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上一世她小产,你在哪里?……
元衡不敢相信刚才她说了什么。
那道身影迎着月光,冷得让人避之不及,冷到让元衡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他回过神,停住脚步,紧绷的心弦像是随时要崩。
他轻轻问了句,“你说什么?”
岑璠袖子下的手攥紧,眼神也跟着坚定了几分,“我说,殿下上辈子难道没有想过,问问她心里在想什么吗?”
元衡早已睁大了眼,“你”
她难道是恢复了记忆吗?
元衡反复在心底问自己这个问题,一遍遍发问,从猜疑到难以掩饰的恐惧。
目光时不时交汇。元衡却只在那双眼中看到了冷漠,即使是戳穿了他的一切,看到他最真实的狼狈,也只有平静。
高傲的脊梁仿佛被压垮,连同往日的蛮横也被压得粉碎,他低下头去,只能看到脚下茫茫白雪。
许久之后,他却摇了摇头,默声重复,“不对,不可能”
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道:“是他,对不对?”
那眼底猩红,眼角像是要渗出血来一样,周身也是嗜血的戾气,“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凌冽的寒气直逼来,岑璠纵然坦荡,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朱唇像被风吹开的花瓣,许久后才轻轻弯起,“殿下并非现世之人,我梦里的人一直都是殿下,对吗?”
元衡抬起头,向她走来,似是神情有些恍惚,“你在梦里梦到孤?…你都梦到了什么?”
他向前走,脚步不稳,映在灯火下,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影子触碰到她脚尖的刹那,岑璠却向后退了一步。
月光照清一张凄白脸,他用力扯出一个笑容,鬼魅妖娆,甚至有些扭曲,“皎皎别怕,梦里的都不是真的,孤不会那么对你,你相信孤,不会的…”
他步步逼近,岑璠终于慌了神,双手握住手里的灯笼,隔出一点距离。
“殿下,我不是她…”
元衡停住了脚步,目光没了焦点。
岑璠鼓起勇气,道:“她只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说完这话,岑璠心里却还是泛起些酸涩。
她知道,那可能就是上一世的自己,也许她还是忍不住为曾经那个自己扼腕叹息…
颈间的冷汗被吹干了一层,她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将那些纠缠过往残忍斩断。
“殿下,对不起,我做不到将她还给你。”
“于我而言,现在的我比她活得更好些,梦里的事我其实记不大真切,她或许也不愿意让我想起来,回不去的…”
面前那影子明显晃动了一下,像是被压垮了一般。
她说她不是她,曾经那个全心全意对他,肯为他死的岑璠,已经彻底不在了…
她不愿想起上一世的事…
元衡低头,无声地笑了,再抬起头时,眸中浓墨翻滚。
他朝着她的方向大步而去,浑身透着诡异的气氛,岑璠步步后退,踩断了刚才点燃的香,停住脚步。
他一只手揽住她,像是吃醉了酒的人,声音沙哑而又魅惑,“那怎么办?王妃不是答应孤,好好做王妃,不走吗?”
声音近在咫尺,那张面容映着月光,愈显阴鸷。
岑璠想挣脱他的桎梏,可他的力气终究比她大很多,一只手按在她的腰上,想是一只断翅的雀被握在掌中。
他不顾她的挣扎,笑着在她的唇角一吻,“皎皎放心,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她。”
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岑璠难以置信,那声音盘绕在耳畔,一时怒上心头。
那吻又要落下,岑璠张开嘴,合上齿,死死咬住他的下唇。
血腥蔓延开,一声闷哼响起,元衡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开些,岑璠
才松口。
血色仿佛一层胭脂点缀,岑璠用看疯子的眼神多瞪了他一眼,提起灯笼,二话不说便要离去。
下一刻,颈上却是被重重劈了一下。
元衡自后托住要倒下的她,接过她手中要掉落的灯笼。
他嗅了嗅她的发间,“本王放不开手,该怎么办呢?”
“皎皎你说,再把你锁起来,和孤的手锁在一起,好不好?”
他捏起她白皙的手腕,轻轻摩挲,露出淡淡的笑。
忽然后面袭来一阵风,向他而来。
元衡护住她的头,来不及转身,肩上硬生生接了一拳。
“你要对她做什么?”
那一拳不轻不重击向他的右肩,元衡踉跄两步,左肩的伤口也连带着阵阵闷痛。
他转过头去,看见杨知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像一匹狼般恶狠狠盯向他,“关你何事?”
“你既决定要尔朱阳雪,就该彻底放弃她,你一而再,再而三插手本王和王妃的私事,你信不信本王——”
“我凭什么不能管?”杨知聿打断他的话,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攻势既起,却见他不打算躲,杨知聿愣了愣,转而算是看了个明白,他这个人并不怕皮肉上的疼…。
杨知聿垂下手,转而却换了个讥讽的笑容,朝更疼的地方戳去,“让我放弃她?可你早都把她放弃了,知道吗?”
话音一落,元衡将怀中的人越抱越紧,不住摇头,像是陷入魔怔,重复否认,“孤怎么可能放弃她,孤不可能放弃她…”
杨知聿看了看他禁锢在怀中的人,咬紧牙,冷声质问,“那上一世,她在洛阳遭人追杀,小产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说的话对于元衡来说,实在太过陌生,他安静下来,僵硬转头,恍惚道:“你说什么…”
“我说,她上一世被殿下赶到庄子上,有了身孕,殿下不仅放弃了她,更是放弃了她的孩子…”
他那时救下被追杀的阿雪,将她安置在离庄子不远的村落旁,危机四伏,晋王对尔朱氏态度不明,颇有隔岸观火之意,他也不敢相信。
村落中无药可寻,他走投无路,还是赌一把,带上人去晋王在洛阳附近的庄子讨药,却是在附近遇到了岑璠。
彼时她躲在离庄子不远处的废弃猎屋中,有婢女挡在门外,他救下她时那婢女已经没了气息…
那时她身下见了红,好在腹中的孩子还算坚强,没有落胎。
“她那时遭人追杀,我送她回庄子,想取走一些止血的药,她那时欣然答应,我和阿雪打算走的时候,再回去看她,却得知她已经小产的消息。”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她救孩子的药并不够用,那些刁奴知道晋王殿下厌恶她,也不愿意悉心照料,余下留给她的药材根本不够稳胎…”
元衡眼中布满了血丝,觉得不可置信,不住摇头,低头看向她,“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会…”
杨知聿冷漠地看着他变得癫狂,提醒道:“殿下别忘了,她当初是为何被您赶到庄子上。”
元衡当然记得,可他不曾想,他将她赶到庄子上,竟是错失了一个孩子…
他这一世,心心念念想让她生的孩子……
“我帮她说话,是因为我和阿雪欠她的,可上一世她会如此,你脱不开干系,你凭什么还不遂她意,还要如此不知悔改?”
“够了!”元衡打断他的话,“孤会对她好,不用你来说,孤会比任何人都对她好…”
元衡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嘴上还念叨着,步子有些悬浮,仿若鬼魅。
直到驿馆前,错乱的心绪才缓过来了些,他低下身去,想要吻一吻她的额,却在她的额前停住。
他将她往上抱了抱,径直往楼上走。
驿馆中还有不少人未歇下,有目光向他们看来,却无人敢凝视,更无议论声。
元衡将她安顿好,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整顿好神情,打开门后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韩泽站在门外,问道:“殿下可准备去见那驿官?”
“什么驿官?”
韩泽愣了愣,“殿下刚才可是没遇见杨将军?”
元衡顿声,而后道:“什么事,你现在说。”
韩泽便也不再过问什么,道:“方才有从洛阳来的驿官,带了金牌,说是太子病重,要殿下即刻带兵回洛阳。”
“殿下可要觉得是真的?”
