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点燃一盏灯,河水将亮带走,一路浮光,飘飘摇摇。
“其实没什么。”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小妹口中听见这些话,梁安异常沉默。
她说:“我们早已失去大哥哥太久太久了。”
久到想起这个人,已不会在噩梦中惊醒。久到连梦到他的次数,都已屈指可数。
时光带不走的东西也有很多,比如对一个人的思念,绵绵不绝。
可是,当失去的日子足够长,即使思念愈浓,但不得不承认,他在生活中的影响越来越小,小到可以称为“没有”。
他们早已接受了,失去父母,失去大哥,失去所有能失去的一切。
这不是学会的,而是必须承受的。
梁安,棠月,他们兄妹两个,活到如今,“必须接受”的人生远比“有的选”的人生长得多得多。
“至少……”棠月低垂着头,“在我们不知道的日子里,大哥哥活得很好。”
发丝垂落,她轻挽在耳后,露出清丽有棱角的侧脸。
她已,真正长大了。
比起他们承受了如何痛苦,她想到哥哥曾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也像从前一样大笑着,快活着,哪怕忘了她,忘了一切,不记得自己是谁。
可他活着,不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烧死在一场大火里,尸骨无存,让想念他的人连可祭奠之处都没有。
真正的死亡,是梁绍权衡之后,自己做出的选择。
既然结局已定,不可挽回,除了接受,没有别的了。
“再失去一次,也不会更糟糕了。”她说。
眼里盈满泪光,让人看来仍是那脆弱的小丫头,她看起来没变,但说出来的话却惊了梁安。
梁安盯着妹妹的发顶,在震惊于棠月如此平静的时候,惊觉,他不止错过了小丫头的童年,也没参与进大姑娘的成长。
棠月的坚强,超过了梁安能想到的所有可能。
当然如此,当然如此……
他的成长,始终裹挟在川流不息的簇拥里,人群如潮水般包围着他,从孩提直至成年。
那时候,他的妹妹远在千里之外,守着空荡荡的将军府,作为将军的女儿、将军的妹妹被虎视眈眈觊觎。
梁安以为,脆弱的是她,该被保护的是她,而真正面对生死离别,棠月表现出来的冷静,让梁安忽然想起赵宴时一再提醒他的话。
她并非捆在梁安身上的腰佩,也非他长在腹内的手足心肝不可分离。
“她与你分离时日,远比曾在你身边时候来得太多。”
“难道在此之前,梁棠月向来在你身边从未离去?”
“你离开她的时候,她可曾挽留过你?”
“为何你们个个都有数不尽的理由四海奔波,而她是‘离开你’?”
不是棠月离不开他,是梁安不想她离开。
这是多么可笑自私的念头,以“爱护”“不舍”之名,意欲将这姑娘永远禁锢在他身旁,而最讽刺的是,他根本……做不到时刻伴她左右。
无论梁安做多少次决定,过后又会推翻,他从未真正想要放手。
该变的,从来不是棠月。
在梁安乱糟糟无止息的人生里,对棠月的印象还停留在咿呀学语的孩子身上。
他忘了,棠月也曾孤身一人将伏山带回了他的身边。
所以……
“阿月。”
梁安终于,把不敢落下的手,落在了妹妹脸上。
“还记得吗?”他眼眶红红,没有强行带上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说得平静。
“好姑娘,你莫伤心。”他一字一顿说。
棠月颤抖着怔住。
她仰头,握住小哥的手,露出了腕上玉镯,那是很久很久之前,梁安说往后将军府由她当家,交给她的纪宛的遗物。
可是,那些话像是不经思索说出来的好听话,梁安从未真正做到。
“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的也不要听我胡说。”
这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这些了。
只是……
他轻声说:“别生小哥的气。”
泪从棠月眼角落下。
“小哥。”她握紧哥哥的手,告诉他:“我永远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像她曾一次次保证过的一样,像她从前做的那样。
长久的等待和不断失去的孤独,早已教会她眼泪换不回她想留下的一切。
赵宴时的眼睛总在眼前浮动,棠月比梁安看得真切。
家人陪他走过一程,心悦之人陪他走完以后。
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更不是哥哥活下去的意义。
她这一生,曾被许多手牵住, 爹娘、大哥、小哥……那么多数不清的哥哥姐姐,她爱的,爱她的。
这双手承载过世间至真至纯的情意,可她从未独自一人走向远方。
这是梁棠月人生中必须经历的蹒跚学步,握住她的手再紧,也总有放开的时候。
直到,她跪在大哥尸身前才站起来。
她已知道,贪恋他人垂爱是可怜之人的懦弱,活着,是为了去守她想守的。
这一次,她要用自己的脚,去追逐她不曾瞧见过的远方。
不再等待谁来叫她的名字,不再追问何去何从。
她要去,去看替她绾发的姐姐,去找曾将无知女儿从癸水地狱中救出来的姐姐,去看她是否已沦为权谋牢笼里的野花。
若一切都好,她愿陪她盛开。
若已零落成尘,她愿陪她重开。
可不论如何,这一次,她要自己走。
“将林大哥送回京都,交给林二哥哥吧。”棠月想起林凇平的模样,还是没能忍住盈出泪水,“他做错的,也算是……”
那句“偿还了”没能说出口,她也不能替谁原谅他了,林凇平一生追逐着大哥,落得如此下场,又算不上得上是“恶有恶报”?
可即便如此,在她心里,林凇平从来不是“恶人”,他只是失去了方向,走上了一条错得离谱的路。
这些,也与她无关了。
梁安和她的泪都如雨落下,却仍在相拥后各赴前路。
无数次目送至亲远去背影的姑娘,这次换她的小哥哥瞧着她骑在马上,望着那袭白衣如当年母亲般绝尘而去。
她没回头,只挥了挥手。
恍惚间与幼时那个不知离愁的小团子重叠。
不知何为离别的小丫头,咧着几颗米粒大的牙。
她开心叫:“哥哥,哥哥。”
没能等来哥哥折返的怀抱,而眼睁睁看他渐行渐远。
望着一次又一次离去的背影,她的哭声从稚嫩到青涩再到默默隐忍。
岁月便在这无声的目送里悄然流转。
而这一次,眼泪留给梁安,她要向她想去的地方去了。
泪眼朦胧中,梁安看着风中帷帽忽被掀起,有人从中回头看他,笑眼弯弯。
“安儿!”
“哥哥!”
那一瞬间,他的妹妹、他的母亲,重合在一起,归于不受桎梏的远方。
“阿月。”他喃喃,没再叫她回家。
“再见。”他说。
初夏时节,长草没过台阶。
山风吹过万旗静止,两侧士兵不分敌我,臂上都缠上了白麻。
七日前,梁绍倒在两国交锋之地。
七日后,他仍横亘在这场战争之中。
他被赵宴时带走,但留下的当胸一剑刀口还未愈合。
一人死,万人生。
对梁绍而言,实在划算。
一个人,抵过数十年来的血仇,换来千里杀局的终止。
他以一命之重,为两国换来这一场必须坐下的谈判。
帐帘掀起,赵宴时独自踏入。
戎烈已在,眉目间阴霾未消,眸中血痕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