“不用。”
她若敢让旁人过来,只怕今日一整日都得待在浴池中。
日光西斜,暮色四合。
晚霞满天,橙黄色的金光无声淌落在深山老林中。
木屋外早早备好膳食,连着沈鸢先前采的蘑菇也在锅中。
妇人笑着布让安箸,福身告退。
“我就在外面的院子,夫人若有事,喊我一声就好了。”
沈鸢点头:“多谢。”
蘑菇洗去尘土,在土锅中翻滚。
先前被谢清鹤翻来覆去折腾了半日,沈鸢如今存了折腾谢清鹤的心思。
一会嫌弃蘑菇煮得太老了,一会又说谢清鹤没煮熟。
锅中汩汩热气氤氲而起,案几旁还支着一个烤架,烤架上摆着新鲜的羊腿。
沈鸢在桌下踩了谢清鹤一脚,趾高气扬发号施
令:“我想吃烤羊腿。”
谢清鹤眉心一皱。
沈鸢故意笑着揶揄:“你若是不会,我们也可以寻人过来帮忙。”
谢清鹤轻飘飘抬眸,意有所指:“你想找谁?”
沈鸢捧着脸笑道:“自然是谁会就找谁。”
一面调侃,一面往自己碗中添了一份鲜嫩可口的蘑菇汤。
汤中添了百香果,这时节吃最是解腻。
沈鸢一连喝了三大碗。
迟迟没听见谢清鹤的声音,沈鸢好奇转首:“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猛地站起身,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烤架下面的小猫。
那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油光水滑。
听见沈鸢的动静,小猫忽的睁开眼,金黄色的竖瞳在夜色中锐利。
它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又抬头望向沈鸢。
倏尔一个箭步,直直朝沈鸢扑了过来。
沈鸢猝不及防,差点跌坐在地。
“这里怎么会有一只黑猫,难不成是那娘子养的?”
沈鸢抱起黑猫往外走,狐疑开口。
“谢清鹤呢,他怎么不见了?”
黑猫喵呜一声,疯狂往沈鸢怀里钻,口中又接连叫唤了好几声。
沈鸢眼疾手快按住黑猫的爪子,横眉立目:“不可以这样,你爪子太锋利了,抓伤人怎么办?”
黑猫两只爪子站在沈鸢手臂上,一连叫了好几声,像是有话要说。
沈鸢一手抚着黑猫的脊背安抚,一面踮脚往外张望。
“是不是饿了?”
晚膳还有一点小鱼干,小鱼干炸得酥脆。
沈鸢小心翼翼掰开一点放在掌中,又递到黑猫眼前。
黑眸嫌弃往后退。
沈鸢好言相劝:“是不是不喜欢?你先吃一点,等会我找到谢清鹤,再让人去寻……”
一语未落,黑猫忽然从沈鸢怀里跳下,直直往烤架跑去。
沈鸢赶忙出声制止:“不可以,那里有火!”
她眼疾手快捏住黑猫的后颈,沉着脸训猫。
“你怎么可以乱跑,烧伤了可不是小事。”
黑猫:“喵呜喵呜——”
沈鸢看看烤架上的羊腿,又看看黑猫。
“你想吃烤羊腿?”
黑猫摇摇头。
它忽然从沈鸢身上跳下,随后走到烤架下,吧嗒一声待在地上。
沈鸢一头雾水,只觉这黑猫实在莫名其妙:“不想吃烤羊腿,难道你想睡觉?”
“喵呜喵呜~~”
沈鸢尝试和黑猫讲道理:“想你就叫一声,不想就叫两声。”
沈鸢本是不抱希望的,不想小黑猫真的叫了两声。
沈鸢喜出望外,她俯身,视线和小黑猫对视:“那你饿了吗?”
小黑猫又叫了两声。
沈鸢眉开眼笑,抱着黑猫起身,轻声细语:“那你陪我去找谢清鹤好不好?”
