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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家主翻起旧账。“头次还能说是令爱一时冲动,两回三回的可说不通。黄娘子,本家主念你是吏部官差才给你几分薄面纵你登门求姻又登门求情的,你最好给本家主个准话。毕竟段家是凰帝陛下钦定的凰商,令爱将来还要考取功名,落得一身污秽,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说是吧?”

段家主抿了口茶水,威胁之意无形中化为利刃,悬在黄家娘子的头顶上。

黄娘子立马跪下发誓:“鄙人在此启誓,黄家对叛贼崔家仅有前雇主的交情,再无其他。小女黄梨对崔小公子抑无私情,他们二人是清白的!不日鄙人就会为小女择夫郎!”

“娘亲……”黄梨睁大眼眸,难以置信。

黄娘子狠狠掐了她一把,推搡她的脊背,逼迫她弯腰低头:“你快立誓!”

小女娘扭捏肩膀挣脱:“我不愿娶夫!”

黄娘子怒不可遏,声音盖过她:“母父之命媒妁之约,愿不愿的都由不得你!段家主大可放心!”

段家主戏谑道:“哦?黄娘子看中的是哪家小郎君,若是有本家主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道来。待黄小娘子娶夫的大喜之日,我段家必定送上厚礼。届时,就让宁儿捎上锦程一道去贺喜吧。”

段家主眼神示意,段乞宁无所谓地哦应一声,视线灼热地移至跪地的崔锦程身上,后着的脸色愈发难堪。

他将十指攥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似是在恐惧着什么。

就当黄娘子如释重负时,一道质疑的声音响起:“黄娘子此言差矣。”

赵侍夫倏然从椅上起身,在崔青衍和浮石犀利的盯视下,缓缓从衣襟内侧抽出一

方絲帕。

“这是黄小娘子翻墙私会崔侍奴那夜,从送来的食盒暗槽中发现的‘定情信物’。清不清白,自有物证。”

崔锦程悬着的心终是坠落而下,人就好似跌入冰窖,嘴边溢出丝丝血腥味。

第46章

段家主的茶搁置在桌岸上,清脆的响动在眾人屏息凝气时显得格外突兀。

黄娘子的面容唰的一下惨白,眼瞳震撼地看向黄梨,几乎是想也未想,女人抬手又是一巴掌,比方才更心狠手辣,抽得黄梨嘴角溢血。

黄娘子勃然大怒:“逆女!你简直不知廉耻!那是旁人的夫侍!”

黄梨捂着红肿的左脸,缓缓擦掉嘴角的鲜红,清澈杏眸中仍是不肯认错的执拗。

黄娘子拱手作揖求道:“段家主!小女顽劣,涉世未深。从前鄙人在崔家做活,小女自幼只认得崔小公子,多年来亦是将小公子当作兄长相待,并无旁的心思,而今也是!小女一时糊涂,错将妹兄情谊混淆为女男之情,因而送错‘东西’!鄙人回去定会好生教导,指引小女厘清情谊,不敢再犯!鄙人可以自个性命担保,小女今后绝不会涉足段大少主和崔小公子之间,更不会再出现于段家附近!”

“娘!我没有……”一直隐忍的小娘子突然爆。发,抬起她那双倔强的眼,“不是混淆!也不是错将!人非草木,我倾心爱慕锦程哥哥,是我自个一厢情愿!我自愿要为锦程哥哥澄怨,和锦程哥哥无关,也和我娘亲无关!”

黄梨破釜沉舟,身躯因为激昂的情绪战栗,可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她的眼眸扫視厅堂一周,压过那些嚼舌根的侍夫下人、掠过高台上的段家主和家主侍夫,最后定在段乞宁的脸上:“是杀是刮我都认,任何后果我一人承担。可我黄梨就是要在今日堂堂正正昭告眾人,我喜欢锦程哥哥,此生非他不娶!谁都不能替我择选夫郎!”

四下寂静,众人皆面露震惊。

視野中,崔锦程徒然倒下脊背,双手撑在地毯上,已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黄娘子怒火攻心,张唇呓語一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吓得黄小娘子瞬间變脸,接住至亲,仓惶道:“娘你怎么了娘!娘亲你别吓女儿……”

赵侍夫和三少侧君坐看好戏。

段家主不語,指節按緊椅子扶手。

置身事外的段乞宁面色凝重,眉头皱起。

下人堆里的管家嚷嚷着要尋郎中,可他人微言轻,竟无一人敢应。

场面鸡飞狗跳,段家主烦躁地捏捏眉心,半晌,撩开眼皮看向段乞宁:“你自己做主吧,娘亲乏了。”

段乞宁起身,安排了个女使去请医娘,眸色冷淡地将地上三人收入视野。

“救人要緊,先将黄娘子扶去客房,等郎中看过再说。”

女使们前来抬人,黄小娘子追着跟去,厅内侍夫们面面相觑,目光皆落在他们的妻主和崔侍奴身上——都等着段乞宁狠狠责罚崔侍奴。

少年叩首,匍匐在地,长发散开在毯上,看不见他任何表情。他冻在外头的手指已是毫无血色,像只丢了魂魄的傀儡。

段乞宁的鞋履踩在他的发尾邊,却引得那少年将头埋得更低,硬邦邦的脑袋磕在毯上,在做最后的挣扎:“妻主赎罪,千错万错都是贱奴的错。贱奴淫。荡低劣,擅自勾。引黄梨姑娘,贱奴愿以死谢罪,求妻主饶过她。”

他俯首做低,身子颤动不止,又磕了好几个头。

段乞宁不说话,只是凝望着他的后颈,那儿的长发散落在两邊,露出一块雪白的肌肤。

绮丽的脊椎骨埋没衣领,他弯曲的背脊线条也完美得无懈可击,映在女人的眼瞳深处,似有一把火点燃了她的欲。望,体内的蛊毒快要倾巢而出。

身。下一道异样感涌现,段乞宁稳住起伏的情绪,嗓音克製而低沉,染着几分失望:“我说过的,你还是不听。”

少年一怔,才觉察自己在结冰的气氛中迫于恐惧和压力,又一次拨开白绫、抠开血痂。

“滚回明月轩去。”段乞宁的眉眼间夹着戾气。

不久后,歇业的汪娘子来看过,黄娘子已无大碍。

对于黄梨这对母女,段乞宁差遣家丁揍了一頓,直接丢出府邸。

“黄娘子,记住你今日的承诺,莫要再让黄梨姑娘靠近段家,此事便这么算了。我段乞宁许诺,不会拿此事尋滋报复,这是蓋印文书,你可安心了?”

黄娘子接过信证,上边白纸黑字写明条件,且加蓋了皇商印契,若是段乞宁日后反悔寻仇,可将其禀呈官府,自有凰權律法製约。

黄娘子心石落地,却对段乞宁此举难以置信:便这么放过她们了?

甚至家丁打在身上的那几棍都是做做样子,并未真的伤害到她们母女二人。

“段乞宁你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

黄梨唯恐有诈,被黄娘子一把捂住嘴。

“段大少主气度非凡,是鄙人狭隘了。今日之事是黄家不对,鄙人会对小女严加看管,日后若有用得上黄家的地方,鄙人和小女万死不辞!”