元衡记得,上一世太子起兵,召他回宫的旨意确实是皇帝下的,他那时进宫铲除太子的势力,可老皇帝临死前却以无召回宫降罪于他,将皇位让给了兄长。
这一世改变了太多事,军镇没有乱,尔朱氏没有进宫,宫中那位太子妃也并非被人当作病逝。
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提早发生也不是不可能…
“你去将那驿官带来,让所有人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回军镇。”
*
翌日
岑璠是被背上一阵痒吵醒。
睁开眼时,天还朦胧,在眼前映清楚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岑璠这才发现,她睡在元衡身上…
她慌忙撑起身子,被子下的光景便是一览无余。
她身上竟是不着寸缕,连盘好的发都被散了下来。
他也是如此…
元衡扫了一眼,轻轻笑了笑,“醒了?”
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包括他从她背后打她的那一下。
岑璠慌忙从他身上起来,拽走了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
元衡掌心还抓着她的一缕头发,扯痛了岑璠,她向他的手看去,他才风轻云淡地松开。
她眼中充满敌意,道:“你要做什么?”
元衡起身,倒也不顾身上没穿什么衣裳,也没有生气,“本王没想做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当真老实得不像话,戾气消失得一干二净,眼中还带有淡淡得笑意。
就好像是昨夜被鬼魂上身一般…
看着他平静的笑容,岑璠又想起昨日迎着凄白月光的诡笑,不由打了个寒战。
也不知道现在面前的是人是鬼…。
元衡倒也不疯了,一副好脾气,“你是不是很怕本王?”
岑璠没有回答,眼神却装不了地躲开了。
元衡本就知道答案,看到她的反应,目光回落,似有一些寞落,道:“你以后便不必害怕了。”
“本王放你走。”
声音回荡在耳边,岑璠一瞬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都不由睁大了些。
外面的天又明亮了几分,元衡一瞬间觉得,在她的眼中都看到了光亮。
那种刺眼的光。
他不愿去看她眼中的期待,继续说着他想了一晚上才决定的事,“宫里的太子病重,各地不太平,你先随本王回北镇调兵,本王送你去晋阳,回王府后,把和离书给你…”
岑璠眼中只剩惊讶,“你…”
元衡自顾自说,并没有理会她的表情,“本王要去洛阳,生死未知,不过你放心,无论成败与否,你那阿弟,本王都会让人安排好,不会让他回虞家,也不会让他无所事事。”
“至于皇后,若是事能成,本王还是会将人交到你手上,若是事不成,你怕是还要另想办法。”
岑璠将他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一字一句,仿佛不像是在与她玩笑。
她没有问半句他要去洛阳的事,只问了句,“为什么?”
元衡变得沉默,就连眼睫都垂了下来。
许久之后,他道:“本王记得当初的承诺,你侍奉本王一年,同本王做了一年的夫妻,就当本王兑现承诺罢。”
岑璠记得当初与他的交易,他说嫁给她,他便帮她报仇。
可如今她嫁给他,好像还不到一年。
他应当不是在指桑骂槐才对…
岑璠抬起眼眸,想要仔细揣摩他的心思,恰好对上他上抬的目光。
她慌忙收回视线,生怕他反悔,有些语无伦次地应道:“我…多谢殿下…”
元衡久久没再说话。
再开口时,他道:“本王还有个条件…”
此话一出,岑璠的心又
凉了半截。
可他紧接着说的要求虽然奇怪,却不难答应。
“这几日回途,你能不能扮作她,同本王再做几日夫妻…”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扮得像吗
岑璠答应了下来。
元衡也知道,她嫁给他后,日日都在盘算的,应该就是怎么能离开。
他给了她一个能选择的机会,她肯定不会放过。
回北镇的路上,岑璠自己换上了一身白衣。
能在梦中回想起的人,似乎也只有这一身白衣
她拿起镜子,也想去看看自己和梦里的人有多相似。
看到镜中的自己,岑璠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根本从未看清过梦中人的容貌。
或许也不像,她没有梦中的人那样清瘦。
岑璠放下镜子,马车外便有人掀开毛毡进来。
她装不出含情脉脉,却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也许他上一世始终对那个她有什么遗憾,她填补了这份遗憾,他便能放过她。
他应当就是这样想,所以才让自己扮作她。
岑璠颔首,叫了声“殿下”,而后让出了点位置。
他驻立在门外,看了她许久。
岑璠愣了愣,犹豫地问了一句,“殿下觉得…像吗?”
她这么问,本是觉得自己不像,可他并没有像平日一般挑三拣四,点头说了声,“像,像的…”
岑璠放下心来,不适应他这般炽热而又纯净的目光,看向一旁,问道:“殿下可要进来坐?”
元衡听言钻进马车,“皎皎这几日,可不可以不要再问方才的问题?”
岑璠强撑起笑容,道:“都听殿下的。”
可她心底还是有想要他先回答清楚的疑惑,即使梦中的那人就是她,她自己也实在无法想到…
“殿下,她过去是怎样与您相处的?”
元衡嘴抿紧,一时半刻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做夫妻的那几年是如何相处,他也不甚记得
唯一残存的记忆,约莫也只是在寄云寺的那段日子。
她会为他换衣上药,还会为他洗手作羹汤,可她那时已经将所有的喜欢都藏起来,不再表露半分。
那时她应该也是不喜欢他了,玉佩是他偷来的,他还害她丢孩子,若不是她这样好,肯定是要恨他的
元衡的目光移向马车内的那只梨,道:“皎皎削一只梨给我吃好吗?”
他没有用尊称,语气也还算温和,岑璠说到做到,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刀,细指托着梨,削下一圈圈皮,不曾断掉。
岑璠削好那只梨,又问道:“殿下可要妾身切好?”
元衡接过她手中的刀和梨,自己切开了那块梨,小刀叉向一块儿白嫩的果肉,“张嘴。”
岑璠乖顺地张开嘴,咬了一块儿。
只是还没吃完,他便将剩下半块儿拿走,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岑璠嘴角抽动,到底没说什么。
他却是还不餍足,轻轻一笑,尝了尝她唇角留下的甜渍。
岑璠无所适从,手指还沾了些梨水,只得用手背轻轻擦了擦。
他捉了她的手腕,看了看那皙白的手指,轻轻吸吮她的指尖。
纵使再怎么说服自己,岑璠也受不了他这般。
还待在马车上,岑璠没有大声喊出来,只细若蚊音道了声,“别”
元衡抬起眼来,长长的眼尾似水波涟漪,慢慢弯起笑意。
马车内许久都未曾有人下来,辘辘车轮声遮掩住了车内的旖旎
回到赤城时,岑璠发髻乱了许多,手上的几只簪自己簪不起来,只得拿在手上,重新随意挽了个髻。
到房中,岑璠便是想把乱了的髻重新挽起来。
男人从背后拢住她的手,下颌支在她的肩上。
清幽的沉香扑面而来,岑璠放下簪,语气终于泄漏出疲惫,“殿下还没有尽兴?”