黑猫忽然叫了两声,再次跳在烤架下面。
沈鸢皱眉,试探开口:“你不想陪我去找人?”
小黑猫叫了一声,再次躺倒在地上。
沈鸢后知后觉,黑猫躺的地方正好是谢清鹤先前站着的。
沈鸢大喜:“你见过谢清鹤?”
黑猫叫了一声。
“那他如今在何处?”
黑猫沉吟片刻,忽的翻身跳上八仙桌,拿竹箸指向自己。
沈鸢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笑着道:“你这是何意,总不会说谢清鹤在你身上罢?”
话落,沈鸢忽觉好笑。
她起身往外走,“你不陪着我就算了,我先找人问问。”
黑猫丢开箸子,喵呜一声跳在沈鸢身边,亦步亦趋跟在沈鸢身后。
沈鸢在木屋身边找了一圈,根本不见谢清鹤的踪迹,她面色越发凝重。
更深露重,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妇人满面惊恐:“什么,那位公子不见了?怎么可能,我一直待在外面,没看见有人走出院子。”
妇人叠声道,“夫人放心,我立刻让人去找。公子是何时不见的,他可是又进山了?我找人去山里找。”
沈鸢双眉紧皱:“他好像是……”
沈鸢记得自己让谢清鹤给自己烤羊腿,而后再次抬头,谢清鹤就不见了。
怕沈鸢出事,妇人劝她先回木屋:“外面的山路你也不熟悉,还是先回去,若寻到公子,我定立刻去找你。”
沈鸢晕乎乎回到木屋,心中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忽然咬住自己的裙角。
沈鸢低头看去,竟是被自己遗忘的小黑猫,她抚着眉心:“我竟然把你给忘记了。”
小黑猫喵呜一声,往妆台跳去,它在沈鸢的妆奁中挑挑拣拣。
沈鸢好奇上前:“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找。”
小黑猫爪子很短,几乎握不住什么。
沈鸢依次拿出步摇珠钗,手指碰到簪花棒时。
小黑猫忽的跳过来,爪子沾上茉莉花粉,在妆台上横七竖八写字。
沈鸢心中的疑虑渐深:“你还会写字?”
沈鸢自言自语,“你这猫是成精了吗,总不会是你身子还住着一个人……”
她凑上前,一字一字念出来,“我是……”
沈鸢陡然瞪大双眼,差点跌落在地,她骇然:“你说你是谢清鹤,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会是谢清鹤,你不就是一只……”
沈鸢瞳孔骤缩。
若眼前真的是一只黑猫,那它又怎么可能识字?
思索再三,沈鸢抱着黑猫出去问了一周,常年住在此地的妇人也不曾见过黑猫。
她也好奇:“总不会是从山里钻出来的,可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也没看见什么猫儿狗儿。”
沈鸢皱紧双眉,寻了个由头告诉妇人,说是谢清鹤有急事先回家。
之前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自己,到家才让人给自己送信。
妇人长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沈鸢又让妇人备了些羊奶,亲自端到谢清鹤眼前。
沈鸢小声嘀咕:“你怎么就成了一只黑猫了,还能回来吗?不然我明日带你去寺里拜拜?”
小黑猫瞥了沈鸢一眼。
沈鸢笑笑:“你怎么还会翻白眼?”
她起了逗弄谢清鹤的心思,“再翻一次我看看?”
