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迩接了杯温水递给余寂时,余寂时接过来,轻声道谢后喝了两口润润嗓子,便跟着程迩一同到审讯室和两人轮换。
这一次,似乎是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高迎晨有了点动静,抬起头来,一双黯淡无光的眸子中浮现出点点光亮,唇角挑起一抹纯粹真挚的笑意。
恰如最初见面时一般,一张长相板正的脸庞带着笑容,看上去天真无邪、人畜无害。
余寂时静静凝视着他含笑的眼眸,沉默良久,须臾拿起手中的纸质笔录,朝着他晃了下,语气平和:“我们已经得到了徐锐阳对你的指认,他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
高迎晨微微一怔,但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结果,这一次开口坦坦荡荡:“人证物证具在,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了,如你们所见。是我杀害了学校里的三个留守儿童,做了这个招魂阵,想要召回我儿子的灵魂。”
顿了顿,他双眸一黯,深吸一口气,鼻翼耸动,眼底泛红,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悔恨,“对于某些决定,我还真的挺后悔的。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做得更完美,绝对不会就这样被你们轻易发现。”
余寂时深吸一口气,手掌从蜷卷到攥紧,狠狠地一捶桌面,坚硬的拳头在灯光下颤出虚影,他随即骤然抬头,视线越过电脑屏幕,定定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悔恨,竟是因为这个吗?
那无辜死去,成为祭品的三个孩子呢?他就没有丝毫悔过之心吗?
余寂时漆黑的双眸里,有一抹光芒如同幽幽烛火,颤动、摇曳着,再度开口时,声音都不再平静:“可是这些都是假的,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儿子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只有那三个孩子是真的死了!”
像是戳到了他的痛点,高迎晨双目圆瞪,温润的皮囊瞬间被满脸的狰狞取代,即便手腕挣扎被镣铐硌出红印,也要将坚硬的拳头重重砸向桌面。
他像是失了智的野兽,目眦欲裂,露出满口獠牙,身子前探,仿佛要冲破枷锁扑到余寂时身上将他撕碎,他不管不顾地大声怒吼道:“他回不来了也都是因为你们啊!都是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你他妈有什么脸再提这件事?”
余寂时缓缓阖上眼,手背上青筋隆起,他强忍着愠意,冷静地试图和他讲道理:“高迎晨,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灵魂,更没有什么什么招魂阵,这都是封建迷信。哪怕没人扰乱这一切,你的儿子也回不来的。”
迎面一盆冷水泼过来,高迎晨脸上怒火淡了几分,却倏地笑了,低低哑哑的声音,阴森森犹如鬼吟。
很突兀的一声笑,让余寂时都愣了一下。
“我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封建迷信,可我还能怎么办?”他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眼眸糊上一层水雾,灰蒙蒙的,让他眼中的光亮渐渐模糊、消失,让一切归于空洞。
余寂时眼眶忽然一酸,咬了咬牙,不死心地问道:“就一定要儿子吗?你们还年轻,这一胎就是儿子也有一定几率,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吗?”
“不,我们要的不是一个男孩,而是他,是我们的小鹤!”高迎晨双眸猩红,提到这个名字时,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眸中涌出偏执的爱意,近乎疯魔。
“我们只要我们的小鹤!我和妻子结婚十年了,那是我们千盼万盼,跑过无数医院、无数寺庙,求过名医、拜过神佛才得来的孩子!我们只要他!他还没睁开眼,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
余寂时心里咯噔一下,呼吸发沉,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悲怜,便立刻清醒,拳头稍松,掌心覆着一层薄汗,上面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红痕。
他压下眼底的酸涩,一字一句清晰地质问:“可是死去的三个孩子呢?他们被遗落在大山里,被父母忽视,他们也已经很不幸了,他们也没有走出洪波市这片土地,也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高迎晨面容平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眼神深邃,仿佛深不见底的渊,语气也极度冷漠:“余警官,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这些都和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父亲,一个自私的父亲。”
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余寂时的心脏上狠狠地割过,剜出血肉,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
直到冰凉的手指忽然被程迩攥住,一抹温热从他指尖侵入,融进血液里,犹如地冻天寒的隆冬里,唯一的热源。
“我们出去吧。”
程迩目光温和,似乎没有被高迎晨这一番震天动地的疯狂话语所影响,就这样温和注视着他,宽厚的手掌一点点收紧,将他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里。
余寂时闭上眼,任由程迩抓紧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身后穿来高迎晨毫无悔过之意的笑,他仰着头,一如既往光彩熠熠、嚣张至极。
同样是独生子死亡,同样是面临招魂阵的引诱,孙庄喜文化程度不高,胆小懦弱、贫困潦倒,却都知道不该祸及无辜、毁了别人的家庭,虽然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善良身后。
而高迎晨至今都不曾后悔自己杀害了无辜的孩子,甚至在得知事情败露后独自潜逃、抛妻弃子,想要让妻子揽下一切罪责。
仅仅是一个自私的父亲吗?
分明是彻头彻尾的恶人、自私鬼,他其实只爱他自己。
从审讯室中走出来,走廊明亮的灯光一瞬倾洒在头顶,视野里的漆黑被光亮一点点吞噬,余寂时睁开眼,和面前的人对视。
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他每一次因为嫌疑人的恶行悲愤、情绪激动,都是这样的场景。
其他同事从监控室中走出来,神色疲惫,但难掩即将结案的轻松喜悦,正随口嬉笑着,在看到不远处僵持的两人时,纷纷收敛了笑容。
钟怀林走到程迩身侧,抬起一条手臂,不轻不重地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掌心拍拍他手臂,朝着他露出一个忧心忡忡的表情,劝道:“程队,这案子也熬了好些天了,早点儿会去休息吧,我看着小余同志也困了。”
程迩的目光直勾勾、不偏不倚地落在余寂时那双明亮的眼眸上,短暂地笑了笑,难得拂了同事的好意:“你们先回去吧,我和他说两句话就一起往酒店走。”
钟怀林见程迩皮笑肉不笑地婉拒,就知道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只得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余寂时被他盯得心神恍惚,垂下眼皮,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手臂便和冰冷坚硬的墙壁相贴。
长廊除了相对而立的两人,再无别人。
“这样的人很多,甚至行为更加过分,如果谁都能牵动你的喜怒哀乐,你不会累吗?”他的声线宛若金属钝器相碰,清清冷冷,分明是询问,语气却寡淡得如若风平浪静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