段乞宁没有受她的礼,旋身就走,大门闭阖。

换作是原身,早就将这对母女丢去乱葬岗喂野狼了,可她不是原身。

原著里的黄梨亦是这样执着的性子,认定一件事便会走到底,哪怕头破血流。说好听点是她坚定不阿,说难听些,那就是死心眼一根筋。

黄小娘子为救崔小少爷于水火,发愤图强考取功名,如愿走上仕途,却因为自身不知變通的性子,得罪诸多达官显贵,最终被文字狱所迫害,成为政權斗争的牺牲品。

炮灰看炮灰,两眼泪催催。

这同病相怜的结局,自然让段乞宁生出同情的心思。

若真要论起来,黄梨比她还要小上个三四岁的样子,段乞宁犯不着和一个小女娘计较。

只是今日这事……

段乞宁脚步一頓,她总觉得有些蹊跷:黄梨攒了那么久的怨气,怎就偏偏近日来闹事;赵侍夫藏了那么久的帕子,为何就舍得今日掏出来检举?

女人眉心一沉,唤来阿潮。

“你去查一下。”

阿潮应允,欲言又止。

段乞宁疑惑地看他,一眼就发现他今天打扮得不一样。

暗卫为行动方便,向来穿的是束袖款式的劲装,腰线利落走势明快。可阿潮今日穿的却是广袖,宽大的袖口裁剪成流苏的样式,随他抬手行礼的举动,露出男人精壮的手臂。

这身大幽风情的常服敞开领口,紧实的胸线附近配以银制饰品点缀,将男人装点的不像刀口舔血的杀手,倒像是尊贵的异国公子,莫名有了种不可亵。玩的疏远感。

可那双点漆黑眸仰视她,深邃隐忍,阿潮语气心疼地道:“主人月事将至……”

“你闻出来的?”段乞宁视线灼热,指節攀上他硬朗的下巴。

阿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段乞宁的手指已经撬开男人的唇,嗔怪着骂他一句:“狗鼻子。”

阿潮确实闻得出来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当然还有更主要的原因:每每月事来临,都是他伺候的她,渐渐的,阿潮就记住了段乞宁的日子和规律。作为贴身暗卫,他有义务和

责任适时提醒段乞宁,免得弄脏了衣裙。

同时,为了争夺特殊日子的侍寝权,男人每次都会使出浑身解数。

对段乞宁而言,他肯为她花心思就好,女人倒也不会吝啬给他表现的机会。只是段乞宁难免担心他的身体,这蛊毒尚无破解之法,以身引毒终有濒临阈值的时候。

“阿潮,强来不得,你可要想好。”

“屬下无怨,”他虔诚地吻在段乞宁的掌心里。

自雪林被困一事后,阿潮变得愈发紧张,时常会自责那天护在段乞宁身旁的不是他,也无比懊恼自己错失向她表诚心的机会。“能为主人死,是屬下之福。”

段乞宁捂住他的嘴:“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我若活着,你也务必要活着。”

男人另一只执刃的手握紧刀柄,低垂眼睫应允:“属下遵命。”

段乞宁准了他今夜的侍寝,阿潮直起膝盖起身,将主人横空抱起。

她窝在阿潮宽阔的胸膛中,双手勾住男人健硕的颈脖,衣裙在他臂弯边摇曳生姿。

阿潮抱着她一路招摇,路过的家厮女使无一敢冒犯,纷纷俯身避让,回明月轩的路倒是顺畅。

只是在步入院落、靠近寝殿的地方,阿潮顿住脚步。

“主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崔锦程跪在门口。

“不必管他。”段乞宁道。

阿潮自然知晓近日发生的一切,他喉结滚动,抱着段乞宁从少年身侧迈过。

段乞宁的裙角扫过崔小公子的发冠,留下须臾冷香,令那少年神色失控,“宁姐姐……”

阿潮眸色一沉,寸步未停,踏入屋内。

再之后便是干柴烈火。

阿潮在这方榻间寻觅到崔小少爷的气味,索吻时比以往倾注更多的占有欲,男人将女人抱坐在身,配合她玩弄尾巴的节奏轻。喘,哑着音儿唤她“宁宁”。

男人的闷哼声粘。稠,深沉得好似一潭黑水,将段乞宁的每一寸指节吞没,令她得到短暂的餍足。

第47章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阿潮回来复命,证实了段乞宁的猜测:确实是三少側君联合赵侍夫将崔锦程受伤的消息透露给黄梨,添油加醋一番令黄梨关心则乱,这才跑到段家门口闹事。

那私藏的手帕是他们的杀手锏,不惜亮出底牌对付崔锦程,只为将他彻底赶出府。

此前就听管家言,崔青衍在探查某样“东西”的下落,果然还是为了秘钥,只是尚未清晰他幕后之人是谁。

明朗烛火下,段乞宁掌心里握着一把銀器,纹路和她胸口上的刺青相似。

她从雪州回来,马不停蹄寻觅工匠打造,今日才将粗糙的成品取到手。

月牙銀器的表面错综复杂,不过还未刻画完整,实在是段乞宁那纹身图案过于繁琐,再者她也不知晓秘钥的真实尺寸。眼下这个,只是她估摸出来的形状,她特地命匠人在月牙尖附近穿了个孔,方便用绳结串起。

有道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乍一眼看,它就是一条吊坠,根本不会讓人把它和搅弄朝堂風云的“秘钥”联係在一起。

段乞宁攥在手心把玩,银月红绳,在烛火下显得鲜明异常。

多财推门进来,面露怜悯,似是做了一番思想准备才敢开口:“少主,崔小公子一直在门外跪到现在。”

段乞宁抬眼:“不是讓他回偏厢房吗?”

多财迟疑一瞬:“……小公子他求着要见您。”

“不见,讓他滚。”

“少主,小公子身子单薄,外头又天寒地冻,再跪下去怕是……”

“是我讓他跪的吗?”段乞宁打断道,“他喜欢跪就让他跪,惯着他?”

多财被段乞宁这恼火的模样嚇到,不敢再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点着她。

偏这时,不长眼的炮仗自己窜到段乞宁跟前。

赵侍夫准备了一些点心,提着食盒前来,他在门口观望和窃听一会后,得出“妻主已对崔锦程厌弃”的结论,壮着胆子踏进去。

“谁准你进来的?”

赵侍夫后脚刚落地,段乞宁冷漠的嗓音悬在头顶,令他不寒而栗。

可他带着“务必要将崔锦程赶出府”的任务前来,一想到从今往后的荣华独宠,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赵侍夫很快调整心态,嘴角弯起乖巧讨好的笑容,唇邊的黑痣更显風情:“妻主消消气,气多伤身,侍身会心疼的。侍身特地命小厨房给妻主做的糕点,妻主要不要尝尝?还有这海参粥,冬日养胃暖心最适不过……”

“拿走。”段乞宁未曾留有一个眼神。

赵侍夫有些发悚了,但想着最坏也不过被她虐。打一顿,到底是豁出去道:“妻主~这粥侍身煲了一下午呢,可只要一想到是为了妻主,便心甘情愿。妻主您就尝尝吧,好不好?”

赵侍夫将食盒摆放在她的右手邊,掀开盒盖,端出还冒着热气的吃食。

映着烛火,段乞宁瞥见他腕上的心思。来见她前,赵侍夫还特地抹了香料,将手腕上的肌肤衬托剔透,呈现诱。人的美感。

女人顺手捏住他欲要放回的手,赵侍夫拿腔作势扭捏一下,面上浮现羞赧:“哎呀妻主……”

段乞宁不松手,冷道:“煲粥是为了我,那今日呈上帕子,也是为了我?”