小黑猫面无表情,冷着脸跳上博古架上,只拿尾巴对着沈鸢。
沈鸢哭笑不得,说了半日好话,小黑猫才肯从博古架上跃下。
沈鸢嘟哝:“怎么变成猫了,气性还这么大。”
谢清鹤不想回府,沈鸢只能留在木屋,好在妇人每日都会送新鲜的吃食过来。
这日天刚亮,又有人过来敲门。
却是一个年轻的郎君,眉目清秀,身影如青竹。
他是来借住念书的。
男子一身青色长袍洗得发白,面如冠玉,乌发挽着一支木簪。
妇人窘迫笑道。
“这位郎君去年也在我这里住了三个多月,他今日过来,也是想来年上京赶考。”
妇人家里也有孩子,她对所有学子都有恻隐之心。
往年也有学子过来借住,妇人都不会收他们的银子,有时还会多添些银钱,好让这些学子有盘缠上京。
妇人再三保证。
“夫人放心,他就住在最外面的屋子,不会打扰夫人歇息。若是夫人介意,我再让他去别处问问。”
男子一身青衣衬出清瘦身影,面容孱弱,像是刚大病一场。
他应是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日夜兼程,风尘仆仆。
湖边的木屋有十来个,男子住的木屋离沈鸢还有百来步远。
若不是先前谢清鹤包下这里所有的木屋,妇人也不会为难。
她尴尬道:“说来也是我的不是,上个月他来信问过,我没想那么多,且那会木屋都空着,我想着让他住过来也无妨。”
没想到沈鸢会在这里住这么久。
沈鸢:“无妨,就让他……”
一只黑猫忽然跳上沈鸢的肩膀,朝男子亮出爪子。
第90章 第九十章心声
第九十章
日光满地,蝉声入耳。
黑猫猝不及防跳到沈鸢肩上,唬得一众人都吓了一跳。
高延往后退开半步,
瞧见瞪着一双竖瞳的黑猫,他缓慢松口气。
“这是……夫人养的?”
沈鸢拎起黑猫抱在怀里,朝高延歉意一笑:“是。”
过来叨扰本就是给沈鸢添了麻烦,高延弯唇,笑道:“这猫跟着夫人久了,也有了灵性。”
沈鸢笑而不语,让高延随意住下,不必担心打扰自己。
送走客人,甫一关上槅扇木门,黑猫立刻往博古架跳去。
兴许是不肯接受自己变成了黑猫,谢清鹤仍保留着做人留下的习惯,不会和寻常小猫一样为自己梳理毛发,都是沈鸢抱着打理。
夜里睡了一觉,黑猫此刻毛发乱糟糟的。
沈鸢忍俊不禁,温声笑道:“怎么变成猫了,脾气比以前更大了。”
谢清鹤背对着沈鸢,一言不发。
窗前的盆栽种着一小盆猫草,沈鸢提裙踱步过去,拿剪子剪下一小段,洒在碗中。
沈鸢好言相劝:“他是去赶考的,我总不能让人无处可去,且不过是借住一个屋子罢了。”
沈鸢自言自语,不知是哪个字惹了谢清鹤不快,它忽然一跃而下,朝沈鸢张牙舞爪挥动着小爪子。
金黄色的一双竖瞳锐利森寒,颇有几分谢清鹤往日的样子。
可惜再怎样凶神恶煞,如今的谢清鹤也只是一只小黑猫,任人拿捏。
趁小黑猫一时不慎,沈鸢眼疾手快拎起黑猫的后颈。
“好了好了,你和一个书生置什么气。当初在山脚下,你不也是……”
一语未落,黑猫忽然双足用力往前蹬去。
沈鸢猝不及防,差点朝前踉跄,她忙忙稳住身子。
黑猫转身,朝沈鸢龇牙咧嘴。
沈鸢细细思忖片刻,哑然失笑:“你是听不得‘书生’两字?”
当初谢清鹤是借着书生的身份博取沈鸢的同情心,所以对天底下的书生都抱有敌意,深怕沈鸢也会对别的书生抱有恻隐之心。
沈鸢好气又好笑,她取下梳子,细细为怀里的黑猫梳毛。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当初骗我的是你,如今还怪起他人了?”
