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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待萧衔蝉与众人讲了某黄姓修士导致邪祟之乱的缘故后,众人这才理解为什么此地的凡人对修士的敌意如此之深。

在凡人警惕的目光中,一行人暂且在城隍庙安置。

夜半,萧衔蝉从老张家溜出来,往城隍庙背后走去,夜风掠过屋脊,与人等高的枯草如浪翻涌,细长的草茎在月光下投出伶仃的影,倏尔被一只手挡去,直到枯草荒地深处,这里突兀地出现几块种满水稻的田亩。

田垄上还辟了一小块种黄瓜,绿油油的黄瓜下,萧衔蝉低唤:“大师兄。”

这里丝毫没有总是萦绕在城中的腐臭,只有植物的清香,远处,几点幽绿的磷火在草尖上忽明忽暗。

花沸雪听到师妹的声音忙走来,磷火随着他的动作跳跃,许是因为此地死尸过多,这里每到夜晚都会生出磷火,在夜间显得绮丽又可怖。

二人在茂盛的草丛中蹲下去,谢无柩从竹剑飘出来,三人脑袋挨着脑袋,花沸雪并不废话,长袍撩开,一卷泛黄的、烧焦了一半的绢帛徐徐展开。

“这是我在京城废弃的文渊阁暗格里扒来的,永昌三年的皇榜。”

文渊阁是给皇帝起草文书的地方,凡文书一式两份,一份发放张贴,一份留档记录。

萧衔蝉凑过去细看,绢帛上朱砂字迹已褪成暗红,却仍能辨出内容——“不问出身,但求仙缘”,她的两条眉毛高高挑起:“这皇帝莫不是被江湖骗子灌了迷魂汤?谁人不知无灵根者不能修仙。”

没有灵根就与修行无缘,这是九州人尽皆知的常识。

等等!

萧衔蝉突然想到什么,她右手一翻,放置在芥子袋中的“金丝”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她突然有个猜测。

花沸雪指尖凝霜,在绢帛末尾一点:“你们看这血手印。”

焦黑边缘上的血色已经暗淡发黑,不知当初抓着这皇榜的人有多用力,霜气漫过处,原本空白的绢帛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杂乱无章,显然是人在慌乱之中写下的。

萧衍蝉眯眼念道:“黄真人献种灵术,称可移花接木,以凡骨承仙脉……”她突然停住话声,“种灵术?难道世上真有让人生出灵根的术法?这些金丝就是生出的’灵根‘?”

“怎么可能?”谢无柩凉凉道,“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萧衔蝉下意识搓了搓手指间的金丝:“皇帝求长生,黄真人揭皇榜,献出种灵术,堂堂皇帝自然不能随便用术法,故而黄真人先在百姓身上做实验,所以那些血尸就是……”

“种灵术失败的产物。”花沸雪道,“他们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

整座盐长国现在还有百万之多的血尸,可想而知当初黄真人在多少百姓身上做过实验。

夜风掠过城隍庙的残垣,枯草簌簌作响,如鬼手轻挠,萧衍蝉蹲在草丛里,指尖捻着那缕金丝,冷光映得她眉眼沉凝,花沸雪黑袍垂落,霜气无声漫开,将三人笼在一片隔音的结界中。

“师兄,这张皇榜……”她摩挲金黄色的绢帛,“你是怎么找到的?”

花沸雪指尖轻点绢帛,霜纹如涟漪荡开:“文渊阁的暗格藏在书册的夹层里。”他声音低缓,似在回忆,“我原以为是寻常遗落在此的文书,直到翻开书册……”

花沸雪所在的队伍全是九州各大门派的尖子,所谓艺高人胆大,他们直接选择了血尸最多的京城落脚。

血尸多如蚂蚁,五人分头行动,花沸雪一连杀了三百多个血尸,心中疑惑这些血尸的身体特征与此前看到的书中记载不同。

因与血尸作战,他与队友分散开,一人来到了一座塌了大半的大殿前,朱漆剥落,梁木腐朽,正门上的牌匾早已掉落,文渊阁三字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花沸雪踏着灰尘进入殿内,蛛网黏连衣摆,地板上出现两排清晰脚印。

书架倾倒,典籍散落一地,但有一架书架顽强地屹立不倒,在一片废墟中显得格格不入。

花沸雪走上前,书架上还放着半册《永昌纪事》,指尖刚触到书脊,忽觉纸页间夹着异物,他轻轻蹙眉,法力顺着书册游走,“喀哒”一声,书籍从中分开,脆弱的纸张在外界轻微的力道中碎成雪片,什么“承平”、“久安”之类的颂圣词汇逶迤一地,在这堆故纸背后,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中堆着十余卷绢帛,皆盖着玉玺朱印,唯独最上方那卷边缘焦黑,像是被人仓促抢救而出,花沸雪展开一看,赫然是当年求仙的皇榜原件,末尾还附着一份血书:

“……黄真人言’母体‘需壮,灵根则强,陛下诏令,选盐长行伍中的青壮栋梁入京,择优选优。癸卯年五月,三百二十四人试药,亡;十月,四百四十二人试药,亡;甲辰年三月,六百零八人试药,亡……”

人命变成冰冷的数字,一连串“亡”看得萧衔蝉几人心惊。

“七月,五百九十人试药,五百七十人亡,十日后,又亡十人,余下十者非人非鬼,力大无穷,不知疲倦,嗜血如狂,称之为血尸……将士未捐躯沙场以卫国,反毙命于君主丹鼎妖术下,悲!悲!悲!

乙巳年腊月,黄真人已失踪三月有余,血尸出逃,已有千人被他们咬后变成血尸,陛下震怒,命焚毁此录,然天道昭昭,我特留此证。

海镜门说他们要筹备仙帝诞辰会,没时间来灭邪祟,只留下了几件法器,我们有救了!

丙午年十月,京城已无活人踪迹,我听到外面有血尸寻觅新鲜血肉的声音,恐怕我也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陛下与宗亲用法器护身,离开了盐长国,怕!惧!恨!

我要在死前留下些什么,就留下真相罢。”

署名已被血迹模糊,只余半个“史”字。

萧衍蝉看这绢帛出神,金丝在她指间无意识缠绕:“所以这皇榜是当年某位史官偷偷留下的?”

她仿佛看到血尸失控、为祸盐长国时,皇帝是多么惊慌地下令销毁一切证据,天子不愿在史书上留下昏庸无道的名号,他将一切真相付之一炬。

有史官从火焰中救下半卷证据,在火苗舔舐过绢帛上写下真相,她不知道这个史官姓甚名谁,但盐长灭国的真相因他或她而渐渐浮出水面。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总是唱军歌的二舅姥爷,行走成列、排队成阵的血尸们,那些失去神智都仍保留习惯的人们……

“竟然拿将士当作邪术的实验品,皇帝疯了吗?”萧衔蝉眼底浮现怒色,“皇帝已经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了,他还有什么不满呢?还有那个海镜门,他们有毛病吗?千万人命难道不比什么劳什子仙帝诞辰重要?”

花沸雪自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暗格最底层还有这个。”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半只金色虫子,这只虫子干瘪暗淡,蒙着一层浅灰,显然在这盒子里待了许久。

“这是蛊虫?”

