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舒纯熙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身后,敬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攥拳的力度都没有一点变动,没再加重,也一丝一毫没放松。
他像是被她的那几句话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直接将一分魂魄给打出了体外,站在亭子里入了定。
良久,当空中的日头摇下去,被远处一栋矮楼藏起来,天边也卷起来绚烂的橘红色时,他才总算挪动了一下脚步,试图往前面走一步。
但等到他走到下午时舒纯熙坐着的阑干面前,又一动不动了,只是低垂着的头盯着那块泛着漆光的木头。
上面仿佛还残存着她留下来的一点气息。
很淡,很轻,散得拢都拢不住,一伸手就会彻底飘飞。
这就是过去两年里,她留给他所有的印象的总和。
所以他总是屏息,只敢在心里默默珍视,却从不敢伸出手去搅扰。
就在昨天,他还幻想,什么时候她能像从前那时候一样,跟他好好说几句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光是“不是”“嗯”“好的”这几个字,就能够囊括她所有可能的回答。
然后呢?
敬渝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天边,火烧云美不胜收,但他却一点都欣赏不了眼前这番美景。
“不是”“嗯”“好的”“没什么”,除了这几个字,从回来到现在,她只跟他说过两次长句子。
一次是那天,她执意要去监狱见她父母。
另一次,就是今天。
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看上去似哭非笑。
敬渝转过身,也想要离开这个亭子 ,但脚下一踉跄,手只得撑在一根抱柱上,缓了一会儿。
然后他又想到,或许真的是他做错了吧,是他大意了。
他不应该以为敬亭能护得住她的,不应该以为敬亭能保护好他自己和舒纯熙的。
他不应该懈怠,不应该以为莫瑞恩尔会比维尔亚安全许多的,更不应该顾忌敬亭的感受,为了避嫌,没有派更多自己的人护在舒纯熙身边。
如果,如果他能早一点察觉,早一点安排人去保护他们,敬亭是不是就不会死?
敬亭不会死,她就不会失去丈夫,孩子也不会没有父亲。
她说的对,孩子根本就不缺一个大伯,孩子缺的是父亲。
敬渝缓慢得抬起双眼,两颗眼珠里灌满了空洞,迷茫得像一个没有生气的人偶。 。
到了饭点,餐桌上却只有宗正这个客人,丝毫不见敬宅任何一位主人的影子。
敬渝没有露面,李阿姨只好让人去找,但在庄园里遍寻不到。
舒纯熙也没有出现在餐厅。
下午时她上了楼,不知为何,跑到敬亭从前的房间里,把里面的东西砸得稀巴烂。
舒纯熙本就是带着一股子气走进了敬亭的房间,她还没忘了敬亭在这个房间里对她做过什么。
等她真的进来了,才发现里面的格局布置都不一样了。
华丽繁复的屏风,洛可可式的大床、吊灯,还有精巧的异形床头柜,上面的香薰、相框,巴掌大的小巧花朵灯盏,厚实软和的毛绒地毯,华美的窗帘,入目皆是她从前的审美。
她不用怎么思考,就能猜出来这是谁的手笔。
但心里面的那股火反而愈染愈烈,这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长了眼睛一般,看着她,嘲笑着她。
她站在敬亭从前的房间里面,浑身如坠冰窖,又忽然觉得自己身处火场之中,周遭的一切将她紧紧包围,迅猛灼烧着她本就为数不多的理智。
整个主楼的佣人都听得到楼上突然传来的“嘭通”一声巨响,那是化妆台被推倒的声音,镜子不堪重负,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碎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紧接着,房间里传来一阵不停歇的“噼里啪啦”的各色响声。
窗帘被大力拽下,连带着墙上挂着的帘杆也落了地,那扇四面的屏风更是被恶狠狠地朝浴室的方向推倒在地,上面缀着的大块玛瑙水晶发出沉闷的响声。
舒纯熙猛地转过身,又走过去一脚踢翻一只高脚桌,上面的花瓶应声而碎,一枝开得正盛的辛夷花苍凉地躺在地上,被花瓶的碎片压在了下头。
相框、台灯,还有古董展示柜里一柜的精巧摆件全部被她挥落在地上。
房间里还有一个占据一整面的区欠洲式白色衣橱,舒纯熙走过去打开柜门,里面从精美的晚礼服到日常的裙子都齐备,塞满了整整三个橱厢。
她却伸出手,一股脑地将衣架上的衣服连拖带拽地砸到床上。
那华美的淡粉色真丝床品,她说怎么这么眼熟,此刻全都成了她怒火的助燃剂。
舒纯熙踩过一地狼藉,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从里面拿出自己的一个备用打火机,攥在手心里走回去。