小黑猫弓着身子,不服气瞪着沈鸢。
若谢清鹤还是人,沈鸢还能和他生气。可如今他成了一只毛茸茸,沈鸢再如何,也不会和毛茸茸过不去。
她温声细语:“好了好了,日后我不说就是了。”
沈鸢朝谢清鹤伸出手,“过来,我给你梳毛。”
谢清鹤倨傲瞥了沈鸢一眼,慢条斯理走到沈鸢手边。
湖面水光潋滟,波光粼粼。
沈鸢寻了一叶小舟,本想着带小黑猫去游湖,不想竟在路上遇见了高延。
沈鸢还未看清来人,倒是肩上的黑猫忽然弓起身子,满脸戒备盯着树后某处。
沈鸢心生疑虑:“怎么了?”
她还以为黑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沈鸢抱紧黑猫,往后退开两三步。
忽见一人从树荫后钻出,高延一手握着扫帚,一手握书。
遥遥对上沈鸢的目光,高延也跟着一惊:“夫、夫人?”
他身后是刚扫好的落叶,落叶堆在一处。
沈鸢疑惑:“你在这里扫落叶?”
高延窘迫一笑:“是,我瞧着这里有点乱,顺手扫了扫。”
去岁他在这里借住时,也常帮妇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有时也会帮人抄书,赚一点钱补贴家用。
高延往后退开半步,为沈鸢让路:“夫人可要去湖边坐船?”
沈鸢一面安抚怀里的黑猫,一面朝高延点头。
她还想说什么,忽觉自己指尖被轻轻咬了一口。
黑猫面无表情窝在沈鸢怀里,一对尖齿在沈鸢指腹徘徊。
谢清鹤力道很轻,只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
沈鸢莞尔一笑,对谢清鹤的怒气视若无睹。
小黑猫磨磨尖齿,又想着去折腾沈鸢的衣袂。
沈鸢横眉立目:“安静点。”
高延诧异:“夫人,我……”
沈鸢敛去脸上的厉色,朝高延牵起嘴角:“不是在说你。”
她低头望向怀里的黑猫,“许是天热,它这两日脾气不大好,让高公子见笑了。”
高延不以为意:“我听说这黑猫是夫人捡的,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说话间,忽有一个婢女匆匆来报,说是船娘身子不适,今日恐不能为沈鸢撑船。
先前沈鸢和谢清鹤游湖,都是谢清鹤撑船。
沈鸢怔怔:“那就改日再去。”
婢女再三告罪。
高延忽然开口:“夫人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帮忙。我老家在江边,也常帮父母撑船送东西。”
小黑猫喵呜一声,朝高延哈气。
沈鸢皱眉。
众目睽睽,她不好直接喊谢清鹤的名字,只能改口:“小黑,不许胡闹。”
小黑猫目瞪口呆,瞪圆一双眼睛直直盯着沈鸢,像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新名字。
它转而又望向高延,一双竖瞳灼灼,似是要在高延脸上留下抓痕。
沈鸢无奈,只能带着小黑猫先行回了木屋。
屋内放着冰盆,白雾氤氲。
小黑猫窝在角落生闷气,任凭沈鸢如何劝说,小黑猫都无动于衷。
沈鸢轻哼一声:“你再不出来,我就不管你了。”
话音刚落,小黑猫忽的转过身,居高临下给了沈鸢一个挑衅的眼神。
油光水滑的大尾巴高高竖起,在空中一晃一晃。
沈鸢耐性全无,自顾自寻了一本话本,津津有味读了起来。
黑猫等了半日,也不见沈鸢抬头。
它翻身跳在地上,在沈鸢脚边走来走去,蓬松柔软的尾巴时不时掠过沈鸢脚腕。
沈鸢不动声色。
窗外树影婆娑,风声掠过。
谢清鹤见沈鸢不理会自己,又开始去拽沈鸢的裙角。
它力气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往上拽起一点。
沈鸢依旧对它不理不睬。
小黑猫愤怒喵呜两声,倏尔跳在漆木案几上,伸出爪子去推案几上的青花瓷瓶。
沈鸢目瞪口呆,赶忙伸手按住小黑猫作乱的爪子,疾言厉色:“你在做什么?”