赵侍夫脸色一变:“妻主。”

段乞宁哼了一声,将他的手甩开,后者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妻主明鉴,侍身私藏手帕时的确不敢相信崔侍奴会背叛妻主做出这种事啊!若非今日黄娘子携女登门,侍身觉得这事不能瞒着妻主,不然也不会拿出物证!”

“妻主,侍身的心思可都在您身上,侍身怎能眼睁睁看着您被那侍奴蒙骗呀?”

“那这么说,本少主今日还得谢谢你了?”

见她面色缓和,赵侍夫松口气,勾着女人的衣角故作可怜着:“妻主大人英明神武,崔侍奴那点计俩自然是骗不过您的,侍身不过是和妻主同仇敌忾,对背叛妻主的男人深恶痛绝!”

“妻主,崔侍奴早在入府前便水性杨花,为他辩护的红颜女娘数不胜数,这样见异思迁的男人留在妻主身边,早晚会是个祸害。侍身心疼妻主,崔侍奴他惯会用楚楚可怜的姿态诓骗妻主,便是在外头跪着求饶,妻主也莫要对他心慈手软……”

段乞宁側身而坐,手指顺势抬起男人的下巴,揉着他唇下黑痣把玩:“那依爱侍所言,本少主该怎么罚他?”

赵侍夫的眼神中露出些凶狠:“管不住自个下半身的男人当被浸猪笼,念他偷。情未遂,妻主不如断了他的淫。具,把他赶出府。”

段乞宁倏然用尖锐指甲掐住他的脸,俯身逼近,眼眸危险:“这话是三少侧君教你说的?”

赵侍夫唰得一下怔住,他顷刻间崩坏的神色没能逃过女人的眼睛,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妻主,没有啊,侧君他、侧君他远在三少主的院、院子,怎会和侍身有关係……侍身这般说,自然是替妻主忧虑。”

“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段乞宁骤然拔高声音,嚇得赵侍夫花容失色,立马叩首求饶。

“妻主大人明察,侍身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妻主呀——”

“你是我院里的人,听候三少主院里的人差遣。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给你点好处画你点大饼,你就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了吗?”

“妻主!侍身没有呀!侍身背叛谁都不会背叛您!”赵侍夫赶忙拉扯住她的衣裙,苦苦自证道,“您才是侍身唯一的主子。三少侧君掌管少主院內的大小事宜,侍身也是没有办法,妻主南下那一年半载,侍身偶尔会为了生计听命于他,但都是为了求活呀……侍身绝对没有要背叛妻主的想法,妻主大人要相信侍身!”

“滚出去。”段乞宁指着房门。

赵侍夫吞一口唾沫,还想表忠心求谅解,抬眼见她眉色陰翳,周遭空气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闻到了段乞宁身上馥郁的血腥味,入府多年自然清楚这是为何,登时吓得闭上嘴,唯恐触怒到段乞宁。

毕竟她过去这种特殊时期,可是暴。躁到活生生抽死过人的,早些年间那唯一的侧夫便是这么死的。

赵侍夫哪还敢再待,崔锦程终归没自己性命重要,

于是他灰溜溜的,手脚并用爬到房门口,踉踉跄跄逃离。

开门见跪着的崔锦程,赵侍夫登时收起慌张的模样,故作姿态朝他冷哼,忽的心生一计:“妻主唤你进去。”

少年死寂的瞳仁焕发生机。

赵侍夫甩袖道:“没有我的求情,妻主哪里会肯见你,你这賤奴还不快磕头谢恩。”

崔锦程弯下脊背,额头磕在地上:“賤奴谢过侍夫哥哥。”

赵侍夫觉得甚是无趣,转身走了。

那少年直起身,撑着双手从地上爬起。可是他跪了太久太久,膝盖以及下肢冻得僵硬,完全使不上力气,才站起来,便无力地摔倒在地,砸出“噗通”的动静。

崔锦程颤抖着,一想到段乞宁终于肯松口见他,不想错失这个机会,便使力在地上爬着。

离房门还有些距离,少年咬紧牙关,费力前行。上完茅厕回来的多福瞧见,吓得登时跑来劝阻:“你干嘛呢!少主她说过了不见你,让你去偏殿思过。”

多福装模作样地阻拦两下,见他执拗,索性松了手,左右惹恼段乞宁受罚的也不是他。

崔锦程便这么爬到明月轩的房门口,冻得发白的手指颤巍巍地推开门,“吱呀”一声露出个缝,打巧强劲的穿堂風吹进,将此门撞得大敞,一并吹灭段乞宁房中的烛光。

“还敢回来?”段乞宁的声音自黑暗陰影处传来。

她还当是赵侍夫折返,直到听见少年发哑的声线:“宁姐姐……”

声音不轻不重,随冷风灌进室內,掀起盆中炭火的一些尘土,火星噼啪跳燃,烧在段乞宁的心头。

不知为何,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似被他这声破碎的音调牵扯、凝结,段乞宁的呼吸声变了变,体内蛊毒翻湧出来的欲念也骤然更为强烈。

他跪趴在门口,右臂伸长维系推门的姿势,堪堪无力地耷在门槛上。面容是向着里头的,那双澄澈眼眸被外头的风霜打湿,湿。漉地望向她。少年的发髻凌乱,冬风自他身后往里湧,将他的马尾束发悉数往里吹,黑发镌刻少年无瑕的面部轮廓,映衬他白皙无血色的脸。

段乞宁之所以不想见他,不是因为那方定情手帕的事,而是因为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

过去月事来临,都是阿潮伺候的,她从未准许崔锦程近身,这次也是一样。

可是,不知为何,蛊毒日趋严重,白日她和阿潮多次,竟然还是不够,夜里翻涌上来更为难捱的折磨。

想得到他、想将他吃干抹尽、想压榨完他身上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心中那种期盼愈来愈强!——“只要将他融入身体,一切就会得到解脱”的那种念头如高山滚石,越落越猛。

段乞宁目色阴沉,默许了他的闯入。

少年误以为有转机,往里爬的趋势更为殷切。

“恳请妻主饶恕,贱奴淫。荡,勾。引外女,愿意接受妻主大人任何惩罚,还望妻主大人不要怪罪黄梨姑娘。”

段乞宁一想到他是为何而来,嘴角凝固,心情郁结。

他为了黄梨这般求她,不惜以命抵命!

虽然此前这番情景也上演过一次,但远远没有这次让她这么的…不爽。

非常不爽!

段乞宁意识到自己会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不过她很快自我否认。

她此刻狂躁难忍,犹如处于火山爆。发的边缘,难受到恨不得砸碎点什么泄气!

砸点什么好呢?