“这是宝珠谷的蚀仙丝。”

谢无柩和花沸雪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谢无柩奇怪地看了眼花沸雪,他都不知道这蛊虫的名字,花沸雪一个生长在蓬莱岛的人,怎么凭借半只残躯就认出这是什么蛊虫?

花沸雪并未在意谢无柩的惊讶,他幻影构造的肉身因情绪波动巨大而有些不稳,森白的骨头隐约从皮肤下出现。

“宝珠谷很早之前有个实验,将品阶较高的灵根替换到天赋不强的修士体内,蚀仙丝便是那个时候培育出来的,它像凡间的冬虫夏草,吞吃掉优质的灵根后就会陷入’冬眠‘,直到被移植到灵根普通的修士体内,复又苏醒,自行生长连接人体各处经脉,直至灵根于体内根植牢固,蚀仙丝会在完成使命后死亡。

因为蚀仙丝的作用并不如设想那般,副作用非常大,没有过一例成功案例,所以这个实验很快就停止了,我没想到会在盐长国看到它。”

一阵冷风吹过,磷火忽地炸开,映得花沸雪面色苍白。

“大师兄,你觉得这件事和宝珠谷有关?”萧衔蝉问道。

花沸雪摇摇头:“不是’我觉得‘,而是证据确凿,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那我们也不能仅凭半只蛊虫就认定黄真人是宝珠谷的修士。”萧衔蝉冷静分析,“现在只能确认 ,盐长国的血尸与蚀仙丝相关。”

“你不了解宝珠谷。”花沸雪语气沉沉,他犹豫良久道,“宝珠谷豢养药奴试药,探索邪术邪药更是常见,或许海镜门不去救援盐长国,也是宝珠谷阻拦之故,他们想看看这场实验的结果。”

萧衔蝉有些意外,大师兄向来温温柔柔,与人为善,从不口出恶言,他为什么对宝珠谷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

“算了,先不想这些。”谢无柩道,“是不是宝珠谷在背后做的这些事有什么要紧?九州的各大门派没几个干净,总之,盐长国邪祟之乱的原因我们已经找到了,妙妙,你先写在星移玉印上交出去,先拿到五百筹要紧。”

萧衔蝉点点头,星移玉印化成一点白光消失在原地后,她叹了口气:“外面恐怕要大地动了。”

谢无柩笑了一下:“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等我们出去后,九州绝对风平浪静,就算有一些关于宝珠谷的流言,也只会在九大门派上层流动。”

“这可是亡国之祸!”萧衔蝉音调拔高了几个度,“就算宝珠谷无辜,是有人借刀杀人,可蚀仙丝是宝珠谷所产,怎么着也要治个管理不严的罪吧。”

谢无柩的嘴角笑出个讽刺的弧度:“亡国之祸?筑基期的修士寿五百年,有多少个王朝能绵延五百年?一个凡人国家罢了,千万凡人性命而已,你以为在真人、道君眼里,这些很重要吗?”

萧衔蝉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

花沸雪安慰地摸摸师妹的脑袋:“他们不在乎,我们在乎,这里还有很多无辜百姓,我们离开时也带他们离开。”

突然,远方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巨响,震得地动山摇,萧衔蝉三人惊愕地站起身来,打坐休息的左洞明等人亦走出城隍庙,睡得正香的小雁、老张等人揉着眼睛走出家门。

大家都是被这突兀的巨响惊起来的。

只见小城东边百里之外的城池上空腾起滚滚黑烟,活像核弹爆炸时的蘑菇云,黑烟中的魔气跟不要钱似的积了厚厚一层。

左洞明等修士神情凝重,齐刷刷上前一步想要看清,梅九郎嗷一嗓子破了音:“魔、魔修?!”

萧衔蝉和花沸雪两人的脸瞬间白了,那浓重的魔气他们再熟悉不过——小师妹,秦含玉。

小玉一定出事了!

第72章

浓墨般的魔气自东城翻涌而起,夜幕霎时更暗了几分,数十道白光划破长空,各派修士踏着法宝乘风疾驰,皆向东方而去,头顶仿若划过数十道流星,人人口说:“魔修现世!”

萧衔蝉与花沸雪二人尽全力向东方飞去,长袍翻飞乌发凌乱,缩地成尺,几个呼吸间便看到东城的场景。

只见罡风阵阵,魔气如利刃割面,城池中的楼台院落全塌了,地面如蛛网般裂开,塌陷成一个大洞,烟尘斗乱中,秦含玉以刀撑地,半跪在地上,黑红色的魔纹顺着血管爬满全身,眼瞳赤红,鼻翼翕张,正在忍受魔气冲撞全身的痛苦。

以秦含玉为圆心,吴青雉等人分散两边,个个脸上都是不可置信,不敢相信同行之人竟是魔修,天际之上,凡在盐长国的修士或快或慢都赶来了,将此地围成一个圈。

“那是蓬莱岛弟子?”

“蓬莱岛弟子是魔修?”

“魔修人人得而诛之。”

萧衔蝉与花沸雪赶至此地时,几个修士或掐诀,或舞剑,就要向秦含玉打去——

“魔修现世,吾等正道仙门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声音仿若洪吕大钟,剑气如虹,术法如星,为首的几人袖袍鼓起,一道道杀招向地面大洞中心打去。

秦含玉强撑身体,双手握刀横在身前,刀锋泛着寒光,与杀气凛凛的招数撞在一起,“当啷”一声,震得她手腕发麻,脚步踉跄,倒退好几步,一口鲜血喷出。

“快,趁她不敌,取她性命。”

“谁敢!”

两道包含全击之力的法术对撞,恰如九天倾轧、五岳倒悬,煌煌金光轰然照亮整个夜空。

萧衔蝉如同离弦之箭冲进来,挡在秦含玉身前,漫天狂风中,宽大衣袍在魔气中飞舞:“谁敢动我师妹!”

高空之上,诸多修士如神佛般神情冷漠,垂眸审视。

萧衔蝉、花沸雪与赶来的金不禁坚定地和他们对视。

风暴中心的秦含玉赤红的双眸已全无理智,魔纹渐渐爬到她的脸上,素白秀丽的面容扭曲,巨大的痛苦让她发出低哑的嘶吼。

“道友,魔修诡谲,行事凭心,吸食祟气修行,留她性命只会害了无辜之人!念在你们是蓬莱岛弟子的份上,速速让开,我等不追究你们窝藏魔修之罪。”

有人深觉魔修会祸乱四方,因此善意劝解。

“荒谬!”金不禁喝道,“万物相生相克,既有清气灵气,便有浊气祟气,吸食祟气怎么就会害无辜之人,要我说,若非我小师妹是魔修,吸食了一些祟气,九州的祟气恐怕早就压过灵气了!”

“诡辩,你才荒谬!”有人脸涨得通红,“此女乃是魔修,你们难道要为虎作伥么?”

“魔修如何,魔修就该死吗?”花沸雪怒道,“我师妹从未杀过无辜之人,从未有个害人的心思,你们凭什么杀她!”

“魔修便是魔修,何须等她害人?今日不杀,来日必成大患!我九州清平世间就要被她毁了。”

“我呸!好一个莫须有。”萧衔蝉厉喝,“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若要清平世间,尔等何不自刎!”

话不投机半句多,修士们个个目含惋惜,似是在为本该与他们站在同一队伍的蓬莱岛的叛变而惋惜。

“何必多言,蓬莱岛诸位已被魔修所惑,我等速速诛杀此獠!”

