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一再对自己、对祁策保证过的。
也许,他也可以再多些耐心,和策儿深入谈谈。
“轰隆——”
“咔咔——”
憋了太久的雷总算炸响了,吓得宫人缩起脖子,再回头,摄政王已阔步进殿。
殿门阖上,换了天地,耳边是幽幽丝竹声。
他踏在软绵绵的红丝毯上,脚下沾脏了华丽的毯子。
一路静行,帐帘后影影绰绰,是吹奏丝竹的人隐在其后,送行宴,只有他和陛下。
许慎一站定,看着坐在中央的祁策:“陛下。”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祁策身着朝服,毓冕簌簌摇曳,恍惚还是他曾亲手为他系上的帝冠,珠玉晃动着遮着皇帝的脸。
许慎一眸光一闪,忽然沉默。
“皇叔。”
许慎一盯着他,说:“陛下不准备赐臣坐?”
“轰——”
一声巨响,雷像是要劈漏大殿,惊得皇帝的毓冕撞击发出珠玉的清脆声响。
“朕,想要皇叔交出兵符。”
雷声大作,狂风骤起,一瞬间撕扯着刚才还平静的天,呼嚎着从各个缝隙里刮进大殿,烛火哆哆嗦嗦随着乐声逃窜,令殿中明灭不定。
祁策扶住龙椅的手在克制着不抖,但不知忍住了还是没忍住。
后背似乎有汗,顺着后脖颈流下去,打湿了龙袍,又因钻进来的一阵风,冷得他想哆嗦。
听见许慎一说话了。
“我,是想要兵符?”
“是想要皇位?”
“是想推翻南祁?”
一句句淡淡说完,殿内回响起许慎一的笑声。
“陛下。”他叫,盯着那个已不是孩子的男人,“臣的什么,不是陛下的?”
雨声越大。
很久之后,祁策口中才冒出一句:“皇叔……”
“二十年了,祁策。”许慎一拖过椅子,自己坐下,面对面和南祁皇帝对视,“你曾问我,为何不娶妻,为何不生子。”
他笑一声,瞬间敛起,脸色平静到可怕:“为何呢?真是叫人想不通。”
为了不留下子嗣,为了不给天下把柄,为了不让许慎一可能会有的孩子冒出要取代祁策的野心。
“问我为何总是亲自出征,为何斩尽杀绝。”
为南祁兵权不被任何人掐在手心,为了这世上不留祸根向祁策寻仇。
许慎一摊开双手,露出手心:“杀人如麻的是许慎一,这世上若果真恶有恶报,报在许慎一身上,若果真有恶鬼,索的是我许慎一的命。”
“而祁策,”他手掌被风吹动着抖了,“高高在上,做许慎一永生臣服的皇帝,就可以了。”
他要祁策的龙椅不染尘埃,要南祁山河永无后患。
拉着小小圆圆的手,抱起要爬到龙椅上的孩子安稳叫他坐着,难道,是为了许慎一吗?
“可是——皇叔!”祁策忽然暴喝一声。
他站起来,在晃动的珠玉中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朕,是南祁的皇帝,可天下人,认的是你!”
“朝堂上下,街市百姓,你知南祁天下有句俗语,叫‘国可一日无君,不可半晌无王’!”
祁策笑起来,哀怨凄厉,带着逐渐长大的人渐渐感受到的,这世上人用言语给一个君主的攻心一刀又一刀。
“可我……才是这国的皇!”
殿门被疾风掀开了,狂风吹动着帐幔胡乱飞舞。
许慎一发丝飞扬,安静坐着:“你是。”
他说:“你从来都是。”
从你坐上这把椅子那日,臣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在证明此事。
风带着雨进来,矮桌逐渐移动,颠簸着震动得杯盘叮咣作响。
在祁策喘息声中,杯子坠地。
随着“咔——”一声清脆碎响,电闪雷鸣应和着一同大作。
被帐幔遮掩着的影影绰绰,金殿四角同时窜出密密麻麻的死士,纷纷持剑对准许慎一。
“对我怕到,养了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许慎一依旧不动如山。
他点点头:“陛下,有了长进。”
“朕!”祁策站着,扶住龙椅,呼哧着重重喘息,双目通红,“是大祁天子!容不得臣民指点!”
笑声渐起,许慎一大笑起来,笑声震得风雨飘摇,带来的雨雾打湿了发丝,又落到脸上。
像是眼泪了。
风越大,吹灭了殿里无数盏灯。
他笑声癫狂,多年积威令在场所有人瑟瑟发抖,包括皇帝。
木椅被他一掌拍碎,许慎一轰然站起来。
“杀了我吧,策儿!”
闪电劈落,照亮许慎一脸上纵横的水光。
一柄长刀直取咽喉。
他横臂转刀,捅入来人喉骨,鲜血喷溅,染红了人脸。
很快来人脚踏椅背跃起,嘶吼着劈来,许慎一铁臂一震,肘骨反撞,人应声倒飞出去,摔在阶下。
一时刀光如雨,火花四溅。
许慎一独自立于殿中,三面皆敌,却步步不退。
他盯着祁策,透过晃动的珠帘,看见的分明是那个拽松他腰带无赖讨糖吃的小家伙。
他毫无征兆停下,剑从后背刺来,他踉跄着栽倒。
跪在了祁策面前。
“策儿。”许慎一笑了一声,唇角溢血,“杀了我吧。”
从刚踏进殿中,他已知道有疑,可唯独,从未想过,他的策儿要他的命。
他为祁策活着,也为祁策死,实在没必要反抗。
他的命,为护着祁策活,谁也休想夺。
若在沙场上,许慎一也会和阎罗斗一斗,绝不敢死在祁策没能撑起来之前。
可策儿想要,只能给他了。
祁策脸色苍白,眼中血丝暴起,他想喊“停下”“停下”,分明不对,他只是要抓住皇叔,却在看着许慎一虚无失望眼神的那刻,什么都喊不出来。
又是一剑刺来,许慎一呕出血,扑倒在地。
眼前闪过的,还是那黏在他身旁的小小一个孩子,蹭着少年的脸蛋“小叔叔好,策儿喜欢小叔叔”。
是孩子长成了少年,站在他身边“皇叔,你永远不会离开策儿对吧”。
是少年生出了帝心,终究让许慎一走上了嘲笑过梁家人无数次的一样的路“朕是天子”。
“住手!住手——”
“朕让你们停下——!”
许慎一笑一声,闭上眼睛,迎接死亡。
殿门碎裂,一阵惊呼。
一道黑影如风般掠入,速度快到肉眼难见。一出手便封一人喉,一掌击翻一人面门。
沧浪嘶吼着,直奔血泊里的主人而去。
从不知晓害怕的人咿咿呀呀着哭出声,死士扑来,他转身借力,背顶肩撞,整个人如一头疯兽,吼叫着将许慎一拖起护在身前,往侧门冲去。
剑从身后来,沧浪以背挡下,半边身子被划开一道纵长血痕,一声未哼。
殿中空了,纷纷追出去。
祁策怔怔站着,嘴唇颤抖着,脚下一软,跌坐在龙椅上,冠从头上摔落。
分辨不清脸上是泪是汗。
他以为自己能赢一回的,能给皇叔看看,他并非从前的小孩子,也能做杀伐果决的皇帝的。
却只听见殿中风声未止,雷电交加,杯盏碎响犹在,只剩,南祁皇室一片狼藉。
“皇叔,皇叔……”
他喃喃叫道。
可如同没人听从他的命令,也再没人听见他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