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骇人,让绵绵春雨也下成了尖刺。
戎烈停下了。
他冷静了。
他意识到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在愤怒中承认了什么。
其实,本也不需要他再承认什么。
无论昭珠,还是梁绍,戎烈都实在太了解了。
这是这世上少有的通透人,他身上藏着人世间所能想象的一切美好。
一个聪明人,兼带着冷静理智、善良温和,戎烈曾对这样一个不像“人”的人嗤之以鼻,断定这是一个擅于伪装的骗子。
连同与他齐名的那个姓林的,被称作什么“双君子”,实际,是一对伪君子。
得到戏弄梁绍的机会,是个天公作美的巧合。
北赵和南祁之间那些腌臜丑恶的“交易”,戎烈没有兴趣。
戎枭一早明白,在草原上长大是穹苍主的恩赐,但只活在草原上,是愚蠢等死。
血脉中奔腾的热血,被留给了他的孩子。
作为他的儿子,戎烈自幼修习赵祁两国的文字语言,他学会那些自称“君子”的读书人如何思考,也学会了将那些他嗤之以鼻的阴谋诡计,还之彼身。
自诩聪明人的蠢货们,怎么笃定自己才是黄雀?
他又如何不能成为隔岸观火的渔翁?
盐马道上那场火烧得实在过分,那日卷起了狂风,若非担心波及东邦,戎烈不会在那日踏进盐马道掺和进去。
“王上!”
在有人叫他的那一刻,眼神盯在被拖到他脚下的男人身上,在黄沙中熄灭的火还冒着白烟,那张被烟熏火燎的脸,只露出了一点点侧影。
戎烈笑了。
他下马,靴尖碾过那张实在熟悉的清隽面容上,踹翻了人,在决定一刀杀了之前,做了一个有趣的决定。
剥下他的衣裳,叫人再添了一把火,将盐马道上的一切痕迹烧得干干净净,没人会知道,死去的梁绍还活在人间。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属于他的游戏。
夜里梦中辗转反侧都是如何回击扳回一城,不可一世的梁绍,害他吃尽苦头的梁绍,当他醒来,发现自己成为了东邦的俘虏,成为了戎烈随意戏弄侮辱的阶下囚……将会是怎样叫人愉快的画面。
只是想想,都兴奋到让人浑身颤栗。
比这些更叫他快活的,是当梁绍醒来,空无一物的清澈眼睛。
戎烈没能忍住,在他面前笑出了声。
这可怜虫轻轻蜷起手掌,怯声问他:“我是谁?”
那双盛满了迷茫困惑的眼睛,取悦了戎烈。
穹苍主护佑着他,将给他机会,还以梁家、纪宛最痛回击。
“昭珠。”戎烈随口说道。
对梁绍来说,这是充满侮辱意义的名字,一个将军,被收藏进奁匣中,成为谁的明珠宝石。
对戎烈来说,成为他随意把玩丢弃的珠石。
让“死去的”梁绍,成为活着的昭珠。
带着对北赵、对梁家人的愤怒,让他亲手毁了他曾护卫的家国,杀了他最爱的人。
这是从南祁那条姓许的毒蛇身上学来的,诛心之术。
他本以为,会是如此。
他本以为。
戎烈从未否认梁绍是个好对手。
悄然在北赵拜师的日子里,也曾听着有关梁绍的事迹,想有朝一日和他在沙场相见,会是怎样情形?
好战的血液流淌在每个东邦人身体里,而东邦少主戎烈,身体里是奔腾着永不止息的热血。
首战告捷,夺下潭州为父雪耻的那一刻,年少轻狂的戎烈,站在潭州城墙上,看着姗姗来迟的对手,咧嘴笑得张扬。
区区梁绍,不过如此。
很快,梁绍给他一记痛击,打得他明白,这人和他从前所想过的一样难对付,像是永不会疲倦,像是永不会移开目光。
他确定目标就在戎烈身上,于是紧紧追逐着,无论多难多险,都从未放弃。
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但恰恰激起了戎烈的好胜心。
这是个好对手,配得上他的全力以赴。
这就是戎烈对梁绍的全部评价。
若生在东邦,他不该死,但他是赵人,就该被草原上的狼群啃得渣都不剩一点。
如果……梁绍能糟糕那么一点……就好了。
如果,梁绍能透露出一点,哪怕一点点他的坏、他的恶、他的讨厌,就好了……吧?
一个失去记忆的人,犹如重生的人,怎么一举一动仍然做他的“伪君子”,怎么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比最温顺惹人怜惜的马儿还更剔透纯粹。
怎么无论戎烈怎么施以恶意,他总那样平静冷静温和,怎么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戾气,一丁点儿怨恨。
怎么在戎烈带着满身恶意拽他一起跌进深坑的时候,毫不犹豫告诉他:“踩着我上去吧。”
“你呢?”