千百道符纹自众修士手中飞出,于苍穹交织成一张遮天大阵,每一道符纹都闪烁着刺目金光,彼此构连,渐渐形成九条诛魔链。

花沸雪忙祭出天月白昙,雪白的昙花迎风变大,轻盈地落在地面,包裹住状态不对的秦含玉,将万千攻击威压尽数挡在外。

修士们广袖蹁跹,一齐发力——

“诛魔!”

九道诛魔链缠住昙花,似要勒破花瓣、勒死其中的秦含玉,萧衔蝉瞳孔一缩,足尖踏着八卦方位瞬移,她咬破指尖凌空画符,血色符纹在虚空中结成先天八卦阵,乾、坤二卦化作阴阳双鱼盘旋在上。

“天地有常,山泽通气——镇!”

罡气卷起她的衣摆,六十四卦如金印烙在昙花之上,九条诛魔链倏尔断裂。

与此同时,金不禁抛出他的金算盘,漆了金颜料的木珠浮起火光:“天三生火,地八成之——”

随着法诀,十三档算珠齐齐震颤,天机地数共九十一珠化作燃烧的铜钱,边缘锋利如刃,裹挟金与火向众修士下三路打去。

“归零。”

众人躲之不及,“嗤啦”一声,锦衣绸裤应声而裂,几百条白花花的大腿迎风招展,场面壮观。

“无耻!”

操控诛魔链的修士们慌忙护住裤腰,避免更丢人的事情发生。

“噗!”萧衔蝉忍不住笑出声,“诸位的心虽然是黑的,但这腿,好白啊。”

“你们!”

眼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青三娘忙打圆场:“诸位且听我一言,秦含玉既为蓬莱岛弟子,想必其身份无法心道君心知肚明,既有无法心道君做保,诸位何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罢了。”

青三娘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蓬莱岛还有无法心这个

半步飞升的坐镇,要他们自己掂量是否与蓬莱岛为敌,众修士犹自不肯,但有青三娘游说,且蓬莱岛那几人的确难以攻破,只能暂且罢了。

萧衔蝉暗自松了口气,若他们真的不依不饶,他们三人也支撑不住,见危机散去,花沸雪的白昙花瓣渐次绽开,露出里面的人。

秦含玉跪坐白昙花之中,十指深深陷进泥土,眼前仿佛有血雾绽开、蔓延,数十具血尸头颅滚落,腹腔中的金丝断裂,横七竖八摞在一起,在她身边如同尸山。

萧衔蝉他们疑惑上前,这里为什么这么多沙子?

“呃——啊!!!”

且停侯重重砸在地上,秦含玉抱住脑袋嘶吼,她看见那些血尸的过往仍在识海翻涌——

她看见红缨枪挑落敌酋首级的将军,在庆功宴上饮下御赐的美酒,而后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成为第一个成功的血尸;

她看见拼命保留历史真相的史官,在目睹皇帝弃国而去后悍然赴死,却变成自己最厌恶、最惧怕的东西,在意识丧失之前,史官用针缝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见恩爱的夫妇二人将护身符系在女儿颈间,从怀中取东西,转眼却被血尸咬穿肩膀,变作不人不鬼的怪物……

血尸闻到生人气息,扑向她,且停侯的刀锋划过血尸皮包骨的脖子,遽然,血尸变成了荆钗布裙的妇人,妇人面容包含风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看她。

“为什么杀我?”

秦含玉动作猛然停住,腐臭腥气忽然充盈在鼻腔,紫黑的皮肤填满视线,她下意识刀锋用力,一颗头坠落,在地面上滚了几圈,一会儿是血尸腐烂发黑的头颅,一会儿是妇人惊惧苍白、鲜血淋漓的头颅。

一时竟分不清楚,自己杀的是血尸还是活人。

单薄腐烂的衣物碎裂,露出一颗发黑的饴糖,这就是血尸要从怀里取的东西,饴糖终是没能给出去。

“你错了。”魔气凝成的虚影贴在她耳畔低语,“你不该杀死他们,你手沾无辜之血,你错了,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才是你的敌人,杀了他们……”

“小玉,你快清醒过来!”

“杀……”

“小玉,醒醒,快醒醒!”

“杀……杀了……”

“小玉!秦含玉!”

地面忽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萧衔蝉的护体灵气被魔息灼得滋滋作响,且停侯似是感受到了主人剧烈起伏的心绪,刀身忽然燃起青焰扑向秦含玉。

“小玉!”萧衔蝉目眦欲裂,下意识伸手挡住,那青焰掠过她的胳膊,没有一点火焰的温度,冰冷得好像河底的沉沙,将秦含玉团团包裹住,寒意渗透骨头,令她发涨的头脑清明一瞬。

“师姐……”秦含玉双眸赤红。

萧衔蝉激动地抓紧师妹的胳膊:“我在,小玉你坚持住,大师兄马上给你治疗。”

花沸雪按奇经八脉给秦含玉扎金针,封住她体内暴涨的魔气,金针封住经脉,魔气滞留在其中,但秦含玉好似没感到疼痛似的。

“师姐……”秦含玉的眼角留下一滴血泪,“我让且停侯沾染了无辜之血,我是罪人……”

魔气翻涌,背上的金针几乎被震掉。

“什么无辜,他们是血尸,是尸体,已经没有意识了。”金不禁道,“你干嘛要有这么多的负罪感,害他们成为血尸的凶手、抛弃他们的皇帝才是该有负罪感的人。”

“他们在成为血尸前都是普通百姓。”秦含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让且停侯对准无辜百姓,我对不起他们……”

“不是的,不是的!”萧衔蝉连连摇头,“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盐长国尚有幸存者,如果你不杀了这些血尸,他们就会去伤害那些活人,小玉,你没有做错。”

她忽然想到什么。

“跟我走,现在我们去保护幸存者。”

众修士尚未反应过来,蓬莱岛四人已经乘云走了。

青三娘摇摇头:“罢了,咱们也散去吧。”

一些修士骂骂咧咧提着裤子走了,嘟囔着:“等出去我一定要向蓬莱岛讨回公道。”

却有一人暗自遗憾:没能趁乱要了秦含玉的命,不过发现她是魔修,还让她道心破碎也是好的。

“霜道友。”清亮的声音响起,“你与金道友是一队,我与花道友是一队,既然他们二人都向西去了,咱们也去罢。”

怔在原地出神的五月霜蓦地被外界声音唤醒,她看去,是蜃楼的左洞明与行客路的青三娘。

惨白月牙西斜,边陲小城的残垣下,老张手提长柄葫芦瓢,她与其他尚有意识的血尸后面还跟着一个小雁。

老张没好气道:“你这丫头赶紧躲到地窖去,这伙血尸就是闻到活人生气,来吃人的,有我们呢,哪用得着你。”

小雁不语,只握紧柴刀,城墙外的紫黑血尸们喉间发出“嗬嗬”声,老张一瓢打退爬上墙的血尸,小雁紧随其后,手起刀落,血尸成千上万,不知打了多久,城墙下垒起高高一层尸体。

老张与一血尸缠斗在一起,一时不察,被掐住脖颈,小雁见状就要上前,却被几只血尸拦住去路,眼看老张的脑袋就要被咬下来。

“唰——”

一道白光闪过,几只血尸的脑袋葫芦似的落了一地。

萧衔蝉赶回来就看见这惊险的一幕,她攥着秦含玉的手:“小玉,你看清楚了,谁是无辜之人。”

蚁群般密集的血尸踩着同类的尸体往上攀爬,城中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幸存者们一如过去无数次大战一样,等待家人归来。

“他们……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你要护谁?”