他刚才在马车上,将她抱在腿上做的事,仿佛历历在目,刚才车夫虽然没说什么,可看她的眼神却也是一言难尽。
岑璠想到便觉得不自在,委婉地躲开他。
元衡便是当作欲拒还迎,两只手往上攀。
最终又演变成了刚才的样子,衣衫掉了一地。
双臂穿过膝弯,将她轻易抱了起来,岑璠听到背后一声轻笑,“还没干呢…”
岑璠气不打一出来,刚睁开眼,却转眼看见镜中的景象。
他这是打算把做过的和没做过的,在这几日都再做一遍…
岑璠深吸一口气,又闭上眼,便当自己灵魂出窍了一会儿,像一片树叶,随风上下飘荡。
赤城刚刚稳下来,防城内再起骚动,打梆声晚了些,直到最后一声锣响回荡,屋内才跟着渐渐声小了。
地上的毯子脏了一片,被宅中的奴仆重铺上一张。
岑璠眼皮打架,腿脚脚仿佛变成泡软的面,实在直不起来,便任由他抱去擦洗。
背再挨上床榻时,她下意识想要背对着他睡过去。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一点点掰转过身,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胸膛上。
“这么睡…”
这面胸膛,这辈子的岑璠没怎么躺过,更不要说上一世。
他常年习武,枕在这一身紧肉上,算不上难受,可还是别扭…
岑璠顾不得这些,两只眼睛很快便合上。
那道呼吸渐渐平稳,元衡在她发心轻轻一吻,“要是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
当晚,元衡却当真做了一场梦。
梦中的她还在王府,他听了韩泽的话去西院看她,在那里中了香,同她宿了一晚。
第二日醒后,她同他解释,他没有转身就走,信了她说的,叫来韩泽彻查府中之事。
查下来发现,屋中的香不是她点的,不过是舅父想趁此机会把她赶走,好在府里安插上自己的人。
她没有去庄子上,他也并没有再去看她,却多送去了几件暖衣。
后来的某一天,空寂的王府传来了一道有人气的消息。
她怀孕了……
他在房内辗转了半夜,第二日第一次主动去她的院子,在门外停留了半晌。
槿儿开了门,她正看着自己的肚子,见到他时,杏眼睁得圆溜溜的。
他伸出手去,她似乎有些惧怕地往后缩了缩。
他问道:“想生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却几乎和没表态一样。
他未点破她的不安,手指弯起,在她的肚子上轻轻碰了一下,“那便生下来吧。”
那时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是琉璃一般。
即使是不受善待,也是能含着光…
他回去后,赏赐了好些她能用到的东西,问她要不要搬离西院,她却是不愿。
后来他竟情不自禁往她的住处跑,停留的越来越久,有的时候甚至一宿就是好几日。
他觉得她太瘦,送了很多补品去,她脸上饱满了许多,更好看了些,也有了精力,在房中时而绣几只香囊给他,还会缝些小娃娃的衣裳。
到后来肚子渐渐大了,也不那么局促,在他面前画起了画。
他那时向皇帝举荐了杨知聿,调和军镇两房势力的矛盾,在晋阳当起了半个甩手掌柜,有时候在院中看她作画,一看便是一个晌午。
有一次她画累了,干脆靠在他的肩上…
后来,一个小娃娃在王府呱呱坠地。
她生的是个男孩,出生时他抱着那个孩子傻笑了许久,小心翼翼抱进屋给她看,她也弯起了眼眸。
她生下孩子不久,他便是开口,让她留在主屋,不纳妾室,此后做了一对人人羡煞的恩爱夫妻。
军镇十年并无大事发生,有他的举荐,反倒更安稳了些,后来便是彻底甩开手,窝在晋阳陪着自己的妻儿。
年过而立之时,已是儿女绕膝。
他打趣说起当年玉佩的事 ,她一愣神,他便是发现。
她只是淡淡一笑,说想改日去祭拜那位姑娘,而后却又靠在了他的肩上。
大梦半生,余下的便是再也梦不到了……
元衡迟迟才睁开眼,恍然间发现,自己的鬓角似乎都湿了。
一滴泪似是落在她身上,她轻哼一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一声“对不起”融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
隔日,元衡去军营中点兵,同杨知聿交代好军镇的事。
这个关节,赤城不能不守,暂缓之计还是要依靠尔朱氏。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与尔朱氏没有到翻脸的时候,有尔朱阳雪,或许事情还会更好办些。
他们走时,曲芜的棺才刚运回来,还未下葬。
岑璠还是去祭拜一番,元衡倒也没有阻止,陪她一起去了穆氏。
听说那穆氏的二公子被打了一顿,关在家祠,可到底也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就像只是打死了主人家的一匹马一样。
最终被遗忘的,也只有曲芜这个女子。
生若浮萍,死如落叶。
岑璠走时,回头看了看那口棺材。
元衡握住了她的手,道:“现在局势乱,若是孤能回来,会帮她讨个公道,你觉得如何?”
岑璠听到后,觉得有些惊讶,须臾后低头颔首,“多谢殿下…”
她只是道谢,可到底是没怎么把他的这番话放在心上。
他愿意帮曲芜报仇自然是最好,若只是为了稳住她,她倒是也没本事做些什么。
此行随军队而归,又途径山谷,倒是没多少人来找他们麻烦。
出了山谷,队伍转却是转了方向,向西走去,到达一处山寺前。
寺嵌在山壁上,一阵长哨响,寺中走出一个僧人。
不过多时,山寺上下来几个身穿便服的壮汉。
领头的人,是许久不见的赵巍。
“那女人呢?”元衡问道。
赵巍先是行了一礼,道:“殿下放心,人还活着,只不过…神志有些不清醒罢了啊。”
元衡皱起眉,多问了几句。
岑璠也记起,他们来军镇的路上,是在找一个人。
那时杨氏的人来报,说是押送一个人回军镇,路途却被劫道丢了人,自己身旁的人说让他们注意崔氏的动向。
可到头来,这个人就在晋王自己手上……
岑璠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元衡微微躲开她的目光,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领上人后,便是打算上路。
面前驶过一辆青篷马车,马车中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吵嚷。
岑璠隐隐能猜到,他费这么多精力找来的人,与皇后有关。
她这么问了出来,他倒也没有对她隐瞒,“是与她有关。”
“皎皎可曾听说过,宫中曾经有过一位姓文的昭仪?”
岑璠摇了摇头。
元衡想到她不知道,那位昭仪被打入冷宫时,她应当才出生,就算是死的时候,她也才是个娃娃。
“那婢女的主子貌美,心肠却毒,不仅与人私通,还要害母后和元斓,现在看来,当年只是另有隐情。”
“是皇后加害?”
元衡点头,这件事是元斓同他做的交换,不过看来,她并非只告诉了他。
此人握在他手中,总要比握在杨氏手里好。
元衡看了眼马车,“看上去像是,能不能报仇,还要看此人吐出些什么。”
岑璠便没再问,只在上车时又看了一眼那马车。
*
化了一日的雪又凝结了一层薄霜,远山沉淀的火红与夜色相接,队伍又停了下来。
岑璠从车上下来,本着做好扮好“她”的承诺,和槿儿去找晋王。
路途却是遇到了韩泽。
韩泽提了一盒梅子,就要给她送进车去。
这梅子还是去岁夏天摘的,府里的梅下得多,便是去核后晒成干存放起来,晋地寒冷干燥,到现在也未曾坏。
这一路上坐车困乏,便是带了许多梅干,当做零嘴爽口。
韩泽见她要去找人,本是想给她送到车上。
岑璠车坐得久,胸口憋闷,便没让他送回去,接过盒子,打开来边走边吃。
走到马车前,元衡却不在。
岑璠问过,才知道他从这里离开,
马车内吵嚷,比刚接走时声音更大些,时不时冒出几句疯话,夹杂几声尖叫。
岑璠不自觉抬脚,要朝马车那边走去。
赵巍还守在马车前,用剑挡住,委婉道:“王妃还是别靠近了,此人现在…见不得。”
岑璠瞧了一眼,却坚持道:“我不同她说话,只想看一眼。”
她无声走近了几步,站在几尺之外,赵巍有所犹豫,还是用剑挑起了车帘。
车内的女人瘦的不成样子,身上的衣裳穿的暖和,却不算齐整,鬓侧乱糟糟的,头发像是被打理过,又被自己抓乱了。
女子见到光,又抱紧了头,扯住两边的头发,“没有下毒!她是被骗了!不是娘娘下的毒…”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
岑璠本是想再问问皇后的事。
晋王对她的承诺,她终究不太放心,若是他此番去洛阳,还是不能扳倒皇后,她总要多知道些什么。
不过看样子,她现在应该也问不出来什么更多的,倒不如去问问晋王…
那女人叫声愈发犀利,岑璠向后退了几步,正打算离去,那女子手却猛地指住了她。
准确说,指的是她手中的那盒还没来得及盖上的梅子。
“还有这个!这个也扔掉!”她说得越来越急促,最后一通乱指,咬牙切齿,带有恨意,“娘娘不能吃梅子,你们这些刁奴!真是犯了天了!”