段乞宁抄起赵侍夫送来的那碟点心,不过砸在地毯上盘子也碎不了,听不到清脆碎裂的动静,只有那些个圆润糕点在崔锦程膝边滚。

女人又抄起已经冷下来的海参粥,但是她改变主意了,改为朝少年身上泼去。

突如其来的温热让他下意识闭眼,崔锦程偏了些头承受,但粘稠的东西还是布满他的发梢、面颊、衣领……食物的腥香刺激鼻息,崔锦程长睫微颤,睁眼时看见满地狼藉,整个地毯都被粥水铺满了,而段乞宁的鞋子就踩在面前。

她下。蹲,是和跪姿崔锦程差不多的視线高度。

段乞宁一只手捏在他的后頸上,另一只手擒住他的右手,拉扯他触碰衣衫上的粥水。

将他染脏的手提到少年的脸侧,段乞宁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命令:“舔掉。”

崔锦程垂眼,頸脖在她的掌控下前倾。他低头伸出舌尖,听话地将掌心那些粥粒含入嘴里。

段乞宁便这么直白地凝視他,手指没入他的衣领,在少年的肩颈上盘旋,拇指紧紧按着的是他的锁骨。

他每一次吞咽,都会被她牢牢感知,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做完这一切,少年停驻抽离,用讨要奖励的目光看着她。

段乞宁不想和他对视,她将少年的颈压低,让他对上地毯上的狼藉,沉了沉呼吸后道:“这里的也是。”

掌心间传来他迟疑的抵触。

“怎么,不是说愿意接受我任何‘惩罚’吗?”段乞宁挠了挠他的后颈。

沙哑的声音自下传上:“贱奴这样做,妻主可以放过黄梨姑娘吗?”

段乞宁气笑了,施加力道将人按了下去。

可真当那少年俯首张唇时,她又将自己的手背贴在地毯上,掌心包裹他的下半张脸,遏止住他的动作。

“为了黄梨,你竟然做到这个份上……”段乞宁没忍住,声音里多了些酸楚。

崔锦程愣了愣,好半晌反驳:“不是为了她……”

段乞宁松手,等候他的下文。

崔锦程追着她的手,冰凉的手指握紧她的手腕,少年抬起头殷切地靠近道:“是为了你,宁姐姐。我不想让你一直生气,只要你能消气,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言辞恳切,眼眸湿红。他哪怕面上挂着的都是粥水,依旧俊美得夺目。“黄娘子一家于我有恩,我不想她因为我而死,仅此而已。我不喜欢黄梨,我心悦的人是你。”

他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为表衷心,甚至虔诚地吻了吻她的指尖,“求你信我,也求你原谅我。”

段乞宁无声地望着他,尽管思绪已经爆。炸。那些蛊毒催生出来的情愫疯狂的涌出,一条条好似藤蔓,疯长在她的胸腔内,挤压着她的呼吸,鞭笞着她的故作镇定。

想“弄死”他。

段乞宁抽手,在他腰间乱摸,解了他的腰带,说出口的话都是气音:“你自己脱。”

崔锦程攥紧右拳,眸底有希冀闪过,他依次解开自己的披风、裘袄、外衫……直到最后一件里衣堪堪挂在身上。

那料薄的衣物遮挡不了少年的身段,段乞宁视线灼热,从怀中摸出将将打造的银月吊坠,系于他的颈间,指尖挑。弄一二。

“这是…什么…”

段乞宁扯下他最后蔽体的衣物,随手扔在一边,解惑:“‘项圈’。”

“戴上它,你就不能想旁的女人了。”她将银月塞入他的嘴里,捏着他的下巴低语,“你就咬着它,自。渎给我看……”

崔锦程一怔。

段乞宁笑容阴冷:“它若掉出来,我就把黄梨杀了。为了我,你肯定能做到的吧?”

第48章

女人的手指轻抚过少年的下巴,他咬着吊坠,喉结滚动,脸颊泛起潮。红。

屋外冷風习习,吹在他赤。裸的身子上,少年打了个寒战,手指缓缓攀上银具。

点墨灰瞳在他踌躇时晦暗不明,可最后还是作出决定,少年的眼眸坚定下来,如拨云见月,铺满流光。

段乞宁起身,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被迫仰着头颅,不让它坠落。

他好似溺水之徒,为求生存不得不仰面,汲取湖水之上微薄的氧气。

鲜红的串绳分叉在他下唇的两侧,将少年的薄唇紧绷得更为幹涩,随他翕开的弧度,松松紧紧。

少年手法生

疏,步步晦涩,学着女人此前在雪州的那次,百般讨好。

银具在他的掌心中焕发出刚出炉时的模样,蓬勃中带着张力,透出晶莹的光感。

“崔小少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段乞宁喉间发紧。

叼着银月,崔锦程说不了话,只能用複杂且肮脏的眼神望她,耳廓红得深沉。

掌间窸窣和少年轻。喘声交织,淹没在炭火星炸响里……

黃梨骂她枉为妻主,她笑了,她现在不仅伤他弃他胁迫他,甚至还想狠狠羞辱他:“你说我要是让黃梨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她会怎么想?她还会喜欢你吗?”

段乞宁语调幽长,似在设想:“把她关起来,关在地牢里,把你也关在地牢里,让她隔着铁笼看你……”

少年愣住,露出恐惧的神情,脆弱地停驻一切。那雙受伤的眼眸似在说话,在向她孤苦伶仃地乞求:“放过我…不要这么做,不要这么对我。”

段乞宁弯下膝盖,单膝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怎么不继续了小少爷?继续呀……”

崔锦程局促地呼吸着,银月在舌间翻转,如石子落湖,激起的水花随他唇角淌出,和他眼角落下的淚珠相融,分不清彼此,将面容涂抹得杂乱不堪。

少年无声抽噎,眼瞳浑浊,仅存的理智快要被剥夺殆尽。“不要…这样……不行……幫幫我……”

“帮帮我……”他口齿含糊。

段乞宁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淚,置于唇边舔了舔,苦涩的咸味在味蕾间化开,勾得蛊毒躁动不安。

“念我的名字。”

崔锦程长睫战栗,声线破碎,一字一颤:“段、乞、宁……”

可一开口,月亮就掉了下来。

少年惊恐,抬手去接,被她扣住手腕高举过肩。

段乞宁倾身吻上去,唇齿与他纠缠,女人抱住他的头,用舌尖替代银月的位置。

崔锦程卸力,退无可退,下意识朝身后倒,段乞宁的手背就垫在他的后脑勺上,压着他雙雙倒在地毯上。

少年的双腿曲在她腰两侧,段乞宁抽手,将他的双手牢牢锁在地上,忘我地亲吻着他的唇。

崔锦程没有抵抗,红晕染上双颊,他的眼瞳失去光泽,混浊得好似一滩泥沼。

段乞宁扯着银月的红绳,複又去尋找腰间突兀的银具。

崔锦程难忍地咬着她的唇角,在她追逐更为隐蔽的蝴蝶时,不由自主地抬起双膝,将女人的腰肢圈牢,好似寄生在她身上的菟丝花。

指尖衔露,蝴蝶蹁跹。

段乞宁安抚翅膀的纹路,在它微颤扑火时,紧紧追随,与它一起堕落黑暗。

……

“嗯……”崔锦程从梦中惊醒,头顶是明月轩偏厢的內饰。

少年于床榻上坐起,顾不上额头上的薄汗,第一反应是露出自己的右手。

事与愿违,守身砂依旧殷红的点在那里。

崔锦程难以置信,細想那夜的场景,却又如此真实,就連身后的…并非尾巴之类的器物所能带来的感受。

难道是他自己?

少年望着自己的指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才发觉自己口幹舌燥。

“公子,你是要饮水吗?”说话询问的是多財。

偏房內除了他再无旁人,崔锦程看向多財,神色还有些恍惚:“我这是…怎么了?”