“我……”秦含玉语涩。

萧衔蝉挥手斩退数十贪图生人血肉的血尸,又问一遍:“你要杀谁?”

老张瞪大眼睛:“小雁!”

小雁砍掉面前血尸的脑袋,却被背后血尸勒住脖子。

“咚。”

头颅滚落,与地面撞出沉重的闷响,腥臭尸液溅开,一道凛冽刀锋划破暗夜。

秦含玉握紧刀,她还没想明白师姐的问题,但刀在手中,先随心而动。

有修士动手,一夜之间,所有丧失意识的血尸尽数伏诛,当老张意识到,不止围城的紫黑血尸死了,整个盐长国的血尸都死了后,一直绷紧的弦松了,身体脱力般靠着城墙滑坐下去,脑袋嗡鸣,记忆与理智开始断断续续,偶尔闪过白花,老张手颤抖着撕下血尸胳膊上的一块黑肉。

吃了一块肉犹嫌不够,她索性扯下胳膊,将带着黑泥与血垢的指头咬得嘎吱响,“噗”一声,吐鱼刺一样吐出几个指甲。

这只手很厚实,即便成了血尸,手上的肉也很多,口感紧实,老张面无表情地吃着,吃到手腕时停了下来,她好像看见了什么。

这只手的手腕上有几道烫伤的疤痕,很是眼熟,在记忆的深处,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每每路过村头铁匠家,老铁匠就会给她糖吃。

递给她糖的那只手,很宽大、很厚实,因常年打铁,手掌手腕不可避免被火星烫伤,麦色皮肤上鲜红的疤痕和此刻紫黑尸体上的伤疤重合了。

老张愣了一会。

“张姨,张姨,不好了。”一个妇人自地窖匆忙跑出来,“二舅开始对着活人淌涎水了。”

老张将所有属于自己的复杂情绪压下去。

萧衔蝉拉着秦含玉跟上去,在城隍庙前的枯树下,几个血尸排队列阵,将二舅姥爷围起来,昨日还唱歌的二舅姥爷此时嗓子里只会发出“嗬嗬”声,一截肠子拖在地上,身上的绿烟变得紫黑,黑漆漆的腹腔开始变得透明,一根金丝缓慢生长。

妇人跟着老张前去,二舅姥爷腐烂的鼻子迅猛地耸了一下,头颅转了一百八十度,死死盯住妇人所在的方向,潜意识告诉他,这里有新鲜的血肉。

老张站在外围只看了一眼,就确定二舅姥爷已彻底丧失神智,吃再多血尸也没用了。

“烧了吧。”

她道。

二舅姥爷被小雁一刀斩断头颅,尸身放在柴火上,火焰燃起,黑烟冲天,几个血尸围着二舅姥爷尸体燃烧的火焰,

兴高采烈,仿佛身处篝火晚会,他们欢笑,他们唱歌——

“三通战鼓响云霄呦,十万旌旗卷寒涛;此身已许山河重呦,忠魂烈骨埋沙场,忠魂烈骨埋沙场哟——”

悠扬轻快的歌声与火焰燃烧声组成一首怪异的挽歌。

“我们早就不是人了。”老张低语,若非萧衔蝉耳力好,恐怕都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嘻嘻,你能带活人走吗?把他们带出去,将他们安置好,有田种,有饭吃,让他们过上正常日子。”

萧衔蝉郑重点头:“我答应您,娘放心,等我们在此任务了结,就带你们出去。”

老张笑了笑,忽然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嘻嘻。”

什么?萧衔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你身上有嘻嘻的福牌,我能感应到,是嘻嘻送给你的。”老张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们这里还活着的人。”

枯槁血污的脚踏过城中的土路,老张领着萧衍蝉走进地窖暗门,包括小雁在内的十三个青年男女年轻力壮,尚有战斗力,三十八个老弱蜷缩在霉湿的角落,孩童攥着发黑的麸饼,老人用碎布堵住婴儿啼哭的嘴——他们还不知外界的血尸已被杀光了。

“仙长看清楚了?”老张声音沙哑如磨砂,“这位是种田好手,城隍庙后的那几亩地全凭她侍候,那个是木匠,手可巧了,曾经给仙帝祠刻过像……都是好人,在哪都能活,只要带他们出去,他们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百姓的生命力如野草种子,只要给一片地,落下就能活。

小雁犹自咬紧牙关,盯着老张不肯动弹,老张叹口气,对她耳语几句,她才肯动身,转身时,小姑娘眼睛通红。

五十一个活人都登上了蓬莱岛的凌云舟,将本就不大的小舟挤得满满当当,在外看热闹的其他修士有些看不过眼,好歹也是传承日久的大门派,怎的如此寒酸。

青三娘抬手运气,一座八荒战鼓便浮在天边,她招呼凡人上这边来,有几个行客路的修士不满,他们觉得这些凡人脏污,但又不能违了大师姐的意思,只得忍下。

活人尽数离去,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自盐长国血尸之乱开始时就紧闭的地窖大门大开,晨间第一缕朝阳慢慢爬进阴暗的角落。

“真暖和啊——”老张直视着太阳,她说,“杀了我们吧。”

城隍庙外,穿破甲的血尸们排列成队,身上绿烟冲天,其他血尸稀稀拉拉站在旁边,腐烂的面孔依稀可辨昔日容貌,有戴着文士帽的书生,有脖子上套着绣绷的绣娘,甚至有个小童头顶歪斜的虎头帽,无意识地嚼自己的指头。

“动手吧。”老张很是从容,“我们不想再吃人肉了。”

一滴热泪从眼角滚落,秦含玉的且停侯在悲鸣。

“闭眼。”

萧衔蝉面容整肃,她用六十四枚八卦印结阵罩住这些血尸,让他们闭眼,阵中结香花开,她让他们做了一个美梦。

“小玉,你来动手,记住,你斩的是蚀仙丝,不是人,终断的是痛苦,不是性命。”

秦含玉双手颤抖地握紧刀柄,寒亮的刀锋渐渐抬起,重刀劈下,一颗嘴含释然笑容的头颅跌落。

刀光刺眼,秦含玉恍惚看见了老张记忆里最明亮的画面——女儿生日那天,她与丈夫在仙帝祠求了一个福牌系在女儿脖子上,那时山间槐花开得茂盛,清甜的槐花比蜜还香。

血尸面容恬静,腐烂的喉咙即使在梦中也哼着军歌,那是他们与同袍最常唱的歌——

“待到雪化雁回时,包好汤圆煨春酒哟,虎符不抵家书贵,春草早生阖家圆哟——”

迦兕子与迦象子面容肃穆,就地打坐念往生咒,星河自焦土升起,悠悠飞上苍穹,每点星光都是一段尘封的笑语,铁匠举着新打的铁锅吆喝,绣娘把一朵并蒂莲绣上嫁衣,小童举着风车在巷口疯跑……

且停侯的刀锋吞没最后一具尸身的刹那,天边卷起紫金色的云,轰隆雷声仿佛要震破天空,不等人反应过来,金丹雷劫轰然劈下。

秦含玉在雷鸣电击中看见了自己的道——

“慈悲不必低眉。”