“不对,你们这些狗奴才,就是想害死她!都想害死她…”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和离书
岑璠低头,将手里的盒子赶快盖住。
槿儿拽她的袖子,接过她手中的梅干,用了点力气,将她拉走。
“姑娘可别看了,待会儿闹大,殿下又要说您…”
岑璠到如今也没有同槿儿说起接下来的打算,墨群不知道,远在晋王府的乳娘她们不知道…
槿儿这两日也在她身边感慨过,说这几日晋王的脾气好了不少。
可岑璠知道,他温情的一面,其实应当都属于另一个人。
已经早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人。
现下一切未知,等回到王府,临到走时,也许她也会理解的吧。
岑璠这样想,还是没有透露自己的心思。
她慢慢悠悠地往前走,离那辆马车又远了些,叫喊声也渐渐听不到了。
很快她便看见了元衡,他似也注意到她,又向对面的人交代了两句,向她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掌还是热的,起码要比她冻在外头热很多。
元衡掌心包裹地严实了些,轻声问道:“手怎么这么冷?”
那声音温柔得似水一般,岑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道:“方才吃了几颗梅子,兴许是冷得吧…”
元衡瞥向槿儿手上的梅干,打开来,众目睽睽下送到她嘴边一颗。
岑璠倒是也不扭捏,张嘴吃了那颗梅干。
“等下让韩泽再多送上去马车上。”元衡说罢,上手拢了拢她颈边兔毛领子。
岑璠微微颔首,看向他,觉得刚才见到人的事也瞒不过他,干脆自己承认,“我刚才去马车那边找殿下,见到了那个女子。”
元衡却还是一副好脾气,“嗯”了一声,又塞了一颗梅子到她嘴里,“她都说了些什么?”
岑璠回忆了回忆,道:“说下毒的事。”
元衡笑了笑,同她说道:“当年文昭仪被打入冷宫,已然疯了,给母后和元斓下毒,应当是受了当今皇后挑唆,否则靠文昭仪一个疯子,那碗红豆汤不会送到母后手中。”
“那位昭仪可是与先皇后有什么恩怨?”
“文昭仪曾
与人私通,还诞下过一个孽种,是母后告发的这件事。“他将这些事徐徐道来,依旧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
岑璠约莫是明白了前因后果,点了点头,躲开他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那盒梅,口中还泛着梅干的酸甜。
“殿下不能吃梅,那陛下或是先皇后可有不能吃梅的?”
话一出口,岑璠便是收住话。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忽然想问这个问题…
元衡却认真回忆了一番,“母后不曾,至于父皇,孤也不知道。”
岑璠没再追问什么。
“皎皎问这个做甚?”
“没什么…”
*
山谷绵延,出了山道,便离晋阳不剩几日。
一路上,他愈发沉默,每每岑璠以为他失了前几日的新鲜感,他却都会在夜晚找到她,打消她的念头。
岑璠也渐渐明白了他为何沉默。
已经不剩几日了…
快到晋阳时,忽然兵分两路,一路向南直下,另一支留守在了晋阳城内。
到府上那日,元衡在府门外站了许久。
岑璠下车时,径直就要入府。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横抱起时,岑璠眉头皱成一团,用力挣扎。
元衡稳稳抱住她,凑在她耳边,近乎恳求,“再扮一晚,已经最后一晚了…”
她又挣了两下,却发现拧不过他的力气,只能问道:“殿下当真?”
“当真…”
他承诺一声,抱着她进了王府,直向西处的小院去。
这处小院子,岑璠许久没有来过。
再环视一周,岑璠便是明白过来,为何自己当初会觉得熟悉。
这应该就是她梦中出现过的小院。
原来她上一世,便是在这偏僻的地方,困了自己五年…
春景将至,院内的雪早已消散,枯草已经被星星点点的绿意遮盖,土腥味混杂其中,一片生机盎然。
岑璠抚过院中的石桌,看了看院中尚在盛放的白梅。
即使是这晋地的白梅如今也盛放,甚至都快凋谢了。
元衡就这么看着她漫无目的地走动,像极了新筑起巢的鸟儿,盘旋于所栖的草木。
可她并不是要在此筑巢,而是要走了…
元衡屏退了所有人,依靠在月门外,恍然间想到前几日的那个梦。
梦中他最终也将萧瑟小院装点成了这派温馨模样,和她在这里,守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
可那种幸福只有梦里才拥有,即使是在现世,也不曾再抓住过丝毫。
渐渐地,有什么模糊了视线。
就连上一世都变得模糊,仿佛只有那场美梦,和现实交织成一团。
他抬起头来,许久后才又看清天上云,嘴角弯起了一点笑意。
他静悄悄走到她身后,直到很近时,岑璠才听到脚步声。
她放下手中的花枝,微微转头时,温暖自背后笼罩,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心跳声声迸出。
他头轻轻搭在她的肩上,问道:“你能不能为孤做一道菜,什么都好…”
岑璠道:“殿下,我…真的不会。”
元衡道:“会下面吗?一碗面也行…”
“孤同你一起…”
岑璠抿了抿唇,想到是最后一晚,便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处小院的耳房后有一间小灶房,只做一碗面,倒也是够用。
岑璠到底只会下面,和面擀面这种事倒是不会。
元衡抓了把面粉,添了把水,很快用擀面杖擀出了一张平整的面皮。
岑璠问道:“殿下还会这个?”
元衡对上了她探究的眼神,这种眼神他几乎从来都从她眼中看到过。
成婚一年,她也不曾问过他这些闲事。
早知道她对他的这些好奇,他就应该早些做才对。
元衡下意识盘算起来,可刚盘算没几步,恍然间却想起,这已经是最后一日了…
心里泛起的酸涩,他用笑意掩饰起来些,道:“从前在军中,做过。”
岑璠也想起,她打听来的晋王,曾在军镇九死一生,想来做饭起灶也是家常便饭。
面皮擀好,她用刀切成几条,元衡烧起灶,舀了几瓢水,给她让出位置。
岑璠打了颗蛋,将面条煮了进去。
多好的日子……
元衡目不转睛看着,直到一碗面被盛出来,深吸一口气,帮她去端面。
两碗热腾腾的面,不算好吃,味道甚至索然无味。
可元衡很快便吃完了。
他放下碗筷,却见她还在低头挑面。
他静静看着,忽地唤她一声。
岑璠停了筷子,等着他说话。
“倘若我此去回不来,你会难过吗?”
岑璠想了想,倒也不忌讳,“若真如此,我会去看殿下。”
元衡嘴角抽动,却又问道:“那如果我入皇宫,坐上高位,你会回来吗?”
岑璠唇慢慢合上,只字未言,看他的眼神渐渐带了些戒备。
元衡躲闪开目光,“我只是说笑而已,知道你不想进宫…”
一晚上,他同她嘱咐了很多,就像刚成婚的那个晚上。
他同她说,让她走后先别回彭城,呆在晋地,随便哪里都行,等他有消息后再回。
他还同她说,他五年肯定不会再娶,这五年里让珝儿留在府上学本事,让她每年回来看看,她这个阿姊一直不在,放在他府上五年不太妥当。
“还有你的嫁妆,孤知道你母亲于寄云寺有恩,等明日会叫人将你的嫁妆送回去。”
“这些嫁妆殿下留着吧。”岑璠却是道。
这句话她上一世也说过,元衡手指动了动,坚持道:“你拿回去。”
岑璠道:“这些嫁妆有一多半本就是殿下的东西,其余便当是我给北镇的军民。若是殿下此行顺利,倒时再还便是,若殿下还是晋王,便当是我为军户做些事。”
她说完这些,还补了一句,“殿下现下缺这些钱,不是吗?”