直到床上燃起火苗,刺鼻的气味和烟雾触发了屋内的烟雾警报器,一直守在门外没敢贸然进来的李阿姨才赶紧推门而入。
好说歹说地把舒纯熙给拉出了房内。
李阿姨半推半抱着将舒纯熙从房间里拉到走廊上面,后面早就严阵以待的佣人们才敢进去灭火。
舒纯熙知道这房间里的火压根烧不了多久的,这房间也是不可能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
她嘴角勾起一个惨淡又诡异的笑容。
可惜了她的绝版打火机。 。
楼上闹了那么一遭,灭了火后,李阿姨不知道舒纯熙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一时之间也不敢贸然让人把房间都清理干净,只好让房间就那么放着。
夜半时分,敬渝才总算回来了。
李阿姨迎上来,瞄着他苍白冷淡的脸色,斟酌着向他汇报下午发生的事。
听到她说的话,敬渝的双睫只缓慢地眨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嗯”的音节,什么都没交代,朝楼梯走去,然后一步一步走上楼,在敬亭从前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确实是一片狼藉,敬渝刚想走进去,就碰到挡住脚的一块碎木,踢开后,才走进去,又发现里面亦是几乎没办法下脚。
门没关,走廊和大厅的光照进来,他没再开灯,就站在那一道光里面,把房间里的景象都看了一遍。
身体里本就失去感知的血液,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还可以流得更缓慢一点。
凉意自双手而起,攥住心脏,直至五脏六腑,包裹着他一整个身体。
这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从样式到摆放的位置,他都心如明镜,因为就是他让人去搜罗的。
他站在自己精心准备的房间里面,目光仔细地扫视辨认着地上所有的东西,第一次直面地感受到自己的可笑。
这满地的碎屑,就如同那一年他追去波利见她时,她给自己疏离陌生的答复。
现在,异地而处,却好像又一次收到了舒纯熙对他的心意的回应。
他还记得她喜欢什么样的家居和装饰,还记得她的品味,这么做,只是想让她住得高兴一点。
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住进来,现在,今天,更是因为对他的不满,一股脑把这里都给毁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他准备的?
或许东西本没有错,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她的品味了。
看一眼,她都愈发生恶。
她怨怪他吧?
怪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堂弟,才让她和孩子不得不经历生离死别,才让她不得不成了单亲妈妈。
一口气堵在口中,叹又叹不出口,敬渝提起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到了舒纯熙房门口,他轻敲两下门,打起精神对里面说:
“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房内的人当然没答话,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传出来,灯也关着。
但敬渝觉得,她应该没有再睡觉。
想着,也只好沉下心,推开了门,走进去。
舒纯熙坐在床尾,面朝着阳台外面,双手抱膝而坐,床垫陷进去小小的一块儿。
月光之下,那个纤瘦的身影,看上去既孤单,又可怜。
敬渝望着她留给自己的背影,不知为何双眼涩然,一步比一步悄然,走到她身侧停了下来。
“下午你的话,我想过了。敬亭的死,我确实负有责任。事情成了现在这样,我也很抱歉。”
敬渝开口,声调微哑,一句一句慢慢地说道。他说着,目光盯着她的发顶,有些飘忽地陷到回忆里去了,忽然有点喃喃地说:
“那房间里的东西,都是我让人按照你以前在舒家的房间置办的,我忘了现在你可能已经不喜欢了。砸了就砸了吧,或者你告诉我,现在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你告诉我,我再让人重新去买吧。”
眼下的人依旧没有要动弹一下的意思。
他抿紧唇,手无力地在身侧抬了一下,又无力地收回来,语气更软和一点,踌躇着又对她说:
“今天下午的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不应该直接没收你的东西,而且,”
敬渝顿了一下,
“我说的话也不好听,语气也不好,伤了你的心,我向你道歉,你不要因为我生气了,好么?”
第16章
舒纯熙总算有了点反应,她冷笑一声,回的却是他的上一句话,头都没抬,语调冰冷又锐利,像是被踩到尾巴突然跳起来要咬人的狸花猫,
“谁稀罕你那些东西?”