她迎向九天雷劫,刀锋青焰愈加旺盛,满地血污被青焰燃烧干净,秦含玉感到一股悲悯的力量将她托起,她内视丹田,只见金丹在雷击中慢慢坚固,

“我要护善者微命,不使风霜凌虐;我要杀恶业孽障,不容魑魅当道。”

且停侯在她手中被雷电淬炼,褪去一身锈蚀,刀芒照亮乾坤。

第73章

盐长国的血色雾气终于散去,露出久违的晴空,蓬莱岛一行人站在城门外,望着那座曾经被死亡笼罩的城池,一片连着一片的枯草披着阳光犹如金子,在泥土深处,有一点绿意正奋力生长。

盐长国遗民被吴青雉送到张喜鹊所在的村子里,他们会在那里度过平凡又安宁的人生。

将人送到后又回来,吴青雉站在不远处,面色复杂地看着蓬莱岛一行人,她犹豫了一会,对他们道:“秦道友的日子恐怕会不安宁了。”

昆仑宗山门依旧巍峨,云雾缭绕间,仙鹤振翅,长龙吐息,迎客台上人头攒动,大伙都在看天骄榜上排名的变化。

天骄榜已分成两个榜单,一个是门派排名,一个是个人排名,此时,众修士聚在墨色碑前窃窃私语,可当蓬莱岛一行人踏入迎客台时,周遭的气氛瞬间凝滞,先前对他们笑脸相迎的修士们,此刻远远望见秦含玉,神色皆是一变。

他们几人向前走,前面的人无声散开,似是怕沾染到什么,蓬莱岛四人的周围仿佛真空,没有一人靠近。

萧衔蝉神情冷肃,默默握住师妹的手,秦含玉微微一笑,反手回握:“师姐,师兄,你们别担心,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

萧衔蝉点头:“这就对了,修咱们的道,让他们说去吧。”

金不禁道:“走,人家自动让路,咱们还不快去看看排名。”

四人抬头,只见墨碑分了两块,门派名字后面是按照“甲乙丙丁”排序,个人名字后面是按照筹数排序。

第一场比试结束后,门派得“甲”的共有三个,一个是春不过,一个是宝珠谷,还有一个就是“乙乙乙蓬莱岛土特产代购咸鱼鲛珠花蜜量大有折扣”这个奇葩的名字。

萧衔蝉看到同得“甲”的门派名字,暗自松了口气,她总觉得大师兄在文渊阁拿到那卷关键证据太巧了,怎么就那么巧,混乱中偏偏让大师兄一人看到了,他们探查盐长国血尸成因根本没费多少劲。

现在看见还有其他门派探查清楚,萧衔蝉放下心来。

个人得五百筹的就多了,除却耳熟能详的几大著名修士,蓬莱岛四人都在其上。

门派评分根据有二,其一是是否探查清楚盐长国血尸之谜,其二是按比例计算其弟子拿到的筹数。

比如蓬莱岛四人参会,四人都拿到了五百筹,比例是百分之百,且查清蚀仙丝与血尸之乱的关系,任务完成度也是百分百,因此在这一评定中可以得甲;而有一门派共五十人参会,但只有两人拿到五百筹,十人拿到三百筹……以此类推,比例不高,且只猜到血尸许是与“金丝”有关,任务完成度是百分之二十,所以门派评定就只有丙。

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交头接耳,眼中满是不服。

“凭什么?蓬莱岛藏有魔修,理应取消资格!”不知道是哪个修士高声喊了一句,仿若火星燎原,霎时就有蜂群嗡鸣般的应和声响起。

萧衔蝉怒从心起,与金不禁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说闲话的修士突然发觉两腿间似有风吹过,低头一看,裤子没了,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萧衔蝉悄悄掐诀,几十条亵裤全都飞舞上天。

谢无柩在飞讯密域中道:那些脏东西有甚好玩的,直接烧了便是,你别往那边看。

萧衔蝉在心中笑道:我给你变个好玩的。

指尖闪过一点灵力,花花绿绿的亵裤在天上一会排成个一字,一会排成个人字。

迎客台上爆发出欢乐的笑声,王璇鸣还用留影石将这场景记录下来:“众修士当众裸奔为哪般……太好了,下一期稿子有素材了!”

蓬莱岛四人小发雷霆后便待在一边,静候第二场比试的内容,他们不与其他人说话,凭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

修士们三三两两聊天,一如考完试对答案的学生。

“第一场比试一般而言都不会很难。” ”

听说春不过的王璇鸣是起卦卜算出血尸成因,不愧是天枢星君的高徒啊。”

“这场比试对宝珠谷而言就是白送嘛。”

“听说血尸是宝珠谷……”

“嘘,快别说了,你不要命了。”

宝珠谷修士白衣青衫,目不斜视地从空中飞过。

如谢无柩所说,外界果然没有追究宝珠谷看管蚀仙丝不利的过错,甚至连见死不救的海镜门也没受到什么苛责,毕竟他们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仙帝诞辰日做准备。

仙帝诞辰自然比凡人性命重要,再者,海镜门给盐长国送去了护身法宝,是王公贵族不愿与凡人分享生路,这又怎能怪到他们仙门身上。

小道消息纵然传得满天飞,但是没有一个人敢问到宝珠谷面上,海镜门背靠明月夜,虽会听到闲言碎语,可到底无关痛痒。

一昆仑宗小弟子从太虚无极殿下来,目标明确,直直向蓬莱岛几人所在的方向去:“蓬莱诸道友,请入太虚无极殿一叙。”

迎客台上又是一静,在所有修士或明或暗的打量中,萧衔蝉几人飞入大殿。

太虚无极殿冷香萦绕,昆仑掌门太玄道君端坐上首,下面两列全是本届法会各门派带队之人,萧衔蝉看见玉蟾子颇为担忧的眼神。

花沸雪挡住弟妹,行了一礼:“在下深知九州对魔修偏见极深,然我师妹并非滥杀无辜者,还请道君莫以出身论英雄。”

太玄道君浅笑一下:“花小友莫急,本尊知晓秦小友乃无法心道君弟子,自不会是奸恶之徒,本尊唤诸位前来,只是有一问请秦小友解惑。”

秦含玉站出来:“道君但说无妨。”

太玄道君面容温和,眼神锐利:“秦小友既是魔修,修的是什么道?”

魔修恣意,往往所修的道也很是诡谲,什么血煞道、噬魂道、淫邪道……无一不阴毒狠辣。

秦含玉抬眸,且停侯在粗布包裹中轻鸣。

“慈悲道。”

满殿哗然!

“荒谬!”宝珠谷的带队长老拍案而起,“魔修也配谈慈悲?”

萧衔蝉目光冷然,就要上前,秦含玉向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处理,她突然反手抽刀,犹带血腥的刀光劈向那长老面门。

“锵!”