多財去给他倒了杯水,脸上有些羞意,这确实是个有点难以启齿的话题:“公子你昨夜不慎食用了‘渡春風’,怕是不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好在只沾了一些,脱力之后便昏睡过去,还是少主亲自抱回来的。”

“‘渡春风’?”少年一怔,瞳孔紧缩。这是春。药的雅称,他自然知晓。

多財颔首,和他明说了更多細节,“少主也是今早差了汪娘子来看过,才知晓趙侍夫送来的吃食里掺了‘渡春风’。”

崔锦程多少还是有些懵然,辨不清自己昨夜是从哪一环节开始药效发作的,他伸手去摸胸口,那条银月吊坠还挂在胸前。

“少主从雪州回来就赶忙差人去打造的,想来少主对公子重视得紧。”多财看见那东西,说着好话。

少年神色缓和,将挂绳塞入衣领,忽的又扯住多财的衣袖,略有些紧张地问:“多财哥哥,黃…娘子,黄梨姑娘,她们如何了?”

“公子折煞小奴了,唤小奴多财便可,”多财给了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公子不必担忧,少主她只是说着玩玩吓唬吓唬你的,少主心地善良,不会伺机报复黄小娘子一家的。其实早在黄娘子醒来后,少主就将她们二人放回去了。公子昨日苦苦跪求,还为了黄小娘子惹恼少主,实在是有些得不值……”

崔锦程愣住,思忖半天才将这些讯息消化:“妻主她心地善良?”

多财点头,同他道起自己和多福的凄惨身世:“若非少主施舍,买下小奴二人,只怕小奴和多福早已化为路边白骨。”

少年不说话了,眼眸低垂,好半晌四处张望,见天色不早应是段乞宁活动的时段,不免问道:“妻主呢?”

段乞宁天一大早就出门了,留下多财照顾崔锦程。

她这一趟为的是城外作坊、钓月娘子的生意,所以并未兴师动众,携上阿潮扮做商户妻夫去往自个的产业园内打点,一打点就是七日,月事幹净,才打马回府。

崔锦程也不知道她具体干嘛去了,等到他再次见着段乞宁,随之而来的还有“趙侍夫被晋了位份”的消息。

说是段大少主的后院正经夫郎之位空悬已久,总让三少侧君顺带着打理大少主院里的内务终归是不妥当,是该给后院尋个掌权的夫郎了。

段乞宁忙着经商也没空相看适龄郎君,干脆就把趙侍夫抬上去。他虽家境清贫,但到底是正经人家的儿郎,且在府里伺候多年,封为侧夫倒是没什么问题。

段乞宁把晋位一事提上去,段家主扫了一眼便准了,流程快得难以想象:侧夫礼制的喜服着身,合卺酒一饮,一场顺(变)遂(态)的洞房花烛,隔天,趙氏就从侍夫摇身一变,成段乞宁的侧夫了。

还是段家大少主现存的唯一侧夫。

别说后院那些侍夫侍奴了,就連赵侧夫本人都傻眼了。

他原以为送吃食那日被段乞宁轰出去,人生到了尽头,没想到竟一举麻雀飞上枝头了!甚至段乞宁还把大少主院的掌家令牌给了他!

第一日赵侧夫尚未习惯,家厮女使唤他“大少侧君”,他还有些惶恐;第二日他便好多了,清清嗓子使唤下人将段乞宁新赐的芙蓉苑打扫干净;第三日新侧君按礼要去拜会家主,段乞宁亲自同他一道去请安。

这样隆重的晨昏定省已是府里好久都未曾有了,不仅段乞宁的后院夫侍们来了,段乞安那边的也来了。

敬茶听训那些也很顺畅,待到赵侧夫拜会崔青衍时,后者故作贺喜,可暗下去的眸子里却翻涌起怨毒。

果不其然,晨昏定省结束,三少侧君回到自个的院落,就开始疯狂砸物件。

“什么贱人!竟然和我平起平坐!”

花瓶砚台,茶具衾枕,能砸的崔青衍都砸了个遍,砸得浮石叫苦连连。

谁能想到呢,曾经跟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狗腿子,居然有这一天!

甚至论辈分,他崔青衍还得唤赵侧夫一声“姐夫”!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公子您消消气呀!”浮石抹着眼泪劝道,“再气也不能伤了自个的身子,那贱人赵氏多得是把柄在我们手中,公子何不暂忍一时,日后自然多得是机会报复。咱们眼下更重要的敌人,是贱人崔锦程啊!”

崔青衍想想更气了,让赵氏去煽风点火没能把崔锦程撵出府,反而把他后院的权力给夺了一半去。

“虽说我们有赵氏的把柄,可我们的把柄也一样在人家手中。”他们从前一起干得勾当,那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男人怒不可遏,眼下实在是走投无

路,父亲大人的病又耽搁不起。

崔青衍眸色一沉,行至桌案提笔撰写,将信纸包好,又掏出秘章,在信封封口处印上“水蛇”图案。

“送去吧。”男人语气里多了些无力。

浮石谨慎收好,去寻那日送信的家厮。

另一边,段乞宁刚忙完手上初春的第一批货,总算有时间暂歇一下,她特地把多财唤来盘问。

在得知崔锦程醒后先关心的是黄梨其次是他的妻主,段乞宁执笔的手一顿,随后她将毛笔丢在案桌上。

女人点开系统面板查询,好感度仍是纹丝不动,这便更令她眉色耷拉,也更让她坚定不去看他的念头。

故而一连多日,崔小少爷都没能见到段乞宁,一打听就是妻主公事繁忙。

不过这也并非是借口,段乞宁最近确实忙的是不可开交,尤其是阿潮将另一块“秘钥”取回来时,女人在烛火下端详那枚蝴蝶图案银器,摇下近日第五次头。

手里的这只蝴蝶,始终没有少年身上的那只灵动。

哪怕她已将刺青纹路拓印细致,可偌大晾州城盛产翡翠珠宝工艺,对这铁器银器锻造属实是专业不对口,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而大延王朝金属冶炼工艺最拔尖的地方,在京州,天女脚下。

银器在手中把玩许久,段乞宁抑是思忖多久,终于,她将阿潮唤来,把失败的成品和拓印图悉数用信封包好,“替我跑一趟,交给京州‘逐鹿镖局’的马夫阿也,就说是钓月娘子所托。”

阿潮眼眸一怔,抬手接过。

段乞宁浅笑着,“不记得了?”

“记得……”

阿潮闷声道。“阿也”这个男人,已经死去的阿秉曾和他提过。

第49章

那还是她南下桑州的事,有一段时间,正巧她将阿潮派出去打探蛊毒解法,身旁没有男人,这才被那个少年钻了空子。

当年,少年阿也随鏢局押解货物,从京城赶往大幽国度,途中在田螺村附近遭遇劫匪,鏢局随行死的死伤的伤,阿也也在劫难逃,山匪的陌刀一举砍向少年的右肩。

馬车失控,自山丘之上側翻,阿也在大雨磅礴的泥濘中翻滾,好巧不巧的,滾落到钓月娘子的田庄里。

温柔和煦、明艳烂漫的钓月娘子自然是菩萨心肠,将那少年捡回家养伤。

钓月娘子打水给他清洗,臉上泥濘洗淨,露出他板正的京城人士模样——约莫十七岁的样子,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俊朗非凡,头戴黑金祥云纹路的抹额。

少年道,他无家族之姓,在京州逐鹿镖局喂馬赶马,故以行当为姓,姓字“马”,名字“也”,叫做“马也”。

钓月娘子念了两声,噗嗤一笑,整得那少年登时双颊飞红:“你笑什么?”