敬渝不
说话了。
但手在腿侧很快握成拳头,不知道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亦或还是在压抑着此刻的情绪。
在那房间里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看得清或者看不清的一切,都又重新占据着他的脑海,糊成了一团。
口鼻中的气息,一时间也不顺畅了起来,闷在心头,直叫他好像不能正常思考起来。
“可你以前明明是喜欢的!”
终究还是没有忍下去,沉闷的一句话从胸膛里发了出来,几乎是低吼出了这一句,掷地有声,他压着嗓子,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心里的愤懑,语调里面竟然还带着点不容易听出来的哀怨和委屈。
“那个缠了牵牛花的铜灯,你在一本书上看见之后就不管不顾地让我去找,我让人去找了,但是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下落。就因为这个,我去伏柳市出差,你来送我那天,还在车厢里对我扬着一张委屈巴巴的脸,就差在我面前掉眼泪了。
……
“去年八月,有海商从纽因洲回到维尔亚,带回来满满一大船的古董,在里面总算出现了那盏灯。
“你想要的东西我并没有忘记,那盏灯,我已经帮你找到了。”
“还有放在展示柜里面的那些摆件,我收集了好几套函诀年代的完整绝版玩偶,还有那个金黄色的打鸣鸡音乐盒,还有小人鱼公主的水晶雕像,还有很多你以前喜欢的想要的,现在我都帮你找到了。
“那些东西,你都看过了么?”
他的问题飘落在地,只有一室月光静谧。
终于还是自嘲地一笑,敬渝有些无奈地后退了一步,摇着头,自说自话一般:
“没有,你没认真看过,你反而把东西都砸了,你还要把整个房间都给烧了……”
那些东西,他唯一敢寄托在里面的那么一点心意,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她给毁了。
她就这么践踏他的心意。
舒纯熙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呢?
你在我面前说过的话,哪件事我没有放在心上,唯一一次没有顺着你的意思来,你立刻就转身嫁了别人。
那我怎么办?
敬渝摇着头,突然觉得现在他不应该再待在这里,这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候,他的心太乱了也太委屈了。
他知道她始终怨恨当年他的沉默,以至于到现在也不给他一个好脸色。
但他也想跪在她脚边问问她,为什么那时候就那么绝情,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他又怎么会不管她,她到底为什么不相信他?
但她连一个解释都没要求,也压根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那段时间他忙得焦头烂额,一面商会一面舒家,还要压着敬家的人不乱来,等他好不容易稳定了局势的时候,她都在莫瑞恩尔跟敬亭结婚了!
他还一直都想问问她,当初怎么能抽身得那么爽快,怎么能就这样把自己给抛弃了呢?!
此后,她跟敬亭成双入对、羡煞旁人,他倒成了个彻头彻尾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每一次面对他们两个,他的心都在滴血啊。
脑子里的思绪纷乱地涌来,像是要在这一刻把过往所有压抑着的东西都给带出来,把心里面那些负面的情绪给放大数百倍。
敬渝抿着唇,面色铁青地转了身,快步地离开了舒纯熙的房间,脚步很快地下了楼。 。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是沙发旁一只小几上的弧形台灯。淡黄色的灯光黯淡,给房间里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朦胧与幽暗。
敬渝倚在沙发背上,面上没有一点生气,直愣愣地睁着双眼,一动不动。
月落日升,天光逐渐从窗外照进屋内,逐渐地跟那盏小灯散发出的幽光融合在一起。
今天本该是去公司的日子,但已经过了寻常出门的时间,敬渝也没有动身。
郑徽当然也是在书房找到的敬渝,在他的生活里,待在书房里的时间恐怕是比卧室还要久。
但此时这个男人却并不是在书房里处理工作,相反,他整个人摊在沙发上,旁边是倒了两三个空了的酒瓶。
波尔文市的特色烈酒,酒香醇厚,后劲儿很大,一向都是搭配着果汁饮料调配在一起喝的。
但敬渝一向是没有赏酒的闲情的,郑徽皱着眉朝他走近,目光扫过地下的酒瓶样式才收回来,落在紧皱眉心、双眼难耐地闭合上的男人脸上。
一夜过去,他下巴上的胡茬已又窜出来,隐隐看得见一片淡青。
但这张脸的主人完全没有要打理它的意思,反而颓废地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失魂落魄。
郑徽将路上的一只酒瓶踢进茶几肚里,清开了路,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抽了抽嘴,问:
“敬总,你还好吗?”
他还好吗?
敬渝没睡着,没有睡着也没有醉得意识不清,甚至郑徽进来的时候,他也能听得见动静,但他只是累得不想睁眼而已。
对啊,他还好吗?