刀刃停在对方眉心三寸,一缕断发缓缓飘落。

“这一刀若砍下去了”她收刀,垂眸似是在看垃圾,“便是慈悲。”

萧衔蝉嘴角含笑,放下心来,金不禁与她说小话:“小玉的慈悲和超度是一个意思吧。”

满殿死寂中,太玄道君端着茶盏的手一僵,花沸雪不等其他人说话,就先开口:“小玉,你太胡闹了,这是什么地方,纵然诸位前辈慈和,你也不该开这种玩笑。”

他转头向太玄道君请罪:“都是在下没有教好师妹,还请道君看在家师的份上,宽恕她吧。”

蓬莱岛四人走出太虚无极殿时,殿中刹那便响起宝珠谷长老的喝骂声,太玄道君的劝解声,几人互相看看彼此,直到走远了,终是憋不住笑出声来。

金不禁扶着大师兄的胳膊笑弯了腰:“小玉啊小玉,你这个逼装的,满分!”

刚刚在殿里看熟人装逼他就想笑来着,现在终于能笑出声了。

秦含玉道:“我都是学师姐话本的那些主角,没想到装逼这么爽。”

萧衔蝉抽出金不禁腰上的招徕杆:“下面有请蓬莱岛专业劝人慈悲师秦女士发言。”

秦含玉配合地接过杆子:“首先,我要感谢我的刀……”

花沸雪笑着摇头:“你们啊……”

昆仑宗的钟鸣响过三声,九曜灯的第二盏灯亮了,六角宫灯缉珠坠玉,渐渐亮起金黄的光,光影蹁跹中,一个太极两仪印浮现在灯面上。

昆仑宗几个长老皱眉,顿时议论出声——

“怎么偏偏是两仪境。”

“那人身死道消前将所有财物都藏在两仪境,如果能……那可就发财了。”

“不愧是明烛君的朋友,和他一样不走正道。”

“他最后死在……也是孽缘。”

其他修士竖起耳朵,仔细听昆仑宗的窸窣声,他们意识到,第二场比试的内容,昆仑宗的人很熟悉。

讲解比试规则的素元真人看到两仪境后,怔愣出神,被弟子叫了几声才醒过神来,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十方法会第二场比试,明元君之遗物,两仪境;比试内容,寻找明元君的宝物,得五百筹,将宝物带出秘境,得五百筹,在秘境中尔等所获,俱归己有,昆仑宗不过问。”

迎客台哗然,这意味着即便没能赢了这一场,参会修士还是能有所收获。

“昆仑宗,大气!”金不禁立刻就吐出一连串甜言蜜语,“快快快,回去编麻袋了!”

他一手拽着一个师妹,匆匆回下榻处。

小院里树影婆娑,门外却没了其他好奇的修士围观。

金不禁吭哧吭哧编麻袋,絮絮叨叨:“也不知秘境里有没有灵石……没有灵石的话,有其他宝物也是好的,听说关龠地界有九州最大的拍卖楼,咱们若是拿到宝物去拍卖,肯定能赚一笔钱。”

他熟能生巧,不一会就编好一个袋子,抬头一看:“妙妙小玉,你们两个看什么呢?”

萧衔蝉拍了拍桌案堆成山的书:“我从昆仑宗的书阁里借来的书,听迎客台上那几个修士的话,这个秘境主人应当是昆仑宗弟子,去秘境前多看看总没坏处。”

秦含玉翻过一卷卷书册,忽然道:“找到了!师姐你看,明元君,云阳仙尊关门弟子也……”

两个师妹都在干正事,金不禁将视线投向大师兄,花沸雪在锅灶处摆摆手:“秘境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我多做些药丸你们带上,免得届时将我们传送到不同地方,你们受伤了我赶不过去。”

金不禁又看向花沸雪身后的人:“谢无柩,你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做炸鸡?”

真魂不能离开身体太久,所以回到宿处,萧衔蝉就把谢无柩的身体从画中界取出来了。

谢无柩系着围裙,胳膊上绑了两块玄铁,用筷子翻着油锅里的鸡腿:“萧衔蝉总是抱怨想吃炸鸡,我不想听她唠叨,做些吃的堵住她的嘴。”

萧妙妙什么时候抱怨过?金不禁只记得他们第一次见到谢无柩时,三师妹说的梦话里提及过炸鸡。

“你胳膊上绑俩铁块干嘛?”金不禁又问道。

谢无柩看起来很自然、很无所谓的样子:“我观行客路修士都是这样锻体,我如今不能修炼,随便练练身体也是好的。”

金不禁“哦”了一声又坐回去继续编麻袋,看书的看书,熬药的熬药,健身的健身,合着这里只有他一个是闲人。

“好了,这几卷都看过了,我去还给书阁。”萧衔蝉将翻看过的书册摞在一起,不小心把自己的狗血皇文掺进去了,不过她没注意到,一起放进传送法阵。

书阁里管理书籍归还法阵的修士将这些书册登记,忽然他的手一顿:“这是什么?掌上娇?书阁里有这样的书吗?”

后面还有好几本名字很奇怪的书,他没管那么多,一一登记。

九天云层上,一座浮岛被法术隐藏痕迹,有一人躺在美人塌上,轻轻翻过一页书。

玄衣人已跪了一个下午了,但上首之人无视了他,直到月亮爬上天边,云雾薄冥,白衣人才轻声道:“说吧。”

玄衣人叩首,道:“弟子办事不力,未能除掉秦含玉,请师尊责罚。”

他将秦含玉在盐长国的经历尽数说出来。

“魔修?慈悲道?”白衣人嗤笑一声,忽然想起什么,“以杀证慈,以刀入道……”

玄衣人不敢出声打扰师尊思绪。

“你可知道她的刀叫什么?”

玄衣人恭敬道:“听她说起过,那刀名且停侯。”

白衣人骤然握紧手里的书,眼睛在薄薄的眼皮下细微滑动。

“我记得你说他们之中还有妖修?”

玄衣人称是:“就是那个名萧衔蝉的,不过弟子尚不知晓其原型。”

白衣人身体坐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低声喃喃:“妖修,山海界……魔修,且停侯……”

良久,白衣人终于发话:“不要再追杀她们了,我们要换个计划。”白衣人道,“去获取蓬莱岛四人的信任。”

青灯幽微,萧衔蝉指尖掠过泛黄的书页,眉头微蹙。

案几上堆满了《昆仑历代掌门录》《云阳纪事》《九州风云录》之类的典籍,关于明元君的记载她全数提取出来,记在本子上。

“怪了……”她低声自语,“查遍书籍,怎么不见明元君的死因?”

正沉思间,一阵酥香飘来,谢无柩手里托着油纸包,臂膀肌肉隆起,手里炸鸡的金黄脆皮上还泛着油光。

“找明元君的生平?”他坐在萧衔蝉对面咬了口鸡腿,漫不经心道,“我倒是知道一点儿。”

萧衔蝉抬眸,看到他从单薄衣物透出来的肌肉线条,慢慢移开视线

“你熟?”

“熟得不能再熟。”谢无柩懒洋洋地晃了晃油纸包,“边吃边聊?”

第74章

昆仑宗一百零八峰各有特色,有剑修所在的天剑峰,有丹修所在的丹霞峰,有阵修所在的玄机峰,有御兽师所在的百灵峰,甚至外界少见的食修、幻修都有其自己的峰头。

这其中,因昆仑宗前任掌门云阳仙尊是剑修的缘故,天剑峰是人数最多、资源最好的一个峰,明元君天资出众,被云阳仙尊收徒,为天剑峰的三弟子,但他比较特殊,直至他身陨道消,都没有契约一把本命剑。

“他不喜欢剑,也无意走剑之一道。”谢无柩陷入久远的回忆,“那时我并不懂他所求为何,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蓬莱岛的逍遥仙君与他所求相同,至于他的死因……呵!”