“你出去再带人来救我。”
戎烈眯起眼睛,想从里面看见恐惧虚伪,什么都好。
“若我不回来呢。”
他好像从未思考过有这种可能性,也可能是不在乎这个。
他说:“那我就等等。”
这世上果真有这样愚蠢迟钝的人,他对戎烈的信任、温柔像是无条件的,对戎烈不带期许、不计得失。
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样在战场上长大的,对抗本性和血肉厮杀,他做了怎样抉择和割舍。
戎烈不想承认,但他还是诚实向穹苍主坦白了,他对梁绍,产生了不可预估的兴趣。
远超从前的报复心,而裹挟着连他也未曾探究、不曾学会的东西。
有些人的真,是藏也藏不住的明牌。
戎烈坦诚握住那只手的那一刻,感知到不是死敌而是人的温度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他是穹苍主选定的东邦君王,他做下决定的那一刻,连东邦旧语的意义都能转移。
昭珠变了含义。
成为了,戎烈的昭珠。
昭珠成为了穹苍主为东邦幸福带来的明珠,其中也许有戎烈放任自由的缘故,可就算是冷眼旁观的人也会承认,梁绍天生而来是为这世间创造幸福的。
他在哪里,哪里就是黎民安身之所。
藏在身体里的底色,随着心脏跳动泵换,循环往复在身体里运作,让昭珠一刻不停为他的东邦同胞建设着更好的家园。
在戎烈过分暴躁独断专行的人生里,出现了这样一颗明珠。
他不刺目,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将那些过分激进冷血的手段一一瓦解,让在南北两地修习多年的戎烈,在得到他的这一刻,才真正完成了以彼之长,补己之短的重要一环。
草原的鹰隼本该啄瞎猎物的眼,却反被温润光华晃了心神。
可穹苍主于此早有昭示,穹庐敕命烙苍生,因生果灭,劫劫连环。
众生如草,枯荣皆系一念。今日之果,必成明日之因。
在看向抱着牧民的幼崽仰头朝他笑的昭珠时,那种强烈的不安被充盈在心田的快活驱逐。
戎烈明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掩耳盗铃走过了三千天的轮回。
明知道,属于他的昭珠,不属于他的梁绍,都聪明得可怕。
在直面梁安,从他口中听见“梁绍”二字,他只会去探寻真相。
梁绍从不会做埋起头来的鹌鹑,是戎烈自欺欺人,不停告诉自己,可以瞒过去的。
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雨里的愤怒,爆发的不安,失去理智地质问……直到两人双双沉默,戎烈冷静下来,血液倒流,浑身脱力发冷。
最后一锤,被他自己亲手挥下,砸在了那张掩藏在梁绍身体上的昭珠的面具。
他不该问“梁安说了什么”。
他知道得太清楚,梁安会说什么,能说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说,已足够击碎戎烈的美梦。
即使一字一句教他学会东邦话,像教习孩童一样执手教他落笔,一步步与他携手成为东邦生民心中与君并肩的王……即使他给了所有,也是一样。
一声“梁绍”,足以打破所有。
他和昭珠之间的情重千钧,本就罩着如此不堪一击的脆壳。
分明知道,不肯承认。
指尖陷进衣袖里,戎烈忽然笑了一下,他捡起地上的伞,重新笼回梁绍头上。
那笑带着一点钝痛,在碰到那只握过无数次的手之前,头一次迟疑了,让宽厚的手在雨中颤抖。
“不要生病。”他说。
伞被塞进梁绍手中,戎烈回身向雨里走去。
梁绍留在原地。
雨早已打湿了他的全部,雨水顺着发梢淌进血脉里,恐怕再也不会停了。
塞在手里的伞,实在是无用的关心。
“将军。”
梁安抬手,阻止了后面的话。
他现在无法判断抉择有关战场的一切,追击亦或停止,掀起另一场风暴亦或止息。
像克制了全部的自己,才能摁住要拽住大哥的手。看着他再次从眼前离去,像硬生生再从身上剥离一次。
是风从门缝吹过,带走人的体温不知去处。
也许是大哥还活着的事实荒谬到难以置信,才让他顺利离开。
等到梁安清醒,不点灯独自坐在黑夜里,眼前一一闪过的画面都成了血色。
想起他年少时第一次走上战场,大哥在马前笑,说:“咱们梁小将军也能杀敌了。”
奔驰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呼喝着被风充盈整个心脏,兴奋到血液灌满了脑袋,还以为这是少年梁安的所向披靡。
直至独自撑起这片天之前,他都从未察觉,紧跟在身后的大哥,和分出心神时刻对准他四周的箭。
想起大哥把他搂在怀里的温度,想起失去母亲后,他一次又一次抚摸着弟弟汗湿的额头,心疼道:“安儿不怕,还有大哥。”
想起大哥说:靖之,哥不想你也活成这样,所以哥舍命为国为家,想你和小月儿还能安稳长大。
将令落地,使千万人听命。前线厮杀,护弟妹在身后。他用沉默撑起一片天,一次次站在战阵最前方。
梁安一直是那个跟在梁绍身后的梁小将军,纵马如风,披着哥哥亲手系好的战袍,从不知何为沉重。
直至梁安被迫背负起这一切,才知道梁绍的话意味着什么。
他无数次想要成为像大哥一样的将军,直到他真的变成了梁绍的样子,才察觉那对于他们来说,近乎于诅咒。
他根本从未真的想成为他。
他想大哥活着。
他知道,梁绍根本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说:“你告诉我。”
可根本不知从何处说起。
不知该跟他讲什么,说梁安,还是说梁绍,说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