这句话确实将元衡的话塞住。
他用自己的银两买了穆氏的地,将来只会用更多。
确实如她所说,他缺钱……
元衡没再拒绝,还是执拗道:“将来定会还你。”
岑璠浅浅一笑,没放在心上。
元衡盯着她,却又忍不住提了个要求,“孤五年不娶,皎皎能不能也答应孤,五年不嫁人…”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五年太长,她还只是十八岁,若是这几年再嫁,定是还能嫁个好人家。
他改口,声音又小了些,“两年吧…”
岑璠之后也未曾有什么打算,微微颔首,“可以。”
“若是以后嫁人,先别着急添孩子,总要先辨别那家人的好坏…”
岑璠觉得他啰嗦。
她将来若是打算找,看上的定然要比他家里的人要好上太多。
她仍是有耐心,道了一声,“多谢殿下提醒。”
……
烛火渐暗,一个晚上难得未起冲突,夜里的烛火也灭的不算晚。
沐浴后的香气散在帐中,浓郁而不刺鼻。
岑璠没有闭眼,背对着他睡去,仍觉得有些恍惚。
可和离书还未送到她手上,她也不知道明日还会发生些什么。
忽地,一只手伸过来。
熟悉的气息靠近,除了刚沐浴后的香气,还有一点衣上熏有的沉香。
那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在低吟。
“最后一次,还没到明日,最后一晚了…”
“皎皎,孤舍不得你…”
岑璠想要告诉他,人终有离别,可唇转而就被覆住。
他描绘着她的唇,慢慢舔舐,似还是觉得不够,毫无章法地扯开她的寝衣。
炙热的胸膛如同烈火,让岑璠无所适从。
“你能不能再叫孤一声夫君…”
岑璠终究叫不出口,在这个关头,却也不想惹他不快,无声做了个口型。
唇又被堵住,正当要窒息时,膝却慢慢被蜷起。
他带来的感觉实在难耐,岑璠躬起身,低下头去,咬紧了自己的手指…
最后一夜,终究是没有荒度。
岑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只知道他一遍遍重复着最后一次,到再也没东西要给她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就算是短短后半夜,竟也是足够做一个错乱的梦。
梦的前半段,她去看望葬在庄子外的槿儿,回来时身下便一直在流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最后倒在了庄子前。
后半段,却是一段美梦。
梦中一个小男孩伏在她的膝上,听她讲着故事,旁边有人,将一颗青梅塞进了她的嘴里。
至于那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了。
梦再醒时,帐内已经无人。
岑璠起身,挑起帐子,透进些微光,还有些恍惚。
床边似是放了一张信纸。
看清上面的字,岑璠瞬间清醒,赶紧将帘子勾起,细细查看。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岑璠紧紧盯着这封信,手不住颤抖,光着脚从床上站了起来。
槿儿听到动静,从外间进来,看到自家姑娘全身只穿了一件小衣,盯着一封信看,赶紧走近,“姑娘可别冷着了。”
“殿下今晨走时,还说让您好好照顾自己,姑娘生了病,我们之后可没法交代…”
槿儿这般叮嘱,却见自家姑娘眼睛都快戳到心里了,觉得自己像是对牛弹琴,忍不住瞟了一眼那封信。
“和离书”几个字赫然映入眼。
要继续说的话停住,“姑娘…这…”
岑璠回过神,叠起那封信,塞到自己怀中,没让她再看第二眼。
槿儿脑子一片空白,昨日两人还分明好好的,怎么今日就…
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
“殿下此去是不是有危险,所以才给了姑娘这封和离书?”
岑璠知道原因,可那些前世的事终究太难让人相信,她也说不出口。
他此行确实命数未知,约莫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放手得干脆,这么说应当也不算完全骗槿儿。
岑璠颔首,“算是吧。”
槿儿还是难以相信,三步两退,“我去叫乳娘…”
最后不只是乳娘,连紫芯听到消息也跟来了。
乳娘眼睛睁大了些,步子似有些悬浮,要靠紫芯才能站稳。
岑璠挑了些能说的去说,“珝儿会留在府上,乳娘年事已高,跟着我走也不方便,不如和珝儿一起留在王府。”
说罢,她看向槿儿,“槿儿也留下,好好照顾乳娘。”
槿儿眼泪不住往下掉,乳娘也劝了又劝,“殿下此去,也不一定是回不来,姑娘不如先待在府上…”
一番话终究没劝动岑璠,她摇头,“乳娘,要走的。”
乳娘愣了愣,弄不清前因后果,也不好再劝。
她还是不放心,问道:“姑娘…不会…不回来了吧…”
岑璠低下眼,“会回来的。”
起码这几年,她答应了他,会回来看珝儿。
总会有一日真正一别两宽…
岑璠叫人收拾好行囊,身边只带了紫芯和墨群。
元衡找了些人明里暗里相护,至于去向,便全由她做主。
有了那封和离书,和曾经被监视终究是不同。
像是被解了链子的鸟儿,想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
岑璠思来想去,也觉得现在这个节骨眼,离开晋地不是好的选择,南下世家盘踞,局势未明之前,她也不好现身。
思来想去,岑璠决定先去一趟平城。
想先去告诉阿湄这个消息,同她在同一座城里住一段日子。
队伍慢悠悠行走,穿过一座座县城,岑璠也真正闲下来,看看这晋地真正的风土人情。
走到秀荣,一行人却停得久了些。
秀荣算得上繁荣,又无世家盘踞,常有外邦商队经于此,商贸络绎不绝,城外还有好几座佛寺。
几人昨日在面铺多呆了一段时间,姑娘请她和墨群吃面,在街上逛了许久,直到没多少人才回。
今晨起来,岑璠便有些肚子疼。
紫芯以为是自家姑娘的小日子提前来了。
自家姑娘曾经乱用过药,后来调理一段时间,也时不时不准。
后来发现猜错,便是想到昨晚吃的那碗面。
这秀荣的面馆,想必是不怎么干净…
岑璠脸色疼的有些苍白,额上冒了许多冷汗。
她手里拿起小杯,又喝了口热水,一只手不声不响捂住肚子,越来越安静。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找郎中来
她抓紧了身上的衣裳,“紫芯下楼去,找个郎中来吧”
紫芯正有此意,嘴上一边嘟囔着昨日的黑店,一边穿上小袄准备出门。
岑璠叫住她,又嘱咐道:“记得避开门外晋王府护送的人。”
紫芯想不到原由,还想问什么。
岑璠下唇微收,一阵疼又往骨头里钻,眉越皱越深,道:“你先去罢。”
紫芯见状,赶紧出房门,下楼时脚步太急,差点撞到墨群。
墨群问道:“姑娘怎么样?”
“姑娘肚子疼得厉害,正要去请郎中呢…”
紫芯说完后,才想起岑璠的嘱咐,忽然微踮起脚,叮嘱道:“对了,请郎中的事,可别让晋王府的人知道。”
墨群抬头望了眼客房,思忖片刻,问道:“姑娘说的?”
紫芯点了点头。
墨群没再问,“我去请人。”
紫芯想说什么,墨群却已经转身,“我去能快些,你进屋陪姑娘罢。”
紫芯叫不住他,便是下楼去,问驿馆的人要了只羊皮水囊,灌些热水带上楼。
岑璠见她这么快回来,愣了片刻,紫芯解释完,才知是墨群替她去请郎中。
不过一会儿,墨群便将郎中带上来。
岑璠神情却愈发凝重,露出一截手腕,时刻注意郎中的反应。
那郎中看起来像是位花甲老人,胡子花白,一只手给她把脉,另一只手慢吞吞捋着胡子,闭上眼睛,半天不说话。
看起来倒像是什么江湖骗子。
岑璠不禁问,“墨群是从哪里请来的老先生?”