谢无柩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他们都说是明烛君狂性大发,屠杀原氏满门,明元君阻止他时,被明烛君杀了……妙妙,若我说,明元君实则是被原亭翁所杀,你信不信我?”

原亭翁,昆仑宗前任掌门云阳仙尊的俗名。

萧衔蝉眸光微动,有一个猜测破土而出,渐渐落实。

谢无柩盯着她:“你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灼热又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剑,直直刺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剖开她的神魂,看清她最真实的想法。

“我在想……”萧衔蝉眼含深意,“你认识明元君?他可是一千年前就身陨道消了,所以……你至少有一千多岁了!”

她语气悠悠,谢无柩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她的未尽之语——

“你觉得我老?”

“我可没有这么说!”

谢无柩看她理直气壮矢口否认的样子,方才紧张的情绪烟消云散,然后心中被什么莫名的东西塞住了。

“……我其实也只有一千多岁。”

萧衔蝉附和他似的点头:“嗯嗯,一千零一岁是一千多岁,一千九百九十九岁也是一千多岁。”

谢无柩沉默了一会,将桌上的盘子往萧衔蝉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别放凉了。”

萧衔蝉啃着鸡腿眯起了眼,心情愉悦地晃晃脚。

天色已暗,昆仑宗的夜空星河璀璨,远处山峦起伏,素元真人走过九州台,穿过一座巍峨大殿,来至殿后一座精巧雅致的小院。

院中一湖灵液旁用白玉砌的清修台上,太玄道君正扶额沉思,听到脚步声传来,他并未睁眼,只道:“两仪境是你师尊的遗物,你可有什么头绪?”

十方法会第二场比试,九曜灯怎么偏偏抽中了两仪境?若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有点宝物的秘境也便罢了,可……

“昆仑建派之初,掌有二十条灵脉之多,如今却只剩下半数,千年前明烛君叛宗,毁了一条灵脉后,又锁住了其中九条灵脉,明元君素来与他交好,正是最后见过’钥匙‘的人。”

素元真人额角渗出冷汗,腰弓成虾子:“师尊他……从未提及钥匙之事。”

他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印入掌心,他确实不知钥匙是否在境中,更不知该如何寻找。

“罢了,此番两仪境开启,你也进去看看……”

晨光刺破暗夜,第一缕朝霞划过太虚无极殿的屋脊时,迎客台已有许多修士在等候了,众人摩拳擦掌,只待秘境开启就冲进去。

蓬莱岛几人在踩点来到迎客台,天穹之上,云海翻涌,黑白二气如两条锦鲤,交织流转,每一次游动都引得磅礴灵气震荡,渐渐形成一幅悬浮在云海中的巨型太极图。

萧衔蝉检查过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后,与师兄妹们道:“你们记住冲灵器的用法没?”

听说一些秘境会压制人的修为后,萧衔蝉在几日前就炼制了几块冲灵器,将灵力储存进去,以备不时之需。为了避免一些秘境不许灵力攻击的规则,萧衔蝉特意制作了太阳能版、电能版、水能版等多个版本,确保兄妹几人在没有法力的情况下还能自保。

四人整装待发,苍穹之上,阴阳二气愈发浓郁,金光大闪,耀眼夺目——

两仪境开启了。

一阵天旋地转,萧衔蝉再睁眼时,置身在一团氤氲水汽的灰雾中,面前有一座巨大的天平秤,横枨简朴,整体看上去就是普通木头所制,但站牙非常精致,左边站牙是精雕獬豸纹,右边站牙则是精雕狴犴纹。

秤杆上刻有四个字——盈亏有数。

紧接着,灰雾散去,萧衔蝉发现自己待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的装修风格她很熟悉——战损风。

墙体采用天然通风设计,躺平即可在室内观赏星空,庭院自带陨石坑别样风景,赠送小宠物陪伴服务。

将小强钉死在原地,看着它还在抽搐的长须,萧衔蝉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才住了几天带屋顶的房子,怎么又给我送到这种地方来了?”

谢无柩待着竹剑里,嘴角抽搐得比死去的小强还厉害,不敢置信地自言自语:“这就是他炼制出的两仪境……”

“你不是说和明元君很熟吗,干嘛这么吃惊?”

“我没见过两仪境,只听他说要炼制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秘境。”

萧衔蝉打量四周:“确实够不可思议。”

房屋里除了一张瘸腿的竹床,还有一张朽坏的桌子,桌上一只破碗,她打开房门,外面的土路上泥土飞扬,两边不是倒塌的茅屋就是没用的枯草。

“真的太亲切了。”萧衔蝉感慨,“不瞒你说谢无柩,我在蓬莱岛的家跟这里差不多。”

“蓬莱岛竟然没落至此!”谢无柩语气里满是痛惜,“你们好歹也是仙门,是摄取界的主人,怎会……”

“摄取界生活了很多凡人和鲛人啊,我们怎么会是摄取的主人?”萧衔蝉惊讶反问。

谢无柩愣了一刹就明白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但世间大多是损不足而供有余,似蓬莱岛这般的反而少见。

萧衔蝉检查了一遍自身经脉灵力,一切正常,她试着用飞讯密域联系师兄师妹们却失败了,她不死心,取出讯符,讯符中代表他们三人通讯的符纹,只有小师妹的是亮着的。

代表大师兄和金万两的符纹自始至终没有光亮,萧衔蝉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不详之感。

她忙点了点代表小师妹讯符的符纹,给她发去问询的信息,但秦含玉一直没有回复她。

“算了,我先出去走走。”萧衔蝉推开摇摇欲坠的破门,“既要找出并带走明元君最珍贵的东西,想必这个东西四周一定有重重保护。”

谢无柩道:“也好,以我对明元君的了解,他必会在风花雪月的事物里插|入重要线索。”

“风花雪月?”

萧衔蝉看看左边,一丛狗尾巴草,再看看右边,一座快要倒塌的城墙,城墙背后露出一个书棚。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

书棚很破,比萧衔蝉在蓬莱岛住的柴房还破。

棚顶漏风,几缕阳光从茅草缝隙里钻进来,落在堆积如山的旧书上。书页泛黄,有些甚至被虫蛀得只剩半截,但

每一本都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灰尘。

书棚前的摇椅上坐着个老头,头发花白,眼睛微眯,他翘着二郎腿,手边一杯清茗,捧着本没有封皮的古籍,似看非看。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若是来问明元君珍宝下落的,便先去那墙上题字,明元君书法卓绝,只有书法超越他的人,才配知道他珍宝的下落。”

萧衔蝉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城墙,倏尔,她的眉间浮现出货真价实的疑惑神色——

“妇女之宝?”

正在喝茶的老头当即化身喷射战士,一口茶全喷出来了。

“咳咳咳——”老头咳得面红耳赤,半晌,他手指颤抖,指着萧衔蝉,怒气冲天道,“呱!”

萧衔蝉眨眨眼:“……咩?”