小黑猫怒目而视。
沈鸢深吸口气,又见小黑猫往妆台上跳去,拿茉莉花粉当作墨水,在妆台上写字——
我不喜欢……
它还没写完,沈鸢自顾自帮谢清鹤补上后半句:“知道了,你不喜欢高延。”
小黑猫转首望着沈鸢,喵呜两声。
沈鸢扬眉:“你这是……想让我陪你?”
不知怎的,她竟然能听懂谢清鹤的话。
沈鸢笑着凑到谢清鹤眼前,亲昵拿鼻尖碰碰小黑猫的鼻子。
“你想要我陪你做什么,玩线团还是……你都变成一只黑猫了,竟然还看不起线团?”
沈鸢自说自话,话说到一半,唇角的笑意逐渐消失。
沈鸢面色骤变。
谢清鹤不可能会说话,那刚刚说话的,是……
她目光下移到小黑猫脸上,惊慌失措:“你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谢清鹤面无表情:“没有。”
眼前的黑猫还是黑猫,可沈鸢真真切切听见了谢清鹤的声音。
她转首往四处张望。
屋里除了自己,并无旁人的身影。
沈鸢惊出一身冷汗。
谢清鹤的声音再次出现:“你在找什么?”
沈鸢转过头,满目震惊盯着谢清鹤,她快步上前,嗓音都在颤抖。
“谢清鹤,我好像能听见你的心声。”
小黑猫一双竖瞳立起。
沈鸢再三道:“真的,我没骗你。”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沈鸢低声道:“你刚刚是不是问我在找什么?”
谢清鹤点头:“你怎么知道?”
沈鸢说不出是惊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
沈鸢往后跌了两三步,她一只手按在案几上,念念有词:“我竟然真的能听见你的声音。”
谢清鹤不明所以:“什么?”
他伸手晃晃沈鸢的肩膀,沉声:“沈鸢,醒醒。”
沈鸢小声嘟哝。
“是了,我是该醒醒,我怎么会听到你的心声呢。”
话犹未了,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
小黑猫搭在沈鸢肩上的爪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指骨分明的手。
沈鸢眨了眨眼,呆呆道:“谢清鹤,你回来了?”
谢清鹤眉心紧皱,他往后望:“她的毒真的解了吗,怎么瞧着还是不对劲。”
毒,什么毒?
沈鸢撑着榻起身,环顾四周。
妇人忧心忡忡站在沈鸢身边:“夫人先前吃的蘑菇没有煮熟,不小心中毒了,一直在说胡话。”
沈鸢瞠目结舌,她又喝了两碗药,总算好了许多。
好在她吃的蘑菇不多,只晕了半个多时辰。
沈鸢诧异:“竟然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谢清鹤扬眉:“那你还想晕多久?”
沈鸢讪讪收回脖子。
在梦里,她都在小木屋住了半个多月了。
想到自己吃完蘑菇后产生的错觉,沈鸢哭笑不得:“怪不得我看见你变成一只黑猫。”
谢清鹤眉角微挑:“变成黑猫,然后呢?”
既然是自己的幻觉,沈鸢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她一五一十告诉谢清鹤自己看见的一切。
“起初我很害怕,再后来,有一个书生过来借
住。”
谢清鹤眸色稍沉:“……你答应了?”
想到幻觉中黑猫对书生的敌意,沈鸢立刻摇头:“自然没有。”
她抬首望向谢清鹤,“后来我还能听见你的心声。”
谢清鹤果真没再追问:“那现在能听见吗?”
沈鸢笑着摇头:“自然不能。”
谢清鹤俯身靠近沈鸢,两人离得极近,气息交织:“还是听不见吗?”
松檀香蔓延在沈鸢周身,几乎将她团团围住。
沈鸢面色一红,结结巴巴:“没,没有。”
她扭头,“除非你自己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不然我怎么知道。”
“我在想——”
谢清鹤勾唇,笑声落在沈鸢耳边,他一字一字。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