墨群如实答,“西街的药铺。”
岑璠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等着老郎中说个所以然。
老郎中收回手,睁开眼睛,道:“夫人脉象沉实积淤,像是吃坏了东西。”
紫芯不住点头,“是了,姑娘昨日去面铺吃了面,看起来是不干净…”
岑璠纳罕,“昨日那面,紫芯不也吃了?”
紫芯一时哑口无言,老郎中却是双指敲在桌上,徐徐道来,“这人的脾脏肝肺皆有不同,反应自也不同,来到我们这儿的人,吃坏的,吃不惯那都是常事,夫人总该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岑璠问道:“你为何要叫我‘夫人’:”
老郎中咂了下嘴,“老朽从医四十余年,夫人是否成婚,老朽这一诊便知嘛。”
岑璠半信半疑,又伸出手,“老郎中可否再诊诊,莫要误诊才是。”
老郎中抖了抖袖子,听到这番话显然不是很高兴。
又诊了片刻,郎中摇头,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要走出门,“老朽没诊错,夫人就是吃坏东西罢了,这些时日吃些清淡的,老朽再回去开副药找人送来,夫人休养几日,便能无碍。”
岑璠站起身,“不必麻烦郎中,我自己去取药。”
老郎中回过头,“哎呦”一声,“是夫人的人将我从药铺拉来的,夫人难不成还真当老朽是骗人?”
“夫人还是别乱走动的好,再着凉染了风寒,就更不好了。”
岑璠还是坚持跟了出去,老郎中无奈,便由她跟着,回了药铺。
药铺内有一个小童,见到老郎中回来,叫了声“师父”。
老郎中径直走向药柜前,熟练地抓几副药,翻开书来,指着书对小童道:“照着这个方子的量,分出十副药来。”
小童惊讶道:“这么多?”
老郎中拍了下他的脑袋,“光想着偷懒,这位夫人付得起银两,你抓便是。”
岑璠听到两人对话,移回了目光。
领过几副药,岑璠问老郎中可有方子,老郎中摆手。
“老朽行医多年才得此方,不可外传,夫人见谅啊。”
岑璠本想再去其他药铺看看,这样更稳妥些,可转而想想,这祈州的药铺应当不多,想必也隔得远,只能作罢。
*
黄昏之时,天幕映染霞红,与巍峨宫墙下的血色相合。
宫墙上的禁军又被射下城墙。
准确来说,城门上的不尽然是禁军。
前几日,洛阳城内得到的消息,是晋王带兵南下,胡氏领兵,晋王身负重伤,晋兵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可不过几日,华山郡内便出现了北镇的军队,晋王亮出一道圣旨,依诏进宫救驾。
王氏和郑氏世家的私
军,以清君侧为由,随晋王一同讨伐胡氏。
前些日被击溃的北镇军和这支军队前后包夹,取下胡氏的项上人头,最后声势浩大,直向洛阳而去。
紧闭多日的宫门被撞开,皇城内也早已乱成一团,除了叛军和护驾的禁军厮杀,时不时能遇到死在刀锋下的宫人。
穿过乾元门,两军在太极殿前对峙,一只箭响划过,原本隔出的一条楚河汉界被打破。
叛军领兵的乃是广陵王元钰,若是元衡往日见了,约莫要叫一声皇叔。
元钰知道他敢射这一箭,便是不将现在的皇帝生死放在眼中。
他头上直冒冷汗,大喊道:“元衡,你是要反吗!”
元衡没有回答他,握剑的手抬起,亮出带血的刀锋。
一时间杀声四起,血染高台,叛军人数不敌,也知道不战即死的道理,一时间各个目眦尽裂,有禽困覆车的架势。
东西两门打开,又有一批军队自永巷而入,阻隔南北两宫,形成包围之势,叛军的气焰才被浇灭。
元钰被擒后,元衡仍没放下剑,粘稠的鲜血顺着剑尖滑落在青石砖上,划出一条蜿蜒长线。
皇帝就在显阳殿内,元衡连看都没看一眼,直过永巷,向宣光殿而去。
显阳殿大门紧闭,胡盛耳贴殿门,听见杂乱的打斗声,哼笑一声。
殿内有许多盏灯,可一盏都没点燃。
胡盛转过身去,皇帝闭着眼,稳稳坐在一把那把宝座上,枯若树皮的脖上却架有一把刀。
“陛下这位儿子,似乎并不在乎陛下的性命。”
皇帝并未被他这番话激怒,反倒挑眉点头,“朕的这个儿子恨极了朕,胡爱卿同朕在一处,莫不是想陪朕一起死在显阳殿?”
“陛下这个时候,倒是还能说笑?”
“朕没有说笑,朕是在同爱卿谈判罢了。”皇帝睁开眼,扫了眼脖上的剑,道:“若是朕死了,胡氏谋反的罪名便会坐实,老二和胡氏隔着杀母之仇,不会轻易放过胡氏。”
皇帝不紧不慢道:“但若是爱卿愿意,朕现在拟旨,可保胡氏一族无恙。”
胡盛向前走了几步,嘴角抽动,“陛下以为我等是三岁小儿不成?我胡氏若放下刀,走出这道宫门,焉有命在!”
“信不信随爱卿的,不过倘若朕尚有命在,定不会追究。”皇帝望向门外,像是看穿了一切,“老二能这么快入宫,想必有世家在背后撑腰,那些匹夫狼子野心,此番进宫,想毁大魏祖宗百年基业,爱卿觉得朕该不该让他们得逞?”
胡盛沉默许久,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陛下先拟诏。”
架在脖上的刀始终未落下,皇帝从容走到书案前坐下,拿了金纸研墨,抬起袖子,一笔一画写下诏书,干脆利落用玉玺压好印。
胡盛半信半疑接过诏书,让左右收起刀,“还请陛下和臣一起出去,当众宣召。”
皇帝什么也没说,起身随胡盛并排而行。
沉重的殿门打开,透进来些红光,只是在下一瞬,一只重箭迎面而来。
皇帝瞪大了眼睛,然而紧接着,倒下的是身旁的胡氏。
大殿两侧围来人,有他面熟的禁军统领,还有穿着北镇的兵甲。
跪在他面前的人,他不认识。
“你…”
皇帝话还未出口,赵巍便是一颔首,抱拳扯嗓大喊道:“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赎罪。”
此话一出,周围便是此起彼伏,“请陛下赎罪!”
那声音响彻宫殿,还未消下去,尚在殿内的人便冲过来,直向皇帝而来。
赵巍大喊:“保护陛下!”
暗处又是两只快箭,直朝两人的面门而去。
皇帝大惊,回过神来,恍然间想明白了刚才此人言行何意,脸色涨红,吹胡瞪眼道:“大胆!”
赵巍未抬头,提醒道:“陛下,胡氏手上有刀。”
皇帝回过头去,看到躺在地上的两人,其中一人手上赫然一柄匕首。
赵巍仍未起身,又是行一军礼,“反贼未清,还请陛下移步!”
……
宣光殿外亦有兵力驻守。
只是永巷被隔开,阻断了前殿后宫互相通信,如同笼中困兽。
皇后站于殿前,前些时传言病重的太子亲自领兵守在店外,却还是被逼到了殿门前。
太子步步后退,身后护着皇后,道:“母后别怕。”
皇后威仪十足,一身金丝曳地凤袍,在红霞的映衬下愈发华美,大声斥道:“大胆逆贼!”
元衡并不在意被这么称呼,目光移向太子,一声令下,“把他的的脸撕下来。”
左右齐齐上前,皇后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那太子被按住,一人摁住刀上前,单手揪住那张假面皮,干脆利落撕下。
周围将士俱是一惊,议论纷纷。
元衡利落地抹了那人的脖子,剑上的血还温热,便又对准皇后。
“娘娘还有何要说?”
皇后怔在原地许久,肩膀不住颤抖,最后连脚也站不稳,靠在了宫门上。
她胸口上下起伏,许久脸上才出现些血色,咬着牙挑眉:“有,当然有,本宫想说的事还很有意思呢,晋王可敢同本宫进殿看看?”