他也答不上来,光是用力地牵起嘴角,摆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就已经要用去他所有的力气了。
“车在外面等,需要我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吗?”
耳边那个声音又从自上方传过来。
“不用……”
终于,敬渝张开了嘴,嗓子却哑得厉害,里面火烧烧地在疼,
“我休息一会儿,下午再去公司。”
“好的,我会安排好的。”
郑徽说完,本应该离开,却又看着敬渝现在的样子犯了难。
那种借酒消愁的事情,他从前以为是永远不会跟敬渝扯上关系的呢。
但现在,情况已然很明显,并且眼前这个男人买醉的经验还很不充足。
昨天的事,整个敬宅里的人应该都知道,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大家也不知全貌。站在郑徽的角度上来看,他也只是知道舒小姐把敬渝用心准备的房间给毁了,除此之外,前因后果,无从得知。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郑徽脚步没有动,有心想劝一劝敬渝,宽慰他,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终于,他硬着头皮从嘴里挤出来几个字,道:
“敬总,有什么事想不开,你跟我说,我们一起想。”
然后,郑徽就看见自己的老板脸上,非常配合地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倒像是反过来在安慰他这个没事人一样。
可自己明明一切都好,而敬渝却看上去要死不活,两相对比之下,郑徽都有点不忍心起来,但他还是把敬渝嘴角的弧度解释为了一种苦涩的情绪。
最后,敬渝没开口说什么,他也只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提起脚,准备离开。
大概是听到一派寂静之后,他再度动身的窸窣声,敬渝突然睁开了双眼,目光飘忽不定,虚虚地落在眼前,不知道究竟在望向何处。
然后郑徽就听到敬渝直愣愣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么,纯熙本来是我的未婚妻。”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像是在跟自己说,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一样。
郑徽听得眼皮子直跳,心想这我当然知道啊,然后呢?
然后,敬渝没继续说下去了。
他坐在那儿,动作迟缓地坐正了身子。
脸上好像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现实的平静,压制着心底里原有的绝望。
但经过这一夜,烈酒浇心,独坐苦想,他的心里好像又有了一点别的什么。
比如,他终于在跟自己的斗争里落了下风,然后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那就是,事到如今,他敬渝,确实枉为君子,只因为他心里还是惦念着他曾经的未婚妻。
无论他告诉自己多少遍,她已经放弃了他,转而选择了他的堂弟,即使敬亭如今死了,这一点也并不会因而有什么改变,他还是会想着舒纯熙。
他想着他们过往的那些回忆,想念那个真诚可爱、率真娇贵的舒大小姐。
想她热烈得如同太阳光一样的爱意,想她全身心的依赖,想她向他撒娇撒泼,想她跟他一连说许多话。
他好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回到从前的那
时候。
但他想这些又有什么错呢?
舒纯熙本来就是他的未婚妻,她本来就应该是他的妻子。
他愣愣地在心里面告诉自己。
郑徽不知道他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只是抚着额,有点迟疑地开口,提了一句:
“二夫人,是不是已经怀孕了?”
敬渝原本合着的双唇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张开的力气,像是搁浅的海鱼一样,无力挣扎。
双肩像是被抽了筋骨一样,颓唐地塌落了下去。
对啊。
舒纯熙怀孕了呢。
他还算什么呢。
他早就是过去式了。
她明明不要他了,事到如今都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真是可笑。
敬渝笑出声来,突兀的一声响在书房里,听起来凄惨又悲凉,那一声钻进了骨子里,搅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疼起来。
第17章
敬渝言出必行,待到下午两点钟,已然收拾好了自己,下了楼,与等在大门外的郑徽碰面。
男人一席挺拔西装,外面披着一件深色风衣,里面的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样式简单的银质领针将双领固定住,抵着上方一条深蓝色的细领带,没入西装里。
目光里流露出一点隐约的疲态,但更多的是如同海浪般将一切吞纳进去的平静,整个人散发着泰然自若的气场,身影却萧索,如同山崖边的一株孤松。
昭示着,早晨他跟自己说出口的那明显带着不甘心的一句话,已经是他这个人能做出的最大的出格,亦是最后的。
敬渝到了公司,处理了几件堆积的事务,就已经到了五点。
郑徽拿着平板,正要跟他汇报下个月暮帆商会的两条新船队要从哪个港口出发,身后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拍得很响。
那扇深褐色的厚重双开木门,因外面人的急切的动作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在暮帆商会,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事情,毕竟外面是有门铃的。
得是什么样的急事,才能让人慌成这样?