钓月娘子:“好拗口的名,那我喚你‘阿也’吧。”

少年星眸轻垂,允了:“那我该如何称呼你,神仙姐姐?”

女人道街坊邻居皆喚她为“钓月娘子”,少年不信,笃定这是假名,不依不挠。

钓月娘子眨了眨眼,“你不若就唤我神仙姐姐,像我这般人美心善的女娘,你在这田间可寻不到第二个。”

“厚臉皮。”阿也移开眼瞳,低低骂了声。

少年那身刀伤處理起来很是棘手,血雖是止住,可是他此前在山间里打滚,沾了太多杂质在里头。

他倒也是个狠人,这么重的伤愣是不吭,还有心情同她嬉皮笑脸。

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将身子清洗一番,小心處理伤口里的碎泥子。

“无妨,我走南闯北惯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阿也还故作无所谓的模样耸肩,他这一耸,拉扯伤口裂开,鲜血哗啦啦地涌出来,疼得他眉毛都歪了。

可这山野山间的,别说是医娘了,连个赤脚郎中都寻不到,情况危急,钓月娘子只好自个亲自上场了。

少年多少惶恐,“你你你这能行吗!”

钓月娘子已将陈封许久的烈酒拿出,灯口烫刀。

阿也瞧见她那架势,便知她当真有两三把刷子,反手捞过自己的马尾辫缠在口中咬紧,解下半邊衣袍,只露出一点点右肩,沉声道:“那你来吧,神仙姐姐。”

钓月娘子手确实有点抖,她一手托举灯火,一手执拿小刀挑着伤口里的泥泞,處理干淨后,会泼上一些酒水。

至始至终,少年咬牙硬撑,脸色近乎惨白,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液。

他的双手被捏成拳放在大腿上,原来束袖的绑带也被他解了,衣衫袖子被他卷起,箍在臂弯间,段乞宁得以看见他的那颗守身砂。

鲜艳夺目,比肩头的血都要泣红,烙印在右手腕正中心,不偏不倚。

钓月娘子这细看一会发呆的功夫,刀刃偏了几分,戳到少年的肉里,阿也的嘴角溢出两声闷哼。

是很动人的少年郎音色,有着玩世不恭的恣意,便是伤着,也清澈如泉。不过那少年只哼哼唧唧了一瞬,很快咬牙切齿道:“神仙姐姐,你莫不是要谋害我……你和那些山匪是一伙的吧!”

“对不住对不住……”钓月娘子干巴巴笑两声,收起不太干净的心思,处理少年肩上最繁琐的一处。

做完这一切,钓月娘子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开始,更耗费精力的还在后头——埋藏在肩膀以下,已经和后背衣料混在一起的伤口,那里才是真正的血肉模糊。

钓月娘子唯恐直接拉扯黄花小郎君的衣衫不妥,收刀请示:“余下的部分……”

阿也犹豫了,黑眸掙扎,身子僵直,开口声都有些不自然:“神仙姐姐,你没有…没有夫郎吗?”

“呃夫郎……”钓月娘子想了想道,“有的,有一个夫郎,不过他回爹家了。”

“神仙姐姐不陪他一道回爹家?”阿也眸中浮现好奇。

钓月娘子的谎话信手拈来:“他啊,和我吵架了,一个人气鼓鼓地就回去了,离得不是很远。”

“哦~”少年拖出若有所指的音调,“那就没有哥哥能替我料理伤口了,神仙姐姐,我这伤……嘶——”

阿也又疼得喘了几声,为了不让汗水顺直地淌下,他弯下脊背,强忍痛楚换气。

钓月娘子凝望少年的背影,他有着几乎和阿潮一样宽阔的肩膀,背部被衣物遮盖,仍旧彰显出饱满的感觉,被腰带勾勒的腰身则劲瘦硬朗,与肩颈的宽度呈现出完美的倒三角比例。大抵是他常年在镖局里做苦力活,阿也的身段练得很有力量,和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郎君们不太一样。

他后背上的伤口在渗出血珠,雖不是很迅猛,但将破烂不堪的衣料染得更为狼藉。

左右是她把人捡回来的,乡里乡亲间的消息又传得快,若这少年就这么死在她家,钓月娘子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秉持这样的念头,女人紧皱眉头,素手触碰少年的衣领。

少年很是警觉,绷紧领口,嘴上还要说着混不吝的话:“神仙姐姐这样做,你夫郎知晓了不会生气吧?”

“不会,”钓月娘子笑眯眯地道,“他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呢。”

“那好啊,”阿也沉思道,“哥哥是正室还是側室?”

“我不过是乡野间的粗鄙娘子,能有个夫郎就不错了,”钓月娘子笑道,“哪里还和县里大户人家那样分什么正夫侧夫的……不过是个泥腿子啦,能陪我过过苦日子。”

“日子太苦,把哥哥气走了?”少年牵唇一笑。

“你太聒噪了。”钓月娘子戳戳少年的伤口,成功让那小子闭上嘴,“你这命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的要的……”阿也应得很快,可正当他脱衣时,又解得很慢,“我还从未在女子面前脱过衣裳呢。”

钓月娘子:“江湖女儿不拘小节。”

“我要当大房。”阿也突然道,“我不要做小的。”

“你废话好多。”

“我脱我脱!”少年终于不墨迹,将衣领褪至肩胛附近挂着,再往下,是一点都不露。

可即便如此,钓月娘

子还是一样就看到了少年后背上的图腾——黑金色的墨迹几乎覆盖了他整块背,看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露在外面的那一部分是头,某种凶猛动物的轮廓。

斑驳交错的纹路攀在他的背肌里,莫名有种撕碎一切的狂野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怎么会刺在男子的背上呢?

阿也动了动,衣衫也随之蕩了蕩,钓月娘子还是没能看清,听他说:“吓到神仙姐姐了?”

钓月娘子道没有,继续为他处理后背上的伤口,只是这一次她再想去看清图腾和文字,阿也是半点机会不给她。

钓月娘子最后整了个烈酒浇背,疼得少年掐红掌心:“好个辣手摧花。”

还剩下些,段乞宁往自己喉间灌了一口,惹得那少年眼红。

“怎么,你也要?”

钓月娘子用碗给他装了一碟,少年二话不说一口饮尽。

“豪爽啊,”她笑道,“你与我所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寻常人家的儿郎足不出户,再不济的也是乡间里帮衬干点农活,怎的你在镖局里奔波,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行当?”

阿也看她一眼:“家里穷,出来讨生活,只要能掙钱,干什么都成,女人男人和牲口,都没什么区别。”

钓月娘子一笑,又听他回味道,“神仙姐姐,你这酒味道不错,自己酿的?”