元衡并不惧她,锐利的剑锋在那细白脖子上抵出一道血痕。
皇后同他对视,缓缓往后退向殿内,眼神愈发狠戾,嘴角勾出一丝诡魅的笑容。
殿内无人,元衡剑锋又朝里了些,脖上已经有血珠渗出,顺着皇后脖颈而下,“本王劝皇后莫要动什么别的心思。”
话音刚落,皇后的脚步蓦然停在了一幅画前。
那副画上是一只凤凰,翱翔高山祥云间,那笔峰似曾相识。
皇后端详了两眼,花瓣似的唇弯起,踮起脚取下那副画。
画的背后,还有一幅壁画,被镶嵌在了这宫殿的墙壁上。
那是一个女子,不是皇后,却有几分神似。
皇后淡笑道:“晋王殿下觉得,画上的女子好看吗?”
元衡笑一声,道:“比起娘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后视线向上,紧紧盯着那画中人的脸,睫羽下是浓浓的恨意。
下一刻,她以袖掩面,咯咯仰头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元衡手中的剑越握越紧,问道。“你笑什么?”
“当然是在笑文氏阿姊。”
皇后收起几分笑,伸出手来,低头用袖子一点点擦拭脖上的血,轻叹一声,“我在替阿姊高兴呢,阿姊活着的时候,没能听得自己的儿子咿呀学语,死后这么多年,却能得自己的骨肉血脉夸赞一声貌美,晋王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王妃她有喜了
皇后露出一副玩味的笑容,眼睁睁看着抵在她脖颈的剑尖越来越低。
“你什么意思?”
皇后道:“本宫曾经害了晋王殿下的母亲,只是可惜,动手的并不是本宫。”
“你的亲生母亲死在先皇后手里,晋王殿下陪着自己的杀母仇人在冷宫里待了那么多年,还费尽心思为仇人恢复名号,本宫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元衡扯开唇一笑,“你在说什么鬼话?”
皇后直视他越来越慌乱的眼眸,笑了一声,“本宫在说鬼话?”
“先皇后和文昭仪同一日生产,你以为是巧合?本宫只不过略施小计,便能让她相信那晚宫里的火是文昭仪派人放的。”
“这也不能怪本宫,怪也只能怪陛下对文氏太过偏宠,陛下不在宫中,文氏那个蠢妇连自保的手段都没有!”
皇后面露讥笑,一口贝齿如同獠牙,“还有杨氏那个毒妇,是她自己狠毒了文氏,本宫说什么她居然都信”
元衡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指近乎泛白,后牙相抵,“我看你才是毒妇。”
“本宫是毒妇?”皇后抬起眉,扯着嗓子大喊,“到底是谁恶毒?”
“本宫八姓贵族出身,琴棋书画闻名京城,当年也有好儿郎真心求娶,可皇帝呢?他那么喜欢文氏,却不敢忤逆太后,只能让自己最心爱的人屈居昭仪之位,娶了杨氏这个世家女不够,还要毁了本宫!”
皇后看向那幅画,冷笑一声,“文氏也可怜,分明心有所属,却被强留在宫中,不得正妻之位,与帝王生儿育女。”
“你说凭什么,皇帝终日不得文氏好脸,什么却都愿意给她最好的。”
论才情,论相貌,她想不通自己哪里不如文氏。
凭什么她笑脸相迎,最后却还是要变成后宫里被磨利的那把刀。
“你说陛下为何这般狠毒,既不喜欢我们,为什么又要将我们骗到这宫中来?”
皇后渐渐平
静了许多,似乎是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了,又问他道:“本宫做的算不算也是件善事?你看,不论是文氏还是杨氏,亦或是本宫,不都是一种解脱?”
元衡眼中布满了血丝,沾有血光的脸上更添几分戾气,缓缓举起手中那把剑。
“你给本王闭嘴。”
皇后没有再辩解什么,恢复一派淡然,语气却充满了玩味,“元衡,你想要那个位置是吗?”
“本宫看你可怜,好心帮你一回,你若是想要,本宫可以帮你认下文氏血脉的身份,若是以杨氏之子的身份,陛下绝不可能让你染指帝王之位。”
“本王想得到什么,还轮不到你来帮忙。”
皇后没再说话,闭上眼睛,“那你动手吧。”
元衡剑尖越挑越高,剑芒刺在她的喉咙上。
只是下一瞬,他垂下了手,“本王不会现在杀你。”
他挑起一抹笑,“本王会将你留着,看着本王登基称帝,让你生不如死。”
说罢,他大喊一声,门外的军士便推门而入。
皇后慌张起来,转头便要向那堵墙撞去,元衡眼疾手快,剑朝她的膝上划去,划开一道血口。
皇后摔倒在地。
“你会后悔的!你做杨氏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得到他的承认。”
元衡没有再听她一言,刀剑送入鞘,走得干脆。
迈出大门,赵巍身旁的参军已经来到了宣光殿前。
“殿下,陛下无恙。”
“知道了。”元衡只这么说了一声,便没了后话。
“殿下现在可要去显阳殿?”
元衡睨了他一眼,那眼中的利锋还未收起。
前来报信的参军低下头,不敢再揣测,只等他发话。
皇后刚才的话,犹在耳边。
她说他若是不认下文氏之子的身份,便永远无法坐上那个位置…
元衡一扫殿下的人,捏紧了拳,深吸一口气,开口点出一队人驻守宣光殿。
“其余人随我去捉拿宫中余孽。”
他看向那参军,不曾避讳旁人,“你把那婢女带去见父皇,就给父皇说,他最心爱的女人是被现在的皇后害死的。”
*
宫中的打杀声在夜里才平息,只是宫门仍旧紧闭,这之后皇帝接连两日都未宣见任何一个大臣。
洛阳城没几个人不知道晋王那日进宫救驾,可现在宫内究竟是什么情况,无人知晓。
两日内,宫中只带出一道圣旨,是大魏境内所有胡氏族人格杀勿论。
早在晋王入宫之日,洛阳城内便乱过一次,那胡氏族人能跑的早都跑了,这道圣旨对于洛阳而言倒是不痛不痒。
洛阳宫内,皇帝在显阳殿内闭门不出,除了那道圣旨之外,也没有任何旨意从殿门内传出来。
那位皇太子倒比上一世命大,并没有在这场宫变中丧命,只是卧床不起。
看样子像是五石散,可细细叫太医诊过,才知道是被下了些慢性毒。
老皇帝并未说要如何处置这太子,元衡便也按兵不动。
他未出宫,就住在离皇帝不远的含章殿,晨昏定省准时站在显阳殿前,行礼请安,声音大到殿内的人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老皇帝并没有传他进去,元衡仍有耐心,每日去看看皇太子,再去看看被囚在宣光殿的皇后。
那皇后一改昨日,并没有再轻生的想法,反倒是微笑着看他,似是在等看一出好戏。
元衡并未理会她这副态度,看过两人后闲来无事,便跑去太极殿西堂,替老皇帝处理前些日尚未处理完的朝政,阅后写好竹简送去显阳殿。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将人好声劝回去,心里也到底不安。
如今洛阳城内都是晋王的人,尚未有贵族或者世家再入洛阳,这尊大佛敢带兵闯入宫,赖到这宫中不走,将显阳殿守得水泄不通,想必是没将他一个太监放在眼里。
若是惹毛了,弑君怕也不是不可能
到了第五日,元衡去请安时,殿门内终于传出一道旨意,是要将皇后带过来。
元衡痛快地答应,不过一会儿便让人将皇后请来了显阳殿。
那皇后几日没见光,脸上少了些往日的红润,膝上被剑刃上了筋骨,一瘸一拐进殿。
皇帝只让她一个人进去,元衡便在门外守着。
不过一会儿,门内却是传来一阵呼喊声。
元衡踹开殿门,便是看到皇帝离胸口极近的地方插了一只簪。
皇后被甩开在地上,不住大笑,元衡上一世也不曾见过这般场景,便是愣了一瞬。
他仍旧没有当场要皇后的性命,叫人将她押回宣光殿好好看守。
宫中的太医几乎都被叫来了显阳殿,直到夜里才总算是处理好伤口。
老皇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细细看去,不过几日,发根处便多了好几根白发。
元衡问过后,让太医退下,自己亲自照料。
皇帝额上时不时还冒出冷汗,元衡沉默寡言,不厌其烦一遍遍拧帕子,坐在床边替他擦汗。
皇帝动弹不得,躺在床上,冷笑一声,“朕这个样子,你心里定然高兴,就不必再装了。”
元衡轻笑一声,仍旧耐心,“父皇说什么,儿子听不懂。”
皇帝用力笑了笑,“你倒是沉得出气。”
“宫里那位太子,还有皇后,留给你了,你为何不杀?”