敬渝和郑徽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坐在书桌后的人沉着眉头,朗声说了句“进”。
门从外面被一把打开,又很快合上,进来的人是秘书室的游之翎,瘦高瘦高的一个青年。
游之翎匆忙走到办公桌前面,低声向敬渝报道着几个小时之前才发生的一件事。
“敬总,首都第一医院的人传来了消息,说是祝司长今天中午突发急症,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事发实在突然,他家里人也只能先封锁消息,未发讣告,不过,应该也瞒不了多久了……”
郑徽愕然,上前一步走到游之翎手上,就差激动得抓起他的衣领来,
“你说什么?祝司长不是一向身体康健的么,又怎么会突发急症?”
游之翎脸上的表情也不好,声音没有底气地更低了起来,悻悻地说:
“线人说,祝司长这么多年都是在首都第一医院里看病、做检查身体的,应当是一直有先天性的心脏隐疾,只是可以让人隐瞒了下去,不曾张扬。”
祝文兵如今六十多的年纪,时任国财政司司长,举足轻重,不想将软肋暴露在大众面前,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突然来了这么一遭,他们倒是措手不及……
郑徽一言难尽地转过身,看了一眼敬渝的表情。
他神色沉重,面色比起他们来也好不上多少,眼睫颤动几下,从桌后站起身来,就要去拿外套,一边走一边对着身后的两人说:
“唐廪留下主事,你们俩跟我一起去北省,尽快,少带些人,不要惊动任何人,现在就去准备。”
说完,后面两人已经各自走动起来,游之翎先出去了,他要去点人、安排飞机跟航线。
而敬渝已经穿好了外套,从衣帽架旁的柜子里找出来一副眼镜,一顶黑色帽子,并一副口罩,往自己身上继续穿戴换装。
“你留下来把之后几天的事情安排好,我要先去一等公狱一趟。”
说完,敬渝就走出门去,手机已经放在耳边,拨通一个电话,拨号等待音响在耳畔,伴随着他快步走到电梯间。
电话那头没有接通,发出冰冷的“滴”声后录音的语句,敬渝拧着眉,只好先上了电梯。 。
舒纯熙这一夜睡得又很不好。
敬渝找她说了那么大一段话,她也说不出来心里面有什么感受。
左耳进右耳出,赌气似的一直在心里嚷嚷着“不听不听”,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像个旁观者一样,冷眼观看着敬渝的剖白过程。
这种事情他以前也常常这么做,得心应手的程度足够被舒纯熙看穿了。
无非是惹她生了气伤了心,没办法了玩脱了,才只好跑过来哄她。
那平时清正严肃的人,一板一眼地同她道歉的样子总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好像每次都要把他自己弄得很“屈辱”的样子,总是惹得舒纯熙觉得很好笑。
随即他再把她这一次非要却没有讨到的东西向她奉上,这件事才算过去。
比如,舒纯熙就曾经用这种方式逼敬渝给她写过一封情书。
他是一贯得会装正经人,仿佛那是一件多么为难他的事,拒绝得义正言辞,非得将自己气得一边抹眼泪大哭一边跑开。
后来的结果毫无悬念,敬渝带着她要的那封情书来她家找她,先是羞红了半边耳朵,给她道歉赔罪,然后故作寻常,一派无事发生的样子,把那封信从书包里拿出来,随手放在手边的矮柜上,扭捏得要死。
舒纯熙没跟他计较太多,毕竟她真的很想知道敬渝这人会写出来什么样的情书。
两步走过去,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擦着他身边的空气而过,那封信就到了舒纯熙手边。
大小姐的心里其实颇为激动,此时当然也生了点赧然,到了手的信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去打开。
拖鞋“哒哒哒”地在房间里响起,她跑到浴室好好洗了一遍手,然后才又跑出来,拿着那封信扑到床上趴着。
两只腿在空中一下一下地踢着,两只拖鞋很快从脚上褪下砸在地上的绒毯上,没了束缚,她的动作更轻盈,轻晃着,看起来惬意无比。
他今天是来道歉哄人的,没得到当事人的准话,敬渝自然不会自己找地方坐下去,而是就站在门边,没有再往房里走了。
起初那阵子的害羞跟尴尬,也因舒纯熙注意力的转移而散了下去,他眼睛很快移开,看向落地窗外的绿茵日光,还算气定神闲地依着门框,等着人去拆信。
舒纯熙的食指洁净干涩,上面染着洗手液的栀子花清香,拆开了面前这封外表朴素的黄皮纸信封。
她屏息,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白色的信纸。
里面就短短的两行字,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力透纸背,誊的是曹植的《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舒纯熙盯着上面的字看了一会儿。
她虽然不能信达雅地把这几句古文都翻译成现代语言,但意思还是看得懂的。
而且,读完一遍,再去看信纸上面的“惊鸿”“游龙”“秋菊”“春松”什么的,她就不自觉得闹了个大红脸。
呼吸放缓,心跳一声一声加速,好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哪里还有她一开始趴在床上时幻想的闲适读信的场景啊。
她现在只觉得脸红得厉害,一点都不能冷静思考了。
不过,脑子里面晕乎乎的,但还是在心里面开始窃喜,原来在敬渝心里,他觉得自己就跟春松秋菊一样好吗?