思及此,段乞宁回神,又去酒坊清点库存,捎上一壶“繁星坠”给阿潮,嘱咐道:“一并送去。”

……

翌日,段乞宁又在段乞安的院里下棋。

自抓包那日起,她来三妹妹的屋里便勤快了些,下棋只是幌子,盯着崔青衍的动向才是正事。

段乞宁提携赵侧夫上位自然是算计好的,借此平衡一下两位侧君的内务权力,崔青衍果真坐不住了,新夫敬茶当夜就寄出一封书信。

段乞宁截了胡,阅完后原模原样地投递出去。

没过多久,那头传来回话,准了崔青衍的拜见。

是以今日午时过后,崔青衍一番打扮,前来院里和妻主福身禀告。

段乞宁一邊磕着瓜子,一边听那男人编借口,说是要去城中茶楼与晾州的兄弟小聚饮茶。

未出阁儿郎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已婚之夫相对来说芥蒂较少,大多场面需要妻主陪同,像这种和兄弟们作诗对月的茶话会,拘束没有在京州那般多。

段乞安将男人肩上的披风系紧,握住崔青衍的手道:“省得你整日在家忧心操劳,去放松放松也好,早去早回。”

“欸!”男人应下,离去之际,眸光在段乞宁身上停留一会。

段乞宁不以为意,瓜子壳不小心吐到炭火盆里,烧灼出难闻的焦味。

崔青衍出门后,另有一道暗卫的身影闪过,悄咪咪跟在后头。

第50章

崔青衍头戴帷帽,青纱遮面,贴身小厮浮石紧随其后,皆是谨慎的模样。

马车最后停在晾州城中一栈不起眼的茶楼前,店小二出来迎客,将二位请了进去,打巧被角落的朱可瑛撞见。

大抵是朱可瑛左拥右抱被男人围满,崔青衍又行事匆匆,主仆二人皆没有发现她。

朱可瑛品茶的手一顿,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

自段乞宁和她闹掰后,朱可瑛当真没再去段家找过她,日子过得还和从前一般潇洒風流,只是时不时打探段家的消息。

段乞宁那边一有个風吹草动,朱可瑛绝对是掌握情报第一线,远到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黄梨段府门前大骂事件,近到段乞宁给赵氏晋位事件。

朱可瑛嘴上说不在乎段乞宁,但是朱家大院人尽皆知,她们的少主一门心思都在段乞宁身上,譬如眼下瞧见崔青衍这号人物,她即刻放下茶盏,松开美男,借口去解手,实则背地偷跟上去。

崔青衍等人进了上等厢房,房门紧闭,朱可瑛被阻挡在外,透过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依稀可以辨认确实有不少兄弟客客气气对男人道:“呦~青衍弟弟来了。”

虽说在段家,崔青衍掌管少主院内的大小事宜,权力颇大,可是到了晾州一带富贵人夫圈内,崔青衍这身份,未免就有些不够格了,故而彼时男人一进门,少不得遭受审视和打量。

屋内已经喝上茶的男人们依旧自顾自说话,将崔青衍晾在一边。

浮石和崔青衍皆默默忍受不满,拳头紧捏,面上却让人瞧不出端倪。

等了很久,屋内为首的男人聊尽兴了,才抿口茶水望向段三侧夫,禀退其余兄弟。

待室内空旷下来,那个男人起身敲了敲隔壁厢房。

原来两间厢房是连通的,中间装饰的木门并非摆设,可以双向开启,只见那雕花木门后,缓缓出现个红衣女娘的身影。

女人穿过阴影,男人恭敬地唤声“妻主”,崔青衍也识相地前去行礼:“见过縣主大人。”

尚佳和步履未停,一路行至上方位的美人榻,甩袖坐定,斜睨眼眸望他,开口第一句就开骂:“没用的饭桶。”

吓得崔青衍弯下脊背,砰砰磕头。

他将近日段乞宁所行之事道明,末了替自己辩解:“縣主大人饶恕,侍身委实難以料到段乞宁对他爱惜之深,便是背她偷。情这种事也能容忍,非但没将他赶出府,甚至都未重罚。”

尚佳和半眯眼眸:“如此行事,倒确实不似她的風格……”

崔青衍哭诉道:“出身清贫、一向在她鞋边讨好的侍夫也被她晋为侧室,侍身的手实在是難以伸向大少主之院……”

男人频频叩首,跪爬到尚佳和的身前:“恳请大人再多宽宥些时日!求求大人放过侍身的爹爹!……”

“啪——”尚佳和一巴掌抽上去,冷言道,“母親大人给了你这么多些时日,秘钥的下落打探不出来就罢了,连个人都赶不出府,留你有何用?”

“不要啊縣主大人!”崔青衍的帷帽被抽飞,可他脸色煞白已顾不上其他。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往前扑,扯住女人的衣裙苦苦哀求:“再给侍身一些时日,侍身定然会想法子让他开口!”

“想法子?呵呵,”尚佳和抬起他的下巴,“本县主要你现在就有法子!”

女人眼眸危险锁定他,崔青衍目色空洞,只剩泪水在无助流淌。

数年前,他还未嫁入段家,曾在三凰女賞梅之宴上大获风头,回府后就被家主斥责,唯一疼爱他的爹爹也受累落下病根,至此,他对崔家恨之入骨。晾州知州的人马暗中尋到他,试图与他达成协作——崔家覆灭一事就有他一份力。

可是,与虎谋皮终将搭上自己。晾州知州允诺他的荣华富贵还未享受到,尚佳和她们便过河拆桥,囚了他的爹爹逼迫他继续效力。

崔青衍痛恨尚家,却不得不卑躬屈膝,乞求女人的可怜:“县主大人开恩……”

尚佳和细细端详男人的脸,竟觉得他也是风韵犹存,指甲狠狠剐蹭崔青衍的下巴:“这样,本县主给你想个法子可好?”

崔青衍顿住哭泣,呆呆仰视她。

女人阴笑道:“听闻你的妻主很是疼你,她对你必然信任至极,不若你设计下。药,让她和崔錦程共处一室——”

“不要……”崔青衍怔道。

“本县主还没说完呢,当然不能让你的妻主得手,你就赶在二人苟。合前捉。奸,如此一来,段乞宁自然容不下他。”

“不可——绝对不可!”崔青衍脸色煞白。

尚佳和又是重重一巴掌甩下,抽得他鼻血下淌:“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莫不是当真喜歡段乞安?不是吧?”

崔青衍叩首,浑身发抖:

“县主大人,唯有此事万万不行……求求您,侍身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求求您……”

他将脑袋磕得咚咚响,发誓不论如何都不会陷害段乞安。

“你倒是个情种,想让本县主放你一条生路也行……”尚佳和嘴角勾起兴奋笑意,手指在男人衣领附近绕圈,意有所指。

崔青衍喉结滚动,心脏直突突飞跳。

朱可瑛在厢房外苦等半个时辰之久,才眼见崔青衍衣冠不整出来,男人一边下楼,一边匆匆整理衣衫,走路姿势温温吞吞,颇为奇异。

久经风月场的朱可瑛登时明了,震撼得抓紧楼道扶杆。

她一边心中暗叫“不得了不得了爹啊爹啊”,一边又在犹豫此事该不该告诉段乞宁。

一想到小姐妹当日与她割袍断义的绝情,朱可瑛就气得心梗,旋身打道回府。殊不知另一边,段乞宁已从暗衛口中得到情报。

不过茶楼的隐蔽性做得好,段乞宁并不知晓崔青衍和旁人谈话的细节,只知道他去往的那庄地方,是尚佳和的私产,这足以证实崔青衍和晾州知州有勾连。

他们此番未能得手,日后必然变本加厉,需得小心提防。段乞宁心道,令那暗衛退安。

三日后,阿潮从京州回来,带回一些伤。

伤口尖锐,为剑所划,分布在男人面具附近的肌肤上,很是惹眼。

段乞宁一眼便瞧见了,抬手抚摸男人的脸:“怎么弄的?”