老头深呼吸,眼看要气撅过去。

“前辈莫要生气。”一个清凉的男声响起,不远处的土路走来一男修,风度翩翩,月白法袍,背着一把青霜剑,笑如三月梨花,“这位道友只是在和您开玩笑。”

他转头看向城墙,广袖翻飞,声音清朗:“明元君所书的’宾至如归‘四字,原本是为步虚楼所题,后来却没能送出去,这幅作品看似是潦草的草书,但相较于明元君的其他作品,其意境更圆融,透着一股过尽千帆的释然……”

这个陌生男修的解读非常专业,书棚老头连连抚须,若不看旁边的萧衔蝉,这就是标准的龙傲天装逼得到白胡子老头欣赏的经典剧情。

萧衔蝉摸摸鼻子,低声呢喃:“原来是从右往左看啊……”

老头耳聪目明,瞪了她一眼。

那男修终于结束了书法鉴赏内容,向萧衔蝉行礼:“在下苏云,一介散修,见过萧道友。”

二人厮见,老头躺在摇椅上颇为遗憾道:“小子,你能识明元君墨中三昧,倒也难得,只不知你的字如何,不论是谁,欲闻我所知之事,需得写出一幅超越明元君墨宝的字。”

苏云连道:“明元君墨宝天下无双,岂是小子可以超越的?还望前辈通融则个。”

老头满意地摸了摸胡须:“那便写出令凡见字者,纵不识其形、不解其意,亦能感其神、自生顿悟的字来,书道之妙,便在于此。”

苏云接过老头给的毛笔,沉思了一会,唰唰写下一个大字——

“屌?!”

萧衔蝉惊呼,这是在拍马屁?

苏云的手腕一抖,老头又是惊天动地剧烈咳嗽,谢无柩在飞讯密域里道:“那是个’虎‘字!”

老头掐着自己的人中,让自己冷静下来后连连摆手:“你赶紧走,你和别人不一样,千万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个上面。”

萧衔蝉不服气道:“前辈不能因为我不懂鉴赏,就以为我也不会写啊!”

老头斜眼看她:“就你还懂书法呢?”

萧衔蝉冷笑一声:“不就是不识其形、不解其意,亦能感其神、自生顿悟的字吗?”

她转身拿过苏云手里的毛笔,只沉吟一会,便在墙上刷刷写下几个字,一气呵成。

盯着她书写动作的老头、苏云以及竹剑里的谢无柩看着墙上的字,沉默了。

第75章

清风吹过,老头和苏云僵在原地,仿佛两个泥塑。

“这……这是……”

老头瞳孔颤抖。

“这……这是……”

苏云不敢置信。

萧衔蝉停笔,满意地端详墙上的字,她侧身问道:“如何?”

只见墙上写下几个墨字——

莪噈媞伱の劫,噵吢誶殤唄!

老头瞳孔剧震,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襟,喉间挤出气音:“这、这字……”

这几个字一笔一画方大端正,只能说写得清楚工整,但……这不是书法吧?

“你就说这些字单个拎出来,你能’识其形‘吗?”

老头很老实地摇头。

“那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你能’感其神‘吗?”

老头踟蹰良久,终于还是老实地点头。

“即便不能识其形,观者亦能感其神,这不是完美符合你的要求么?”

萧衔蝉理直气壮,以手拍墙,将墙灰震得簌簌掉落。

“可、可是……我、你、他……”

老头结巴起来,在两仪境住了近千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快道心破碎了。

“前辈息怒……”苏云怕老头生气,连忙劝阻。

萧衔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会吧,不会吧,堂堂明元君两仪境里的老前辈不会不认账吧?”

苏云心惊胆战地悄悄看了眼书棚前的老前辈,只见他好像快自燃了。

“啪嗒”一声,一本小册子被老头砸在萧衔蝉头上,他悲愤道:“赶紧拿着你要的东西,呱——”

声如杜鹃泣血,老头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索凄凉。

萧衔蝉捡起小册子,自言自语:“家人们谁懂啊,这是什么神仙老前辈啊,后悔没有早点遇到,遇到您我真是积了大德了!”

正气得浑身打摆子的老头:……遇到你我可缺了大德了!

苏云的喉咙滚动一下,从未想到还有这种解题思路。

萧衔蝉拿着从老前辈手里取到的通关道具,并不着急查看,她现在地处一座小城之外,小城的大门上挂着一只褪色的牌匾,隐约可见“鸟”字,从倒塌了一半的城墙翻过去,黄土小路两侧是一大片油菜花田,远处零零落落散着几座低矮的茅草屋。

风一吹,整片油菜花田便哗啦啦地摇晃起来,苏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跟着萧衔蝉同行,两侧油菜花金灿灿的,像撒了一桶金子,只他无心欣赏田园野趣,一味地施法保持衣摆和鞋底不会沾到一粒尘土。

走了大概一刻钟,萧衔蝉慢悠悠开口:“不知苏道友是哪门哪派的高徒?”

苏云不急不躁,行了个拱手礼:“在下无门无派,一介散修。”

萧衔蝉挑眉,无门无派,一介散修?这人跟着她的目的是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只是他一直不说话,眉眼略有不耐,显然是从前被人奉承惯了,此时拉不下脸求人。

苏云见她又沉默了,没话找话:“道友是蓬莱岛萧道友吧?”

“你知道我?”萧衔蝉有些惊讶,倏尔她就想明白了,撩了下头发,“也是,谁见过我都会印象深刻的。”

苏云想说的话一下子就噎在喉咙里了

“咱们开门见山吧。”萧衔蝉直接打断他,“你想和我同看我找到的线索,可以,不过得付出一些东西。”

苏云松了口气:“萧道友尽管说,在下无有不应。”

萧衔蝉摸着下巴仔细思考了好一会,在苏云等待的目光中抬头:“我暂时想不到要什么,你先欠着吧,咱们击掌为誓。”

她在掌心画了一道誓约符纹,举手看向苏云。

苏云有些犹豫,他看了看萧衔蝉藏在芥子袋里的那本册子,估摸在不惊动其他人的前提下抢走的几率不大。

一丛丛油菜花在风中起伏不定,荡起一波波金色的浪,苏云闭了闭眼,这才肃着一张脸,将手落在誓约符纹上。

两掌相贴,天道见证誓言成立,他目光微凉,只看着萧衔蝉不说话。

萧衔蝉笑得坦然:“行,既然已经立了誓言,咱们便一起看吧。”

她没有赘言,直接取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很破,没有封皮,钻了个眼,用麻绳串起来,书页泛黄,单薄脆弱,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撕碎。

萧衔蝉与苏云看到册子的第一页上就写了一句话——

「呐呐,人世间真的很肮脏啊,可是、可是……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

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呢。」

萧衔蝉虎躯一震,这种语气……

苏云一震虎躯,赞叹道:“不愧是明元君。”

萧衔蝉斜眼看他,什么鬼,就一句话而已,他在赞叹什么东西啊?

她连忙翻过一页——

「冬天来了,雪花很美,但为何美丽的事物总是脆弱又哀伤?抱歉啊,我食言了,果然、果然我就是这样卑鄙的人,说什么守护,真是太可笑了!」

下面坠有日期和地址:泰平三十九年冬,鹅城,鸡鸣巷。

“泰平三十九年……”苏云喃喃,“明元君是关龠云氏九百零一代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他怎会以凡人王朝的年号为纪年?泰平三十九年,换成仙历的话……之后第五年就是明元君被选入昆仑宗天剑峰三弟子的那年。”

两仪境里的鹅城不大,似是城池被缩小后安放在秘境里,走过油菜花田,萧衔蝉看见一座爬满青苔的石头伫立在茅屋前,上刻鸡鸣巷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