虽然潜意识里总觉得,这家伙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去写什么情书给自己,所以他写了什么,到底要怎么交差,她才会特别得好奇。
而敬渝的
这封信,也确实没有付诸于笔的“喜欢”或者“爱”,只是单纯的夸了她两句。
既见佳人,云胡不喜?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心里面就跟吃了蜜一样甜,先前的委屈和不高兴早就被舒纯熙抛到了脑后,扬着唇角笑得像个五岁小儿。
或许是实在太高兴了,大脑也高兴到了宕机,一瞬间的时空停滞,然后画面忽然就一转。
面侧着被压在木门上面,赤裸的身体暴露在空气里面,冻得要起鸡皮疙瘩。
她看见自己伸出白净纤细的手臂,想把门给反锁。
身后男人的动作猛地一沉,激得她还没有碰到门把手,就只能瑟缩着收回了手。
“……锁门,让我先锁门好不好,嗯……”
语调里不自主地带了点讨好,但讨好没有有,就只能听得出委屈了。
无力地扒在门上的小手,毫不留情地被身后人攥在手里,就好像要攥碎了。
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求饶的声音还没有发出,她忽然被钉在门后,为了适应他,踮起一只脚,还是站不稳,整个面前只有那门把手可以支撑。
但门都没有锁上,她维持着心里为数不多的清明,知道要是伸了手借力,只会把门给打开。
一时之间,进退维谷,委屈得要哭,身后的人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锁门干什么,打开了,正好把人都引来,让所有都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怎么不叫了,怕敬渝听得到么舒纯熙?嗯?”
心脏猛地被一拽,继续无情地捶打着,舒纯熙终于从这噩梦里面挣脱,忽然睁开了双眼,然后身体才后知后觉地求生般大口喘起气来。
她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偷偷梦到了敬渝,被敬亭给逮了个正着。
那他应该会弄死我的吧。
舒纯熙没有了睡意,也没有了什么生意,坐起身,找到床头的水喝了一口,望着天边熹微的晨光,在床头缩成一团,紧紧地用双手抱住了自己。
太阳就快升起来了,一点一点把所有地方都照亮,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可惜跟她没什么关系。
第18章
舒纯熙这两年的睡眠质量很差,也很不容易入睡,更何况,冰火两重天,刚刚做过那样的一个前后诡异牵强的梦,她其实是不敢睡了,生怕再在梦里见到敬亭。
呆呆地坐在床头,熬着等天亮。
终于,日头升上来,照亮了一整个房间。
舒纯熙才如同被大赦的犯人一样,面如土色地走出门,下楼去吃早餐。
敬渝今天早上依旧不在,舒纯熙进到餐厅里,看见的就只有宗正。
昨天那一遭,宗正虽然一直待在自己的客房不曾露面,但事后还是弄清楚了个大概。
他从前只听说过舒大小姐娇贵,虽然是有些任性天真,但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刁蛮女子。
可是昨天那一闹,砸东西纵火,说是泼妇行径都轻了,他实在是有点看不懂了。
按理来说她已经嫁到夫家,难不成这两年在莫瑞恩尔,那位敬二公子反而还将她宠得更无法无天了么?
莫瑞恩尔那儿有这么多间房子供她砸的么?
宗正被自己这多嘴多舌的行为惊到了,一面在心里告罪,一面在脸上表现得如常,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把目光移开到别的地方。
用完早餐,宗正主动叫住了舒纯熙,提出跟他一起到庄园里走一走。
舒纯熙现在心情和精神都不怎么好,但对方到底是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