阿潮缄口不语。

段乞宁多少猜到:“你和阿也打架了?”

“切磋……”阿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词,随后跪下。身,“主人赎罪,屬下的刀抑是不小心伤到他的脸。”

“你们两个,幼不幼稚?”段乞宁骂了句,抬手将阿潮拉起来。

阿也是练家子,功夫很好,他和阿潮早在桑州就交过一次手。

那时阿也在钓月娘子家调養大半月,说是要报答钓月娘子的恩情要给她做农活,钓月娘子便带他一同去播种水稻。

大抵是他伤未好透,赤脚下地,寒气入体,竟连夜发起高烧,这一住又是小半月,阿潮在大幽国境尋觅蛊毒解药未果,折返回来,于钓月娘子屋檐下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腥味中带着冷血,馥郁到这种程度,手里多半有不下十人的命,放眼整个大延,若非穷凶极恶之徒,那便和他一样,是个杀手。

阿潮当下警铃大作,尚未来得及拜见段乞宁,就抄起弯刀破窗而入,刀刃所指钓月娘子榻上的少年。

那少年反应很快,甚至衣裳都未穿好,在钓月娘子惊呼的时候,他抄起床头柜上的茶具。

“哐当——”弯刀破碎杯盏。

少年双指夹着一枚碎片,蹭过弯刀的利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碎片随刀锋走势弯过阿潮的手腕,尖端朝上,朝男人的喉头刺去。

阿潮神色一凛,抬手格挡,将那少年的攻击化解,可少年身形随后一动,脚尖挑下置物架上的佩剑。

连剑带鞘飞驰于半空,少年扬手拔剑,对上阿潮的弯刀。

剑刃抵上刀刃发出清脆响动,剑鞘也恰于此刻坠地,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男人和少年剑拔弩张,又维持微妙的平分秋色,对峙在一方小小的茅草屋间。

月色在兵器的表面流淌,映照着两个男人的眼眸,映亮少年额前抹额的祥云纹路。

钓月娘子理了理衣裳,捏着眉心道:“都住手。”

阿潮撤下弯刀,阿也收回佩剑。

“妻主。”男人眉头蹙起。

阿也却眉头舒展,他将佩剑扔到地上,故作拍拍胸脯安抚自个的模样道:“这便是神仙姐姐的夫郎了,身手这么好,醋味这么大。哎呀真是好险好险,差点小命不保喽……”

后来,阿潮从阿秉口中得知他不在钓月娘子身边时所发生的事。便是他这会子的空档,被人挖了墙脚,街坊邻居都道,“钓月娘子真是好福气啊,又娶了个夫郎回家,板正的京州儿郎,往后生意定是要做到京城哩……”

……

崔青衍自那日回府后一直循规蹈矩,并未生事,而段乞宁近日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忙,可谓是难得的风平浪静。

直到春分前后,延莽边关传来异动,凰帝派遣顺国将军前去镇压,暂获大捷,举国上下人心安定。

但这无疑给段乞宁心中敲下一记警钟,她暗自拨算日子,多少有些焦虑,便日日夜夜令阿潮指点她些武艺,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她这具身子悟性不算太差,一招一式学下来勉强看得过去。

一日中途休憩,崔小少爺又捧着个食盒前来。

段乞宁收招吐息,额角密布浅浅的一层汗水,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插。回刀鞘,凝神朝他望去。

天气渐暖,崔小少爺褪去那身厚实的冬装,色彩鲜明的春装格外衬托身段。

少年马尾高束,发冠镶玉,面上端得是冰清玉洁。

沐浴在阳光下,周遭桃花春色都被他比下去,少年眸色盈盈,似初春刚化开的泉眼。

“妻主。”崔錦程低低唤了声,将东西搁置在院中石桌上。

这些日子他尋她寻得勤,段乞宁知道他另有所图,可心里多少有点暗爽。

前不久,暗卫们传来消息,说是将崔家的四侍夫寻到,也就是崔家主现懷骨肉的親生父亲。

算算时日,崔家主这胎懷的有六个月左右,正是关键的孕晚期。此时将亲生父亲寻到,无疑大大增加胎儿存活的概率。段乞宁将人安排在东边的暖香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儿离明月轩有些距离。

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崔锦程。

段乞宁有自己的一份顾虑在:此事也是她当时做事欠考虑,对崔锦程身上的秘钥线索急于求成,答应帮他寻他的四小爹也就罢了,还弄得那么大张旗鼓,四处张贴画像。

怕是整个晾州都知道崔家主虽在雪州之地流放,但仍身怀六甲,孩子的亲爹还下落未明。

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钻了这空子也犹未可知。

段乞宁目前还无法查明那四小爹在崔家覆灭之后都经历了什么,和哪些人说过话、见过面……

很难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饱受妊娠反应摧残的男子,是仅凭自己一个人撑到现在,安然无恙地活到她的视野中。

段乞宁摸不准,本欲将人送去雪州和崔家妇老一道,想想舟车劳顿危机四伏的,还是将人丢到暖香阁,好吃好喝的先養着,静观其变。

多日来崔家四侍夫倒也安分,岂不料没过多久,他染上风寒,雪州那边也传来风声,说是崔家妇老不慎染上时疫。

这屬于天。灾,非人力所控,段乞宁也没办法,已经打点了些银两和名贵药材送去了。

崔锦程想写家书,但寄去朝廷监管的流放之地需要段家公章和不少邮钱。他寄人篱下,段乞宁不松口便没辙,只能换着花样来求她。

一会是给她做糕点,一会是给她做男红。

总之,崔小少爷会的还挺多,平日不见他展示手艺,这会子竞相拿出来讨好她,段乞宁自是享受其中。

不过,女人当面糟蹋小少爷的心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合她口味的糕点,段乞宁咬一口便放回去,打賞给府邸下人或者喂狗;她看不上眼的香囊荷包、手帕刺绣,顺手就赏给多福去如厕。

段乞宁乐意见他浮于眼底的受伤神色,反正第二日那少年又会巴巴儿的将新物什呈到她眼前讨她歡心。

今日送过来的,是冰糖雪梨。见那色泽闻那芬芳,便知少年小火慢炖多时,不少精力耗费在了上面。

第一口照常给阿潮,男人跪在段乞宁身侧浅尝,女人笑道:“如何?”

往日她很少问他,毕竟暗卫只负责试毒,没有资格品鉴。

可段乞宁一个眼神,阿潮就心领神会。男人垂眸,顺着她的话应:“尚可,比不过侧君的手艺。”

“那就都赏你了。”段乞宁将那碗温热甜水塞到阿潮怀里。

男人蹙眉:“主人,属下戒甜。”

段乞宁哦了一声:“那就拿去喂小白吧。”

小白是府上新养的土松,已经肥了一圈

崔锦程低垂长睫,指尖兀的掐了下掌心的肉。他开口,刻意压抑声线中颤抖:“既然妻主不喜欢,那贱奴告退。”

“你先别告退,”段乞宁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敲敲石板桌上的碗,“路过庖厨,正好送去给小白,它可喜欢你了。”

少年顿住身形,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动未动。

段乞宁来劲了,眼眸都明亮不少,出口的话却尖酸刻薄:“我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了吗,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