元衡转而又开始替他擦手,“但凭父皇处置便是。”
他话中有话,“父皇老了,别算计别人,到头来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你倒是聪明,说实话,你同朕是最像的一个。”
皇帝感慨道:“朕年轻的时候也在北镇领过兵,征战四方,若不是老了,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进宫。”
元衡只淡淡“嗯”了一声,“父皇的确是老了。”
“你”皇帝气愤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举起手,却发现自己儿子按在手上的力气要比他大很多。
皇帝放弃了挣扎,元衡却自问自答,“陛下可是想起来?太医方才说了,这伤凶险,还是不要起来才好。”
皇帝不停喘气,却又无可奈何,斜眼看他,仍是没说什么好听的话,声音像是老鸦般嘶哑,“朕一世英名看错了皇后,后悔莫及,可却从未后悔过处置杨氏。”
“知道。”元衡替他将没说出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其实是想说,这皇位无论如何,都不会传给我一个杨氏之子,对吗?”
像是被彻底戳穿,皇帝嘴紧紧闭了起来,胡须直颤。
元衡将手中的帕子摔在盆里,缓缓挪步离开床、拖来一把胡椅,当着皇帝的面,拧开了胡椅把手后的暗扣,紧接着一张金帛被抽了出来。
那张诏上盖了印,元衡摊开整张纸,声音毫无波澜地念起上面的字。
老皇帝眼睛瞪得浑圆,面部扭曲,挣扎着要下床,刚处理好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元衡眼睛不曾看向他,一字一句念着那诏书,念到最后一句,他的尾音带了些嘲弄,“自古立嫡立长,太子无能,长幼有序,传位于大皇子元彻…。”
元衡合起诏书,讽刺了一句,”
陛下还真是老了,竟是连江山社稷都算了进去。”
老皇帝嘴角抽动,忽地气血上涌,嘴角竟是渗出了血。
“你以为你以为这皇帝有这么好当,就凭你这种东西,你以为能管得好这江山社稷!?”
元衡走近了几步,“我是什么东西,父皇怕是以后才能知道,毕竟儿子之后的每一日都会在这洛阳城里。”
皇帝听后气急,用力抬手,却又呕了一大口血。
元衡就停在他的床边,俯视如同风中残烛的帝王。
皇帝呵呵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是不是不信?那朕问你,你身边的岑氏既非世家出身,又非贵族,你打算将来给她个什么名分?”
元衡不假思索,“自然是皇后之位。”
“皇后”皇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立她为皇后,你这皇帝恐怕做不到第二年”
元衡简单答道:“那是父皇,儿子不一样。”
“好,那就算不提这个,若是她将来有了子嗣,你打不打算立她的孩子为太子?你别忘了帝王祖训,去母留子。”
元衡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丝毫慌乱。
他走到铜灯前,不急不慢点燃了那道诏书。
那道火焰明亮,元衡盯着那团明火,还是那句话,“我和父皇不一样。”
那道圣旨被火焰蚕食殆尽,元衡松开手,任由剩下那一角在灯盏中燃成灰烬。
他盯着灯中的残灰,冷漠道出,“父皇宏谋远略,可开疆拓土,可与世家贵族周旋,我不信父皇若是想护一个女人会护不住。”
“父皇一方面想要文氏常伴身侧,可一方面又觉得那些世家贵族女子可以帮自己巩固权利,享受高门女子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又不敢下定决心护住自己的人。”
最后一点灰上的火星也熄灭,元衡拍了拍手,又挪步到他床前。
躺在床上的帝王脸色比刚才又煞白了几分,看着他,没了刚才的威严,反倒有些惊恐。
元衡低下身,道:“说什么无奈,倒不如说是个贪婪的懦夫。”
皇帝不敢看他,只坚持道:“我是懦夫?等你当上皇帝便知道了”
元衡直起腰俯看他,像是发誓一样,“本王想留在身边的人就会护好,会给她最尊贵的位置,再难也会,就算再让本王挨六十棍,也挨得起。”
“至于那去母留子的害人规矩,你们愿意守,孤不愿,孤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它。”
皇帝听罢,整张脸泛青,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元衡倒也没再刺激他,沉住心,又拧了帕子,使劲擦拭他嘴角的血。
他说起之后的打算,话音倒与手下的动作截然不同,从容不迫。
“父皇是一位好皇帝,留下的江山还算强盛,如今世家缺了崔氏,贵族又要缺了胡氏,想必儿子刚接管朝政也不算太棘手。”
“将来儿子也会学父皇的,扶持郑氏和尔朱氏,不会一味滋长世家,不过那尔朱氏有野心,儿子会用杨氏和高氏的人牵制一二,先稳住北镇,父皇觉得儿子这么做可好?”
皇帝静静听着他说,谈论起每一个和他周旋多年的朝臣。
他未曾给他指出任何错处,只一双眼睛眼睛越睁越大,瞳孔紧缩。
元衡从中看出了难以置信,还看出了不甘。
想必是不甘将这倾尽毕生心血的江山就这么拱手让人,不甘自己的抱负要交由自己最厌恶的儿子来完成。
他能明白帝王的这种心情,上一世他在北镇倾注心血,最后也只能像这样,将北镇拱手让人,无能为力。
他也知道,如何再这样的人心口再补上一刀。
“父皇放心,你能做好的我会继续做下去,未曾做好的,我也会把它做好。”
话音一落,皇帝的手彻底落了下来。
元衡手探出,尚有一丝鼻息。
不过应当也没几日了。
元衡替他擦净了身,叫来宫女,便离开了大殿。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晚的皇宫静得可怕,虽有宫人持灯守夜,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皇帝的话还在耳边。
他刚才其实有些话是骗皇帝的。
他都同她和离了,从哪儿去立她做皇后
之后他要发愁的,约莫只是如何做到他承诺的五年不另娶……
想到岑璠,他仿佛身上又有了些人气,摸了摸鼻头,甚至还有些心虚。
他还是在她身边留了个他的人。
他会专心做他的皇帝,只是想知道她在哪里罢了,应当也不过分吧
只是一瞬间,元衡便收回了手上的动作,下颌绷紧,又变回了晋王该有的样子。
这是皇宫,总不能真让人看出他有怕的东西
翌日,元衡又去显阳殿,只是帝王还未醒。
他大摇大摆进了宫殿,皇帝的眼睛还是合上的,元衡不知道他是在装睡,还是真的听不见。
元衡叫来宫女,问了问皇帝昨晚的情况。
宫女答了几句,似是想起什么,道:“对了殿下,今早贵嫔抱着小皇子来过,说是要来看陛下。”
元衡问道:“陛下可见了?”
宫女摇头,“那时陛下没有醒,李公公便叫人回去了。”
元衡想了想,干脆守在了显阳殿。
过了一天,都不曾再有人来。
晚上时皇帝终于醒了,不仅是醒了,而且精神颇好。
元衡一直守在床边,殿内还有照看的宫女和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